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李清照詞英譯中的閨怨文化

摘 要：李清照是中國古代文學(xué)群山中一座最秀美的山峰，她的詞韻味深長、清新高雅、纏綿悱惻，她本人也因此被稱為“一代婉約詞宗”。在李清照的詞中，又以閨情詞最多，藝術(shù)成就最高。盡管中西方對李清照詞的翻譯起步都很早，但要準(zhǔn)確到位地翻譯出李清照詞中大量的文化意象和中國古代封建社會(huì)女子特有的閨怨文化，并讓譯語讀者切身地感受到李清照詞中流露出的那股揮之不去的哀愁，仍非易事。本文以兩首李清照閨怨詞中的代表作為例，具體闡述在李清照詞的英譯中，如何準(zhǔn)確地理解并表達(dá)閨怨文化。

關(guān)鍵詞：李清照詞 英譯 閨怨文化

閨怨詩，是中國古典詩詞中一個(gè)很獨(dú)特的門類，它常常表達(dá)的是閨中女子的憂愁和怨恨。從古至今，大量的閨怨詩中不乏佳句：從《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伯兮》中的“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到卓文君《白頭吟》中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從白居易《后宮詞》中的“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到溫庭筠《夢江南》中的“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洲”。這些閨怨詩整體上哀婉憂傷，以悲為美，往往通篇不著一字于“怨”與“恨”，但字里行間卻是“別有幽愁暗恨生”，充滿了深遠(yuǎn)悠長的韻味。

宋代女詞人李清照，其詞格調(diào)高雅，情感真摯，語言清新，讀之令人回味無窮，具有“只可意會(huì)，不可言傳”“意在言外”“詞不盡意”的特點(diǎn)。在李清照所創(chuàng)作的詞中，細(xì)膩委婉、哀怨愁苦的閨怨詞占了很大一部分，比如“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一剪梅》），又如“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醉花陰》）。這些佳句不僅在中國大地上千古傳唱，也受到了西方社會(huì)的極大關(guān)注。從20世紀(jì)五六十年代起，李清照的詞就在英語世界被廣泛地傳播和研究。那么在翻譯中如何準(zhǔn)確地翻譯李清照閨怨詞中的文化意象，如何傳神地表達(dá)出李清照那種揮之不去的哀怨情愁，又如何保留中國古詩詞的文化美感呢？中國文藝?yán)碚摷?、翻譯家朱光潛認(rèn)為：“西詩以直率、深刻、鋪陳勝，中詩以委婉、微妙、簡雋勝?！眥1}在翻譯過程中，譯者既要忠實(shí)于原作，又要符合目的語讀者的接受心理與審美期待?！澳康恼Z讀者與譯文之間的審美關(guān)系的建立，一方面要求譯者為目的語讀者營造的各種意象取義的模式能夠適應(yīng)目的語讀者審美接受的需要?！眥2}譯文既要順應(yīng)譯語的表達(dá)方式，又要合理地詮釋出詞中意境。中國古詩詞英譯界的權(quán)威許淵沖先生把最早由魯迅先生提出的“三美論”運(yùn)用在古詩詞翻譯中，即“音美、意美、形美”。而在這“三美”當(dāng)中，他又認(rèn)為“意美”是最為重要的，他說：“古詩翻譯首先要理解其內(nèi)涵意義，要選擇最美的詞匯，盡可能地表達(dá)出原文的意境美，讓外國讀者也能感受到其中的格調(diào)、情感和韻味。”{3}下面，我們就來試析李清照閨怨詞中的兩首代表作，看看如何翻譯出詞中內(nèi)含的閨怨文化。

詞一：

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dú)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shí)，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jì)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這首《一剪梅》是李清照的早期作品，作于李清照的丈夫趙明誠重返仕途、夫妻遠(yuǎn)離之時(shí)，寄寓著詞人不忍離別的一腔深情，是一首傾訴相思、別愁之苦的閨怨詞。

