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富家子,而今窮游醫(yī)。身殘志堅救病苦,意料之外結(jié)良緣。
得罪權(quán)貴,淪為批斗對象;慘遭陷害,難逃牢獄之災。
命運多舛,愛侶忍痛別離;衷情不變,共赴白首之約!
這鎮(zhèn)上沒有人不知道白祥云。
多年前,白家是一鎮(zhèn)首富,就為給小孫子白祥云慶生日沖喜,一下子趕出十幾頭大肥豬,城隍廟山腳下的大土坪邊,挖開一大排灶炕,安上一口口大鐵鍋,熊熊的青岡柴火燒得一只只鍋里沸水翻滾。遠親近鄰熱熱鬧鬧湊在土坪里,看一個個氣力蠻橫的漢子拽拖一路嚎吼的大肥豬,情緒格外高漲。
誰也沒留意土坪的角落邊上,幾個孩子互相比試,做著極為危險的游戲。
正當生日的孩子白祥云,正伙同小伙伴們跳過燙豬刮毛的沸水鍋。他們已一連從幾口鍋上跳過來,一臉的得意和自豪。在熱騰騰的蒸汽中,這孩子閉一閉眼,叫一聲“看!”一面想象著自己一跳飛騰的英勇和矯捷,一面雙腿一彈,往對面跳去。
“撲通——!”白祥云感覺到了滾燙的水濺上來,燙痛了面頰,同時聽到了伙伴們驚駭?shù)募饨小?/p>
“哇——”,他慘聲大叫,開始掙扎。
他的一整條還太嬌嫩太細弱的腿,掉進了太大太深的沸水翻滾的鍋里。
這一天紅紅彤彤的朝陽,頃刻黯黑無光。
這一個本來平常的小孩子生日,成了小鎮(zhèn)并非傳奇的傳奇。
多少年以后,起初是鎮(zhèn)上有人不經(jīng)意地說起,白祥云給誰開了處方,給誰扎了針灸,拔了火罐。后來,就見他支撐拐杖隨了來請他的人,去鎮(zhèn)外鄉(xiāng)下診病。再后來,就是鎮(zhèn)醫(yī)院三番五次抓了他去開批判會。即便白家過去是剝削過人的大地主,這么一個沒了一整條腿的后人替人診病開處方,也該不是大罪過,鎮(zhèn)上人反多了幾分同情。只是階級斗爭的年代,明里說不得的。
白祥云在小鎮(zhèn)一舉成名,在當年人盡皆知。那時候,鎮(zhèn)革命委員會主任多年期盼,總算盼到老婆生下一個兒子,誰知這娃娃下地那天就渾身發(fā)熱不止,幾天過去,竟至鉗口不吮奶水,沒了哭聲,到后來,僅存了奄奄欲絕的一絲鼻息。鎮(zhèn)醫(yī)院兩名懂兒科的醫(yī)生一開始就被召去,寸步未曾離開,還把在區(qū)上開會的鎮(zhèn)醫(yī)院院長拉了回來,更接來了區(qū)醫(yī)院的兒科主任,連同兩位頗有聲望的老中醫(yī),其他本鎮(zhèn)的自恃有術(shù)的大夫,不請自來。一時間,鎮(zhèn)革委會大院里,竟是群醫(yī)齊集,薈萃一堂,以小鎮(zhèn)的偏遠和孤陋,這無疑是空前絕后了。
那些天,滿街人談論嘆息著的,都是這件事。不能怪人們閑散無聊,好嚼些閑雜瑣碎打發(fā)時光,以小鎮(zhèn)人善良、淳厚和好奇的本性,一個活生生的嬰孩兒,不管誰家的,實在沒法丟舍得開呀!
“這娃娃,莫非是不想托生的天神,主任他承受不起?”
“唉,莫奈何,莫奈何!師刀令牌全用盡了呀!”
立冬后颼颼颼的冷風里,人們這兒那兒圍聚街邊,縮脖子袖手,搖頭晃腦,互相打聽、交談和嘆息。忽而,有人一聲驚詫詫的叫:“咦——白祥云!”
眾人刷地回過頭:那邊街口,支撐一副粗陋的木頭拐杖,一路橐橐響著走過來的,正是白祥云。大冷的天,他滿頭沁汗,還冒熱氣;半舊的中山裝解開前襟,露出幾處黑舊花絮的老棉衣。走在他前頭的,卻是鎮(zhèn)供銷社的財務會計、鎮(zhèn)革委會主任的妻舅子。
莫非,這是要叫他去診治那娃娃了?
“喂,白祥云,”終是有人忍不住,站在街邊喊,“你這是去……去哪里呀?”
白祥云不答話,只是撐了拐杖,甩開一條長長的獨腿,跟著會計往前趕。
“唉,真是去那里面呢!”
街兩邊的竊竊低語頓然停歇,大家一齊眼巴巴地,望著那跛跳著挪動身子向前走的人。
“走,看看去!”街邊走出來幾個人,真就跟著走去。
鎮(zhèn)上人都知道,白祥云今日的艱難,一半緣于祖父沿襲給他的階級成分,一半因為他生性的怪倔。這個本該是夾緊尾巴討日子過的人,竟會心高氣傲,連鎮(zhèn)醫(yī)院也并不放在眼里。只怪他自幼殘疾,從識字起,便抱上了那些蟲蛀霉灰的醫(yī)經(jīng)藥典;前后拜認的老師據(jù)說不下十數(shù),多半是風燭殘年的老者,或是累于過往盛名、而今閉門清高的隱士,抑或因廟毀鐘爛被迫隱俗的和尚。白祥云的學術(shù),本身沒有一個立足之地,竟還時有對鎮(zhèn)醫(yī)院的謗議傳出,就為此,導致小鎮(zhèn)醫(yī)界對他的幾次批斗。他向醫(yī)院遞交的行醫(yī)開業(yè)申請,更是一再被撕毀。
他被人領(lǐng)進鎮(zhèn)革委會大院時,最先迎著他的,就是鎮(zhèn)醫(yī)院院長逼人的目光。
鎮(zhèn)上人后來知道,就在白祥云走進大院之前,院長還在作最后一次請求,請求由他親自護送嬰兒轉(zhuǎn)到縣城醫(yī)院去。悲痛的主任怒不可遏,說:“屁話!嫌我兒沒早滅了那口氣嗎?”
鎮(zhèn)上就那么一輛破舊貨車,坑坑洼洼遠山遠水顛到縣城,大好人也會被折騰個半死。
“可是,”院長愈加小心翼翼,“不說他診治不了,那么個人人都知道的‘黑五類’人物,就您的身份……”
主任這下很有一刻沉吟,終是一咬牙,掃一眼四圍的人,一巴掌拍響桌案:“就讓他白祥云死馬當活馬醫(yī),看他心里到底藏了什么貨,有多少反動!”
這是舊時一座大宗族祠堂的大殿,如今改作辦公和開會用,這一拍一吼,滿殿回聲。一時,殿內(nèi)寂靜,沒人再言語,只剩下主任老婆低低的抽噎。這位可憐的產(chǎn)婦,緊接她分娩后最初那一刻的喜悅和幸福的,就是幾天來越來越讓人揪心的悲泣。
這時候,一串冷硬而脆亮的木頭拐杖敲擊地面的聲音響進大殿。一屋子人抬頭看,白祥云瘦瘦高高的身子立在了門口。
院長即刻上前,迎頭一頓訓斥。自然是當時流行的改造、監(jiān)督、考驗一類,接著就是醫(yī)道、醫(yī)術(shù)、巫術(shù)、詐術(shù)一類。白祥云聽不下去,抬一抬低垂的頭,冷冷地說:“既叫了我來,得給我看看先前的處方,看看孩子。為醫(yī)之道,不可救不可救之人,更不可不救可救之人。”
一句話,讓所有人全一愣。一位兩鬢已斑白的老中醫(yī)站起來,掏出處方箋遞過去,隔著寬大的桌面淡淡發(fā)問:“請問白大夫,是哪所院校畢業(yè)的?”
“無院無校!”沉靜一刻,白祥云同樣淡淡作答,“只是看過一些院校的中醫(yī)中藥學教材,比如成都的《診斷學》、南京的《方劑學》、廣州的《臨床辨證施治》,等等,總體感覺是大多拼湊古人。以之入門,則嫌龐雜;以之深造,又過膚淺?!?/p>
穿白大褂的院長滿臉不屑的輕蔑和慍怒,“哼”了一聲,諷道:“如此說來,那么些大專院校,倒都不及江湖游醫(yī)了?”
白祥云這下全沒了卑亢,鋒芒與機智畢露,出人意料地滔滔不絕:“中醫(yī)中藥學的真正源頭,恰在民間。毛主席號召向人民群眾學習,實在是偉大的真理。戰(zhàn)國扁鵲、漢代華佗、金元四大家、明清吳鞠通、葉天士、陳修園,一代代大醫(yī)家,何嘗不多出于民間郎中、江湖游士?近百年堪嘆沒有大醫(yī)學家矣,不能簡單認為是西醫(yī)的沖擊,實在是一批本來大有可為的學者專家,太沉溺于院校風氣。彼此因循又彼此封鎖;照本宣科而絕少創(chuàng)見;從理論到理論,沒能好好深入民間去廣泛搜求、交流和磨礪,如此,怎么可能使幾千年的中國醫(yī)藥學發(fā)揚光大?”
他這么放開來,沒了遮攔,恣肆縱橫,愈讓別人尷尬惱恨,卻一時沒人應對。主任火了,又一下拍響桌面怒道:“扯淡!要看處方、看娃娃就快看,還爭論個球!”轉(zhuǎn)身喝叫老婆,“哭頂屁用,還不快去抱來!”
