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東方主義視角看《邊城》

范春如

摘 要：沈從文的《邊城》為西方讀者展開一幅時代特有的東方人情風貌圖，英譯本的廣泛流行，為部分西方人對神秘東方的想象提供了具體物像。本文在東方主義研究的基礎(chǔ)上，分析沈從文的筆觸與東方主義的建構(gòu)之間的契合點。

關(guān)鍵詞：邊城；東方主義；東方學；西方；異國情調(diào)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06-0-02

沈從文先生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各類著作頗豐，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廣泛流傳于世界各地。《邊城》、《蕭蕭》、《柏子》等以湘西為題材的名篇，尤為讀者熟知和喜愛，中外研究者更是對他筆下的“湘西世界”津津樂道。翻閱哈佛大學1975年出版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目錄”（A Bibliography of Studies and Translations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1918-1942），（夏志清著，劉紹明等譯，2005）發(fā)現(xiàn)在1969年至1972年，僅美國與澳洲，每兩年均有一篇以研究沈從文為主題的高級學位論文或書籍完成或出版。著名漢學家馬悅?cè)幌壬J為，沈從文的文章如果早些翻譯成英文，或許就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因為他“是在尋求與全人類有關(guān)問題的答案。對我們所有人來說，沒有沈從文，世界就要貧乏得多！”（梁潔貞，2005）《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作者夏志清先生評論沈從文“對現(xiàn)代人處境關(guān)注之情，是與華茲華斯﹑葉慈和?？思{等西方作家一樣迫切的。”（夏志清著，劉紹明等譯，2005，p134）

沈從文先生的代表作之一《邊城》問世已70余年，備受矚目，英譯本多次出版，世界各地都不乏一些頂尖級的文學研究者對其進行闡釋和解讀。邊城地處偏僻，景色幽美，流水潺潺，翠竹成林，彩云翩翩，人們善良淳樸，無知無邪，因此更凸顯了作品隱隱的悲劇意味。

對西方讀者而言，《邊城》為他們展示的是一幅時代特有的東方人情風貌圖。沈從文為西方人提供的是可資想象與思考的異國情調(diào)?！斑叧恰币虼送黄频赜蚪缦蓿蔀槲鞣饺私?gòu)關(guān)于東方印象的具體物像，而這種構(gòu)建與想象的視角多來源于東方主義。究竟沈從文的筆觸在何種程度上與東方主義契合？本文將從以下幾部分來分析邊城與東方學之間的契合點。

一、《邊城》偏僻落后的東方狀態(tài)，滿足了西方人的自大心理

沈從文如同技藝高超的畫家，筆下的山水和人物，呼之欲出，卻總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憂傷?！哆叧恰饭适掳l(fā)生在中國湘西一個偏遠落后的小城茶侗?！跋魅绻?，山路如弓弦”，（沈從文，2005，p7）水的流動打破了大山的視線阻隔，然而，這唯一的通道卻限于物力財力不能搭橋，只能安排一只方頭渡船，鄉(xiāng)民的來去全靠撐渡人在寂靜江面上的往來返復。沈從文用幾個“一”字便勾畫出主人公樸素至極的生活環(huán)境——“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保ㄉ驈奈模?005，p7）當外邊的世界已為“現(xiàn)代文明”浸染，盡失本色時，這里的人們還過著封閉匱乏的生活，商品經(jīng)濟文化只作為“點染”，零零星星地進入這個“世外桃源”，例如細點心、洋糖、美孚燈罩之類，然而交易方式仍脫不了原始的物物交換。再例如，碾坊本已是落后的生產(chǎn)方式，茶侗人卻認為是一筆極大的財富。

東方的這種落后窮困狀態(tài)，恰好符合西方讀者的民族自大心理。西方人定義了文明與現(xiàn)代化，并不顧一切地走向前去，卻希望東方始終留守原地。東方的文化與歷史，要么被敷衍地定義為異國情調(diào)，要么被視為衰老落后。不成熟，缺乏進步的東方就像個幼稚的孩子，需要西方的教導，這不但極大地滿足了西方的優(yōu)越心理，也最終為他們的殖民主義開脫罪名，洗清殖民主義帶來的民族愧疚感。

