[摘要]若如美國著名人類學(xué)家羅伯特·芮德菲爾德所分,東北民歌當(dāng)屬“小傳統(tǒng)”,亦即“民俗文化”之一部分,但正如著名學(xué)者葛兆光先生所言,在上層文化人看起來很粗鄙的民間活動,在一般人的生活世界里倒是非常重要的,它才是真正影響大多數(shù)人生活的東西。李澤厚先生謂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樂感文化”,從這個角度去打量,東北民歌與東北的民俗文化乃至整個中國文化是一體的,“小傳統(tǒng)”之東北民歌唱出的恰是“大傳統(tǒng)”之中國“樂感文化”的精神。
[關(guān)鍵詞]東北民歌;大傳統(tǒng);小傳統(tǒng);民俗文化;精英文化
中圖分類號:J607文獻標(biāo)志碼:A文章編號:[HTSS]1007-2233(2016)12-0006-04
一
文化有傳統(tǒng),美國著名人類學(xué)家、社會學(xué)家羅伯特·芮德菲爾德(Robert Redfield)在其《農(nóng)民社會與文化——人類學(xué)對文明的一種詮釋》一書中將文化傳統(tǒng)一分為二,一為“大傳統(tǒng)”(great tradition),二為“小傳統(tǒng)”(little tradition)。他是這么說的:“在某一種文明里面,總會存在著兩個傳統(tǒng):其一是一個由為數(shù)很少的一些善于思考的人創(chuàng)造出的一種大傳統(tǒng),其二是一個由為數(shù)很大的但基本上是不會思考的人創(chuàng)造出的一種小傳統(tǒng)。大傳統(tǒng)是在學(xué)堂或廟堂之內(nèi)培育出來的,而小傳統(tǒng)則是自發(fā)地萌發(fā)出來的,然后它就在它誕生的那些鄉(xiāng)村社區(qū)的無知的群眾的生活里摸爬滾打掙扎著持續(xù)下去?!盵1]
所謂“不會思考的人們”和“無知的群眾”,似乎透出一種“大傳統(tǒng)”中人的傲慢,而“大”和“小”也是相對的,蓋因為“大傳統(tǒng)”中人為數(shù)的確很少,“小傳統(tǒng)”中人為數(shù)總是很大,這里有一個中國古代現(xiàn)成而又著名的音樂方面的故事,可以很生動地說明“大”“小”傳統(tǒng)之別。宋玉《對楚王問》:“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shù)千人;其為《陽阿》《薤露》,國中屬而和者數(shù)百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shù)十人;引商刻羽,雜以流徵,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shù)人而已。是其曲彌高,其和彌寡。”“曲高和寡”就是從這來的,這里的《陽春》《白雪》以及“引商刻羽,雜以流徵”即可視為“大傳統(tǒng)”,而《下里》《巴人》即可視為“小傳統(tǒng)”。“小傳統(tǒng)”卻并不就小,所以羅伯特的這一對概念被引入中國后,有人將“大傳統(tǒng)”解釋為“精英文化”,將“小傳統(tǒng)”解釋為“大眾文化”,這樣一解釋,意思就清晰明白了,結(jié)合羅伯特的著作的具體內(nèi)容,若要切近“小傳統(tǒng)”的原意,“大眾文化”若更易為“民俗文化”,似乎更為確切。
作為人類學(xué)家,羅伯特當(dāng)然不會小看“小傳統(tǒng)”,他知道,那些能“傳之后代”的“大傳統(tǒng)”,若是在時間上往前推,許多往往是從“小傳統(tǒng)”亦即“大眾文化”或“民俗文化”中來的,《詩經(jīng)》中的許多篇什原本就是民歌,《圣經(jīng)·舊約》中的一些內(nèi)容也是早就流行于部落社會,就如羅伯特所說,不少偉大的史詩作品的題材都是源于平民百姓一代傳一代的軼事傳聞的精華部分。
