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塞尚對“自然”的追求

摘 要：20世紀初，三大潮流支配著歐美視覺藝術界——以凡·高為先導的表現(xiàn)主義、以高更為先導的原始主義與幻想風格、以塞尚為先導的構成主義。他們在反傳統(tǒng)的旗幟下致力于追求非描繪性的抽象表現(xiàn)。其中塞尚是法國繼印象主義之后的繪畫革新家，提出“畫面自有其真實性”觀念后，將藝術追求的理想放在了追求藝術自身的真實，致力于追求自然中的永恒。

關鍵詞：塞尚 真實 自然

隨著19世紀攝影的發(fā)明，一方面我們在歡呼圖像世界的崛起，另一方面我們也擔心繪畫被邊緣化。但是事實證明，繪畫永遠都是繪畫，無法被圖像取代，攝影師手下的圖片或多或少還是摻雜了現(xiàn)代電子技術的味道，但是繪畫卻是一個自然的世界，一幅好的繪畫作品是我們理性與感性完滿融合的世界，是人精神世界的表達形式之一。畫家通過繪畫來凈化心靈、提升思想境界，參悟人生，體驗生命的充盈，揭示世界的真理，抒發(fā)內(nèi)心的喜怒哀樂等情感的。在這樣一個以多媒體為主流的時代，追求自然成了我們每個人的精神食糧，而早在工業(yè)革命時期，塞尚作為法國繼印象主義之后的繪畫革新家，就提出“畫面自有其真實性”觀念，在當時打破了傳統(tǒng)的思想觀念，但在當下，卻是支配我們視覺的一股潮流。

一、塞尚論藝術

保羅·塞尚（1839—1906）是印象派畫家，被稱為“現(xiàn)代藝術之父”，他出生于法國普羅旺斯一個富裕的家庭，這為他的繪畫夢想提供一定的物質基礎，但與此同時，他也生活在一個社會動蕩不安的時代，轟轟烈烈的工業(yè)革命在歐洲各個國家上演，在政治上進行資產(chǎn)階級的政治革命，這為他的繪畫帶來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元素，同時也激活了他的創(chuàng)作靈感。所以在這樣一個大環(huán)境下形成了塞尚獨特的繪畫風格和繪畫思想。其中塞尚的繪畫思想和他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一樣，也有其成熟期和發(fā)展期。我們知道，在談到藝術，尤其是繪畫時，總會有一個繞不開的話題，即就是“藝術與自然”的關系，即藝術家如何對待自然，如何通過作品表現(xiàn)自然。在中國，“自然”一詞，老子說過：“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眥1}但這里的“自然”，一方面是指客觀事物存在的規(guī)律和法則，另一方面還是指主體的精神生存和準則。但對于藝術與自然，石濤認為：“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脫胎于予也，予脫胎于山川也。搜盡奇峰打草稿也?！眥2}這里石濤強調藝術應“師法自然”，是一種心靈與自然的契合。所以在我們中國，“自然”不僅僅是一個客觀的物象，也是一個主體置身于客體所要表達的一個物象，進而藝術（繪畫）對于自然不是單純的摹仿而更多的是一種內(nèi)心真實情感的流露。而在西方，眾所周知古希臘的三位大哲學家都提出了“摹仿說”，其中蘇格拉底認為藝術（繪畫）的基本功能在于摹仿；而柏拉圖在對藝術進行分類時，更提出藝術是對自然的“復制”或者“拷貝”；亞里士多德認為藝術基于大自然或補充或摹仿大自然，這里所說的摹仿是對一個客體物象真實的再現(xiàn)，同時又是主觀自由的表現(xiàn)。