二、《邊城》豐富的民俗風情，滿足了西方人的獵奇心理

《邊城》展開的不僅是一幅絕美的世外桃源風景畫，更是一幅充滿獨特湘西色彩的風俗畫。吊腳樓“黃泥的墻，烏黑的瓦”，（沈從文，2005，p12）“各處人家門前皆晾曬有衣服同青菜。紅薯多帶藤懸掛在屋檐下。用棕衣作成的口袋，裝滿了栗子、榛子和其他硬殼果?！保ㄉ驈奈?，2005，p12）“小飯店門前長案上，常有煎得焦黃的鯉魚豆腐，身上裝飾了紅辣椒絲，臥在淺口缽頭里。缽旁大竹筒中插著大把朱紅筷子?！保ㄉ驈奈?，2005，p17）“端午日，當?shù)貗D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額角上用雄黃蘸酒畫了個王字。任何人家到了這天必可以吃魚吃肉。大約上午十一點鐘左右，全茶峒人就吃了午飯，把飯吃過后，在城里住家的，莫不倒鎖了門，全家出城到河邊看劃船。河街有熟人的，可到河街吊腳樓門口邊看，不然就站在稅關(guān)門口與各個碼頭上看。”（沈從文，2005，p24） 極美的民俗情景描述在文中比比皆是，沈從文把湘西獨特的美景、民風民俗、亦真亦幻的情節(jié)發(fā)展無縫糅合，成就了他一大寫作特色——散文與詩歌般唯美的作品意境，無怪他的文字技巧得到中西學者一致推崇。《邊城》字里行間透露出來的是賞心悅目的美，是栩栩如生的趣，是作者對家鄉(xiāng)風土人情深深的愛與眷戀。

學者Jenner認為，中國文學作品必須與現(xiàn)有的西方作品不一致才能抓住西方讀者的眼球，此種差異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為文化差異。（梁潔貞，2005）類似的評論難免以偏概全，但的確指出了西方讀者對中國作品的印象以及部分中國作品進入西方視野的途徑。西方讀者對獨特瑰麗的東方民俗津津樂道的同時，卻忽略了作品本身深刻的內(nèi)涵與意義。在西方人心中，東方幾乎等同于精美的絲綢、陶瓷、古怪的文字、異國情調(diào)、極富魅力的風景、奇風異俗，對東方的這種構(gòu)建與想象已經(jīng)成為西方審美情趣的一個重要部分。沈從文筆下活靈活現(xiàn)的湘西民俗不僅獨具審美魅力，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滿足了西方讀者對東方風俗人情的獵奇心理。

三、《邊城》的東方觀念，映照了西方人的強大心理

沈從文作品不乏宿命的論調(diào)，他筆下的“鄉(xiāng)下人”常把一些無可奈何之事歸結(jié)為命運的安排?！哆叧恰芬晃慕豢椫鴥煞N曲調(diào)，一邊是風土人情的輕快明朗，一邊卻是人物個性與處境的淡淡哀傷。例如，邊城人面對洪水：“某一年水若來得特別猛一些，沿河吊腳樓必有一處兩處為大水沖去，大家皆在城上頭呆望。受損失的也同樣呆望著，對于所受的損失仿佛無話可說，與在自然安排下，眼見其他無可挽救的不幸來時相似?！保ㄉ驈奈?，2005，p12）浸染著淺淺憂傷的語調(diào)深深地觸動了讀者的心。沈從文并非宿命論者，但他深愛著這些善良淳樸的“鄉(xiāng)下人”，因而在文中使用“仿佛、相似”這些不確定的字眼和模糊的語調(diào)，弱化對邊城人宿命論的批判。再例如，本是女主人公翠翠自身的婚姻大事，她卻從沒有自己表過一次態(tài)，沒有和愛慕的二佬真正地接觸，全是爺爺一趟趟明里暗里地詢問慫恿，推動事態(tài)的發(fā)展。結(jié)局是翠翠在船頭無望的等待，一如戈多的等待，“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沈從文，2005，p123）

安于現(xiàn)狀，既無心也無力去改變命運看似偶然的安排，這是被西方人視為深具東方色彩的個性特征，映照了東方主義對東方人性的概括——軟弱無力。西方為此沾沾自喜，認為對比“他者”，自身顯然更堅強有力，勇于開拓。正如普林筆下開疆拓土的“白種人”（The White Men）形象：“腳踩亂石，頭頂荊棘 / 雙手無傍無依……噢，當“白種人”開踩出一條接一條的大道時/他們心中懷想的是整個世界！”（Said Edward W.，1979，p226）（薩義德著，王宇根譯，2000）在東方主義者看來，東方以某種形式融合成一體，因此他們往往將將對東方單個事物的研究發(fā)現(xiàn)推廣至東方整體，自認能更好地理解東方人的心性和氣質(zhì)。