“小傳統(tǒng)”亦即“大眾文化”或“民俗文化”,是“大傳統(tǒng)”亦即“精英文化”的源頭活水,這一點,中國學(xué)人早有清醒和深刻的認識。羅伯特的《農(nóng)民社會與文化》出版于1956年,早在1938年,著名學(xué)者鄭振鐸先生在他的《中國俗文學(xué)史》一書中就將“重點放在前人重視不夠的民歌俗曲、講唱文學(xué)方面”[2],鄭振鐸先生將民歌放入文學(xué)之中,他在書中指出,凡不登大雅之堂,凡為學(xué)士大夫所鄙夷、所不屑注意的文體都是“俗文學(xué)”,因為正統(tǒng)文學(xué)的范圍太狹小,“俗文學(xué)”卻是中國文學(xué)史的主要篇頁,受“俗文學(xué)”的影響和滋潤,所謂正統(tǒng)文學(xué)往往又是由“俗文學(xué)”升格而來的。鄭振鐸先生視民歌在內(nèi)的“俗文學(xué)”的特質(zhì)是大眾的,是集體智慧的產(chǎn)物,它是新鮮的,是活潑的,其想象力是奔放的,氣魄是偉大的,生命力是頑強的,而且還會不斷地產(chǎn)生和引進新的東西。[3]問渠那得清如許,皆因其源于深厚的民俗文化,也就是著名民俗學(xué)家鐘敬文先生所界定的“世間廣泛流傳的各種風(fēng)俗習(xí)尚之總稱”的極具“傳承性和擴布性”的民俗文化,而民俗文化是從常青的生活之樹上來的。
著名民俗學(xué)家鐘敬文先生從交叉學(xué)科的角度看民俗文學(xué)的特點,謂其既具有一般文化科學(xué)對象的共性,又具有自己的個性[4],東北民俗文化也可如是觀。
二
明代文學(xué)家馮夢龍說過:“但有假詩文,無假山歌。則以山歌不與詩文爭名,故不屑假?!鄙礁?,亦可謂之民歌。民歌,年齡應(yīng)該大于倉頡,而以清代最盛,鄭振鐸曾搜集清代民歌12萬多種,仍嘆僅只是一斑,其中東北民歌有多少,尚不得而知。
古代民族不論,東北現(xiàn)在主要有漢、滿、回、蒙古、朝鮮、赫哲、錫伯、達斡爾、鄂倫春、鄂溫克、柯爾克孜11個民族。調(diào)侃些說,原始時候,人類只有兩種職業(yè),一為漁獵,一為采集。漁獵,即狩獵,所有的民族都是從以漁獵和采集為生那里走來的,在白山黑水林海雪原原始古樸的東北,無論是遠古的肅慎人,還是幾百年前后起的鄂倫春、鄂溫克人,很長時間里更是過著漁獵和采集的生活。有什么樣的生活,就會形成什么樣的民俗,久而久之,就會積淀出相應(yīng)的民俗文化,反映在民歌中,就有以漁獵和采集為主題的民歌,這在東北各個民族之中是都有的。如19世紀(jì)60年代流傳于圖們江海參崴一帶的滿族漁民的《跑南?!?,其中就充滿了東北民俗文化特色性元素:
[HTF]東南風(fēng)(來哎嗨),西北浪(來哎嗨),出南海(呀哎嗨),過山岡(啊哎嗨)。
紅白凈子(來哎嗨),豹子眼(來哎嗨),白汗褟(呀哎嗨),大布衫(啊哎嗨)。
扯起蓬(來哎嗨),掄起槳(來哎嗨),膀靠膀(呀哎嗨),肩靠肩(啊哎嗨)。
東道走(來哎嗨),西道往(來哎嗨),海參崴(呀哎嗨),撒大網(wǎng)(啊哎嗨)。
打好魚(來哎嗨),大馬哈(來哎嗨),叉海參(呀哎嗨),擰海菜(啊哎嗨)。
鴨嘴靰鞡(哎嗨),腳上拴(來哎嗨),翻山越嶺(哎嗨),把家還(啊哎嗨)。
獲豐收(來哎嗨),祭祖天(來哎嗨),吉祥如意(哎嗨),太平年(啊哎嗨)。[5]
再如赫哲族的《春季捕魚歌》:[HTF]
春暖花開魚滿江,赫哲漁家捕魚忙。……打幾網(wǎng)就滿載而歸,回村后要做好合理分享?!瓕⒎实聂~炒魚毛,將瘦的魚曬魚條好儲藏。挑大的魚腌成魚批子,魚皮精心熟好做衣裳。……魚批子成堆垛成垛,三花五羅裝滿艙。男女老少吃頓剎生魚,圍起篝火唱起漁歌響四方。[6]
