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莉上天堂，六妹走四方

摘 要：《小團圓》和《好兒女花》分別是張愛玲和虹影影射個人愛情婚姻的自傳體小說，作品中的女主人公九莉和六妹與烏特·艾爾哈特在其《好女孩上天堂，壞女孩走四方》中的“好女孩”與“壞女孩”相照應(yīng)，也正暗示著她們截然不同的結(jié)局。本論文通過文本細讀的方式尋找造成兩位女主角相反結(jié)局的原因以及具體表現(xiàn)，透過作品來了解作家的敘述方式及策略等，更進一步解讀兩部作品。

關(guān)鍵詞：《小團圓》 《好兒女花》 九莉 六妹

《小團圓》在經(jīng)過銷毀與出版的不斷糾結(jié)后，張愛玲遺產(chǎn)執(zhí)行人宋以朗于2009年將其發(fā)表，我們才有幸讀到這部遺作；《好兒女花》是虹影繼《饑餓的女兒》之后發(fā)表的又一部自傳體小說。兩部小說都影射了作家自己的愛情婚姻悲劇，但盛九莉與六妹兩位女主角分屬于截然相反的性格特征，借用女權(quán)學(xué)者烏特·艾爾哈特的著作《好女孩上天堂，壞女孩走四方》中的觀點：好女孩上天堂，壞女孩走四方。盛九莉是典型的好女孩，六妹屬于“壞女孩”一類。因此，盛九莉的結(jié)局自然是“上天堂”，而六妹則注定要“走四方”，這樣的結(jié)局不僅與作家的生平經(jīng)歷有關(guān)，也離不開她們敘述方式的差異。

一、作家身份的差異：沒落貴族與市井草根

張愛玲生于中國社會新舊交替的動蕩時期一個封建沒落的大家庭，祖父張佩綸與李鴻章女兒李菊藕的聯(lián)姻，已然寫就了這個家族的基因圖譜。父親張庭重雖飽讀詩書，對張愛玲文學(xué)天賦的發(fā)揮起了很大作用，但同時也是一個典型封建社會的紈绔子弟，天天叼著大煙逛堂子。母親黃逸梵是一位那個時代的新女性，早年間就選擇出國追求自己的未來，在張愛玲幼時的眼里，母親陌生得像來自另一個星球。張愛玲十四歲時父親再婚，繼母孫用蕃對她也極其冷淡，弟弟張子靜懦弱的性格讓張愛玲“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但也于事無補。可以說，張愛玲從小就缺少了父愛、母愛，那樣的成長環(huán)境造就了她生性孤僻的性格，沒有傾訴對象，沒有玩伴，導(dǎo)致她在《天才夢》中所寫：“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1}，她寧愿與世隔絕也不想多與人接觸，內(nèi)心的孤獨已然鑄就。從父親的家“逃離”之后，她與母親、姑姑住在了一起，后又到港大求學(xué)，其間港戰(zhàn)爆發(fā)，張愛玲未完成學(xué)業(yè)就回到上海賣文為生，與胡蘭成經(jīng)歷了一段“現(xiàn)世安穩(wěn)”的愛情婚姻后，有“漢奸”嫌疑的胡蘭成逃走了，張愛玲背負了太多罵名與壓力，斟酌之下，她選擇了離開中國移居美國。對于遠離故國的張愛玲來說，除了翻譯舊著，她也搞創(chuàng)作，《小團圓》便是在這一時期完成的，這部自傳體小說以“回憶”盛九莉的生活、感情為主，遠至她五歲時，近至來到美國之后，正像她在《自己的文章》中所述：“為要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記憶，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生活過的記憶，這比望將來要更明晰，親切。”{2}從出身來看，張愛玲是不幸的，從婚戀來看，她更是悲慘的，盡管如此，她在《小團圓》中也并沒有反復(fù)強調(diào)個人悲慘命運，相反，那段對旁人來說顯得愚蠢的婚戀“傳奇”占據(jù)了小說的大半部分，這當(dāng)然與張愛玲的個人身世有關(guān)：從小缺乏溫暖與愛，胡蘭成的出現(xiàn)就像救命稻草般讓她內(nèi)心充滿了希望，這揮之不去的回憶與念想才值得她在作品中回味，足以說明她對這份感情的珍惜。正如小說前言所述：“這是一個熱情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zhuǎn)千回，完全幻滅了之后也還有點什么東西在。”{3}盡管后來與賴雅結(jié)婚，但是張愛玲對這段婚姻卻很少提及，帶著對于愛情婚姻的向往，拋卻封建才子式的男主角身份，張愛玲還是愿意去“細嚼慢咽”，給九莉一個相對完滿的“小團圓”結(jié)局。經(jīng)歷了相對不幸的家庭命運與感情風(fēng)波的張愛玲看開了一切，因此，二十年后的她在塑造女主人公時，依然給讀者留下一個溫順、與世無爭、安于現(xiàn)狀的女主人公形象，這樣的女孩是“好女孩”，是應(yīng)當(dāng)“上天堂”的。