“紅藕香殘玉簟秋”，窗外池塘里紅色的荷花正慢慢凋謝，而若有若無的淡雅清香，仍彌漫著。屋內(nèi)，詞人躺在光滑如玉的竹席上，隱隱覺察出秋天的來臨。為排遣愁緒，詞人“輕解羅裳，獨(dú)上蘭舟”。她脫下了羅綺織就的華美衣裳，換上了便裝，一個(gè)人登上了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shí)，月滿西樓?！薄罢l”，這里實(shí)際上是暗指趙明誠；“錦書”，即指情書。詞人癡癡地仰望碧空，一行行鴻雁飛過，卻沒有等到任何消息，她就這樣一直等待著，直到月滿西樓?！拔鳂恰睘樗卧~中常見意象，李煜的《相見歡》中有“無言獨(dú)上西樓，月如鉤”的名句。“花自飄零水自流”，眼前的落花流水可不管你的心情如何，自是飄零東流?！耙环N相思，兩處閑愁”，直接抒發(fā)相思之情，詞人設(shè)身處地地想象丈夫也如自己一樣深深地思念著對方，可是空間上的距離使二人不能相互傾訴，只好各自思念著。最后三句“此情無計(jì)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這種相思之情是無法排遣的，皺著的眉頭方才舒展，而愁緒又涌上心頭。相思之情要用“計(jì)”來“消除”，卻又“無計(jì)可消除”，可見相思之深之苦。“才下”“卻上”兩個(gè)詞用得很好，將相思之苦在短暫之間的變化起伏，表現(xiàn)得極其真實(shí)形象。整首詞任情而發(fā)，意境深遠(yuǎn)，那么在翻譯過程中，該如何保留這種意境的美感呢？試看這首詞的譯文：

A Twig of Mume Blossoms

Fragrant pink lotus fade； autumn chills mat of jade.

My silk robe doffed， I float

Alone in orchid boat.

Who in the cloud would bring me letters in brocade？

When swans come back in flight，

My bower is steeped in moonlight.

As fallen flowers drift and water runs their way，

One longing overflows

Two places with same woes.

Such sorrow can by no means be driven away；

From eyebrows kept apart，

Again it gnaws my heart.{4}

譯文上闋的第一句中，譯者把“紅藕”譯成“Fragrant pink lotus”（粉紅色的芳香的荷花），使譯語讀者在視覺與嗅覺上都如身臨其境，仿佛站在一片荷塘邊。第二句中，譯者把“羅裳”譯成“silk robe”（絲綢織就的長袍），非常符合中國古代官宦、貴族的服飾文化。譯者還把“蘭舟”譯成“orchid boat”，即“盛滿蘭花的小舟”。中國古詩詞里，“蘭舟”往往指用蘭木造的小舟，后來則多用此詞作為小船的美稱。再加上蘭花素有“花中君子”的美意，用它襯托李清照的高潔極其合適。近代著名詩人、旅美散文家柳無忌曾把這句“輕解羅裳，獨(dú)上蘭舟”譯為：“Gently loosening his silk robe， He mounts alone the magnolia boat.”{5}相比而言，筆者還是認(rèn)為許淵沖先生的譯法更為“意美”。第四句“雁字回時(shí)，月滿西樓”，描繪了詞人獨(dú)自仰望群鳥飛過的畫面。原詩中說的是大雁，譯者卻把它變成了“swan”（天鵝），看上去似乎翻譯有誤，因?yàn)榇笱阍谥袊盼幕谢敬淼木褪且环N思念的情感，如范仲淹《漁家傲》中的“塞下秋來風(fēng)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其實(shí)不然，因?yàn)樘禊Z的習(xí)性是稀有的“終身伴侶制”，在南方越冬時(shí)不論是取食或休息都成雙成對。雌天鵝在產(chǎn)卵時(shí)，雄天鵝在旁邊守衛(wèi)著，遇到敵害時(shí)，它拍打翅膀上前迎敵，勇敢地與對方搏斗。它們不僅在繁殖期彼此互相幫助，平時(shí)也是成雙成對，如果一只死亡，另一只就會(huì)為它的伴侶“守節(jié)”，終生單獨(dú)生活。長年從事與翻譯有關(guān)的教學(xué)研究工作的朱純深教授在翻譯李清照的《聲聲慢》時(shí)說：“‘雁’和‘梧桐’是中國古典詩詞中最難譯的兩個(gè)充滿文化含義的意象。如把‘雁’譯為wild geese，原文通過無數(shù)互文積淀的聯(lián)想，簡直喪失殆盡。”{6}因此看來，這句中天鵝的翻譯可謂極富創(chuàng)意。