接下來,是白祥云仔細詳盡的望聞問切,對一沓出自各位醫(yī)生的處方反復研看。之后,他坐在一條長凳上,橫抱孩子久久凝視。
忽然,他輕聲一嘆,眼皮也不抬,緩緩說:“這娃兒耽誤太久了,我恐怕只能是再試一試呀?!?/p>
一頓,他提高嗓門,仍不抬頭,說:“如果要我醫(yī)治,那么,任何人都只能在一旁靜觀,不得橫加干涉,只看最后效果。”
救人壓倒一切,他的請求終是得到一致默認。白祥云這才抬起頭來,騰出一只抱孩子的手,抓了斜靠長凳的一根木頭拐杖,指點比劃,發(fā)出旁人難以猜度的指令:叫圍會議桌坐著站著的人全部退開,讓出足夠的空間來;再要人從桌邊挨著他身旁處撬開鋪地的大方石板,掘下二尺深泥土,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坑;接著,叫人去鎮(zhèn)外大荷塘中,弄十數(shù)筐水滴滴的稀泥漿填進坑里。最后,他要來三大盆凈水,分冷、溫、熱依次排放坑邊。
一切都照他的意思進行,沒人吭聲。他叫最后一個靠近他的人離遠一點兒,這才單腿支撐站起,身倚桌沿,放孩子到桌面。一層層解開包裹孩子的猩紅絨毯、銀灰毛皮和貼身的嬰兒服,再一層層蓋回去,伸手入內(nèi),給孩子通體輕輕按摩,從上到下,一連數(shù)遍。
他的神情顯得那樣專注,毫不分心;滿殿里的人屏住呼吸,氣息緊張地盯住他。突然,只見他一把扯開厚厚的皮毛毯子和衣服,裸出嬰孩赤紅的身子,再以極快的動作轉(zhuǎn)身彎腰下去,一下將孩子整個兒淹沒在那一坑泥水之中,僅托起下巴頦兒,讓一張皺巴巴的小臉蛋露出來。
大殿里頓時似炸開鍋,不少人驚恐大叫。鎮(zhèn)醫(yī)院院長帶頭搶步奪人,白祥云圓睜雙眼,聲震屋瓦高喝道:“走開!誰敢過來,我叫誰負責!”
滿殿人驟然駭住,隨聲止步。穿白大褂的院長一臉驚愕,須發(fā)斑白的老中醫(yī)激于意外,幾致跌倒。足有一刻鐘,才見白祥云慢慢提起泥漿裹足的孩子,在冷水中洗凈,放溫水中揉搓,最后置于熱水盆中浸泡。主任老婆最先看出些門道,趨前去做助手,拿了絨毯皮衣恭候一側(cè)。
白祥云喊:“快丟了你手上的東西,找?guī)讐K棉布片兒來!”
又一會兒,孩子包裹好,白祥云竟不再看一眼,叫即刻抱回房去,將孩子平放在床上,不得驚嚇、吵鬧和翻動。
他長噓一口氣,坐回長凳上,抬手用衣袖抹一抹滿額頭細細密密的汗珠,這才語出驚人地道:“半小時后,當會有娃兒哭聲。讓他先哭一陣,再小勺喂入少量湯藥。一劑藥后,不宜再施藥物??股匾活悾^。”
他取出別在中山裝袋里的黑桿子鋼筆,再從下面大口袋里摸出一本自己裁訂的巴掌寬的毛邊白紙,一揮寫就,叫人依方劑抓藥,熬三沸后涼著,等待喂服。
偌大一個殿堂,那樣多的人,一片死寂,幾乎聽得見彼此的呼吸。于是,他再補充幾句,權(quán)作解釋,讓人越加難以明白:“娃兒初生,厚裹緊捂,沒得著一絲地氣,也少沾水氣,更加之藥物過多過濫,勢成戕伐,我不過情急之下,亟為培土固本之法?。 ?/p>
老中醫(yī)搖搖頭,再拍拍頭說:“我也猜著了你的用意。脾土為人后天之本,鑿鑿載之于《內(nèi)經(jīng)》。卻不敢設用你這方法,太過弄險呀?!?/p>
白祥云報以感激和敬佩的目光,交流道:“事出危殆,不得不冒險一試。類似療法,古醫(yī)案早有記載,后人衍化以冰磚降溫、繃帶纏血、鐵板矯形,多見用于急時治標;我權(quán)且套用,用以扶正這孩子生命之本?!?/p>
那是最為難熬的半個小時。想來,無論白祥云,抑或其他人,莫不惴惴以待,冷汗浹背。忽而,石破天驚,一聲嬰兒的啼哭“哇”地傳開。大殿里一下人聲鼎沸,呼呼嚷嚷中一個個爭相奪門而出,往那邊屋子里擁。
好一陣,才有人想到白祥云,呼叫著尋找,獨獨不見。有人想起,紛亂中他說這兒已沒事,還另有病家在等他,架上雙拐徑自悄然離去。
幾位穿白大褂和不穿白大褂的醫(yī)生,一齊搶著看長桌上那張?zhí)幏?,那劑已在喂給孩子的救命良方。一時,又復目瞪口呆,面面相覷:銀花、連翹、牛蒡、薄荷、淡竹葉……明明就是一劑“銀翹散”,一張凡入門的中醫(yī)就無不爛熟于心的最為普通的處方。
那天跟去的街坊意見一致,認為真正深受震動,感愧于心的,首推那位老中醫(yī)。老人家顫巍巍地步出大殿,口里聲聲念著“醫(yī)道,醫(yī)道”,昏花老眼內(nèi),亮著清冷的淚光。
還有一個一致的意見,認為白祥云這下總該熬出頭了,該當有他在小鎮(zhèn)正經(jīng)行醫(yī)求生活的一天了。
鎮(zhèn)革委會主任的兒子熱熱鬧鬧做過了滿月酒。
不久,白祥云總算給安排進了鎮(zhèn)外邊的村醫(yī)療站。說是先監(jiān)督試用三個月,之后視其表現(xiàn),改造良好,可能會考慮作為鄉(xiāng)村衛(wèi)生人員正式使用。
以小鎮(zhèn)人的見識,白祥云可以從此就這樣在鎮(zhèn)上熬下去,好歹熬過去那些年,熬到后來時代變化,以他在醫(yī)道上的修養(yǎng)造詣,另一番完全不同的際遇和境況,是大有指望的。
該當命運多舛,白祥云注定要卷入一場變故,上演一段令人扼腕的悲劇。
出小鎮(zhèn)七八里,隱沒于丘陵山谷中的小山坳里,有梁姓一家。七十多歲的老祖母早幾年就沒了兒子,全賴兒媳婦支撐,拖著一家祖孫三代老小。誰想這兒媳患上了俗稱“筲箕鼓”的怪病,加之積勞積貧,眼見肚子一天天鼓脹,面龐一天天黃瘦,憔悴虛衰,終至倒床不起,似要撒手而去了。老祖母終日悲淚漣漣,全沒主張。
這期間,鎮(zhèn)上白祥云的醫(yī)名漸漸傳開,終于有一日,他被請進了這戶令人不勝悲憫的人家。
百年老屋,一燈搖曳。老祖母手捋著粗麻布的蚊帳,站立床側(cè)。最小的孫子尚不懂人事,蜷了身子,臥在生病的母親腳頭,蒙然熟睡。三個孫女兒成一排站在床邊,眼巴巴地望著醫(yī)生給病蔫蔫的娘診斷。
白祥云細細把脈,雙目微合,屏息斂聲。仿佛一個世紀之久,聽得“唉——”一聲長嘆,白祥云輕輕搖頭,說:“最好,還是設法送大醫(yī)院去吧,看能不能做手術(shù)?!?/p>
一屋子寂靜。老祖母抬手抹淚,哭泣出聲。站前頭的女子睜大眼問:“就再無別的辦法了么,醫(yī)生?去醫(yī)院,我們實在沒錢……”
白祥云一時緘口,許久,復一嘆:“倒不是一點兒救治方法也沒有。只是,你們母親這病痞積結(jié)塊太久,氣血又太虧虛,邪盛正衰,攻補兩難啦!”
站第二的女子接住話頭:“只要還有一線希望,那就請白醫(yī)生務必多費心,多開幾劑藥試一試。”
白祥云稍微振作了一些,直起身子道:“不只是用藥。每三兩日,將幾道經(jīng)絡的大小脈穴針刺一遍,再配合按摩舒通,效果或許會好些?!?/p>
“那也說不準要多久,也說不準能不能好,是嗎?”
他朝接話的這個女子望了一眼,認出正是到鎮(zhèn)上接他下來出診的姑娘。他嘆口氣,道:“你也說對了。說來,活血化瘀,化積破頑,通氣消痞,自古而下,各家醫(yī)案方劑,數(shù)不勝數(shù)。只是,你們娘脈象太差了些,我實在不敢說有多大把握?!?/p>
事有轉(zhuǎn)機,老祖母不再抹淚,俯下身子貼近兒媳,幾句耳語過后,老人家放下蚊帳,與白祥云并坐床沿上,話未出口,眼角先泛出兩滴老淚。
老祖母央求白祥云務必全力救治,兒媳婦是這家人的主心骨,少不得的。如能治好這病,全家人一定感恩戴德。只是家境貧寒,什么也沒有,連治病的用度也難湊上,實在要靠醫(yī)生一并救濟,家里有的,唯有這么幾個人。
老祖母抹淚嘆息道:“娃兒們的娘命苦,直生到小四,才是男娃,大的三個全是女兒,好在拖拖磨磨,總算將娃娃們拖大了。這些天我們打聽清楚,知道您還沒成家立室,這興許就是緣分。娃兒們的娘病成這樣,如真能治好,從死神門檻兒里面拽出來,就讓娃兒們來報答。三個女子中,看有誰合白醫(yī)生的心意一些,待她娘病好轉(zhuǎn)在七八成上,就請先娶過房去,好歹也是一房妻室?!?/p>
白祥云好一陣發(fā)蒙,許久,才轉(zhuǎn)過身,面對著床前邊的三個女子。三姐妹仍如前一樣站好,低眉垂首,一聲不吭;老祖母反復叨叨,不住地表白,白祥云總算明白了眼前的事情,困惑之中,顯出不勝驚訝和意外。
他抬起目光,由遠及近依次看過來。三女子虛歲十六,看則是十二三歲的小毛丫頭,穿一件母親的或是父親的衣裳,尚空出一大截兒袖子在晃動。過來些就是二妹,到鎮(zhèn)街上接白祥云來家里的二女子。一路上,她陰沉著臉向他說娘的病,說她的不幸失學,沒能畢業(yè),更沒能上高中念書,說到傷心處,就哭。這會兒,她仍是那么一張陰沉沉、淚兮兮的臉。再過來,近身旁就是大姐,出落得豐滿些,即便室內(nèi)模糊的光線中,也見得著臉龐與脖頸的飽滿和紅潤。見醫(yī)生將目光落到她身上,她一下扭過頭去,手捏拳頭堵住嘴巴,嗚嗚地哭泣。
白祥云像給什么猛扎了一下,身子一震,從坐著的床沿一下跳到地上。老祖母還在叨叨,他不再聽,一句一頓,句句分明,說:“我白祥云當然很想娶妻過日子,但不乘人之危。做醫(yī)生自當盡力治病,你們希望要我多幫助些,我會盡力想方設法的。這病少則治三幾月,長則半年以上,醫(yī)治無效,我沒臉再來;如有幸治好,根除了病患,那就看你們姐妹有誰能夠看得上我,不怕家庭階級成分的連累,不嫌年齡相差大了一些,更不嫌我拖的這一副木頭拐杖,心甘情愿,我定會一輩子不辜負她;如不能夠,我白祥云是人,是人就不當做不像人的事?!?/p>
說完,他轉(zhuǎn)身去拿拐杖,說:“現(xiàn)在,你們誰跟我去醫(yī)療站拿藥?”
