乜人
魯卜哈利沙漠
而我知道一切都可能發(fā)生
空氣里神秘的氣息,危險的邂逅
突如其來的雨水,無法辯解的愛情
云是行走的時間,紫藍色的天空
風驅趕鳥兒,它沉浮在干熱的信風
它有孤獨的翅膀,它飛翔
魯卜哈利,我心中的沙漠
那里眼淚滋潤的土地,綻放鮮艷的花朵
那里漆黑的長夜,比蒼穹更深更長
那里北回歸線像憂傷的琴弦,顫音陣陣
穿越沙丘連綿的半島
穿透一顆紙做的心
怎樣贊美沙子,它披著虛無的顏色?
赤裸的身軀,怎樣抵御把大地烤焦的太陽?
怎樣說出那些發(fā)音古怪的名字?
怎樣面對死亡,它輕易降臨,像下雨一樣?
怎樣記住曾經歷的一切,如果記憶
在飛速消失,如同風一般消逝的生命?
因為,你瞧吧,青灰色天際茫茫一片
它在離去,如同離去的往昔
要記住,而能記住的實在太少
我曾經說出那么多的話,而我已經
忘記祈禱的詞句,失去語言
所有逃亡者都走過相同的路
他走過的地方,河床干涸,沒有田地
沒有人煙,沒有村莊
他見過滄桑的柱子,柱頭上掛著
歲月洗白的頭骨
他見過巫師的面具,雨水要么不來
要么傾盆而至
風暴洗劫沙子的世界當我陷入無邊的黑夜
不可以表達愛,當生命跌落冰冷的死寂
生死之上,是希望和幻覺
魯卜哈利,水樣的月色
魯卜哈利,除了塵土還是塵土
我是無言的石頭,沉睡在模糊的夢想
而曙光終至顯現,在沙丘間閃耀
云彩冉冉升起,伴隨血紅色的太陽
大地,天空,遠方的山巒
展示何等的景象!
是吧,我們屬于這里,屬于這美麗的風景
是吧,我不屬于這里,不屬于這個
被符咒和護身符保護的幻境
我是日夜行走的人,追著風的方向
是頑強呼吸的死者,生活在深處
等待歸來的盜墓者,而我將在這塊石頭上
建造我的世界
你說……
我們必然會沉沒,你說,當塵土紛飛
太陽跌落在地平線,帶著血紅的色彩
我們尋找遙遠年代的城堡,它不存在于
任何的地圖,而我們忘卻了時間
繼續(xù)沒有盡頭的旅行
如果我到窗戶那兒,聽聽宣禮塔
晚禱的呼喚,聽聽教堂的鐘聲
看云朵遮住晚霞,暮色藏起城市
孤獨的女人背對水中的影子,她幻想自己
有小麥要播種,有梨子要收
幻想在遙遠的西邊,草坪邊上的菊花
那么潔白,像天空飄落的云朵
你尋找迷失的靈魂,你說,而他們
想著要喝你的鮮血
我與他們的男人稱兄道弟,但不會
與他們的女人同床共枕
如果我走出這巍峨冰冷的大廈,那里的走廊
鋪著地毯,圓形頂燈在電梯里發(fā)出銀光
如果我想象一顆蒼白的星星,星光朦朧
讓我辨認古人們走過的路徑
墻邊轉動的頭顱,順著風的方向
讓目光走過荒涼的街巷,走過店鋪櫥窗
覆滿塵埃的半身像
如果我裝作沒看見路上隆隆開過的坦克
灌木叢里,車輛燒成殘骸,排成死亡的隊列
沒看見炮火熏黑的臉,想象美麗的裙袍下
女人的肌膚白似象牙
她挎著藍色的籃子,里面放著雞蛋
蔬菜、水果和新鮮的面包
風里傳來孩子的歡叫,小鳥的鳴啾
她走進樹林,潮濕的空氣吹在臉上
太陽在樹葉間透出光亮
如果她幻想風在祈禱,風聲像古老的歌曲
帶來她熟悉的聲音,凌晨五點的色彩,
幻想鵝卵石鋪成的廣場,夏末夜晚的芳香
被雨水浸透的長椅,鋪滿鈴蘭花瓣
濕漉漉的,映照初升的月華