塞尚是如何看待藝術（繪畫）與自然的關系呢？1904年1月25日，塞尚給路易·奧朗什的信中說：“如果對自然的強烈感受——我無疑是具有的——是所有藝術觀念的必備基礎，而未來作品的崇高和美都必須依賴于此的話，那么，我們就必須掌握表達我們感情的手段，而且我們只有經(jīng)過長期的體驗，才能掌握這些手段。”{3}首先塞尚肯定了自然在藝術中的作用，這里“自然的強烈感受”是所有藝術觀念的必備基礎；其次需要我們長期的體驗，才可獲得方法。由此可知，塞尚在藝術的實踐過程中時刻思考藝術與自然的關系，而我們要深入理解塞尚的思想，必須要理解塞尚藝術實踐中“自然”的真實含義，我們知道塞尚深受叔本華美學的影響，他認為當我們抵達人生旅途的最后一處驛站時，我們需要一個體系，然而體系一旦建立起來了，就由自然來創(chuàng)作，塞尚本人也說過：“藝術平行于自然，是另一種和諧。”{4}這里所謂的和諧，即是藝術與自然關系的和諧，是畫家在全身心地投入對自然的研究時，并想創(chuàng)作一幅作品，就如同文學家一樣，文學家是以概念來表現(xiàn)的，而畫家則是由線條與色彩賦予感受與知覺具體形體來表現(xiàn)，最終想把內(nèi)心的“自然”表現(xiàn)出來，所以藝術與自然平行，這里塞尚對自然進行了詮釋，而并非是對自然表象的摹仿，強調一種“主客合一”，對塞尚來說，客觀事物的真實和藝術家本身的真實完全不同，對自然單純的摹仿只是客觀事物的真實，所以塞尚所理解的自然更是一種內(nèi)在精神的象征，是更深邃的一種自然，只有通過這種自然，才能夠賦予藝術應有的涵義和生命力。

二、塞尚眼中的“自然”

在西方，大多數(shù)藝術家所理解的“自然”是一個物體的表象，他們認為這樣才是對自然的一種尊重，殊不知，他們看到的知識物體的外表，并未看到它們的實質，而塞尚眼中的“自然”并不只是物體的表象，是通過表象進入物體的內(nèi)在進而挖掘出自然的真實。因此，塞尚對自然的理解有三個過程，首先是要描摹的自然，這個自然便必是一個客觀的自然，是相對于主體來說的一個客體，但當塞尚真正以描摹的方式去觀察自然的時候，其實這個客體，早已不是一個單純的客體了。因為塞尚在觀察描摹自然的同時把自身的存在和內(nèi)心也予以描摹了，這個時候的自然是塞尚本身的自然和大自然中的“自然”結合在一起了，于是在這個以塞尚所特有的追求方式所呈現(xiàn)了的藝術世界中，自然不是一種表面的現(xiàn)象，所用的方法也不是一種復制而是一個由塞尚真正的思考與真正的感覺所建立起來的藝術世界中之真正的自我，其實也就是一種內(nèi)在精神對自由的向往。其次，是一種永恒的自然，這里的永恒更多的是一種自然的本質。塞尚說：“‘自然’固然永遠是這一個，但是從它的現(xiàn)象里是沒有什么可以停留下來的。我們的藝術必須賦予它們以持久性的崇高。我們必須使他們的永恒性開始顯現(xiàn)出來?！眥5}所以這一永恒的獲得，需要藝術家長久性的體驗，在體驗中獲得對自然本質性的理解使得與自己內(nèi)心發(fā)生碰撞而形成的一種藝術情感。塞尚認為是以精神的自由與實質的自然，就是一種永恒的感覺，或者人置身于大自然之中，全身心地融入大自然，打破了一切主客間的片面，所有的融為一體而成為一種真正具有統(tǒng)合性的超越藝術。所以說，這種體驗成就了塞尚的繪畫，同樣我們用這種方式來理解塞尚的繪畫也就會明白在他的繪畫中，為什么會以一種穩(wěn)定而均衡的整體造型，通過他特有的色彩組合，向人們表達出莊重而祥和的筆調的根本原因了。最后，塞尚說：“對于我們?nèi)祟悂碚f，自然主要不是平面而是深度?！眥6}由此可知，塞尚所要理解的自然，不是屬于自然呈現(xiàn)給我們的外在的表象；反之，乃是一種遠比自然的外在呈現(xiàn)更深刻更深邃的事物。這對于哲學家來說，自然的呈現(xiàn)，對人來說只有兩個最根本的層次：一個是現(xiàn)象，另一個就是本體。而這里如果說塞尚所要實現(xiàn)的感覺不是現(xiàn)象的，那么便是本體的，由此我們就可以理解塞尚之整個繪畫或生命過程，實際上就是他要實現(xiàn)此一本體性感覺之方法過程。由此而知，所謂真正的感覺，即在于超越于膚淺之現(xiàn)象或情感，并當人向更具本質的世界去尋求時，把自然的存在當作神明一樣在它和自身之間形成一種不休止的斗爭與磨煉，或最后在自身中能形成一種向本體追求描摹之方法的過程，此即本質，即內(nèi)在，即實體，即超越。