他伸長手,拐杖靠在墻壁,夠不著,只好手撐住床沿,單腿往那邊跳。這時,一個女子跨步上來,先于他拿到木拐,遞給他;同時,聽她不怯不羞、不怨不憤大聲道:“我愿意跟你,白醫(yī)生。我不在乎你殘廢,我只要你醫(yī)治好我娘?!?/p>
說話的是二妹,大名梁竹,乳名竹妹,這戶人家唯一念過書的女子。
竹妹果真就跟隨白祥云返回鎮(zhèn)上。
二人大不同于從鎮(zhèn)街剛下來之時。一路走來,竹妹不再訴說自己的不幸,白祥云則根本不敢多看她一眼。兩個人悄聲趕路。丘陵群山之間,風吹樹木響動,反倒時時有了一種令人慌亂不安的感覺。
逢上山路難行處,竹妹就從白祥云身后抄過去,先一步站在那兒,提醒一聲,看著白祥云支好拐杖,然后抬起長長的獨腿甩向前,踏到地上,待在實處踩定站穩(wěn)了,這才雙手提起木拐,支起身子;接著往前再伸出拐杖,尋地面支撐好,再抬腿,完成前行的又一步。
一聲年輕的嘆息傳來:“我娘的病要治那么久,該讓你跑多少回路喲!”
“沒事兒的。你看著我吃力,其實,從小就這樣,早習慣了。十四五歲我就開始下鄉(xiāng)診病,這樣的路記不清走了多少。也摔過跟斗,還摔斷過拐杖,這么多年,總也走過來了?!?/p>
竹妹點點頭,說:“只是前面的大松樹坡,路最難走,以后可都要小心些?!?/p>
白祥云這才想起,從鎮(zhèn)上來時,在那坡上幾處窄險地方,幾乎是讓竹妹攙扶走過的。當時并無什么別的感覺,這會兒想起,不禁有了些臉熱心跳。
“以后,我還是繞山下,走山溝里吧。以往過這邊來,也大都要繞的?!?/p>
“那要多走上四五里路呢,還多是曲曲拐拐的窄田埂路,下雨天泥漿漿的,反倒不比坡上路好走。我上初中兩年多,都走坡上,只跟奶奶到鎮(zhèn)上趕場,才隨她繞溝里走?!?/p>
說到開心處,竹妹開朗了許多,聲音脆亮亮,臉上有了笑容,她接著說:“以后這樣吧,該你來我家的那天,我不再到鎮(zhèn)街接你了,就在松樹坡那邊等你?;厝r,再送你翻過坡去,好不好?”
說著話,這就到了大松樹坡腳下。抬頭望聳立在面前的高大的山峰,只見一處接一處的巨大石頭的縫隙間,陡峭的坡崖上,羊腸山路蜿蜒曲折,時有時無,盤旋而上,消隱在山的深處。白祥云不禁止步不前。竹妹輕巧一跳,跳上巖石上鑿出的踏腳的小石窩,從上面伸手下來,說:“來呀,別怕,就只有幾處地方險一些,我?guī)湍悖 ?/p>
白祥云敦厚、靦腆地笑了笑,滿心愉快地伸長手,讓她抓住,牽拉著,幫扶著,爬上了山坡,再翻下山坡。
從這天起,白祥云下鄉(xiāng)來,每望見這座巍然橫亙的大山坡,總能在山腳一株樹下、一大蓬灌木叢邊,或一道雨水沖刷的光石板上,尋到一個苗條輕盈、靈巧活潑的身影,一種特別的溫情,一種暖乎乎的期盼,伴著一種日漸激勵著他的強大力量,鼓舞催動著他,溫暖撫慰著他。三十多年來的苦難,仿佛一下全沒有了。
不久,一場軒然大波轟動小鎮(zhèn),鎮(zhèn)上的人們這才知道了這位梁家妹子。
工作隊由縣里下派,據(jù)說,隊長還是縣革委會指派的。政治運動的年頭,誰都知道,這是小鎮(zhèn)被盯住,需要加以促進了。果然,當天下午,滿街新添了不少標語口號,鎮(zhèn)醫(yī)院當街的青磚墻上,濃濃的白石灰漿刷出斗大的一行字:“抓階級斗爭新動向,掀革命運動新高潮!”
學校、醫(yī)院、社商一批單位,上街游行的隊伍一撥又一撥;小鎮(zhèn)各處學習會、批判斗爭會一個又一個,很有些新高潮的磅礴氣勢。
在醫(yī)療界,鎮(zhèn)醫(yī)院召集各村醫(yī)療站合在一起,“宜將剩勇追窮寇”,深挖狠批,窮追猛打。首當其沖的,不再是往次的偽政府時期軍醫(yī),五七年的老右,這次的頭號對象,竟是剛正式進入醫(yī)界不久的白祥云。
小鎮(zhèn)人實在心知肚明。
白祥云所在的村醫(yī)療站,與鎮(zhèn)街西面的鎮(zhèn)醫(yī)院剛好相對,在東頭鎮(zhèn)街外的大荷塘邊。泥墻瓦頂,一排三間。他初去時,與另外兩位村衛(wèi)生員合用一間診室,不多久,因候診的人太多,單獨劃給他一間大屋子做診室。后來,索性將這屋子分砌成兩間,外間診病,里間供他午休和值夜班,倒也方便了遠近前來的患者。漸漸的,鎮(zhèn)外荷塘邊的熱鬧與鎮(zhèn)內(nèi)大醫(yī)院的冷清,太過分明。
有知情人士在街頭披露,東頭荷塘邊一個人的門診量,已然超過了鎮(zhèn)西面十來號人的總和。
如今要抓的“新動向”,根底里豈又與此毫無關(guān)聯(lián)?
這天,鎮(zhèn)醫(yī)院的批斗大會又上規(guī)模,鎮(zhèn)革委會去了好幾人,縣工作隊隊長親自參加。
鎮(zhèn)醫(yī)院院長幾天里忙得不亦樂乎,大到會上需要的一應文件材料,小到會議場所一桌一椅的安放布置;具體到誰誰做什么內(nèi)容的揭發(fā)檢舉,細化到什么時候由誰來領(lǐng)呼口號。具體到白祥云,就如那句當令的口號,肯定要批倒、批臭,永世不得翻身。
街坊人多且雜,自然少不了去看熱鬧的。
全鎮(zhèn)獨有的一所正規(guī)醫(yī)院,也就一座大四合院落,好在有一個大天井,加四周屋檐下廊道,再騰空了臨街的堂口大屋,勉強容下百十數(shù)人開會。天井上空,檐角間對拉一根繩子,剛好掛下六個大字:“批判斗爭大會”。天井正中池子,白祥云架著雙拐立在里面,另有一個須眉霜色的老頭挨其肩頭站著。從天井往上三四級石階,靠里面廊檐下,一排幾張條桌,床單鋪就,桌上放著一只接墻上大喇叭的擴音話筒,一看便知是簡易主席臺了。
臺子正中,一位架窄邊眼鏡的中年人,正對著話筒念一份文件,字正腔圓,中氣十足。臺上坐著的,是矮胖敦敦的鎮(zhèn)革委會主任,小鎮(zhèn)的一鎮(zhèn)之主。兩邊依次坐開去的,當是縣工作隊和鎮(zhèn)革委會的一干人員,再往邊兒上,便是鎮(zhèn)醫(yī)院的院長了。
位置雖靠邊一些,倒十分適合院長起動,前去給一干人倒茶沖水,下到池井里呵斥兩名批斗對象,扎到人堆里找人嘀咕,甚至還出到堂口門外往街面上張望。只見他額上沁汗,一時在這兒,一時在那兒,冷不丁又一下坐回到了主席臺上。
接下來,便是對白祥云的批斗。從祖上剝削人民,到長期無證游醫(yī);從散布巫醫(yī)迷信,到宣傳反動學術(shù)觀點,到出語狂妄,夢想復辟……張羅繁多,全是這些年聽得耳朵生繭的老話??礋狒[的人興味索然,正要退出來,只聽得院長在臺上往天井里抬手一指,問:“白祥云,你服不服?”
從前也有幾次這樣的批斗,白祥云或是低低一聲“服”,或是點一點本已低垂的頭,要不就不點頭也不吭聲,總算能讓旁人放心。不想,這一次他頭一抬,側(cè)臉昂脖頸地答道:“不服,越來越斷章取義,無中生有,我不能再擔著。不服!”
會場嘩然,繼而又變得鴉雀無聲。院長氣急,怒問:“有哪些還敢不服?”
“‘理論莫過西醫(yī),療效莫過中醫(yī)’,不是反對中西醫(yī)結(jié)合,是指中西醫(yī)各有所長,恰恰應當互補。而且這話見于多個報刊,哪里是我說的?再有,巫術(shù)與醫(yī)術(shù),在古代確實不能完全割離。就是到了現(xiàn)在,在一些民間巫術(shù)中,其實也蘊含和包容著一定的醫(yī)術(shù),有的甚至還比較獨到……”
“啪!”臂上戴著紅衛(wèi)兵袖章的鎮(zhèn)革委會主任粗重的巴掌猛地一下拍在桌案上,矮胖的身子隨之霍然跳起,怒道:“好你個白祥云,你這是明目張膽公開對抗嘛!”
臺下忽然有人領(lǐng)呼起口號來,以期進一步鎮(zhèn)壓住白祥云,滿會場的人不由自主地跟著一齊呼喊,一時,會場里轟轟烈烈,很有幾分氣勢。
口號聲一停下來,場內(nèi)即刻安靜了。有人手心里捏著汗,卻暗自期待再聽白祥云說幾句。
主席臺一側(cè)的角落里,早備好一堆二三指寬的長短竹片。院長鐵青著臉,擺擺手,有人便從那兒撿起竹片,跳下天井,呼叫著,咒罵著,手起鞭落,一頓猛打。
白祥云“啊”的一聲叫,支拐杖的身子晃了幾晃,險些摔倒。眼角邊,一道口子裂開,一縷殷紅的鮮血往下流。
“不要打人!”
仿佛一個炸雷滾過天空,一聲撕心裂肺的女孩子的悲愴呼喊,從大堂門口傳進里面來。
大堂的門口那兒,聚集著不少人,先前本來就有好幾陣騷動。此時,在這一聲女孩子的呼喊中,一大群人一擁而進。
一個二十歲上下,面頰干凈、眉目清秀的年輕姑娘,滿面淚水趔趄搶入。年輕女子跑進天井,大半個身子護著白祥云,喊道:“我們一家人就等白醫(yī)生來家里,醫(yī)治我們的娘。沒想到,他在這里……在這里……在挨打呀……!”
