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黑子》：罪與罰中的行為宿命

摘 要：《太陽黑子》是行為宿命的典范之作。三個殺人犯因?qū)α贾偷赖碌木次吩噲D通過不斷向善的努力和懺悔清洗罪過，但是，剝奪生命的原罪成為不可抹去的精神紅字烙印在靈魂深處，使他們無法忘記罪人的身份，陷入更大的痛苦中。罪與罰的宿命注定了犯罪必然要付出殘酷的代價，因而也具有警示意義。

關(guān)鍵詞：犯罪 求善 罪與罰

宿命論的原始解釋多和天命論、上帝決定論、因果報應(yīng)這些神學(xué)命題有關(guān)，人們堅信，有一種只有神才有的無所不能的意志支配著人們的命運。但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很多宿命般的悲劇不是來自外在的超驗的力量，而是因為人自身的行為導(dǎo)致了對行為后果的不可控制和無能為力，從而陷入無法自拔的困境中，宿命體驗便由此產(chǎn)生。我們可以將這種宿命體驗稱之為行為宿命。行為宿命產(chǎn)生的悲劇是人自導(dǎo)自演和自作自受的悲劇，它多表現(xiàn)為人因犯罪導(dǎo)致的自我懲罰。這種懲罰經(jīng)歷了靈與肉、情與理的自我拷問和折磨，其基本模式為罪與罰。莎士比亞的《麥克白》《李爾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以及曹禺的《雷雨》《原野》都以人因行為過失面臨絕境作為敘事的著力點，但《罪與罰》過于相信上帝拯救的意義，使得行為宿命變得不那么純粹。大學(xué)生拉斯科尼科夫因為憤世殺人，殺人過后又產(chǎn)生了巨大的恐懼感和負罪感，由此也陷入巨大的精神危機，罰成了罪的必然結(jié)果，這也是拉斯科尼科夫的行為宿命。但是，真正的宿命是不可解脫和推諉的。拉斯科尼科夫最后皈依上帝，從而也讓人物從宿命的陷阱中掙脫出來，悲劇因上帝的搭救變成了喜劇。須一瓜的《太陽黑子》在靈魂拷問上當(dāng)然達不到《罪與罰》的深度，但是，它卻較為完整地表現(xiàn)了行為宿命的悲劇特征和藝術(shù)張力。

在這部犯罪題材的小說中，須一瓜一改傳統(tǒng)偵探小說追逃與反追逃的套路，將罪犯作為故事主角，將注意力集中在對罪犯的內(nèi)心審視上。十幾年前的一個中午，辛小豐、楊自道、陳比覺三個高中還尚未畢業(yè)的小青年到水庫釣魚，因好奇水庫邊上別墅里的一輛好車，結(jié)果引發(fā)了一起強奸殺人案。主犯辛小豐因為一時沖動將別墅中的少女強奸致死。為了滅口，三人在慌張中將死者親人全都殺死，造成了一起殺人慘案。當(dāng)三個人從犯罪的噩夢醒來后，才意識到他們的罪惡深重。從此他們便走向了逃亡之路。與此同時，內(nèi)心的煎熬也與日俱增。在這種煎熬中，須一瓜展示了他們向善的努力。須一瓜認為：“一些人在負罪逃亡中，那種求生、求善的精神內(nèi)核非常強大。對他們來說，余生就是靈魂減負和洗濯之旅?！眥1}小說就在求善和求生的兩條線索上展開。求善是為了靈魂的贖救，也是為了安心地逃亡而逃避法律的制裁。但是，人物的努力最終卻都沒有成功。無望的贖救變成心靈的煎熬，演繹了行為宿命的悲劇。