如果說前者從歌詞到音樂節(jié)奏都充分表現(xiàn)了滿族漁民山林里來風(fēng)浪中去的樂觀、開朗的精神,那么后者則充滿了赫哲族人的民俗氣息。在民俗文化這個概念下面,不同的民族卻有不同的民俗文化,這首《春季捕魚歌》,只能是赫哲族的,炒魚毛是赫哲人的,剎生魚是赫哲人的,這是赫哲人獨創(chuàng)特有的風(fēng)味佳肴,“剎生魚”在赫哲語中叫“塔拉喀”,這個名詞的專利都應(yīng)該是屬于赫哲人的,而“魚皮熟好做衣裳”,則會使人想到赫哲人俗又被稱為“魚皮韃子”,意指“穿魚皮衣的人”。捕的是魚,吃的是魚,穿的是魚,唱的也是魚,一首歌唱出了曾以魚為主食的赫哲人是以漁為生的民族。
赫哲族人善于撒網(wǎng),鄂倫春人則善于游獵,在東北各民族中,要以鄂倫春人獵歌最多,用歌聲來“贊美他們的勞動,歌頌他們的英武、機智和驍勇的精神”,如《獵人之歌》:[HTF]
我是個年輕的莫日根,天天逍遙在高山叢林。露水閃著銀光,小鳥唱著悅耳的歌聲。我騎著駿馬背著獵槍,穿行在松樺林蔭。好啊,可愛的興安嶺,我要打只鹿獻給父老鄉(xiāng)親。[7]
一首《獵人之歌》,里面藏有許多民俗文化的信息。莫日根,在古代蒙古族人那里指箭法高超或神箭手,在達斡爾族語里被通稱為獵人,在赫哲族語中指英雄,而在鄂倫春人這里,在狩獵文化的背景下,這些意思可以融在這一個“莫日根”里,既寓獵人射獵,又透露出民俗文化中崇英雄重英雄的精神。露水銀光,鳥聲悅耳,反映了歌者乃至一個民族對自然的愛;穿行在松樺林蔭的“莫日根”騎著駿馬而又背著獵槍,則說明鄂倫春人既還過著游獵的生活,其民俗又有了不同于以往的成分和內(nèi)容。民俗文化重鄉(xiāng)土,歌者贊美他的家鄉(xiāng)興安嶺,民俗文化重親情,《獵人之歌》最后一句“我要打只鹿獻給父老鄉(xiāng)親”,使這首民歌在結(jié)尾處達到了人倫意義上的升華。
與獵歌相伴的,是采集歌。采集,是遠古各民族安身立命缺之不可的生產(chǎn)方式,各民族的民歌中都有采集的內(nèi)容,《詩經(jīng)》中便有許多和采集有關(guān)的篇什,如《周南·關(guān)雎》“參差荇菜,左右采之”,《召南·草蟲》“陟彼南山,言采其蕨”。即使告別了原始時代,采集也一直是人類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和垂釣一樣會成為人的愛好。人的腸胃也是有記憶的,少小時候的飲食,可以影響甚至決定一生的口味,個人是這樣,民族也是這樣,東北的山珍野味形成了東北各民族的異中有同的飲食習(xí)俗,漢族人在東北,腸胃也東北化了,訴之于歌聲,各民族自然也少不了會有與東北特產(chǎn)相應(yīng)的東北特色的采集方面的民歌,如《桔梗謠》《采桑謠》《采香歌》《采紅果歌》《采柳蒿芽歌》《坐五狗爬犁去采雅格達》等??吹竭@些歌名,卻又會想到孔子說學(xué)詩可以“多識鳥獸草木之名”,而一首達斡爾人的《采野菜歌》,從中則可以看到達斡爾女子伴隨采集而來的愉悅情懷:[HTF]
清清的水,藍藍的天,姐妹四個齊搖船,采野菜到對岸。訥也尼優(yōu)耶!草甸子美,野菜鮮,姐妹把腰彎,霎時裝滿籃。訥也尼優(yōu)耶!采呀采,采得歡,野菜嫩又鮮,輕輕抬手腕。訥也尼優(yōu)耶!清清的水,藍藍的天,姐妹高興把家還,過日子要勤儉。訥也尼優(yōu)耶![8]
狩獵和采集有分工,男主狩獵,女主采集,但是,除去人工栽培不論,東北的人參文化卻是男性的,原始山林中尋找和采挖山參絕非易事,非女子所敢想和敢為。然而,即使在早年,野山參也難得一見,采而非集,不可以尋常的采集經(jīng)濟來視之,這里就不多說了。
獵而能畜,采而能植,農(nóng)耕和畜牧是人類向文明邁進的一大步,古來許多民族幾乎皆有畜牧的歷史,東北各民族也都有放牧的習(xí)俗,牧場上便常會響起帶有民族風(fēng)韻的牧歌,如果說蒙古人的牧歌是悠揚的,那么滿族人的牧歌則是歡快的。如《溜響鞭》:[HTF][BW(S(S,,)][BW)]