四、《邊城》體現(xiàn)的傳統(tǒng)東方女性特征，與西方男性形象相對立

單從名字而言，沈從文筆下的翠翠便帶有中國農(nóng)村女子俏麗淳樸的感覺。她是大山的女兒，不僅取名于自然，她的情感變化更是與山里的自然風物互相映襯。她還具有典型的傳統(tǒng)東方女子特征：勤勞能干，含蓄靦腆，善良自然，對爺爺孝順依賴。這樣的東方女性特質(zhì)，一如浸潤著邊城，浸潤著沈從文筆墨的“水”意象，溫柔舒緩地流淌開去，烘托出憂郁纏綿的氛圍。

站在東方學的角度看，東方正如邊城中的女性形象，順應傳統(tǒng)，溫順可人，但一味被動地奉行強而有力的男權(quán)制度，始終無法擺脫無助的“弱者”形象，無力應付自身的事物，無法自覺自主地掌握自身命運，長期處于“失聲”狀態(tài)，甘心居于被支配被壓制的從屬地位。西方讀者面對這樣的文本，不免恣意意淫，把自身與富于力量，不斷進取，占據(jù)霸權(quán)中心地位的男性形象畫上等號。這樣一來，西方與東方的關(guān)系正像男性與女性權(quán)力話語的二元對立模式，然而，西方的這種建構(gòu)性想象 并不符合東方現(xiàn)實，只淪為可悲的一廂情愿的幻想。

五、《邊城》作為東方文學，迎合西方主流意識形態(tài)

Andrew F Jones在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world” Literary Economy一文中提到，漢學家Owen以詩人北島為例，批評中國許多作家和詩人創(chuàng)作時，只注重作品的可譯性，再加上些地方色彩的點綴，一味迎合西方讀者口味，沒有中國作品本身的特色，根本無寫作技巧可言，直至后來的先鋒派作家才開始體現(xiàn)技巧，如莫言的《紅高粱》。（Andrew F Jones，1994）Owen的論述難免以偏概全，而且他對寫作技巧的理解明顯取自于西方文學價值觀。Andrew F Jones在文中還考察了Gothe“世界文學史”這一提法，發(fā)現(xiàn)隱藏在這個口號下的是西方文人學者的普遍心態(tài)：以歐美文學為主流，以歐美語言特別是英語和法語為主要的寫作語言，以歐美的文學狀態(tài)和需要，歐美的審美觀和價值觀作為標準，評價所有“他者”文學。（Andrew F Jones，1994）

中國小說想要在世界打開市場，要不體現(xiàn)為“異國情調(diào)”，要不體現(xiàn)為關(guān)注所謂人類的“普遍性”問題。無論哪種，都深深烙上了西方文學樹立“自我”與“他者”二元對立，并以“自我”為中心的特點。Andrew F Jones認為，沈從文的文章之所以在國外有市場，就是因為其濃厚的異國情調(diào)，恰好迎合了西方主流意識形態(tài)。（Andrew F Jones，1994）

然而，《邊城》的價值遠非“東方情調(diào)”一類的詞語可以概括。沈從文以反現(xiàn)代性的角度描繪與城市生活對立的鄉(xiāng)村生活狀態(tài)，指出現(xiàn)代文明對傳統(tǒng)社會文化的沖擊，宣泄現(xiàn)代文明的重壓，緩解新時代人們的焦慮與孤獨，這一點，沈從文與卡夫卡無異。誠然，現(xiàn)代化給人們帶來了財富，給社會帶來了發(fā)展，但它過分強調(diào)物質(zhì)性，過分贊成理性，人們逐漸疏離與孤獨，內(nèi)心倍加向往真實、自然、和諧、符合人性的生活，欣賞沈從文清新的牧歌調(diào)子下那一群善良淳樸，重義輕利的村民。沈從文站在時代的高點，身懷全人類的情緒，背負全人類需要共同面對的問題，《邊城》體現(xiàn)了極高的藝術(shù)價值。

參考文獻：

[1]夏志清著，劉紹明等譯，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M].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

[2]梁潔貞，編選重寫與翻譯重寫——沈從文英譯選集研究[D].嶺南大學，2005.

[3]沈從文，邊城[Z].北岳文藝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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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愛德華﹒W﹒薩義德著，王宇根譯，東方學[M].北京，2000.

[6]Andrew F. Jones，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world” Literary Economy[J].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Vol. 8，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