下半闕第一句中，譯者用“drift”“run”兩個(gè)詞形象地譯出了花瓣隨風(fēng)飄零和流水奔騰向前、一去不復(fù)返的景象；用“overflow”（溢出，淹沒，漫出）表達(dá)了滿滿的相思抑制不住地涌上心頭；更用“gnaw”（啃嚙，折磨，侵蝕）貼切地表明詞人的心被刻骨的相思一刻不停地折磨著。除此之外，譯者在翻譯過程中還非常注意每句句尾的押韻，如“jade”對“brocade”，“float”對“boat”，“flight”對“moonlight”， “apart”對“heart”等，做到了使譯文“音美”。因?yàn)橹形脑姼枋菢O其講究押韻的，如果翻譯成英文后完全無押韻，即使譯文的意思再忠于原文，也喪失了詩歌本身的韻律美。

詞二：

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shí)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shí)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dú)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diǎn)點(diǎn)滴滴。這次第，怎一個(gè)愁字了得！

這首《聲聲慢》寫于詞人飽經(jīng)憂患、家破人亡（丈夫趙明誠去世）之后，同樣屬于閨怨詞，情感上卻比上一首《一剪梅》更為凄涼、痛苦?！皩ひ捯挕保钦f詞人一人在房間里魂不守舍，好似要尋找什么，又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孤獨(dú)的人，長期寂寞的人，都會(huì)有這種悵然若失的感覺?！袄淅淝迩濉保磉_(dá)的是環(huán)境，孑然一身的她，怎能不冷清？“凄凄慘慘戚戚”，這是說孤獨(dú)和寂寞的心情。本來心情就很壞，又偏偏趕上這乍暖還寒的暮秋時(shí)節(jié)?！叭瓋杀K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傍晚的時(shí)候這一陣秋風(fēng)來得更猛了，喝上三兩杯酒，試圖抵擋這風(fēng)寒，可是哪里又能抵擋得住呢？說到底不是風(fēng)寒，不是風(fēng)急，而是自己的心寒、心急。這時(shí)忽然一群大雁從天際飛過，朝南方而去，頗有“舊時(shí)相識”之感。而低下頭俯視，則是“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花兒早已凋零枯敗，失去了生命，還有誰會(huì)把它插到頭上來裝扮呢？詞人就這樣孤孤單單地坐在窗邊，一直守到天黑，不知要捱到多久才能天亮。好容易熬到黃昏，卻不料飄來一陣陣小雨，敲打在梧桐葉上，“到黃昏、點(diǎn)點(diǎn)滴滴”，瓢潑大雨不足以襯托內(nèi)心的悲苦，寫雨就要一滴一滴地寫，一滴一滴地下，好像你的眼淚能滴到你心里去一樣……可這樣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何時(shí)才能了結(jié)？罷了，就任細(xì)雨這樣連綿不斷地下吧，今夜又將是一個(gè)不眠之夜。試看本詞譯文如下：

Slow， Slow Song

I look for what I miss；

I know not what it is.

I feel so sad， so drear，

So lonely， without cheer.

How hard is it

To keep me fit

In this lingering cold！

Hardly warmed up

By cup on cup

Of wine so dry，

Oh， how could I

Endure at dusk the drift

Of wind so swift？

It breaks my heart， alas！

To see the wild geese pass，

For they ate my acquaintances of old.

The ground is covered with yellow flowers，

Faded and fallen in showers.

Who will pick them up now？

Sitting alone at the window， how

Could I but quicken

The pace of darkness that won’t thicken？

On broad plane leaves a fine rain drizzles

As twilight grizzles.

