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東平:
超級中學掐尖擾亂教育生態(tài)
楊東平,北京理工大學學術委員會主任;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
《教育》記者:您如何看待超級中學的高考升學率?
楊東平:超級中學的辦學成就,主要來自其壟斷性的辦學地位,集中了省內的優(yōu)秀教師和優(yōu)質生源,并不是什么秘密。據(jù)報道,衡水中學2015年被北大清華錄取115名學生,2013年是104名,而它的在校生規(guī)模是8000人,應屆畢業(yè)生約2600人。讓我們看看另一組數(shù)據(jù):2015年,中央民族大學附中共有620名學生參加高考,被北大清華預錄50人,其“北清率”比衡水中學高出多少?幾年前還名不見經傳的民大附中“異軍突起”的絕技,卻是打政策擦邊球,違規(guī)在全國范圍內掐尖招收高分學生。
教育部三令五申不得宣傳“高考狀元”,可宣傳攻勢卻有增無減,直到令人厭惡。省地市縣校,層層都有狀元,語數(shù)外理化生史地政,科科都有狀元。有一篇網(wǎng)文的標題是“高考喜報看多了,我的評價就一個詞:俗不可耐”。
《教育》記者:超級中學是不是真的促進了當?shù)亟逃陌l(fā)展?
楊東平:據(jù)北京大學黃曉婷博士對超級中學的定量研究,首先,著名高校在某省的招生名額是基本恒定的,超級中學不會給本地人民帶來任何福利方面的改變,它改變的只是這些名額在不同高中的分布。有7個省份,超級中學占據(jù)了全省一半以上的著名高校錄取名額;17個省份,超級中學占有30%到50%的錄取名額。某省超級中學數(shù)量越少,集中度越高,教育生態(tài)的失衡也越嚴重。研究結果支持超級中學會加劇城鄉(xiāng)之間教育不公平的觀點:數(shù)據(jù)顯示:來自一般中學學生中,農村戶籍學生的比例是超級中學的8倍左右。而且,超級中學學生的學業(yè)和一般中學差異不大。據(jù)對大學第一年GPA(績點)的評價,超級中學學生平均為3.08,僅比一般中學學生高0.08分,優(yōu)勢十分微弱。所以,對于超級中學的辦學神話,無需迷信。
《教育》記者:公眾追捧“高考狀元”,反映了怎樣的社會心態(tài)?這種追捧會帶來哪些負面影響?
楊東平:對“高考狀元”的追捧,背后是對應試教育的迷信和強化,迎合的是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的陳腐價值,突顯的是地方政府和學校抓應試教育的政績,無疑是一種低劣的考試文化。在這套文化操作中,我認為最惡俗的是對“北清率”的宣傳。最“優(yōu)秀”的高中發(fā)明了一個新的攀比指標: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的錄取人數(shù)。近年來,實行重點建設的“985”工程,加劇了高校的等級化和標簽化,導致“北清率”的出現(xiàn)。一所高中有一名學生入榜,學校便一步登天,同時伴隨來自地方政府和社會的重獎。追求“北清率”成為一些地方高中嚴密布局策劃的“系統(tǒng)工程”,不惜勸那些有望“沖頂”的學生冒險放棄填報其他高校,勸已被985高校錄取的學生選擇復讀,給予高額報酬等等,為了給學?!百N金”讓教師拿獎金,甚至罔顧學生的權益。
李春華:
從“黃岡神話不再”看教育改革
李春華,上海市職稱評定委員會評委;上海市嘉定區(qū)教師進修學院副院長。
《教育》記者:您認為應該如何評價一所高中的辦學實力?
李春華:可參考的評判標準通常包括師資力量、教育經費投入、重點大學升學率等。不過,有的人更青睞一些比較“俗”的標準,比如每年有多少學生考上清華北大、是否能培養(yǎng)出高考(課程)狀元。正因如此,當曾被譽為高中教育“神話”的黃岡中學1999年后再未出過省狀元、2007年以后再沒拿過國際奧賽獎牌,一些媒體開始高呼:榮耀了近30年的黃岡中學,已經跌下神壇。但是,僅用一些功利的標準衡量一所學校的實力,得出的結論恐怕比較草率。事實上,盡管黃岡中學的尖子生數(shù)量有所減少,它依然是湖北乃至全國實力排名靠前的名校,其整體升學率與30年前相比并沒有顯著下降。
《教育》記者:黃岡中學不再輝煌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李春華:媒體分析了幾大原因:其一,“黃岡模式”的底色是應試教育和題海戰(zhàn)術,這與高考改革的總體思路相悖;其二,2004年各省就已開始分批試點新課程標準改革,但湖北省直到2009年才列入第六批試點;其三,黃岡中學精于對高考全國卷的研究,甚至直接參與閱卷和命題,但分省命題讓它失去了話語權;其四,奧賽成績與高考脫鉤,削弱黃岡中學影響力。
這些分析當然都有一定道理,也是黃岡中學在教育改革浪潮中難以回避的轉型陣痛。但不容忽視的是,黃岡中學出現(xiàn)沒落跡象,最根本的原因是它與武漢、襄陽等地的名校之間的競爭是不對等的。一個地方的教育實力與經濟實力息息相關,黃岡中學終究是經濟欠發(fā)達地區(qū)的一所非省城中學,它難以抵抗武漢等大城市對優(yōu)質生源、優(yōu)質師資的“虹吸效應”。
《教育》記者:是什么原因讓“超級牛?!弊呦律駢??
