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為止,我還沒被傳說中的暈船折磨過,但一天早晨,我們撞上了海里一股不知名的暗流,“月光號”在湍流中猛烈地顛過來滾過去,我的胃也一樣。我總共就只喝了一口水,然而我還是不敢輕易張開嘴,否則我會把胃吐得整個都翻過來。
但是和下面的黑人比起來,我這種狀況簡直不值一提。他們害怕得要發(fā)瘋了,從貨艙里傳來的哭聲、嚎叫聲一直沒停過。但斯托特、船長和史帕克大副對此像平時一樣無動于衷,該干嗎干嗎。其他的水手們雖然說不上有什么同情心,但至少他們變得沉默,并且下意識地盡可能避免去貨艙。
船長把椅子迅速挪到舵輪旁,用繩子綁好,直到顛簸動蕩的警報解除之前,他都沒有離開過半步。大副拿著手槍以及那條抽過普韋斯的鞭子和斯托特一起在貨艙旁站崗,下面的任何動靜都不能吸引他望上一眼。我已經(jīng)忘記了胃里的翻騰。
船長離開座位的時候,喊了一句:“叫那小子把他的管子拿出來!”加德爾站在他掌舵的崗位上迅速掃了我一眼。我不明白這代表什么。
斯托特給了我一個微笑:“小家伙,拿出你的本事來吧,要吹笛子了。”他順勢要拍拍我的肩膀,我立刻不由自主地像躲避一條蛇一樣退后了一大步,那手,就是那天抓住那死掉的小孩的腳踝的那只……
我到住處拿笛子,但在黑暗里,我久久不能移動,一直到他們開始叫我的名字。
甲板上,大家正在把貨艙里的奴隸一個個拉出來,里面沒戴鐐銬的只有婦女和孩子。
才幾天光景,他們就不成人樣了,憔悴不堪又精疲力竭,沒有一個站得直的。強光讓他們不停地眨眼,然后都癱倒在甲板上。女人們徒勞地用軟弱無力的手臂護著孩子,聳著肩,好像在做一種接受死亡襲擊的準(zhǔn)備。
所有人都在,連奈德也離開了他的工作臺,站在那里看守。
每個黑人都分到一份淡水和胡椒油汁拌的米飯。當(dāng)他們看到食物和水時,都在輕輕地嘆息,氣息一浪接著一浪,甲板上方簡直要因此籠上一層霧氣。
“他們一開始以為我們要吃掉他們?!逼枕f斯悄悄告訴我,他又補充道,“一般都會認為第一頓飯只是哄哄他們。所以一旦知道我們會繼續(xù)供他們吃喝,他們會非常高興?!?/p>
我看不出來這點。成人們吃飯時也一臉憂傷,食物經(jīng)常順著嘴角流下來。他們?nèi)醯竭B下巴都無法保持穩(wěn)定了。孩子們開始說起話來,一個婦人緊張地一把抓住一個孩子的頭發(fā),似乎怕他的聲音會招來橫禍,孩子嘴里的米飯都噴到了她胳膊上。
吃完飯,船長對斯托特說:“讓他們站起來,告訴他們跳舞時間到了,我們可是專門為他們準(zhǔn)備了一位音樂家的?!?/p>
“我做不到,先生,”斯托特回答說,“我不知道音樂和舞蹈用他們的話該怎么說?!?/p>
船長發(fā)火了,揮舞著手槍說:“蠢貨!告訴他們,讓他們的腳步配合一種東西!”
斯托特開始試圖向他們下達這個命令。那些人沒有一個看他的,有的盯著防水油布,像在欣賞一幅畫;有的低頭看著自己的腳。
我們站成了一個圈,把他們圍在了里邊。我們衣著整齊,全副武裝,而他們則基本上一絲不掛,只有少數(shù)人腰上圍著一塊破布。我偷看了下其他水手,除了奈德正望著天空,其他人都在直直地盯著這些奴隸。我為此感到臉紅,心里非常不安?,F(xiàn)在的對峙是如此不平等,裸露讓他們孤立無援。哪怕我們沒有武裝,完整的衣著也是天生的力量。
還有一樣事物吸引著包括我在內(nèi)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那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明顯不同。
坦白說,我在家時曾對女人一絲不掛的樣子充滿過好奇。然而現(xiàn)在當(dāng)我能肆無忌憚地打量這些孤立無助的裸體時,我只為自己感到羞恥。
在斯托特越來越大聲的斥責(zé)下,一些男人開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接著又站起來了一些。但有幾個始終無動于衷,對他歇斯底里的喊叫充耳不聞。最后斯托特動用了鞭子,終于,黑人們?nèi)颊玖似饋?。而那些女人早在聽到斯托特的第一聲怒吼時就抱著孩子站了起來。
“波爾威維爾!”船長喊叫道。
奈德突然點燃了他的煙斗。
我開始吹了,但只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吱吱聲。
船長厲聲叫道:“把他綁到桅桿上去!”斯托特馬上笑著朝我走來,我趕緊繼續(xù)吹。這一次勉強成調(diào)了,接著我吹出了一首曲子。
鞭子拍打著甲板,史帕克大副毫無節(jié)奏感地拍著手。船長舞動著雙臂,像在趕蒼蠅。一個黑人垂頭看著甲板,直到史帕克大副狠踢他那瘦骨嶙峋的赤腳才把他喚醒。
我強忍著自己的厭惡,克服著船的擺動和大風(fēng),不停歇地吹著。終于,黑人們開始抬起腳,腳踝上的鐐銬發(fā)出金屬的撞擊聲,和著我顫顫巍巍的樂曲,仿佛是一首哀傷至極的挽歌。女人們因為沒有鐐銬,動作更為自由點,但她們?nèi)匀徊辉敢夥畔潞⒆?。后來,人群里發(fā)出了嗡嗡的聲音,從一兩聲剛剛能聽見的呻吟開始,奴隸們的聲音逐漸變得雄壯有力,直到他們唱的歌——不,也許是他們說的話,甚至可能是他們也在講故事——壓倒了我那蹩腳的笛聲。
突然,這種聲音像被砍斷了,戛然而止。斯托特從我手里奪走了笛子,奴隸們立刻又變得沉默,周圍蕩起的灰塵緩緩落回甲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