你說我們生活在兩個季節(jié)的世界
豺狗在干涸的荒漠間游蕩
鳥兒張開翅膀,飛過烏黑的空氣
你說水把一切化為塵土,牛群
在風雨里驚恐哞叫
你說我們是出生在荒漠里的嬰孩
有祖先留下的面具,神秘的符咒
有風中飄逸的長發(fā),黑色的衣袍
我們與過去交談,用一千零一種語言
被禁止說出的話,把我們送下地獄
你說,你說……
巴格達
私宰場屠夫阿布·阿西姆,在竹管子上吹奏
悲傷的曲調,在穆罕默德·阿里的咖啡屋
庫爾德人釀出的酒里有一種霉味,他說
我吹出的曲子像貓狗的語言,我們本來習慣了
不上臺面的游戲,但終究,你知道
謊言救了一個城市
像被風刮起來的一張紙,我沒有意識到時間
從摩蘇爾,沿底格里斯河到薩邁拉
在塞爾薩爾湖邊抽了一盒煙,在巴格達抽了四支
在租來的房間,黑白世界里的母獅撕扯一只角馬
槍聲響起,鹿群煙霧般四散開去
狗舔著地上的血跡,追趕受驚的鳥兒
咖啡上來前,兄弟,不妨先來口茴香酒!
阿里說,你要不要看看大洪水之前的世界
哦,老實人穆罕默德·阿里,他有誦經般拖長的調子
一雙藏在身后的手,眼鏡片又厚又圓
遮掩起疲憊的皺紋,他像讀小說一樣看報紙
努力參透字里行間的意義
我在做飯,嚼著加了薄荷的色拉
山羊奶酪,看半島電視臺
切著橡膠般堅韌的牛肉卻沒了胃口
別這樣講話,我聽不懂阿拉伯人的語言!
我哇哇大叫,對著閃爍的熒屏
所有的戰(zhàn)爭都他媽的一樣!都通向注定的結局!
狂亂間從床底翻出掉了音量旋鈕、拔了插頭的收音機
從一個頻道調到另一個頻道,巴格達電臺傳來爆炸似的音樂
心里巴不得馬上掉進地獄
然后我跳進車子,踩盡油門
在齋月十四大街濺起一片碎石
向南駛上公路,奔向巴士拉
一群人順著隔離墻,尋找通往城外的街道
男人走在前頭,女人跟著,頭上頂著包裹
孩子坐在驢車上的彈藥箱,表情空空如也
城外,貝都因人的駝隊向荒漠深處進發(fā)
毛氈帳篷點綴草原的荒涼
他們是沉默的人
如果開口,有別人無法模仿的沙漠腔
說話啊,艾西姆·侯賽因
霍姆斯的要塞淪陷了!
我們那會兒還在嚼著庫巴餅,喝著冰鎮(zhèn)檸檬水
那會兒我們還在用吹管發(fā)射子彈
把房子燒了,到邊境去吧!
到阿勒坡,到大馬士革
這世界總得屬于什么人吧
地上的斑斑血跡向我發(fā)出召喚
為了炸得支離破碎的身體,被刺下洞眼的
一面面墻
可我在別的地方見過這些頭顱
在人格分裂的城市,等著氣急敗壞
重重的敲門聲,終夜不眠
翻箱倒柜,要找出藏在某個暗處的變裝道具
逃離一場表演
兄弟,我不想為了什么旗幟去死
跟你一樣,我沒有別的國家可以選擇
在充滿謊言的國度,講著另外一種謊言
世界之外,也許真的存在隱晦的世界
站在四方形、漂浮空中的臺基,我看到銀色的閃電
擊中地平線朦朧的土地
剎那間心里升起模糊的渴望,永恒的期盼
我看到大海紋絲不動
在山魯佐德頭巾蒙面、輕紗繞肩的港灣
船艦的風帆,鼓脹起想象和真實的線條
潔白的清真寺、高聳的宣禮塔屹立海邊
鸛鳥從圓頂上滑翔而過,在我夢境的右上角
在被現實殘忍地復制的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