虹影出生于重慶南岸的一個貧民窟，她在家里排行最后，母親從不寵溺她，管束極緊，但有時又“關(guān)愛”有加，像對待一個來自家串門的客人一般。父親平時沉默寡言，對別的孩子一動怒就掄木棍或竹條，但對這個小女兒格外仁慈，從不指責(zé)。十八歲那年，虹影才得知自己是母親跟別的男人生下的私生女，這多少給她造成了極大的心理傷害，她選擇離開這個家，似乎這個家沒有給過她安全感，更沒有感受過丁點兒父愛、母愛，之后去英國留學(xué)，其間她認識了趙毅衡并與他結(jié)為連理。在經(jīng)過十一年的婚姻生活后，二人還是選擇了離婚，之后，虹影又與英國作家威廉姆斯相識、結(jié)婚。與張愛玲的經(jīng)歷不同的是，虹影的成長環(huán)境雖然也很亂，但她沒有封建落后的、對家庭置之不理、不負責(zé)任的父親，也沒有不顧家庭、只求自身發(fā)展的母親，她還有一群哥哥姐姐，還有鄰里親戚，可以說，她的童年是幸運的，成長環(huán)境并沒有造成她與張愛玲任何相似的性格特征。相反，虹影不孤獨、不逆來順受，她走的正是烏特·艾爾哈特在《好女孩上天堂，壞女孩走四方》中給女孩指出的道路：獨立、超越、勇敢，除了寫作，她閑暇之余還學(xué)廚藝、炒股，緊跟時代潮流的她還自己建立微信公眾號與讀者互動，如果張愛玲健在的話，相信她也不會如此吧？溫順的她更愿意待在自己的小空間里去創(chuàng)作、畫畫。加之，虹影受西方女權(quán)思想的影響，性格中帶有張愛玲所缺乏的離經(jīng)叛道之味，這些因素直接決定了《好兒女花》中的六妹是一個獨立、向上、要強的女主角，結(jié)局必是“走四方”的。

二、追憶藝術(shù)中的九莉與女權(quán)視野中的六妹

不僅作家自己的生平?jīng)Q定了主人公不同的道路，作品中的主人公命運也注定了她們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小團圓》是張愛玲用后二十年的時間去追尋前二十年的歲月時光，結(jié)合《燼余錄》《私語》，以及《對照記》等作品，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張愛玲在《小團圓》中對自我的重復(fù)書寫，比如家庭背景、求學(xué)經(jīng)歷等，但是那段婚戀經(jīng)歷卻是在其他作品中沒有見到的，世人了解的張愛玲與胡蘭成的婚姻也只是結(jié)合胡蘭成的《今生今世》才得知的，而在這段感情經(jīng)歷中，張愛玲以清醒的頭腦講述她對這段感情的態(tài)度，她認識到了邵之雍的自私。我們在文本中不難發(fā)現(xiàn)，張愛玲為盛九莉添加了“隨時可以結(jié)束這段感情”的話語：

這一段時間與生命里無論什么別的事都不一樣， 因此與任何別的事都不相干。 她不過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夢的河上劃船，隨時可以上岸。④

“噯。”她有把握隨時可以停止。這次他走了不會再來了。⑤

也不知怎么，自從之雍打了那門警，九莉覺得對他不同了，這才沒有假想的成分了。⑥

在回憶中，張愛玲以一個大徹大悟者的身份認識到了胡蘭成其人的虛偽與做作。作為一名敘事者，張愛玲可以任意給盛九莉添加感情變化，而作為主人公，盛九莉又不得不依照自己的心里去繼續(xù)對邵之雍的愛。她在整個婚姻經(jīng)歷中都處于被動階段，她對邵之雍的“愛”超出了自己所能承受的范圍，面對那樣一個“風(fēng)流才子”，盛九莉除了依戀還是依戀，三十歲的她夢中依然夢到的是邵之雍：

之雍出現(xiàn)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尚Γ鋈恍邼饋?，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就在這時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來快樂了很久很久。⑦

