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羅那，不只是高迪的城

旅行的要點在于無責(zé)任、無定時、無來往信札、無嚅嚅好問的鄰人、無來客和無目的地。一個好的旅行家決不知道他往那里去，更好的甚至不知道從何處而來。他甚至忘卻了自己的姓名。

——林語堂

很多時候?qū)懫鹇眯形模鴮嵖喙P，因為我不希望自己所寫像論壇攻略，抑或某些旅行作家一樣去指點、綁架旅行者的心性與腳步。在這個時代，信息獲取的便捷使許多行者的旅途變?yōu)榘磮D索驥，忘乎初心。我希望自己的些許努力能喚活讀到文章的那些人，把一直藏于自己心中、對這個寬廣細膩世界的行走執(zhí)念勇敢實現(xiàn)，就像我們永無結(jié)尾、豐滿濃彩的青春。

以我的旅行習(xí)慣，在時間赤貧的情形下，與其硬要左右兼顧，用一周時間將塞維利亞、馬德里、巴塞羅那三個城市浮光掠過，倒不如像以往一樣在巴塞羅那呆個一周，一如拜訪惦念了許久的故友，給彼此時間細細傾談，也省去了拎著行李迂回奔波之苦。于是，走吧。在13個小時的飛行后，我住進了蘭布拉大道上一個有露臺的房間，日間陽光驟雨，入夜流浪歌手，整個城市的混響與色澤傾進眼里。

那座高迪的城

大部分旅行者到達巴塞羅那之后，必先奔向高迪建筑致以最崇高的問候。因為高迪在百年來一直是這座城市在世界范圍內(nèi)的代言，而這些建筑也著實卓爾不群，深孚眾望。

圣家堂自百米開外撞進視線的瞬間，我不知該用驚嘆還是驚訝或者別的什么詞來形容這座只可能存在于瘋子、癡人、天才腦中的建筑，或許用無法形容才是對它最好的形容。它是一座在視覺上半懸于空中的、姿態(tài)從不屬于地球這種人類族群環(huán)境的、目之不及的尖頂哥特異形堡壘，怪誕莊嚴，不可小覷。它通過每個立面上密集的雕塑群體表達著自己的情緒。即便不是上帝的門徒，不了解圣經(jīng)，你也能從各個立面的雕刻線條里深切感受到耶穌誕生之喜悅、受難之苦楚與復(fù)活之榮耀。這座神的鮮活堡壘，線條就是他的呼吸，而呼出的神啟，無形無跡地收服了信徒，讓你只留下一顆干干凈凈朝覲的心。我跨入門廊，端著相機，一直張著嘴巴，穿行于似乎還在不斷生長的通天巖石植物莖葉中，駐足靜觀，細細觸摸與感知白色主調(diào)的信仰森林與山脈。

我不是建筑師，也不是專業(yè)人士，更不是圣家堂狂熱的愛好者，我想大部分人也與我一樣，只是略知一二，但好的宗教建筑與藝術(shù)恰是能讓白丁都被緊緊揪住心緒，為其動容甚至落淚。它的內(nèi)部高至天際，自頂部投下的全自然光線，在白天的不同時刻明暗變幻著照進巨型拼彩玻璃窗，讓卑微的我們只可仰觀神往那不斷幻化中必須尊神一生方可得的瑰麗韶華。

靜默中，行至高迪墓，竟也停了良久，臨行時卻忘了為這樣偉大的高迪，點一盞小蠟，聊致敬意。

看過圣家堂后，高迪的其余作品諸如：米拉之家、巴特羅之家、奎爾宮、奎爾公園……對我而言，只能算做誠品，僅僅是高迪邀你在他綿延如湖海的巧思中與奇異生物游弋歡愉了一番，卻永遠也無法比肩他堅實的信仰——圣家堂。

與高迪作別，你便能發(fā)現(xiàn)，巴塞羅那，不僅僅是旅行者心中執(zhí)念的，那座高迪的城。

多梅內(nèi)克心中無夜的玫瑰園

其實，巴塞羅那行前，我并不知曉路易·蒙塔內(nèi)·多梅內(nèi)克這位加泰羅尼亞現(xiàn)代主義建筑師是何許人也?？陕眯械拿钐幫谟诖恕媱澲械哪康牡兀媱澩獾娜伺c事。

在看過巴特羅之家后，我被緊鄰的Loewe店鋪所吸引，以vintage粉為主調(diào)的陶瓷馬賽克立柱上，開著細嫩的拼貼玫瑰花朵，向你的鼻息散出香氣，彌散思維，引你近前。令人意外的，擠滿沙丁魚一般游人的巴特羅之家旁，竟敞開著一扇靜靜的門，門里亦是粉色花朵的墻裙梯臺，蜿蜒至視線所及之上。好像一位迷媚又高深的女伶，你要傾近，才能聽到攝人魂魄的歌。