Oh， what can I do with a grief

Beyond belief！{7}

這首詞的首句迎面而來，就是七組（十四個(gè)）疊字：“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边@種大膽且新穎的寫法，震撼著每一位讀者的心靈。譯這十四個(gè)疊字時(shí)，要注意中西方語言表達(dá)方式的差異，譯文既要順應(yīng)譯語的表達(dá)方式，又要合理地詮釋詞中意境，還要在聲律上注意押韻，實(shí)在不易。許淵沖先生的譯文在押韻的同時(shí)選擇從文字本身暗含的意思出發(fā)，將這十四字譯為：“I look for what I miss； I know not what it is.I feel so sad， so drear， so lonely， without cheer.” 在意思上簡潔易懂，音律上瑯瑯上口，還譯出了本詞的基本感情基調(diào)——悲傷。接著，譯者用“l(fā)ingering（拖延的，茍延殘喘的）cold”來翻譯“乍暖還寒時(shí)候”，極形象地描繪了秋天那種久久存在、揮之不去的陰冷。在“雁過也，正傷心”這句中，譯者依舊把大雁翻譯成“geese（天鵝）”，原因同上篇《一剪梅》中的譯法一樣，在此不再累述。

下闕中，譯者將“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diǎn)點(diǎn)滴滴”譯為：“On broad plane leaves a fine rain drizzles as twilight grizzles.”意思是：細(xì)雨點(diǎn)點(diǎn)滴滴地打在寬平的葉面上，就像黃昏在不停地哭泣一樣。在這句話的翻譯中，譯者采取了擬人的手法，把黃昏比喻成人，把細(xì)雨打在梧桐葉上比喻成黃昏在哭泣，實(shí)在是妙。黃昏常代表著缺失生機(jī)，失去希望，面臨著漫漫長夜或者黑暗。如此它怎能不哭泣（grizzle）？而李清照眼下的處境（國家滅亡，丈夫離世，收藏多年愛如生命的文物所剩無幾）又何嘗不是如此？生命中所有她愛的、想要的東西全部失去，她心里只剩下一片黑暗，漫無邊際，比起黃昏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癲rizzle”和“grizzle”在拼寫和音律上又極其相似，真可謂一舉三得，使譯文真正做到了“音美、意美、形美”。

王國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風(fēng)、花、雪、月、酒，甚至于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可以成為詩人情緒的載體。在翻譯有關(guān)離愁別恨的詩詞時(shí)，不可避免地會(huì)涉及翻譯中最大的一道鴻溝——文化差異。因此，譯者必須慎重地處理隱藏在詞后的意境，特別是此類意境后詩（詞）人的心境。閨怨詩的翻譯方法多種多樣，但目的只有一個(gè)，那就是力求真實(shí)地再現(xiàn)詩中蘊(yùn)含的無窮思念和深沉哀怨，從而拉近譯語讀者與原文的距離。“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人何處？連天衰草，望斷歸來路”，讓我們一起在中英兩種語言的精華中去體會(huì)李清照閨怨詞的無限惆悵和情思吧。

{1} 朱光潛：《詩論》，《朱立元導(dǎo)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

{2} 仇蓓玲：《美的變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

{3} 許淵沖：《翻譯的藝術(shù)》，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84年版。

{4} 許淵沖：《許淵沖經(jīng)典英譯古代詩歌1000首·宋詞上（〈一剪梅〉）》，海豚出版社2012年版。

{5} 柳無忌羅郁正（Liu，Wu-chi and Irving Yucheng Lo（ed） Sunflower Splendor： Three Thousand Years of Chinese Poetry.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Bloomington and Indianapolis.（《武陵春》、《清平樂》、《南歌子》、《醉花陰》、《小重山》、《減字木蘭花》、《念奴嬌》、《如夢令》（2首）、《浣溪紗》（2首）、《采桑子》、《訴衷情》共13首，歐陽楨翻譯），1975.

{6} 朱純深：《名作精譯（〈聲聲慢〉1首）》，青島出版社2003年版。

{7} 許淵沖：《許淵沖經(jīng)典英譯古代詩歌1000首·宋詞上（〈聲聲慢〉）》，海豚出版社2012年版。

作 者：胡佳，碩士，廣東省中山市電子科技大學(xué)中山學(xué)院外國語學(xué)院講師，研究方向：文學(xué)。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