姑娘“哇”地哭開,會場一時大亂,白祥云的一些病人們乘機開始哭叫,擔心自己的病沒人看。
主任胖乎乎的大巴掌不住地拍在主席臺桌面上,但無濟于事。鎮(zhèn)醫(yī)院院長趨前湊到話筒前,大喊:“注意,注意,這是階級斗爭新動向!安靜,安靜,請在場的革命群眾安靜!”
沒有人聽他招呼,四處仍舊一片嘈雜人聲。這時,才見到最先念文件的那位窄邊眼鏡的中年人奪過話筒,嚴厲而洪亮地高喊:“同志們,同志們聽我說啊,我是縣工作隊的。我向你們保證,廣大群眾治病求醫(yī)的要求,我們一定滿足!靜一靜,同志們!我們將首先滿足大家治病的要求,一定滿足!”
會場總算靜下來許多。中年人把話筒放回桌上,坐下去,與矮胖的主任好一陣耳語。
之后,鎮(zhèn)主任站起來,揮舞著粗而短的手臂,說:“這位就是鎮(zhèn)醫(yī)院的院長,我要求他立即安排最好的醫(yī)生,加強醫(yī)院值班制度。大荷塘那邊的醫(yī)療站,也派兩位醫(yī)生過去,之前在那兒候診的人,請立即回到那邊去!”
院長連連哈腰點頭,抹一抹汗,也湊到話筒前,喊:“我們還抽調(diào)兩名醫(yī)生,下鄉(xiāng)出診。小姑娘家在哪里呀?我們的醫(yī)生這就跟著你,到你家里去!”
“我叫梁竹,家在大松樹坡那邊的梁家坳。”竹妹抹抹淚,走過去答。知道自己聲音小了些,隨手拿起了話筒,接著說,“我娘病了好多年了,又沒錢送大醫(yī)院做手術(shù),眼看要不行了,多虧了白醫(yī)生,現(xiàn)在她能下床上廁所了,肚子里的腫塊也消了許多了。我娘只能白醫(yī)生治,別的醫(yī)生,我們求過不少?。榱藬€錢醫(yī)治娘,我們一家人好久沒吃過一頓肉,沒吃過一只蛋,連紅苕也省著吃。就是你,院長,那一回我們狠下心,賣了家里的老母雞和幾只小雞崽,抬著娘到醫(yī)院請你治,結(jié)果一點兒效果也不見??蓱z我的小弟,才五歲,那一回就為偷吃了一個雞蛋,被奶奶生氣打了一頓,打得弟弟哭,我們姐妹三個哭,奶奶也哭呀!”
院長冷汗涔涔,面色蒼白,漸成土色,連奪回話筒的念頭和力氣也似乎不再有,鎮(zhèn)主任和那個戴眼鏡的則不知退避到哪兒去了。年輕女子這一聲聲哭訴,令不少人同情、感動和信服。
有人被激怒了。街坊中的大莽娃兒,本是白祥云同一條小巷的鄰居,他爹膝關(guān)節(jié)腫痛,常讓白祥云拔火罐、扎銀針的,此時見竹妹哭成淚人兒,頓時沖上來了,以他的身高臂粗,三兩下分開人群,擠到天井中,雙臂抱了白祥云,往外拖。
有人見勢喊:“走,走哇!我們先要白醫(yī)生看病去!走哇!”
竹妹趕緊扶住白祥云,攙著他往外走。
又一批人拼命擠進來,幫襯著,推搡著,在人群中開出一條道。白祥云被抱著抬著推搡著,讓人給擁出了堂口大門外。
這天的批斗大會,真是砸鍋了。亂哄哄的人群,各種各樣的吵聲,引得滿鎮(zhèn)人都往這邊跑,一時,街面堵塞,人聲鼎沸。
這天黃昏,有鎮(zhèn)醫(yī)院的人到大荷塘邊村醫(yī)療站門口,貼了一紙通知:經(jīng)縣工作隊和鎮(zhèn)革命委員會研究決定,改期批斗白祥云的反動言論和歷史罪行,應廣大革命群眾要求,同意暫讓他在醫(yī)療生產(chǎn)斗爭的第一線,接受革命病患者的監(jiān)督改造,云云。
白祥云被眾人擁到荷塘邊時,在村醫(yī)療站門外,這才又見到竹妹。竹妹抹干了淚水,眼巴巴地望著他,他扭扭頭,從大莽娃腦勺后望過去。四目相對,兩心相印,心靈撼動。
末了,他用力點點頭,往梁家坳的方向一指。竹妹明白,這是告訴她,他一定盡快到她家去,讓她到時候還在松樹坡老地方等候。
其實,小鎮(zhèn)人自來膽小怕事,這些天,大白天在街頭聚一處閑聊的人也少見了。只是,背地里總有憋不住話的時候,要釋放一番,那些天里,自然少不了會提到梁家女子。有人套用川劇的道白,嘆道:有膽有識真情女,當庭哭倒九品官。
大松樹坡是一座龍骨石大山坡,走遍四川盆地中部丘陵區(qū),這樣獨峙一方的山坡也難多見。方圓數(shù)十里大小山丘,群山間的平壩和溪流,襯得它大有拔地而起、巍峨橫空的雄渾氣勢。山上殘存數(shù)株古松,樹影斑駁,蒼枝盤虬。零散長成的灌木和幼樹,一簇簇,一片片,山風吹過,發(fā)出一陣陣天籟之聲。
“半山上有一處破舊的廟子,你喜歡那地方嗎?”白祥云問竹妹,“我曾經(jīng)很熟悉的呢。”
竹妹一撇嘴說:“哪還有什么廟子喲,只是一堆一堆的亂石頭,又黑又蠻,粗看像火燒焦過的。原先倒還剩一道大門的石牌坊立在那兒,破口裂縫的,什么洪武年間的,鑿刻了不少龍呀鳳呀,倒好看。去年鎮(zhèn)上來一些人‘破四舊’,生生給推倒了。怎么你會熟悉那兒呢?上山這路本就不好走,你怎么還要爬到那上面去?”
白祥云嘆口氣,說:“就是路難走,這么些年了,我倒是藏著些不好說與人聽的故事在那廢墟里呢!”
竹妹來了興致,想起白祥云說過,這個下午他空閑一些,要她幫他爬山上去??h里工作隊早已走掉,鎮(zhèn)上一直也沒對白祥云怎么處置,他照樣值班看病,下鄉(xiāng)出診,只是那一鬧,醫(yī)務上更是忙碌,這幾次來竹妹家,就更來去匆匆。
兩人走近那廟宇的舊址,果然殘破荒蕪。一堆堆爛磚碎瓦,橫斜斷裂的石柱石墻,叢生的野草荊棘,年久發(fā)黑的枯干苔蘚……白祥云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酸楚,已然陰郁的臉上,更添幾分愴然和凝重。
他支撐拐杖走上前去,到一片空地間,放下拐杖,單腿站立,面對那一堆堆亂石碎瓦、一大片野坪荒草,深深地鞠了個躬。
竹妹驚呆了。她趕緊上前去攙住白祥云。白祥云一時沒有站穩(wěn),半個身子竟倒在了竹妹身上。
竹妹的臉一下子羞紅了,只好伸手摟住白祥云,把他扶到旁邊一塊大石頭上坐下。
白祥云一陣吁嘆,看著這廢墟,不禁感慨萬千。
他告訴竹妹,他從小習醫(yī),一開始就接觸針灸。以白家當時的家境和聲望,他拜認的老師大多是一方名醫(yī)或?qū)W有專攻的高士,而使他偏愛針灸并真正大為精進的,卻是無意之間,在這荒山野廟中結(jié)識的一位老人。
那年,白祥云也就十五六歲,跟著一位新老師到這邊來出診。偶然聽人說起,山上廟里新來了一位老頭,病得快咽氣了。兵荒馬亂、戰(zhàn)火連連的年頭,這樣的事很平常,但這位新老師奉行的準則是“藥無三倍利,三代不行醫(yī)”、“醫(yī)固善,至善則自輕”,不僅自己不想理睬,還訓誡徒弟不得多事。做徒弟的偏是放不下,啟蒙他的是白家一位叔祖父,第一課講的即是“良醫(yī)勝于良相”、“醫(yī)者濟世救人”。當天在病人家過夜,趁滿天星斗,白祥云支了拐杖,獨自上山。
一路摸爬滾打,總算上到了半山,進到了廟里。
墻角地上,果然蜷縮著一個人。白祥云伸手一摸,那人滿面髭須,冷汗淋漓;亮開手電照看,面色蒼灰,雙目緊閉,兩手抱胸,一動不動;把腕診脈,知道是心血耗損而又突發(fā)阻塞,西醫(yī)稱之心力衰竭并發(fā)心絞痛;以手試鼻息,竟然長吸緩呼,不喘不哼,不亂方寸。白祥云暗自一驚,當即斷定這不是普通病人,危重之時,能強自調(diào)運氣息,下吸丹田,上運太陰,以緩解心脈。他忙趴在地上,掐人中、按百會,再掏出隨帶的銀針扎涌泉、刺合谷。一會兒,老人呻吟有聲,翻過身子來,抬手指著挨墻的石案。
白祥云單腿跳過去,更加大吃一驚。石板上散落著十數(shù)枚銀針,長長短短,在暗夜中一根根銀亮泛光;拈一根在指間,滑潤而沉。白祥云也拜會過針灸名師,哪見過這樣的極品,只聽相互談論攀比間,老人頓首嘆息過,這一來,他更無半點兒自恃,完全依照老人戰(zhàn)栗與喘息中指點的經(jīng)絡穴道,一一針刺,到后來,弄得他自己也氣喘吁吁,手軟力竭。
竹妹給這故事迷住了,驚訝而激動地問:“他是什么人,怎么孤身一人住在荒廟里?”
白祥云搖頭一嘆,那之后相處二月有余,老人只傳授白祥云技藝,從不提及他的來歷。山后有一位駝背老頭,說是老人的遠房表侄兒,隔三兩天從村里送些食物上山,見白祥云學藝虔誠,照料也細,竟然就有撒手不管的意思,極少再上山來。這一來,偌大一座山,一座廟,只有老少二人相守相處。
直到后來,老人病勢日重,自覺時日不多,這才告知,他名叫范杰,是川西軍閥劉湘軍中的一名中校軍醫(yī)。
竹妹駭然變色,伸手一把捂住白祥云的嘴。和國民黨偽軍官相處過,單這一條罪名也夠得上被鎮(zhèn)上的革命造反派批斗死了。
白祥云笑了笑,平靜寬慰道:“我也是意外結(jié)交的呀,像這次給你娘治病,意外結(jié)交了你。駝背老人去世多年,現(xiàn)在,你是知道這事的唯一的人。我老母親從小念佛怕事,你見過幾面的了,我還會把這樣的事告訴她嗎?”