李春華:黃岡中學有一半以上的學生家庭貧困,他們過去只需要勤學苦讀就有可能實現(xiàn)命運的“逆襲”。這樣的黃岡中學是違背教育規(guī)律的,也與素質教育改革目的背道而馳。素質教育培養(yǎng)的無疑是多元的人才,不是“唯分數(shù)是論”的一種模式。具體來說,便是要讓教育多元發(fā)展,為學生提供多元選擇,實現(xiàn)普通教育與職業(yè)教育的平等發(fā)展;擺脫唯學歷論;建立科學的多元的評價體系,引導學校在關注學生高考學習之外,還要重視生活教育的發(fā)展。畢竟,教育培養(yǎng)的應該是健全的學子,而不是考試的機器。
魏勇:
超級中學傷害拔尖人才
魏勇,特級教師;北京市海淀區(qū)中學教師高級職稱評審專家。
《教育》記者:為什么在經濟越落后的地方,超級中學模式越有市場?
魏勇:落后地區(qū)的孩子在想怎么保二(本)爭一(本),或者保三(本)爭二(本);大都市的孩子在想究竟要不要去華盛頓大學。落后地區(qū)的教師們在想,怎么把踩線生抓上去;大都市的教師在想,怎么保住模擬聯(lián)合國辯論賽的名次。落后地區(qū)的家長在想,全家的命運就在高考這一錘子上了;大都市的家長在想,孩子健康幸福和可持續(xù)發(fā)展最重要。從根本上來說,超級中學模式是中國高考制度和社會發(fā)展程度較低的必然結果,是基層教育千錘百煉之后長出的奇葩。
馬克思說: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所以,如果把所有的批評加在超級中學模式身上,我認為是不公平的。首先,超級中學是基層教育為了應對高考挑戰(zhàn)而被迫采取的措施,正所謂“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不追責楚王的愛好,只批評宮女諂媚,有避重就輕的嫌疑。
《教育》記者:請您談一談超級中學的利與弊。
魏勇:超級中學對于中差生來說,是有相當幫助的,對部分較好的學生也有一定益處。在地方一所重點中學時,我曾經帶過一個班。當我在高二接手這個班時,這個班的學生在課堂上有三分之一在打牌,三分之一在睡覺或看漫畫,三分之一在聽課。一到晚上,學生成群結隊去網(wǎng)吧打游戲。去網(wǎng)吧逮人成了我的日常工作,我還不時去派出所把打群架的學生領回來。這就是中國基層許多學校的生態(tài),高度控制和精細化管理的超級中學模式,是地方上大多數(shù)家長的共同愿望。
說到弊,便不能不提超級中學模式對拔尖人才的傷害。拔尖人才具有以下特點:無須很多次重復和練習,就能比大多數(shù)孩子學得快,對常規(guī)課程和重復任務感到厭煩;對批判性和創(chuàng)造性思維感興趣,有強烈的好奇心和旺盛的求知欲,對感興趣的事情能長時間地高度集中注意力;高度個性化,善于屏蔽與自己的思維、興趣無關的人和事;發(fā)展往往不均衡,極端癡迷某事,極端厭倦另一事。
《教育》記者:超級中學這種模式對社會有哪些影響?
魏勇:超級中學模式是中國應試教育模式的極端,它把中國應試教育的優(yōu)點和缺點都鮮明地體現(xiàn)出來了。
如果超級中學模式不加改變的話,我們將培養(yǎng)出大量中低技術崗位的人才,而這些崗位極有可能在未來被機器人和3D打印機取代,那樣,未來科學技術的制高點仍然不會在中國。我們要想占據(jù)整個世界發(fā)展的制高點,要想在科技創(chuàng)新領域趕上美國,就必須在拔尖人才的培養(yǎng)方面拋棄超級中學模式,而向歐美學習。
熊丙奇:
期待用數(shù)據(jù)評價超級中學
熊丙奇,著名教育學者、21世紀教育研究院副院長。
《教育》記者:超級中學一直是公眾爭議的焦點,贊成方和反對方各執(zhí)一詞,您是批判還是贊成呢?
熊丙奇:如果僅圍繞理念進行討論,在豐滿的理想和骨感的現(xiàn)實之間,就會一直是“白天不懂夜的黑”。我國討論教育問題,眼下最缺的是用強有力的教育數(shù)據(jù)說話。30年來,我國對應試教育有很多的理論批判,可是,迄今為止,幾乎沒有任何跟蹤調查數(shù)據(jù),來揭示應試教育對學生產生的影響究竟如何。
我建議,有關研究者可成立聯(lián)合課題組,立項對衡水中學進行全面跟蹤調查,用跟蹤調查事實數(shù)據(jù)說話,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打口水仗。如此才能從以前的經驗主義,轉向重視科學研究、數(shù)據(jù)積累,在現(xiàn)在大數(shù)據(jù)時代,教育數(shù)據(jù)對教育改革、教育決策極為重要。
《教育》記者:有人認為,超級中學為農村底層孩子提供了上升的通道,增加他們上名校的機會,事實是這樣嗎?
熊丙奇:很多人以為超級中學的學生,大部分是農村生;其實,農村生在超級中學中的比例并不高。來自超級中學、考進名校的農村生,遠遠少于來自普通中學、考進名校的農村生。這還不能讓大家清醒地認識到超級中學的本質嗎?
對于我國的基礎教育發(fā)展,必須堅持理性的教育思維。地方政府、學校因追求功利的教育利益而不顧教育思維。這從利益角度可以理解,而還有很多家長站出來維護超級中學,就令人匪夷所思。假如整個社會缺乏理性的教育思維,那么,政府部門辦教育、學校辦學,就會更加功利,不會從建設教育良好的生態(tài)出發(fā),而會堅持“錦標主義”迎合功利的教育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