日頭出東山來,照亮西大川。鞭兒嘎嘎響來,回聲震耳邊。天老大呀,我老二呀,牛驢騾馬聽我管。牛看里來馬看外,毛驢騾子看下膪。個個吃飽往回趕,我也回家喂腦袋。[9]
牛看里來馬看外,毛驢騾子看下膪,這樣的語言是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到百度也找不著的,而“嘎嘎響”和“喂腦袋”,也十足是東北地方的語言。
上述“漁歌”“獵歌”“采集歌”和“牧歌”,皆屬于“勞動民歌”,東北的“勞動民歌”還有“夯歌”“纖歌”“搬運歌”以及林區(qū)的“抬木歌”等等。馬克思主義認為,文化藝術(shù)起源于勞動,是勞動創(chuàng)造了文化藝術(shù),民俗文化與勞動密不可分,東北的“勞動民歌”自然有著東北地域的色彩和內(nèi)容。
在民歌中,情歌所占比重可以說是非常大的,山地人或許沒有漁歌,島上人或許沒有牧歌,但沒有哪個民族沒有情歌,東北各民族情歌也豐富,而且不乏傳世之作,如“柯爾克孜族有《我們是對相戀的愛人》,回族有《揚燕春情》,朝鮮族有《香瓜似的甜甜的愛情》,鄂溫克族有《心上的人代蘇哥哥》和《真心想念的情意》,蒙古族有《韓密香》《烏龍黛》和《烏銀珊丹》,赫哲族有《相會情歌》,錫伯族有《蜂蜜最香甜》,漢族和滿族有《想情郎》《思夫》《探妹》《送情郎》《四季相思》和《生死相戀》等”[10]。愛情是普世的,因為地域和民俗的不同,音樂和文字語言的表達就也有不同。比如用香瓜的甜來比喻愛情就不是偶然的,其中有朝鮮族的民俗在,朝鮮族人善種水稻,也善于栽培香瓜,對香瓜的栽培和普及做出過貢獻,從而又形成了自家的口味,明代高麗李朝鄭麟趾撰《高麗史》,對香瓜還特書一筆,將香瓜的引進韓國上推至三國時代。
朝鮮族人用香瓜比喻愛情,鄂倫春的情歌《想你想得呀》則反映民族生活原生態(tài)中的相思情懷:[HTF]
我想你想得呀,/像丟了魂兒,/村子里誰不夸我是好獵手,/可是這幾天,/我連兔子都打不著。/不是我的槍法不好,/我的心被你帶走了……[11]
[HJ2.1mm]英勇剽悍的“莫日根”,被相思折磨得兔子也打不著,猜測和等待后的豁然開朗、兩情相悅,卻又使人歡喜若夢,且看蒙古族情歌《清泉》:[HTF]
額布德格北邊的清泉,隆冬時節(jié)為何不結(jié)冰?我們常在一起逗著玩著,不知為何產(chǎn)生眷戀之情。合碩北邊噴涌的泉水,為什么常年不結(jié)堅冰?我們常在一起說著笑著,為何產(chǎn)生這奇怪的感情?阿木古朗北邊的礦泉,為什么永遠不見封冰?我們總在一起跑著追著,為何就產(chǎn)生了純真的愛情?[12]
額布德格、合碩、阿木古朗,使這愛情的歡悅有了地方和民族色彩,而“額布德格北邊的清泉,隆冬時節(jié)為何不結(jié)冰”,又會讓人聯(lián)想到《詩經(jīng)》中的“興起”之法,有此聯(lián)想,便又使人禁不住要再打量另一首蒙古族情歌《鮮花里的花王》:[HTF]
你是月亮里嫦娥的化身,你是塵世上姑娘中的美人。你的思想潔白得像一張紙,從不跟淫蕩的人接近。[13]
如前所述,民俗文化的確能不斷地產(chǎn)生和引進新的東西,這首歌里的“嫦娥”,便是將中原神話故事中的人物引入了蒙古族民歌之中,這首歌也就傳遞出文化交融的信息。
東北民歌中,最有意思、最能展現(xiàn)東北民俗文化的,要屬社會生活習(xí)俗方面的民歌,其中充滿了東北人的生活情趣和習(xí)慣,如歌謠《東北八大怪》,甚至將漢、滿、蒙古、赫哲、錫伯、鄂倫春、鄂溫克等民族的一些風(fēng)情皆概括于其中:
[HTF]東三省,八大怪:土房馬架洋草蓋,家家都夾籬笆寨;窗戶紙,糊在外,養(yǎng)活孩子吊起來;十七八九大姑娘,嘴里叼著旱煙袋;貉茸四塊瓦頭上截,反穿皮襖毛朝外,喝酒干拉不吃菜。[14]