竹妹心下好一陣溫暖,禁不住接著問:“這么說……他是……躲避解放軍?”
“不,最初是躲避他的朋友?!?/p>
范杰出身川西中醫(yī)世家,先后留學德、法等國,真正學貫東西,早年在江浙一帶軍隊中,是一大名醫(yī)。后來年事漸高,更厭倦戰(zhàn)火頻仍,遂棄甲返鄉(xiāng),打算隱身著述以了余生。無奈盤踞川西的劉湘軍中,一位老友力薦他再度出山,加官晉爵。孰料恰是這老友,一朝用藥失誤,斷送了一位參謀長的性命,眼見無可搪塞,為求自保,嫁禍于他,害得范杰星夜出逃,從此背井離鄉(xiāng),隱姓埋名,輾轉(zhuǎn)到了川中丘陵地,流落到荷塘鎮(zhèn)鄉(xiāng)下。
“他就死在這里?”在竹妹眼里,廢墟的一堆堆亂石頭,忽然間陰氣襲人,“虧得我一直愛上這兒來,可以避開下面的過路人。他真就死在這里呀?”
“真的。并且,還就安葬在這山上。”白祥云淡淡苦笑,“不過,我得信守承諾。他老人家臨終的最后心愿和要求,就是要我永不泄露他的墓地?!?/p>
原來,范杰孤身逃匿之后,流徙遷轉(zhuǎn),在這異鄉(xiāng)異地病勢沉重。他那深深的墓坑,竟是他以病弱之軀開土鑿石親手完成,到選定的吉日吉時,才要求白祥云背他去。白祥云當時十五六歲,初長成人,支撐雙拐,背負一羸弱老人,也還能勉力而為。睡入墓室,老人才道出已先用了藥物,不一時便可解脫,下赴九泉。
以老人那時的掙扎時日,解脫一說倒很貼切。白祥云終還是個半大孩子,更念及師徒情分,頓時放聲悲哭。老人嘆道也算善緣,臨去尚有幾聲哭,幾滴淚,足矣。臨死前,范杰告訴白祥云,破廟中存有一只匣子,算是他最后一點兒回報的禮物,留存一點兒念想。說完,口吐幾星白沫,隨即咽氣闔目。
白祥云手腳忙碌,把墓邊早備好的土堆填下坑去,依囑掩好地面。沒到天亮,總算順利安埋好了老人。
老人留給他的匣子里,是一套整整七十二枚銀針,按七經(jīng)八脈最為常用的七十二個穴位制成,長短大小各個不一,對于一個針灸醫(yī)師,實在是難求難遇的奇珍。另外一部前人的《經(jīng)絡取穴圖》、一本老人自己的臨床醫(yī)療手記,都是白祥云現(xiàn)在仍時常加以揣摩體味的著述。
說完舊事,白祥云靜下來,沉浸于恍然如昨的情景中。
竹妹自個兒醒悟地說道:“難怪,看第一眼我就覺得,你用的銀針跟以前的醫(yī)生不一樣,只是以為你用得久了,磨光了發(fā)亮的呢。”
白祥云望著竹妹,淡淡苦笑一下,搖頭一陣嘆息道:“想不到吧,正是這一套銀針,讓我得罪了人,結(jié)下了怨啦!”
竹妹一下子領(lǐng)悟了,問:“院長這么整你,跟你結(jié)怨的人,是他嗎?”
思緒又復沉入往事,他的神情愈顯沉重,說:“快十年啦,到今天我才可以訴說一回呀!”
鎮(zhèn)醫(yī)院院長是解放初期國家為貧困偏遠地區(qū)培養(yǎng)的一名衛(wèi)生員,倒也多次在縣城醫(yī)院專門進修過,大致稍長于西醫(yī),中醫(yī)中藥學頂多恭維為略知一二。偏偏他也曾經(jīng)著迷于針灸,三天兩頭地往北面的胡家溝跑,那兒有他的一位親表叔,以針灸技藝自負,在那一帶地方也還有些人氣。院長拜他為師,不久便操起小小的銀針來。
適逢前些年大煉鋼鐵,胡家溝一帶多礦石,土法上馬,一條二十余里的小山溝,就有大小爐窯十數(shù)座,數(shù)百年的老樹林大片大片被砍光,燒成焦炭,堆放在窯里煉取鐵水,從早到晚,自夜及晝,輪流不斷。天熱時,毒太陽與爐火交互炙烤;淫雨期,雨水和泥漿里經(jīng)久浸泡,加之山區(qū)瘴氣山嵐,風霜霧露,時日一長,鐵水沒見流出多少,更沒見著煉成幾塊真鋼,卻實在苦了一批民工和溝里的百姓,氣管與肺部鬧病的不少,不少人身上一處處長紅點、黑斑和膿泡,尤其一些人手足濕腫,肘膝關(guān)節(jié)麻痹,伴有周身寒熱無定,酸軟乏力,眼見會要埋下日后纏身的老病根子。
一時,溝內(nèi)恐慌,人心浮動。
院長受公社工業(yè)大躍進指揮部之命,挑了幾位醫(yī)生進溝,正好與表叔師徒會合。藥石針砭,膏丹丸散,汗吐下和,溫清消補,竭盡心力忙個不亦樂乎。無奈效果或好或壞,總有人抱怨不止。
最后,白祥云讓人請進了溝里。那叔侄兩人住上溝,白祥云便落腳在了下溝。無形間,形成一場上下溝的比試與較量。
白祥云勝在讀的書多,交游廣而見識多,苦思冥想、潛心感悟的時候多。不幾日,悟出這山溝里的病,還須輔以山里的藥解,尋到一種生長于崖溝陰濕處的草藥,搗爛成泥,混合藥末敷于患處,更用大鍋熬煮成湯水,讓患者盡興熏蒸浸泡;同時,施展針灸特技,舒筋活絡,祛風除濕排毒,效果出乎意料的好。不出半月,一場較量優(yōu)劣顯現(xiàn)。
叔侄二人不多從自身醫(yī)術(shù)反省,卻聽信了傳言,認定白祥云手中,有他祖父當年重金搜求獲得的奇特銀針。于是,院長放下一鎮(zhèn)醫(yī)界之首的架子,和師父一道,經(jīng)人領(lǐng)路,在一處農(nóng)家尋到了白祥云。落座未穩(wěn),禮節(jié)寒暄未畢,即直截了當,表明要借用有人見過的大不同于一般的銀針。
白祥云一時難以應付。成套的銀針當然不能分拆了給人,連隨便承認和出示于人也應是大忌,嘴上說的借用,誰又能斷定不會是心下想要占有。
白祥云只好耐心解說,并找來病人,隨手取兩枚普通銀針,當場演示。同一穴位進針快慢深淺不一,病人麻脹酸癢的感覺真就不一樣;捻搓頓提的指法有異,患者發(fā)熱發(fā)脹的輕重和輻射范圍便有差別。同一穴道取位偏差分毫,病人則感覺迥異,甚或混同于一般錐刺叮咬,遠離了針灸醫(yī)術(shù)。
他的一番理論和嫻熟獨到的操作手法,本該讓叔侄二人折服,可惜他們心里必定橫生了別的什么雜念,做師父的表叔捋一把下巴上的山羊須,說:“小子何必輕狂,想當年我憑一根銀針讓病家感恩的鞭炮響遍二十里山溝,你白祥云還沒尋上娘胎投生呢!”
院長便跟著發(fā)狠說:“這算我頭一回有事求你白祥云,也就是這輩子最后一次了,沒想到當眾受辱。從今往后,那就看是誰求告誰了!”說罷,氣哼哼起身便走。走老遠他又停下,回身道:“最近又收到清查管理無證游醫(yī)的文件,要不了幾天,我們會好好貫徹執(zhí)行的!”
后來接踵不斷的政治運動中,白祥云家一次次被抄家。凡有鎮(zhèn)醫(yī)院來人,查抄必更徹底,鎮(zhèn)街小巷內(nèi)的那兩間小屋子,從屋瓦到墻縫無不搜遍。年老的白母哭啼不止,不知要搜出什么來才會罷休,白祥云心里最明白不過。書籍給搜去不少,先后足足三大籮筐,從《黃帝內(nèi)經(jīng)》到《成都中醫(yī)學院學報》;銀針也給搜去幾盒,只不過全是尋常之物,七十二枚的珍品特制,他早分藏于幾處,藏在鄉(xiāng)下親戚家中,風頭過后才取回,依然小心收藏,每次在病家診治,確認需用,才選取所需的幾枚隨身帶去。
“怪不得喲!”竹妹聽得淚花花在眼圈兒里轉(zhuǎn),“我說呢,你的銀針總是小心收放,有幾回還用竹筒裝好,挽扎進你這條斷腿的空褲管里,真就像……就像電影里的特務,在腿里藏著一部小電臺那樣!”
白祥云不禁一下給逗笑了。竹妹脆生生地笑著,跑到前面的灌木叢里,摘回幾朵黃色的小花,遞上來說:“聞一聞,有股淡淡的清香呢。我上次在你診室翻一本書,插圖就有同這花、這草芽一個樣的,是一種草藥對不對?在你們醫(yī)道中人,說不定又是寶貝呢!”
“哪有那么多寶貝喲!”白祥云笑了,臉上舒展開來。
竹妹有所感觸,點點頭,說:“有醫(yī)生說我娘的病,也可以這么治,你說呢?”
“當然可以輔助這么治療?!卑紫樵婆d奮起來,“待這病好徹底了,我又可以寫出一篇好的針灸施治的醫(yī)案來了。其實,做醫(yī)生的接觸病人不同,醫(yī)療過程有異,經(jīng)驗和方法自然各有差別,只要肯積累,不斷總結(jié),我想,人人都可以自成一家的,竹妹,你相信么?”