這一處宅邸叫做獅子與桑樹之家，google一番才知道是建筑師多梅內(nèi)克的作品。獅子與桑樹之家靜逸、美好，散發(fā)著自然而生的香氣。廊間地板上拼貼的薄綠色桑果莢，壁爐上蘇芳色的玫瑰花，墻壁上彌漫著歡愉之意的野餐畫，都是對色彩細膩的愛戀。步入客廳，大弧形拼彩玻璃落地窗撲進眼里，在你還無暇分辨上面細部的元素時，外部光線透過玻璃打亮的色彩，就將你緊緊擁入懷中。我們坐在地板上，閉目幻想自己身披色彩的樣子，就像夏日碧色草坪上浸滿陽光的一朵朵飽含露水的雛菊花。

管理員忽地推開窗。這窗外，居然還存在一個小露臺，正對的淺蔥色墻壁上，描著一顆茁茂的桑樹，抬頭看，它似乎還在生長。這樣女人心中的dream house， 像一首色彩與光線的詩，一個桑樹與玫瑰的小園子，日日與人低低耳語。

由此，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世界遺產(chǎn)——加泰羅尼亞音樂宮的廊柱上有著同樣的玫瑰紋樣時，我便能察覺，這一座，也是多梅內(nèi)克的手筆。這時我才知曉，多梅內(nèi)克在加泰羅尼亞現(xiàn)代主義運動中，盛名甚至超過高迪。回廊階梯扶手上蜜色的琉璃短柱，舞臺上垂下葉片的森林樹冠，巨大璀璨的拼色玻璃采光頂，都透著一顆師法自然、細膩溫暖的心。在巴塞羅那城中的加泰羅尼亞現(xiàn)代主義建筑作品中，除了高迪的圣家堂，我心中的真正愛慕其實并不是游人必往的巴特羅之家與米拉之家，而是獅子與桑樹之家，是加泰羅尼亞音樂宮。

引導(dǎo)視頻中曾描述多梅內(nèi)克的作品：It is a garden with no night。在多梅內(nèi)克的心中，巴塞羅那是他光熙不滅、長生不敗的玫瑰園。

餓的時候才吃飯，愛的時候不必說謊

“誠實的生活方式其實是按照自己身體的意愿行事，餓的時候才吃飯，愛的時候不必說謊?！币苍S遙遠的地方都會身經(jīng)時差，遠道的人們?nèi)鐚嵉刈龅金I的時候才吃飯?？陕l(fā)現(xiàn)，久居此地的人們，也從不按時行事。只要是好吃的館子，任意時間里都擠滿了食客，甚至午夜都在排隊，卻不見他們面色焦躁，個個端著餐酒咖啡晃晃悠悠迎著冷風(fēng)，等著時下點評里大熱的ciutat comtal那一口全城最美味的tapas。

偶爾嘴饞，走進畢加索常往的“四只貓”，憑直覺亂來了一道烤乳豬肘，但見端上來是塊肥厚的豬肘便瞬間沒了興致?？墒乔邢乱粔K，我便要立刻道歉，這毫無肉腥的薄糯脆嫩的表皮下，一層尺寸恰好的膠脂，而后幼豬軟韌的肌肉纖維讓味蕾布滿了陽光，更有馨鮮的肉香混著佐料的香氣順著鼻腔潛進思維，肉汁滑進唇齒，天使便開始歌唱贊頌食物之美。

夜半想吃海鮮飯，就數(shù)巴塞羅那最古老的餐廳——七扇門為最佳，也難怪西班牙國王都為此前往，更不用說自1836年至今全世界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名流政要光顧。所以當(dāng)你隨便坐進餐廳任何一個位子，結(jié)賬離開時，侍者遞來的賬單上，都會隨機印出曾在此桌用餐的名人，你可能會邂逅馬可·范巴斯滕，或者安東尼奧·班德拉斯......

下午三點，當(dāng)你擠進米其林推薦餐廳Paco meralgo，嚼著肥嫩的熱油淋生金槍魚時， 廚師與侍者們會扮作巫師圍住你唱起生日歌，收銀的老爺子晃動著零錢匣打著節(jié)奏。這喜悅生動還未過，一盤灑些粗鹽的厚潤大竹蟶會讓你錯覺自己一直生活在一個親和熱鬧的加泰羅尼亞廚師家庭里，而這次，你只是回家與許久未見的、鬧哄哄的親兄弟們吃了一頓爸媽的手藝。Paco meralgo真是一個心與胃的家。