“土房馬架洋草蓋”以及“窗戶紙,糊在外”,這和東北的地理及氣候有關(guān)系,而“家家都夾籬笆寨”和將孩子的搖車吊掛起來,這些應(yīng)與早年防止野獸侵襲有關(guān),東北的生態(tài)促生了東北各民族的民俗,東北的民俗又是東北各民族對待東北生態(tài)智慧的結(jié)晶。至于大姑娘叼煙袋,可能是早年漫長冬季里閑出來的時尚,這種時尚已早不存在了。
東北民歌也有憂郁悲傷的歌曲,但所占比重甚少,因為不合東北民俗文化的主流,已幾乎沒有人再唱。東北民歌還有“祭祀歌”“賀喜歌”“敬酒歌”等等。東北各民族古來多信仰薩滿教,祭祀歌中便多薩滿祭祀的內(nèi)容,這些民歌屬于禮儀服務(wù)性質(zhì),不是尋常時候隨便可唱的,與日常生活便有些距離,隨著時代和民俗的變化,許多祭祀歌已經(jīng)退隱到歷史中去了。東北民俗文化重喜慶、吉祥、愉悅、歡樂,婚禮要有賀喜歌,做壽要有祝壽歌,酒宴要有祝酒歌,如鄂倫春人就有“向新郎新娘來賀喜”的《賀喜歌》,朝鮮族人有“一家人歡聚一堂”的《祝媽媽長壽》,蒙古族人有“干一杯、干一杯,再干一杯”的《敬酒歌》。最具代表性的,是那東北各族人耳熟能詳?shù)摹岸宿D(zhuǎn)”曲調(diào)的《小拜年》,它歡快、喜慶、熱烈、火爆,很能代表東北民俗文化的喜慶精神,恰如有人在總結(jié)東北音樂的風(fēng)格和特點時所說,東北人樂觀、開朗、大方,東北地區(qū)音樂由生活中提煉出的旋律和節(jié)奏所組合,形成了既熱烈歡快,又質(zhì)樸、豪爽、棱角分明的音樂風(fēng)格。[15]作為東北民俗文化中東北音樂一部分的東北民歌,總體風(fēng)格和特點正也是這樣。
三
若如羅伯特所分,東北民歌當(dāng)屬“小傳統(tǒng)”,亦即“民俗文化”之一部分,但正如著名學(xué)者葛兆光先生所言,在上層文化人看起來很粗鄙的民間活動,在一般人的生活世界里倒是非常重要的,它才是真正影響大多數(shù)人生活的東西。[16]從歷史上看,高句麗樂、渤海樂、女真樂以及滿族音樂對中原音樂一直有著很不小的影響,而一些年來,東北的音樂之聲越來越旺盛,中央電視臺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可說年年有東北的聲音,2015年,《中國好聲音》辦到第4季第3期,互聯(lián)網(wǎng)上有人驚呼《中國好聲音》已經(jīng)被東北人霸占了。
羅伯特也認為“大傳統(tǒng)”與“小傳統(tǒng)”是互融的,他指出,“我們可以把大傳統(tǒng)和小傳統(tǒng)看成是兩條思想與行動之河流,它們倆雖各有各的河道,但彼此卻常常相互溢進和溢出對方的河道”,甚至具體指出孔子的經(jīng)典也“并非是他獨自一人在那里冥思苦想出來的”。[17]《詩經(jīng)》以降,多少“大傳統(tǒng)”中的經(jīng)典,諸如唐詩、宋詞、元曲以及明清小說,其實都是“小傳統(tǒng)”河道中的流水溢入“大傳統(tǒng)”河道之中而溢出來的,“小傳統(tǒng)”是“大傳統(tǒng)”的源頭活水,“大傳統(tǒng)”又對其加以提升,“民俗文化”和“精英文化”兩下里合力,千百年來便積淀形成了一種中國特色的文化,這種中國特色的文化,當(dāng)代哲學(xué)家李澤厚先生將其定義為“樂感文化”,他在《試談中國的智慧》中是這樣說的:[HTF]
因為西方文化被稱為“罪感文化”,于是有人以“恥感文化”(“行己有恥”)或“憂患意識”(“作《易》者其有憂患乎”)來相對照以概括中國文化。我以為這仍不免模擬“罪感”之意,不如用“樂感文化”為更恰當(dāng)?!墩撜Z》首章首句便是:“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孔子還反復(fù)說:“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耳?!薄帮埵枋?,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這種精神不只是儒家的教義,更重要的是它已經(jīng)成為中國人的普遍意識或潛意識,成為一種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或民族性格,“中國人很少真正徹底的悲觀主義,他們總愿意樂觀地眺望未來”[18]。