竹妹仰面望過去,沒有回答。白祥云征詢的語氣,鄭重的表情,使她隱約意識到,這已然是一個人心志的真情流露,貿(mào)然的可否,無異于輕率和褻瀆。同時,從他身上透出的那種特殊生活歷程磨鑄而成的風度與氣質(zhì),在這一刻間,格外強烈地攫住了她的心。她有了一種眩暈的感覺。
過了一會兒,她從地上拾起拐杖,深情而敬重地遞上去,說:“我們走吧,白大哥。”
出小鎮(zhèn)東頭,與大荷塘邊村醫(yī)療站隔路相對,有不大的一片斜坡地,生長十數(shù)株雜樹,一二籠竹子,毫不起眼,時有到鎮(zhèn)上趕集的山民,憋不住的時候,溜進去大小解應急,鎮(zhèn)上的人因此隨口叫這兒野茅廁。
這樣的地方,也有吸引人的時候。
鄉(xiāng)下人苦于生計和用度,總免不了攢半籃子雞蛋,拎一二只雞鴨或一兩坨豬肉狗肉,到鎮(zhèn)街換幾個錢花,不想鎮(zhèn)市管會一天天管得厲害,趕得這些人在街巷間四處躲藏奔逃,被抓住的連同背簍竹籃兒一齊沒收,連秤桿子也給折斷,害得賣東西的人越來越少,買東西越來越難,實在迫不得已的,揀街頭巷尾偷偷買賣,更膽小的,鎮(zhèn)里鎮(zhèn)外找一處處旮旯角角,提心吊膽做一回兩回交易。
野茅廁這兒有竹樹遮掩,又近在鎮(zhèn)街邊上,竟成了這類黑市交易的上好場所。這些商販也被驅(qū)逐轟攆過,還在對面的醫(yī)療站土墻上寫有醒目的標語:“走社會主義道路,割資本主義尾巴。”但這兒畢竟是鎮(zhèn)外野地,兼以聚散無定,鎮(zhèn)市管會無奈之下,許多時候也就聽之任之了。
白祥云這幾個月就不時光顧這地方,竹妹娘太過虛弱,藥石針砭,必得輔以營養(yǎng)的補充。有時自己不能夠去,也請出小腳顛簸的老母親,在這兒候著,不管多少好賴買上點兒東西,盡量不空手去竹妹家才好。
這天他貪心了些,險些釀成大禍。他與同巷子的鄰居老爹合買到了一只野山雞,本該心滿意足,偏又想到小四兒,竹妹家最受寵愛也最淘氣逗人的小弟弟,實在想再買到一點兒什么,最壞也想帶上一斤半斤果子。五六歲的小男孩,眼睜睜盼著白大哥,三兩天去一次,怎忍心看到他小小年紀就要強忍失望的表情。
他這天運氣不錯。
一個戴竹笠拎麻袋的老頭溜進竹林來,悄聲叫:“豬肉,誰買豬肉?!甭榇诺厣洗蜷_,真是膘白肉紅的好豬肉。白祥云掂掂袋里的錢,一狠心叫割下來一斤。剛剛交過錢,上面路口跑下來兩個人,低聲急叫:“快跑,龜兒子割尾巴的來了!”一幫人哄地散開,四竄而逃。白祥云舉拐杖甩獨腿,去追拎麻袋的人,拐杖冷不丁拄個空虛,腳下一晃,“啪噠”一聲,重重摔倒,竹樁子劃破手背上的一大塊皮肉。
下午,在松樹坡,竹妹為他手上的傷好一陣心疼,他心里暖乎乎的,覺得受傷也值。
在竹妹家屋外,小四兒跑出竹林子遠遠地迎上來,口里高喊“白大哥哥!”他的心頓然一沉,為終究落得個空手而來,好生愧疚自己的笨拙無能。
閑下來時,小四兒趴在他肩頭上,睜大眼樂顛顛地問:“白大哥哥,過幾天端午節(jié),你會來么?你要不來,我們沒肉吃呀!”
傻乎乎、稚嫩嫩的一句話,臊得三個姐姐全低了頭。
竹妹臊而惱,生氣地要把小弟拉下來,趕出屋去。白祥云護著,嘆氣說:“端午節(jié)看來不行了,過些天吧,小四兒,過些天就是你二姐的生日,我一定讓你吃上肉,我們大家都有得吃,好好打一回牙祭,慶賀慶賀你二姐生日!”
竹妹聽得心下一熱,鼻里一酸,淚珠兒幾乎隨之掉下來,急忙背過身去。
白祥云把一個女孩子的普通生日,看重為一件要好好慶賀的大事,存在于這戶本性良善、淳樸的人家中隱秘而微妙的嫌隙,悄然彌合了。
這是竹妹十九歲的生日,老祖母為要按照老習俗,擇取吉日定下婚期,早早將竹妹的生庚八字告訴給了白祥云。
生日這天,大姐一早擔滿水缸,接著拿出她的桃木梳子,推竹妹去梳理收拾,好早些上鎮(zhèn)街接人。三妹和小四兒則把屋子內(nèi)外打掃得干干凈凈,將老堂屋收拾得整整齊齊。之后,姐弟三人,還有老祖母,都來送竹妹,一直送到竹林子外。
竹妹過了一個最為快樂的生日。
這天,母親撐持著,執(zhí)意到灶上,親手做了她放心不下的兩道好菜。
這之后不久,就是竹妹到鎮(zhèn)上看電影的那個夜晚。
影片還是那部《白毛女》,不知看過多少遍了,再好的興致也沒法認真看下去。竹妹拉拉白祥云袖口,兩人走出了放電影的小學校的大操場。
街上空無一人,夜霧涼絲絲的彌漫。白祥云身高,腿長拐杖長,一甩一撐,便是好大一步,竹妹反有些跟不上。她膽怯了,也或是在夜色遮蔽下膽兒大了,伸手去挽住他。這一來成了真正的掣肘,弄得兩個人都不靈便,慢則慢行了,但次次搖晃,踉踉蹌蹌,竹妹咯咯笑,白祥云也嘿嘿地樂。
到了大荷塘邊,竹妹才說出大姐、三妹和村里另幾個姐妹也來了,相約電影完后聚齊了回家。聽街那一邊操場上,電影剛演到喜兒逃進深山去。白祥云再笨,也知道不該讓竹妹獨自去等候,便邀她回頭到街上家里去。坐了一會兒,竹妹說要出去散步,挽了他便走向荷塘邊的醫(yī)療站。
白祥云的診室,竹妹當然熟悉,一進去,徑直入里間午休室開燈。她說不讓外間亮燈,過路人會以為在急救病人。一邊說,一邊用厚紙圍了燈泡,讓里間也暗下來。
白祥云這才有些緊張,猜知今晚會有事。竹妹要他坐近些,望著他,很為難很吃力也很堅決地說:“我有話問你,白大哥。我不理睬別人說是非,可我還從來沒問過你,我大姐也要我問清楚:我聽人說……說你……腿是燙斷的……”
“是呀!”白祥云有些急了,“誰都知道的呀!”
“說你燙斷后一直……大熱天都要潰爛,夏天里常要洗了膿血,才能睡覺……我當然不相信,只是這些天聽得多了,才想問問?!?/p>
白祥云如雷轟頂。還曾有人當面這樣開他玩笑,不就是玩笑嗎?沒想到,還真有人會信以為真,或這樣的加以想象。一個殘疾人,他本來就存在外在形象的缺陷,竟會給人想象、夸大,進而訛傳坐實為無比的丑陋!他成了一個令人惡心的可怕的怪物了。他禁不住臉上開始抽搐,嘴唇哆嗦起來。
“白大哥!”竹妹驚慌了,一把抓住他,“難道……?不,不會的,不會的!”
白祥云一下跳起來,滿腔的憤怒燒得他一臉紫漲。竹妹抓緊他,兩眼由驚慌而惶恐。這使得他強自冷靜下來,重又坐下。
“竹妹,”他輕輕拉過她的手,握在他寬厚溫熱的掌中,“相信我,竹妹。就在前兩天,我把確定我們婚期的帖子送到你家里后,我還在反復問自己,我到底能不能給予你幸福,讓你生活得好好的。竹妹,我能,我能夠。我雖缺少一條腿,但我可以使用手、腦子和技術(shù)特長彌補。就只怕不允許我使用,但那樣的日子,我也熬過了好些年,也還有那么多的病人信任支持我?,F(xiàn)在,我處境好一些了,今后應該比現(xiàn)在還要好呀!”
他放開竹妹,用手解開挽扎在腿根的空褲管,說:“你就親眼看看這斷面吧。其實,稍有傷科常識,也不該做那些瞎想。”
“不,不用了?!敝衩冒醋∷氖郑拔揖椭幌肼犇阏f說,就放心了。我本來就沒相信過別人的瞎話,還說什么……”
她猝然閉嘴,為差點兒失言心突突地跳。白祥云再次跳起來,臉色全變,怒道:“還說什么?說我下身都燙壞了,連小便也是插管子導出來,裝在掛腰間的橡皮瓶子里,對不對?”
他身子隱隱顫抖,一下跌坐到床頭。忽而,他以幾近兇狠的動作解下腰上的皮帶,“啪”地扔到地上,再一把拉竹妹過去,“好,竹妹你……你現(xiàn)在就……就弄個清楚。我不能讓你在大婚之前,還心有疑慮呀!”
難以忍受的屈辱和憤怒,使得幾滴淚珠滾過他堅毅、剛強的臉龐。他牽著竹妹的手,伸到那作為男人,就容不得被人污辱的地方。
竹妹也已淚水盈盈,無力地聽從著那只寬厚溫存的手的牽引。很快,她觸到了一莖溫軟,她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滾燙急遽地跳動;同時,那些天隱然郁積于胸的痞塊,倏地融化消失。一陣快樂與興奮的戰(zhàn)栗傳遍她全身:是了,是了,她的白祥云白大哥,是一個真正完完全全的男人!
竹妹覺得一陣眩暈,周身血液急速奔涌。當一股粗濁而滾熱的氣息撲向她面頰,一雙顫抖而有力的手臂擁圍住她的腰肢,從她的仿佛就要被灼傷的火辣辣的喉嚨里,冒上來一聲輕輕的徹透五臟六腑的呻吟。她猛地抽出手,撲上去,緊緊抱住對方的脖頸。
“竹妹,竹妹!”
“白大哥,白大哥!”