總之，任何一個藝術家要描摹物體，都是力所能及，但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所要描摹內(nèi)在的物體，就不是太容易了，有時窮其一生，也不能描摹之內(nèi)在的感覺，也就是生命自體。然而找尋一個生命本身的感覺就需要自然的對象——宇宙自體，或物體本身之真正的發(fā)生與創(chuàng)造，即生命與宇宙間一種真正內(nèi)在的相遇與合一，是之后的一種生生之氣，但它卻是以人之窮盡了一切屬于人的可能，才得以真實而顯現(xiàn)的?；虼艘皇棺泽w得以出現(xiàn)的過程，即塞尚所謂感覺實現(xiàn)的過程。所以塞尚認為人在自然的面前，永遠不會過于謙恭。藝術家所能加于自然者，無非是以其變換的過程，在人心中所形成之不休止的戰(zhàn)栗之情罷了。所以這就是塞尚的藝術，追求自身真實的感覺、追求自然的永恒。

三、塞尚手中的“自然”

塞尚眼中的“自然”是永恒的，那么他手中的“自然”呢？塞尚用“直觀”這一簡單的方法來表現(xiàn)他的繪畫。首先，在西方，其繪畫的方法主要是焦點透視法。而在這里塞尚改變了古典主義的焦點透視法，他完全依據(jù)的是自然，不論靜物、人物，還是風景，主題表現(xiàn)在其畫面中沒有太大的意義，他更多關心的是利用這些主題幫助表達藝術的本體。正如他所主張的藝術與自然是一種和諧。他僅僅以自然物為原料，追求物象真實的視覺結構，使畫本身的真實呈現(xiàn)出來，并不懈尋求繪畫的創(chuàng)造性和畫面有意味的形式。其中如《玩紙牌者》（圖1），在這幅畫上，塞尚通過豐富的色彩與畫面結構相結合的方法，將兩個沉浸于紙牌游戲中的普通勞動者的性格特點生動地表現(xiàn)出來，使得平凡的題材獲得崇高和莊嚴之美。在畫中，兩個相對而坐的形象，全神貫注地玩著紙牌，一左一右將畫面占滿。一只酒瓶置于桌子中間，這酒瓶是整幅畫的中線，把全畫分成對稱的兩個部分，從而更加突出了牌桌上兩個對手之間的一種角逐。全畫中，塞尚用“變調”代替了“造型”，充分顯示了繪畫作品的形象，同樣地，繪畫所要表達的韻味也便油然而生。畫面中兩個人物衣服的顏色穩(wěn)重平淡：左邊人物的衣服是紫藍色；右邊人物的衣服是黃綠色。整個畫面上的物象用不同的色彩組成，在畫中形成一種和諧的對比，讓我們感受到這就是人們生活當中最自然的狀態(tài)；同樣如《坐在紅色手扶椅上的塞尚夫人》（圖2），這是塞尚三十八歲時的作品，這一時期，塞尚在追求一種穩(wěn)定、永恒的藝術形象。在這幅畫中，他尊重事物的真實性，塞尚夫人安靜祥和地坐在一張大紅椅子上，豎直條紋的裙子以及背景上散落的藍色小花，使整個畫面充滿了溫暖、舒適、祥和的氣氛，再現(xiàn)了塞尚夫人生活中的真實狀態(tài)；再如塞尚畫家鄉(xiāng)風景《圣.維克多山》（圖3）時，他用很多幅畫來描繪圣.維克多山這一主題，雖然從整體上看都是同一主題，但細看每一幅作品又都是獨立的，每一幅都需要我們重新去組織，重新去感覺。這樣，顯得畫面更加真實與生動，可以說真正地做到了“藝術的真實”?？傊?，塞尚藝術的一生，是充滿挑戰(zhàn)的，他不顧世俗的眼光，以自己獨特的作畫方式追尋藝術的真諦，始終堅持自己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從對象表象的機械復制走向對內(nèi)在真實的追尋，無論多少疑惑與挫折，他始終在追尋自然中的永恒。在晚年的時候，他更是處于一種自然的狀態(tài)，用自己的內(nèi)心去傾聽大自然的話語。也許真是因為塞尚的這種“所作所為”成就了其對色彩世界的“還原”；成就了其對“自然”的永恒追求；也使得我們讀者改變了對繪畫的片面理解，用塞尚自己的話來說“那是將萬物囊括入胸懷，讓自身生命如花盡情怒放”。