在《實用理性與樂感文化》一書中,李澤厚先生又具體言道:“從古代到今天,從上層精英到下層百姓,從春宮圖到老壽星,從敬酒禮儀到行拳猜令(“酒文化”),從促膝談心到‘?dāng)[龍門陣’(“茶文化”),從衣食住行到性健壽娛,都展示出中國文化在慶生、樂生、肯定生命和日常生存中去追尋幸福的情本體特征。盡管深知人死神滅,有如煙火,人生短促,人世無常,卻仍然不畏空無而艱難生活?!盵19]李澤厚先生更高度概括說:“中國傳統(tǒng)之所以是‘樂感文化’,除了它以人生(亦即一個世界)為根基,以‘實用理性’為途徑,以肯定、追求生的價值和意義為目標(biāo)之外,而且它所講求的‘樂’又仍然具有形而上的皈依品格。此‘樂’是一種宗教性的情感?!盵20]
從這個高度來打量,東北民歌與東北的民俗文化是一體的,東北的民俗文化與中國文化又是一體的,“小傳統(tǒng)”之喜慶、歡樂的東北民歌,唱出的恰是“大傳統(tǒng)”之中國“樂感文化”的精神。
[參 考 文 獻]
[1][17] [美]羅伯特·芮德菲爾德.農(nóng)民社會與文化——人類學(xué)對文明的一種詮釋[M].王瑩,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3:95—97.
[2][6][7][8][10][12][14] 王肯.東北俗文化史[M].沈陽: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1992:541,111,112,115,128,128,125.
[3] 鄭振鐸.鄭振鐸全集(第七卷)[M].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1—4.
[4]鐘敬文.鐘敬文民俗學(xué)[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271.
[5] 鄧光華.中國民族民間音樂[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254—255.
[9]石光偉,李莉莎.滿族音樂概論[J].樂府新聲-沈陽音樂學(xué)院學(xué)報,1990(03).[ZK)]
[11]孫桂森.鄂倫春族的情歌[J].內(nèi)蒙古社會科學(xué),1989(02).
[13]李耀宗.中國少數(shù)民族情歌選[G].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5:8.
[15]李浴,等.東北藝術(shù)史[M].沈陽: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1992:406.
[16]葛兆光.古代中國文化講義[M].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7:169.
[18]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311.
[19][20] 李澤厚.實用理性與樂感文化[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103,1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