屋外夜霧彌漫,荷塘里水波蕩漾,山風一陣又一陣,穿街吹拂……小鎮(zhèn)的夜晚,這樣的美妙、溫馨,平靜而自然。
白祥云沉浸在幸福中,卻不知道,一場做夢也想象不出來的變故,會突然發(fā)生,降臨到他的頭上。
變故緣于竹妹,起于白祥云的老母親。
白母是舊時大戶人家的童養(yǎng)媳,纏一雙小腳,三寸金蓮,熬過來社會人世的巨大滄桑,主心骨全賴一個從小讓人可憐的兒子。老邁之年,淚眼哭干之際,不曾想兒子尋上了一個鄉(xiāng)下妹兒,聰明伶俐,俊俏溫順,她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眼看兒子就要完婚,自己就要有一個好兒媳婦,老太太再閑不住,翻箱倒柜,找出了兩塊布料,是舊時人工織成的上好綢緞,也不知她藏天上還是埋地底,這么些年歷經(jīng)多少次抄家清洗,也給藏下來了。用手摸摸,緞面依舊柔軟光滑;用力試試,結(jié)實而依然富有彈性。老人家尋出剪刀針線,樂滋滋親手給兒媳婦縫制兩件新衣服,性急地三番兩次托人捎信,催竹妹上街來量身裁剪。
其實,看電影那天,竹妹走進鎮(zhèn)街,就被人暗中盯住,直到入夜,眼見她與白祥云雙雙走進荷塘邊的診室。
第二天一大清早,街頭炸開一條消息,令全鎮(zhèn)人驚呆了:白祥云誘騙了一個少女。昨晚,白祥云以治療為幌子,誘女孩子入他診室后面的睡房,強暴了她。
起初沒一個人相信。不久傳出,那姑娘半夜跳荷塘尋短見,幸被人撞見,即刻護送到鎮(zhèn)革委會大院,鎮(zhèn)醫(yī)院院長帶上兩名女醫(yī)生,陪護了一整夜。姑娘僅穿一條短褲衩跑出醫(yī)療站,現(xiàn)在身上穿的,還是女醫(yī)生臨時脫給她的。
很快進一步探明,知道受騙者就是梁家女子,曾經(jīng)幫護白祥云躲過一劫的那位姑娘。
有人便道,二人早有交往,莫不是情投意合?
其語即刻招致唾罵:混賬話!一個花季少女,一個老去春秋,大小相差二十歲,做父親還差不多,老牛吃嫩草,簡直禽獸不如。何況明明殘缺了一條腿,又是管制對象,連子孫后代也抬不起頭來的,那女子看來也不傻,還是讀了幾天書的人,哪里會糊涂到動心于他,不是心懷歹意設計誘騙,白祥云八輩子也休想近她的身子。
傳言紛紛,種種猜疑和議論,好歹熬過了兩日。
第三天,終于塵埃落定,鐵板釘釘:橫遭凌辱,又驚又嚇又羞又恨的梁家妹子,總算頭腦清醒過來,膽壯了一些,在揭發(fā)檢舉白祥云罪行經(jīng)過的文字材料上,白紙黑字的具名簽字了,還一頁頁按要求在一處處地方摁上了紅手印。
之后,由她家大姐來鎮(zhèn)上接人,鎮(zhèn)革委會派兩名婦女干部一路護送,梁家妹子回家去了。
水落石出,原形畢露,街坊們頓足詛咒,咬牙生恨,也難免有人不勝惋惜,搖頭哀嘆。畢竟事不關(guān)己,聚在街頭巷尾議過嘆過,也就散了。
以小鎮(zhèn)人的善良忠厚,哪里能夠想象得出來,這一場平地生發(fā)的變故,原來不過是一個蓄意已久的陰謀。整個的事變里,原來充滿各種心計的較量,充滿利害關(guān)系的沖突與糾葛,更充滿情感理智與道德良心的激烈碰撞。
小鎮(zhèn)人實在連最起碼的狀況都不曾知道:事發(fā)當晚,多少人整夜無法入睡,到后來受著絞心一般的煎熬。
這其中,首先就是白母。
那天晚飯后,看著竹妹拉著兒子出門,往鎮(zhèn)外大荷塘的診所去,白母心里高興,覺得一把老骨頭身子一下有著使不完的勁。老人家比著剛量出來的竹妹的身腰尺寸,趕緊動手做起女紅來,計算、裁剪,大針、小針,粗線、細線,不知不覺的,就干到了后半夜。
忽然,她聽到門被拍響,焦急地一連聲地直拍。打開門,不是竹妹回來睡覺,而是同一小巷子的老鄰居,莽娃子的老爹。
老爹氣喘吁吁,告訴她,白祥云出事了,他和那個竹妹子一起,被人從大荷塘邊診室里抓了出來,弄進鎮(zhèn)革委會大院里去了。兩個人差不多都是赤身裸體給抓走的,因為他倆身上披的衣服,一看就知道是別人的,臨時才脫下來披到他們身上。
老爹說,他這晚恰好腿上的風濕疼發(fā)作了,疼得難以入睡,從床上起來,學著白祥云的辦法,用自備的小火罐筒子給自己治療。覺得好些了,勉強上床睡,不一會兒又犯疼睡不了,只好下床,想著干脆就去鎮(zhèn)外荷塘邊,找白祥云治一治。沒想到,走到大街上沒多遠,就看見白祥云和那個竹妹子,兩個人被拖著推著,往革委會大院里弄去,老爹在后面悄悄跟了一段路,聽出了些究竟,這就趕來報信了。
白母險些快要昏過去。老爹說,現(xiàn)在不是著急和難過的時候,得趕緊想辦法呀。
“老妹子呀,明擺著有人在害白祥云呀!興許現(xiàn)在還能夠救他,還有辦法可想呀!”
老爹讓白母不要先自精神崩潰,這才說起他一路跑來時想到的援救辦法:必須連夜趕到鄉(xiāng)下去,把事情告訴竹妹子的家里人,想要把白祥云栽贓成強奸犯,看樣子也在荷塘邊的屋子里,在床上抓了個現(xiàn)場。但誰不知道,那是兩個人的心甘情愿呀,妹子家里人也應當是清楚的呀。
“就是嘛,老天爺呀,”白母哭出聲來,訴道,“他們早就看好了婚期,就在幾天之后,就要行婚禮了呀!天大的冤枉呀,老天爺!”
可惜這個話,現(xiàn)在誰說了讓人相信?首先得要竹妹子自己穩(wěn)得住,再就是她家里的人要站出來說話才行,前前后后的事由和經(jīng)過都得要說明白了,就是有罪過,也輕多了。
兩個老人想了一陣,隨后叫上了莽娃子,這就出發(fā)到鄉(xiāng)下去。深更半夜,山遠路遠,白母一個上年歲的老人,又是一雙尖尖的小腳,心急心慌地單獨趕去梁家坳,不說耽擱時辰,也風險太大,萬一掉進山溝里,不說再出個三長兩短,也一定誤大事了。另一方面,白母如不親自去,說清情況,去向竹妹子家里人求情,怕的是不能讓人相信;更或者,不肯出面來澄清,那可就都糟了。
莽娃子打著鼾聲睡得正香,猛一被推醒,一下跳下床。聽說是要救白醫(yī)生,這才完全醒過來,罵道:“龜兒子的幾個,上回批斗大會后,一直沒見大的反應,想不到這一來,就要把人往死里整呀!”
深夜里的小鎮(zhèn),街道冷清清、黑漆漆。白母放開雙腳,心急地趕路,顛簸小腳,老邁身子,一次次摔倒地上。
莽娃子回身來扶兩把,性急起來,蹲下地,要老人家趴到他肩頭上去,反手背上了趕路。
雞叫二遍時候,他們趕到了梁家。
天還未放亮,竹妹的大姐趕到鎮(zhèn)上,直接闖進革委會大院。
大姐在家里沒來得及梳洗整理一下,從床上拉起平日里最愛哭鬧的小四兒,這就風風火火地趕到鎮(zhèn)上來。她看上去有些披頭散發(fā),臉上略顯邋里邋遢,滿面怒氣沖沖,加之身高體壯,在凌晨燈光半明半暗的空蕩蕩的舊時大殿中,簡直讓人心生幾分對她的畏懼與恐怖。
一進大殿,她就看到了自己的妹妹,竹妹身子蜷在辦公用的老式大案桌的一角,嚶嚶地哭泣。對面,坐著她早先認得的、沒能治好她娘的鎮(zhèn)醫(yī)院院長,旁邊那個矮胖子,她不知道就是小鎮(zhèn)的主任,但一眼就看出是要害她妹妹和白醫(yī)生的人。至于再旁邊的那兩個穿白褂子的女醫(yī)生,她看也沒看上一眼。
“你來得正好,正好。”
院長弄清了來人是竹妹的大姐,吃了一驚。他正在全力攻破竹妹這一關(guān),還遠遠沒有達到目的,現(xiàn)在有人突然闖進來,是當事人的親屬,不能夠趕走的,他更擔心會要打亂他的計劃。
他來個先聲奪人,要做姐姐的快勸勸妹妹。他說,竹妹很可憐,是一個受害者呀,只要她肯控訴白祥云,控訴揭發(fā)引誘和污辱她的事實,她真的就一點事兒也沒有,只是一個受害者,組織上只會幫她,絕不會追究她的??芍衩盟媸巧笛?,反過來幫著白祥云那狗東西說話,叫人怎么辦,不好辦啦。
“到頭來,實在弄不好,我們只好……只好將她和白祥云那狗東西弄成……弄成亂搞男女關(guān)系……”
“你才是狗東西,你才亂搞過男女關(guān)系!”大姐怒目圓睜,一屁股從本已坐著的長凳子上跳起來,一拳頭重重地捶打在長長的案桌上,“到我們梁家坳去問問,白醫(yī)生同我妹妹定親好長時間了!問一問是不是早定下了婚期,沒幾天就要正式結(jié)婚了!”
大姐大吵大鬧,后來是掀翻大案桌,險些砸傷鎮(zhèn)革委會主任。她禁不住哭了起來,從白祥云第一天進她家門訴說起,直到送帖子訂婚。
就這樣,姐妹二人堅決不承認有什么誘騙強奸,頂多是未婚同居,多少年來,鄉(xiāng)下人婚姻大事,本來就以送帖子辦喜酒為準,說這犯了王法,拉去砍頭便是。
第一天下來,情況沒有任何改變,反倒是竹妹那兒,因為姐姐的強力袒護支持,說話口氣更硬,顯出內(nèi)心更要堅定。
鎮(zhèn)醫(yī)院院長是這場鬧劇的始作俑者,逼得一時下不來臺,看看幾乎要作繭自縛,他被迫再度追到大殿旁邊的一間屋子里,向鎮(zhèn)主任求情。他說事情到了這一步,只有一直弄下去了,直要真正弄倒白祥云為止,絕沒有兩全的辦法,正如鎮(zhèn)醫(yī)院與他姓白的再不能在小鎮(zhèn)上并存一樣。
“不管最終是什么結(jié)果,什么影響,都收不回了呀,主任!而且,事情在鎮(zhèn)內(nèi)鎮(zhèn)外全傳開了,要是擺不平……到頭來,就是主任你……也不只是讓人說說閑話那么簡單的吧?”
“你個球卵子人,做出事來哪里會這樣笨這樣費力喲!”