雨中肚餓，鉆進小巷，避開論壇攻略中被攻占的館子，被蝸牛餐廳玻璃窗內(nèi)紅色碩大的溫暖烤爐吸引?？緺t里海陸肉類騰起滋滋的魔咒，讓人在這冷雨天，在一個古董油畫般光澤的狹小館子里，理智崩壞地就著蝸牛形狀的可愛餐包吞下一大盤烤海鮮、一份蝸牛雜煮，先暖心，再暖胃。食之半飽忽感內(nèi)急，聞著扶手的古舊味順著侍者指引踩著狹陡的樓梯上去衛(wèi)生間。這一上樓，我又要道歉錯解了這間館子。二層的面積，簡直讓我以為之前在地窖用餐。墻上掛著的自1835年以來世界各地黑白彩色的名流照片以及巨幅擎頂?shù)乃谋谟彤?，讓我怔怔走進了另一條時空：舞曲盈盈，食客笑語，而我也在其間，與他們同吃著一道來之必點的蝸牛雜煮，吃了百年。

每每回頭翻看照片，但凡與餐館相關(guān)，無論日夜，餐餐必配sangria。作為西班牙的國酒，雖每一個餐廳都有自己的版本，但一定都是散發(fā)著肉桂與鮮果的香氣。杯壁上冰霧一起，冷熱各味的餐食、挑釁性感的弗拉明戈混著西班牙吉他一針扎進血液，你此前并不需要去了解加泰羅尼亞的人文歷史，就沉沉地醉在這個民族熾紅色、美麗不羈的聲色靈魂里。巴塞羅那要你懂得，此生，定要忠實于食欲，就像忠于不會說謊的愛情。

達利先生與中世紀古城的美麗鄰人

在巴塞羅那的一周，幾乎每隔一天都要乘火車去往與巴塞羅那近鄰的小市鎮(zhèn)，在并不熟悉的城市，近冬的天氣中，穿行各異的時光、建筑群落與人群，甚至真的忘記了自己從何而來，去往何處，淡化了身份，變成一對晴明的耳朵，一雙單純的眼睛。

菲格拉斯這一站，瑩綠的大幅連續(xù)達利像讓人躲都躲不過他的幽默眉眼，而菲格拉斯若非不是達利的故鄉(xiāng)，它將永遠是一座擁有大面積空地的小城鎮(zhèn)。出了車站，步行至少一公里的空白區(qū)，陽光忽從云里穿出，曬個全身通透。在街角隨心坐下的簡餐店里，服務(wù)生家人一般，雖幾乎很難用英語溝通，卻努力接待。天冷加之肚餓，一杯sangria，配上一份家庭薯條與肉排，甚至成了比大館子更要可口的一餐。

帶著貓咪曬飽太陽的心情，鉆進達利博物館。曾與友人討論過達利先生的作品，都表示并不能切身感知，如今置身其中，我唯一能感受到的其實是達利對妻子加拉深切的愛意與他無所不存的幽默。對我而言，達利先生的珠寶作品，更能讓我有偷走一件、亡命天涯的心。它們的奇思、色彩、光澤，都值得細細思考與學(xué)習(xí)。現(xiàn)如今的時髦設(shè)計師常常引用的元素，諸如寶石紅唇、勒帶胸衣、骷髏元素、嵌鉆的眼睛等，老先生早早就玩過了，而后人都只是沿襲。我這小小良民沒有偷的膽魄，就只有拍些照片留念的心。

火車線上的中世紀古城赫羅納，有著幾乎千年的歷史，也許赫羅納這個名字并不為人熟知，但至少大部分人聽說過：《權(quán)利的游戲》。正是這部劇，將這個也許永遠會靜靜毗鄰巴塞羅那的古城變?yōu)闈u被世界游客知曉的取景地。而在埃菲爾鐵塔之前，菲爾鐵橋也在這城中凈如晴空的河道上早早靜待。在舉世聞名前，那略顯生澀的漆紅色結(jié)構(gòu)，讓人一眼能識埃菲爾的個人風(fēng)格。

這河岸上，帶有懷舊濾鏡色彩外立面的餐館民房、教堂古堡、寺廟庭院，身影皆投進水中，郊外沁風(fēng)一過，在畫中，帶走人的心。就像巖井俊二《四月物語》中的那句念白：“想起那個騎著單車經(jīng)過河堤的女孩，和她那一柄傘，一段沒有結(jié)局，淡如水彩的青春。”

教堂鐘聲，混著口哨聲吹著《權(quán)力的游戲》的主旋律，身側(cè)導(dǎo)游口述的歷史，像游吟詩人一遍遍唱著神與英雄的贊歌。踏著刻面石鋪的小路，走進過去，又走出時光。上了火車，忘卻了姓名。

回到巴塞羅那已入夜，躺在床上，紗簾外，流浪歌手還在露臺下唱著昨夜的歌，一遍又一遍的：Te amo（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