僅僅這樣一個夢，就讓她快樂很久，足見盛九莉一顆單純、善良的心，這樣的女孩兒，“上天堂”是不二之選。

《好兒女花》中，母親是家里的頂梁柱，父親仿佛很“懦弱”，等到母親沒有勞動能力時，是六妹一個人撫養(yǎng)母親，包括她的姐姐哥哥的經(jīng)濟來源，也都靠六妹來幫襯，足以揭示了六妹強烈的女權(quán)思想；盡管最后得知母親撿垃圾的事實，想與哥哥姐姐翻臉，但是，她并沒有那樣做，她把責(zé)任歸咎于自己；在婚姻方面，小唐竭盡全力幫助她完成寫作、翻譯，成為著名作家，她的聲名越來越顯著，到最后，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小唐欺騙了她時，毫不猶豫地選擇結(jié)束一切，首先就是修改銀行賬號密碼，也只有六妹才能想到女人的經(jīng)濟地位是多么重要。她對小唐充滿的是恨，無法原諒對方的過錯，即使小唐給過她極大的幫助……虹影成就了六妹，讓她勇于承認自我錯誤，從而更好地提高自我、完善自我，只有自己強大了，才能抵擋住一切致命傷害，才能“走四方”……

三、追憶藝術(shù)中的時間和距離：“她”與“我”

張愛玲深諳距離產(chǎn)生美的原理，她自己曾說過：“在文字的溝通上，小說是兩點之間最短的距離?！挥行≌f可以不尊重隱私權(quán)。但是并不是窺視別人，而是暫時或多或少的認同，像演員沉浸在一個角色里，也成為自我的一次經(jīng)驗?！雹嗾纭缎F圓》“旁觀者——第三人稱”的敘事視角，我們可以和作者一起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來解讀盛九莉?qū)胰恕⑴笥?、戀人的看法。有時候，主人公的主觀看法會指向我們的閱讀或思考取向，而作者的敘述又會把我們引到另一個方向；有時候，二者的目的卻又是相同的，我們必須從視角以及人物的角色扮演中找出其中的區(qū)別。即使可以不尊重隱私，張愛玲還是把九莉作為旁觀者以平淡的眼光回憶生活與情感，她不能也無法改變現(xiàn)實，這樣乖巧的女孩子到最后也只有“上天堂”的結(jié)局了吧？

虹影的《好兒女花》則采用“第一人稱”，有某種強烈的現(xiàn)場感。由于“這個人物作為敘述者兼角色”，她既可以參與事件過程，又可以離開作品環(huán)境，面向讀者進行描述和評介，這雙重身份使這個角色不同于作品中其他角色，她比其他角色更“透明”、更易于理解。虹影說：“我就是照實寫來——母親她生下我，當(dāng)時是什么樣的境遇，是怎樣的心情，遭到什么樣的懲罰，付出了多大的代價”，這樣的敘述視角有利于她抒發(fā)情感，使作品富有情緒的感染力。我們從中感受到了六妹對家庭、愛情、婚姻的不滿，她有任何情緒都可以以“我”的語氣發(fā)泄出來，又直接導(dǎo)致六妹走出悲劇陰影追求個人幸福、發(fā)展自我的“走四方”結(jié)局。

四、結(jié)語

《小團圓》與《好兒女花》都專注于“個人的生命故事，深入獨特的個人生命奇想和深度情感，以富于創(chuàng)意的、刻下了個體感覺的深刻痕印的語言描述這些經(jīng)歷”。張愛玲與虹影以不同的方式展開寫作，影射了個人婚戀悲劇，在感情經(jīng)歷過程中，結(jié)合作家生平以及主人公生活，我們也得出了與烏特·艾爾哈特著作給出的相同命運結(jié)局：九莉上天堂，六妹走四方。

① 張愛玲、金宏達、于青：《天才夢》，《張愛玲文集》，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7頁。

② 張愛玲、金宏達、于青：《自己的文章》，《張愛玲文集》，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74頁。

③ 宋以朗：《小團圓·前言》，見張愛玲《小團圓》，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7頁。

④⑤⑥⑦ 張愛玲：《小團圓》，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50頁，第154頁，第160頁，第283頁。

⑧ 張愛玲、金宏達、于青：《〈惘然記〉序》，《張愛玲文集》，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338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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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劉小楓.沉重的肉身·引子·敘事與倫理[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4.

[3] 葛娟.“痛苦之浴”的沉溺與困于自我的表達——評張愛玲的《小團圓》[J].名作欣賞，2010（9）.

[4] 秦妞.張愛玲小說的敘事藝術(shù)[D].湖南科技大學(xué)，2010.

[5] 楊洋.作為自傳體小說的《小團圓》[J].名作欣賞，20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