贖救之無望，是因為人物無法擺脫原罪。原罪感的產(chǎn)生源于良知的回歸。在犯下滅門大罪后的那一刻，良知的譴責(zé)就已經(jīng)開始。辛小豐在看到女孩死亡后，“我突然想記住那個女孩。當(dāng)時覺得，我槍斃后，可以找她說對不起”{2}。在逃亡的日子里中，他們每天都處在懺悔之中。8月19日是命案發(fā)生的日子，每到那一天他們都備受煎熬，“這一天總是比地獄還陰冷，空氣里很容易出現(xiàn)血腥氣”。從犯案的第二年起，“他們默默地焚香跪拜，告訴死者自己一年的情況。懺悔愧疚之余，每一年，他們都不約而同地說，他們在等待著女孩一家隨時要他們走”。在懺悔的同時，他們不停地做好事，還共同收留了一個棄嬰尾巴作為他們共同的女兒。的哥楊自道甚至見義勇為，冒著生命危險去和歹徒搏斗，從不留名。做了協(xié)警的辛小豐盡職盡責(zé)，疾惡如仇，工作之余，還主動幫助殘疾人。他們這樣做，一方面想洗刷以往的罪責(zé)，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重新做人。在變成罪人后，他們才知道做好人的寶貴。做好事，表達了向好人回歸的渴望。他們將尾巴作為死者的轉(zhuǎn)世，作為他們贖救的神靈。辛小豐“暗暗感激上帝，因為他相信，尾巴就是來人世陪伴他的。她代表了寬宥，代表了救贖的方向”。他認為做好事“有點像是啄木鳥，不過我是啄我自己身上的蟲，我喜歡啄的感覺，越啄我越踏實”，但事實是，好事做了許多，懺悔無數(shù)，贖救卻遙遙無期。想要回到好人中，仿佛不再可能。奪人性命的原罪始終像幽靈跟隨著他們。只要這個幽靈在，他們就無法理直氣壯地將自己和好人等同起來。天界山偏僻，遠離鬧市人群，他們不喜歡天界山，但是沒有勇氣生活在好人居住的鬧市中。如此一來，做好事只是一個懺悔的過程，卻不是解脫的坦途。他們不斷地做好事，反倒越來越清晰地感受到了與好人無法彌合的裂隙。伊谷夏與楊自道可謂是一見鐘情，義無反顧地愛上了他。楊自道卻堅決地拒絕了她，因為他不敢接受一個好人的愛。殺人的罪惡已經(jīng)像紅字一樣烙在他的心靈上，無法抹去。越是追求純粹的善，越顯示出自己罪惡的不可饒恕。個中因由就是罪惡的客觀存在，五條人命不能再復(fù)活，無法償還的血債成為永遠的道德負擔(dān)，這也是行為宿命的殘酷性。在這個意義上說，《罪與罰》的主人公因皈依上帝而獲得解脫是不真實的。辛小豐們的精神困境才真實反映了行為宿命的邏輯。

在向善的另一端，是他們逃避法律懲罰的種種努力。無疑，向善的努力也有減輕逃避懲罰罪責(zé)的動機。但是，無論如何向善，逃亡的恐懼都讓他們寢食難安。辛小豐變成一位優(yōu)秀的協(xié)警，但他清楚自己的身份是逃犯，身份的錯位讓他內(nèi)心充滿糾結(jié)。因為在現(xiàn)場留下了指紋，辛小豐不斷用煙頭灼傷他的手指，以防暴露罪證，沉著背后隱藏著極度的緊張。陳比覺則時刻都感到有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在頭上高懸：“十幾年過去了，警察一直沒有出現(xiàn)。這個驚悚一方的強奸滅門大案，在他們逃離家鄉(xiāng)、阻斷老家信息后，真的越來越像個夢境。但隨著時間推移，這個希望是夢境的現(xiàn)實，卻在他們自己的記憶里越來越鮮明，越來越確鑿。比覺有次醉后痛哭，說，我的頭上發(fā)涼啊，那柄劍，那柄從天而來的達摩克利斯懸劍，就在我頭上，我頭皮涼颼颼，我的頭發(fā)都豎起來了，你們就沒有感到嗎？”內(nèi)心的恐懼如影隨形，行為宿命在這種逃亡的恐懼中顯得格外清晰。