背著旁人,對院長的魯莽和愚蠢,他不知指責斥罵了多少遍。竹妹子與白祥云二人的關(guān)系,自那次批斗會后,小鎮(zhèn)已是盡人皆知,現(xiàn)在倒要弄成一個強奸案,也沒想想會比一般的要難多少。唯一的希望就在女方,非得咬死,并得要有她的證詞才成,且不說,最終還得要男方認罪的證供。
“所以,這才請主任多多幫忙呀?,F(xiàn)在,怎么也得要再替醫(yī)院多想想辦法了?!痹洪L實在急了,說話間,竟敢威脅起了主任,“醫(yī)院這次要再損失名聲,不說再要安置人進去,就是現(xiàn)有的人,只怕也該要請出去一兩個,拿指標去申請安排真正搞業(yè)務的人了?!?/p>
“怎么幫,還要怎么幫?”主任惱怒而難堪。從半夜里給叫醒,到現(xiàn)在一直就弄這事,威嚇、哄騙、體罰、勸說、利誘,能用的手段都用過了,無奈竹妹始終咬緊牙關(guān),不肯低頭馴服。人家梁家坳一個三代貧農(nóng)的家庭,現(xiàn)在還吃國家救濟糧的,你還能拿她怎么辦?
二人絞盡腦汁,要盡快平定這場無風而起的波瀾,實在沒有更簡單而又妥帖的辦法,這才終于想到,竹妹原來也應算是個讀書人。
讀書人最大的弱點,在于不計較一時的貧富榮辱,死抱信義道德;同時一心追求上進,骨子里總忘不了前程與功名。
院長割下心頭肉一般,把醫(yī)療系統(tǒng)好不容易爭來的招工、評先進名額一起讓給主任,只求主任在年度推薦上學的工農(nóng)兵學員名額中,摳一個地區(qū)衛(wèi)生學校的中專指標給竹妹。其余對竹妹一家的糧款救濟補助,就按照主任已經(jīng)說過了的,拿出去再對兩姐妹說。
二人好不容易計議定了,這才又對兩姐妹反復做工作。院長看到,當竹妹看清楚鎮(zhèn)主任拿出來的升學讀書的表格,臉色一下變了,變得煞白,整個人幾乎要癱倒地上。好半天,她才氣若游絲地問:“是……地區(qū)的……醫(yī)學??茖W校?”
“是呀,你看看?!敝魅物@出從沒有過的耐性,將推薦表拿到竹妹面前,一個個欄目內(nèi)容指給她看。鎮(zhèn)革委會的公章都蓋好了,只需本人將前面的內(nèi)容填寫好,生產(chǎn)大隊簽出意見,主任再最后簽字同意,竹妹就只等著開學去讀書了。
“這樣吧,”主任說著,一咬牙,使出了打破程序步驟的驚人之舉,他掏出鋼筆,當了院長和竹妹的面,找著了決定一個人一生命運的那一欄,揮手先行簽下兩個大字“同意”。
院長拿了表格,湊到竹妹面前,告訴她,這下只需她拿回家填寫好,生產(chǎn)大隊例行公事地簽上意見,竹妹她就是擁有城鎮(zhèn)戶口、吃國家糧的地區(qū)中等醫(yī)療專科學校的學生了。
“你是姓白的流氓壞分子的受害者,我們不能不好好幫你呀。等你進了醫(yī)學校,你很快就會知道,白祥云哪一點配得上你呀,他那點兒醫(yī)術(shù),算什么玩意兒呀。真的,這不是夢,你現(xiàn)在可以說就是醫(yī)學校的學生了,而且中醫(yī)、西醫(yī)專業(yè),隨便你選,小妹妹?!?/p>
說著,院長拿過來另一份多次給竹妹看過的材料,控訴檢舉白祥云引誘奸污一個貧下中農(nóng)少女的書面材料。竹妹只要在上面簽上名,上中專的表格就可以拿到手;再在控訴材料的隨便幾處地方摁上手印,她就可以馬上回家。
竹妹漸漸面無人色,最后完全暈倒。
這已經(jīng)是整整的第二天了,不對,是出事后的第三個夜晚。
主任和院長終于看到,姐妹二人動搖了,最后不再吵鬧。
公安車嗚哇嗚哇開進鎮(zhèn)街。
小鎮(zhèn)人仿佛突然才明白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一齊擁上街。
白祥云給戴上了手銬,被架著從鎮(zhèn)醫(yī)院押出來,押上囚車。他在鎮(zhèn)革委會里沒呆多久,第二天就轉(zhuǎn)到醫(yī)院,給看管隔離了起來?,F(xiàn)在,他就讓人拖著,架著,拖出醫(yī)院大堂,拖過街道,拖上了囚車。
可憐白母,小腳顛顛,蒼蒼白發(fā),聲嘶力竭地喊著:“兒啊——兒啊——”,在囚車后面一路追趕。
街坊們的心痛苦地戰(zhàn)栗了,切齒臭罵變了禽獸的罪人,止不住的淚花也同時濡濕了多少人的眼眶。
也有處變不驚的老街鄰,冷靜細心地一路觀察注視白祥云。他們吃驚地發(fā)現(xiàn),白祥云歷練風雨的臉上,銅雕石刻般的平靜而沉穩(wěn);眉眼之間,還隱隱然凝固了一絲笑意,一份慰藉,甚至是一份渴望。
難道,他真是認命,豁出去破罐子破摔,抑或真正色迷心竅,全然沒有了羞恥與人性?
得要許久之后,人們才會慢慢知曉一些個中的隱情。現(xiàn)在,小鎮(zhèn)人給當下這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一幕驚呆了。
他們完全忘記了,在這個事變中,其實還有一個不應該忘記的孩子:梁家小弟弟,白祥云本來的小舅子小四兒。
小四兒在家里被大姐從熱被窩中一把拉起,隨同著直闖進鎮(zhèn)革委會大院,最初與二位姐姐一齊哭哭鬧鬧,過后困倦了,蜷在一處墻角睡去。幾天里就這么哭呀睡呀的過來了。這晚迷迷糊糊中,有人搖醒他,捂住嘴不讓他吱聲,黑暗中他聽出是大姐,大姐要他摸黑去西街鎮(zhèn)醫(yī)院,偷送一件東西給白大哥。
聽說要去見白大哥,小四兒腦瓜兒一激靈,一骨碌坐起。他學了一回電影《雞毛信》里的小哥哥,溜出大院,辨出去西街大醫(yī)院的路,從本來有人進出的大堂門口溜進去。在大姐告訴的天井邊的一個房間里,他從門縫里見到了被關(guān)鎖在里面的白祥云。他把只知比小腦袋還重要的一張折疊的紙條,親手遞到了白大哥手中。
同一時候,就在弟弟小四兒走出屋子,走進黑漆漆街道,走向白祥云身邊去的時候,竹妹倒在了地上。
好半天,她從地上緩緩爬起,然后雙腿一曲,“撲通”跪到了地上,在自己親大姐面前,她向著小鎮(zhèn)子外面、大荷塘邊的醫(yī)療站方向,以一種低沉到喑啞、冷靜到奇特的聲音,發(fā)誓道:“老天爺作證,還有我的大姐作證,我梁竹此生,生是白祥云大哥的人,死也是他的鬼,只要白大哥不被人整死,只要他在世上一天,我梁竹就一直等他,直到嫁給他!”
她完全癱倒在地上,眼淚從她臉上滾滾落下,仿佛要讓淚水淹沒了自己。大姐上去抱著妹妹,大哭:“你這犟女子、死女子,我好苦命的妹兒呀!”
沒有人知道,走上囚車的白祥云,完全知曉、完全想象到了這一切。
沒有人能夠理解,他已將眼下的遭遇,視作自己生活道路上的又一道必得要經(jīng)歷的坎坷。在他的心中,手上的這一副冰冷的、動一動就要扎進肌肉令人生疼的鐵鐐銬,無非只是一個見證,一個他和竹妹好事多磨的鐵的見證。
他當然也有過畏懼,也有過顧慮和遲疑。竹妹冒險送來的信,不僅僅只是一份可貴的精神慰藉、最純真執(zhí)著的少女心跡,還可以是一份讓他可以公開出示、從而改變和逆轉(zhuǎn)他和她的遭遇的鐵證,是她骨子里的善良、智慧和勇氣凝結(jié)而成,最后交付于他、聽從于他的一種命運的抉擇。
最終,當他將那一頁信紙毅然決然撕碎,一點點咽進肚里,他的臉上就一點點凝固了那樣隱隱含笑的沉穩(wěn)、平靜和坦然。
囚車關(guān)閉后,他被摁住坐下。他這才可以回頭望見車外,老母親蒼白而蓬亂的白發(fā),聲聲凄厲的呼喊揪緊了他的心,只在這一刻,淚水沖涌而上,模糊了他的雙眼。
在鎮(zhèn)醫(yī)院天井旁的小房間里,他受夠了各種逼供的手段。當他抹干臉上的血跡,擦去身上的唾液,忍受遍身的傷痛,獨自坐在屋子一角時,總要抬起頭,從窗口望出去,望住天井一角古舊建筑的房頂高高挑起的翹檐。
他清楚地記得,那天廊檐對角拉開批判大會的橫標。
他閉上眼睛,就還能聽到,竹妹雷鳴般滾過大會場的悲痛呼喊:“不要打人!”
他把和竹妹相識和交往的每一天,每一次,一一回想,細細體味。
他越加相信,眼下強加的一切,阻不斷他和她的未來。
現(xiàn)在,這未來只是變得遙遠了許多。更為遙遠的未來,在他的意識里,有了更為美好的憧憬,更博大豐厚的內(nèi)涵,包容了人世間也許最崇高境界的真情摯愛和幸福。
他充盈淚水的眼里,竹妹咬破手指最后署名寫下的信,一字一字,點點血跡,清晰浮現(xiàn)出來:
白大哥:
我已決定簽字指控你誘奸,定罪后,你會被移交到別的地方,這樣你就能逃脫院長的魔爪,保全性命。這是對你的極大誣陷,我只愿你不會受太長的徒刑,我會努力學醫(yī),爭取拿到文憑,到時候,他們就絕不能再污蔑你是無證游醫(yī),也不能再借此打壓你了!
求你為了我,扛過去今后的一切,我們來日方長,我生是你白家的人,死也是你白家的鬼!
我的姐妹會盡力照顧伺候好伯母,勿念。
你永遠的竹妹
嗚哇嗚哇的囚車簸搖著遠去,載著小鎮(zhèn)一個莫大的秘密,延續(xù)著一個遠未完結(jié)的故事。在千山萬壑間,小車宛如一葉扁舟,在無邊的波浪中出沒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