四、結語

藝術史學家阿納森說：“一件藝術品，或一座建筑，不可能存在于真空里，它是整體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這種環(huán)境，是一種社會的和文化的體系，與文學、音樂和其他藝術并肩而在，并涉及到一個時期的哲學和科學?！眥7}因此，塞尚的藝術是當時社會環(huán)境下的產(chǎn)物，他摒棄印象派對自然的機械復制進而追尋自然中的永恒，這在當時藝術史上起了轉折性的作用，他的繪畫及其繪畫思想不僅在當時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也對我們后來的藝術具有重要的啟發(fā)意義。由此可知，塞尚所追求所向往的絕非是表象的、一眼就可以看得到的東西，而是要借物體的表象而深入其內(nèi)在的本質，它是自然的實質，是內(nèi)在生命和內(nèi)在本質的一種結合，同時也唯其如此，才能使他以一種冷靜、沉著的思維方式表達他所理解的藝術，也真是通過他豐富的生命體驗和堅持不懈的追求，最后終于達到了那種純樸而真實的世界中。塞尚對自然的追求，是他一生的使命，他無時無刻都在自然中遨游。1904年4月，塞尚在致皮埃爾·伯納爾的信中說：“用圓柱體、球體、錐體來描繪對象，并且要表現(xiàn)透視關系，同時，要把物體或平面的每一個方向都引向中心。與地平線相平行的線造成寬度感，展示自然的一角，或者如果您喜歡，也可以說是展示永生的全能的上帝給我們看的那種景象的一角。垂直于地平線的線給予深度感。對于我們?nèi)祟悂碚f，自然主要不是平面而是深度，因此必須給我們用來表現(xiàn)光的顫動的紅色和黃色補充以適當數(shù)量的淡藍色的調子，借以造成空氣感。”{8}塞尚希望把繪畫從模仿外部世界的傳統(tǒng)文化中解放出來，從而把觀者的注意力引向畫面的視覺形象本身，而不在以形式之外的東西吸引觀者。塞尚以近乎幾何化的形色結構，打破了文藝復興式繪畫的焦點透視法則，同樣也背棄了印象派追尋光線色彩的畫法，他在“自然”這一語境下追尋繪畫的新途徑，讓我們都明白繪畫不是簡單的對世界表面現(xiàn)象的摹仿，繪畫有無限的可能性，并最終指向人類的精神世界。

① 陳鼓應譯注：《老子今注今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69頁。

② 潘運告編著：《清人論畫》，湖南美術出版社2004年版，第18頁。

③ [美]赫謝爾.B.奇普：《塞尚、凡高、高更通信錄》，呂澎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0頁。

④ [法]塞尚：《塞尚藝術手箋》，林其蔚譯，《藝術家》1995年第12期，第277頁。

⑤ [德]瓦爾特·赫斯：《歐洲現(xiàn)代畫派畫論》，宗白華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1頁。

⑥ [意]文杜里：《西歐近代畫家（下）》，朱伯雄譯，人民美術出版社1979年版，第115頁。

⑦ [美]H·H·阿納森、鄒德儂.巴竹師：《西方現(xiàn)代藝術史》，劉壤譯，人民美術出版社2005年版，第2頁。

⑧ [意]利奧奈洛·文圖里：《歐洲近代繪畫大師》，朱伯雄等譯，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11年版，第3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