因為有向善的真誠，辛小豐們在法律面前的恐懼也令人同情，由此也給故事帶來新的懸念：懺悔的罪人是否應(yīng)該得到法律的寬恕。在這個問題上，須一瓜設(shè)置了兩個聲音的不同對話。伊谷春和伊谷夏兄妹是兩種聲音的代表。伊谷夏是人物向善精神的發(fā)現(xiàn)者和肯定者。她死心塌地地愛著楊自道，是對這些逃犯們的道德肯定。她認為，比起物欲橫流中無數(shù)墮落而未受懲罰的人，辛小豐們近乎是完人，發(fā)現(xiàn)他們內(nèi)心深處的善是道德和法律的公平。因此，即使是發(fā)現(xiàn)他們就是命案的元兇，伊谷夏依然執(zhí)著地站在罪人的一邊，不惜制造偽證為他們脫罪，甚至想要和他們一起遠走天涯。她鄙視卓生發(fā)，是因為他以陰暗的心理專注于尋找別人身上的惡，不知道人間還有善的存在，她甚至將辛小豐們歸案伏法歸咎于卓生發(fā)的告發(fā)。但是，法理的無情也告訴人們，犯罪的人必須為自己的罪惡付出代價。伊谷春代表了法律的莊嚴(yán)。他始終認為，善與惡不能互相抵消。如果法律能夠?qū)捜葑飷海澜缇蜔o秩序可言。這個十幾年沒有破獲的命案一直是他內(nèi)心無法擺脫的牽掛和職業(yè)疼痛。當(dāng)他從辛小豐身上發(fā)現(xiàn)疑點后，就不斷追根問底。盡管他也認可辛小豐工作敬業(yè)、樂善好施，感激他在關(guān)鍵時刻救了他的命，但是，作為一個職業(yè)法律人，一旦認為對方有嫌疑，就絕不能放過。他對伊谷夏說，不要將感情和法律混作一談。正是他對法律的執(zhí)著，才使得案件水落石出。而辛小豐們，則終于向法律低頭。這種低頭來自他們對法律發(fā)自肺腑的敬畏。他們終于認識到，立功并不能真正贖罪。罪只能用罰來顯示出公平。無論走到天涯海角，無論如何向善，逃犯永遠是逃犯。即便是逃亡再次成功，心靈的煎熬依然存在。放棄逃亡走進監(jiān)牢，選擇死刑的懲罰也成為他們的最后選擇。

行為宿命表明了罪與罰的無情，但這并不意味著向善的努力和懺悔沒有意義。須一瓜說，她很想看看在唯利是圖的時代，誰還在時刻反省自己，誰還在行善。因此，《太陽黑子》是一個贖罪的故事，更是英雄的故事。{3}在這一點上，她的立場更接近伊谷夏。因為在罪人身上發(fā)現(xiàn)了善并將這種善純粹化，改變了我們對罪犯的印象，發(fā)現(xiàn)了罪犯身上原本就保存著好人的基因。但小說的意義實際上不在塑造英雄，而在于展示了反省自我重新尋找良知的過程。但這個過程發(fā)生在犯罪之前而非犯罪之后。在犯罪之前，三位少年紋身混世，不知善與惡，不知罪與罰。等到犯罪之后，才發(fā)現(xiàn)真誠的悔罪和行善也無法擺脫行為的宿命。而在這個唯利是圖的年代，不知反省的人們，時刻都有陷入犯罪深淵的可能。在這個意義上講，展示行為宿命也具有警世通言和和喻世明言的功能。這一切，我們可在陳比覺曾經(jīng)給尾巴講的故事中體會出來。故事說，“有三只小羊，淘氣，不聽媽媽的話，不讀書跑到很遠的地方去玩，后來，一不小心他們出了差錯……他們把樹咬斷了，一棵很重要的樹，樹倒下了，把別的大羊小羊都壓死了。三只小羊很難過，哭呀哭呀，他們再也不能回家了”，“宙斯看到他們真的很后悔，就把它們提到天上，提醒星星下面所有的羊，不要出差錯，不要把樹咬斷?！比恍⊙虻拿\是他們?nèi)松?jīng)歷的寫照，而他們的人生意義也不在于從罪惡中解脫，而在于“宙斯的同情”以及因這種同情而產(chǎn)生的對“星星下面所有的羊”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