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那邊太孤單
“假設(shè),黑洞A和黑洞B相撞融合,然后就會產(chǎn)生引力波。如果,地球上有足夠精密的儀器,就可以成功捕捉到?!?/p>
宋寧說這段話,是在2006年。地點,不是某天文物理系的課堂,而是南京一個二本文科學(xué)院的二食堂。
唐瑩從鄰校過來找同學(xué)玩,聽見他的聲音,轉(zhuǎn)過頭。初夏的空氣仿佛打了個響指,啪,靜止了。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一個消失在2003年的男生,忽然突破了時間與空間的屏障,出現(xiàn)在了眼前。唐瑩內(nèi)心里有了種喜極而泣的感動,以及把他揪過來扇一巴掌的沖動。
她走過去說:“宋寧,你還在地球呢?”
宋寧轉(zhuǎn)過身,淡淡地打量了一眼,說“啊,火星那邊太孤單,就回來了。”
然后自己先笑噴,從凳子上跳起來,拉著唐瑩讓她坐在身邊,對其他朋友說:“我鞍山的同學(xué),唐瑩?!?/p>
坐在宋寧身邊的王雨楠,忙挽起他的胳膊,對唐瑩說“你是他同學(xué)啊,以前沒聽宋寧說過呢?”
都是女生,這個小動作哪有不懂的道理??梢惨驗槎际桥^于明顯的小動作難免讓人有氣。唐瑩伸手挽過宋寧另一邊胳膊,說:“呀,我們的事,你干嗎瞞著她啊?!?/p>
王雨楠的臉,一瞬黑了。
宋寧抽出手說:“喂,喂,喂,好久不見,沒必要一見面就整我吧?!睈刍孟氲纳褓┥倌?/p>
鞍山,遼寧省轄市,產(chǎn)鋼產(chǎn)玉產(chǎn)溫泉。宋寧家里就是賣玉的,店開在玉佛苑那邊。唐瑩不但和他同桌,還是同路。那是本世紀(jì)之初,每天,她都會和宋寧坐一段有軌電車去學(xué)校,從初中到高中,橘紅色的四方車廂,穿行在越來越現(xiàn)代的城市里,像某個連接過去與未來的時間機器。鞍山人喜歡叫它“老摩電”,但唐瑩和宋寧喜歡叫它“咣當(dāng)當(dāng)”。
“咣當(dāng)當(dāng),咣當(dāng)當(dāng)”,他們坐在老摩電里,擺渡過春夏秋冬。那時候,宋寧喜歡看《科幻世界》,每期必買。唐瑩也會借來看。宋寧愛大劉的作品,唐瑩表示也喜歡。其實,十幾歲的女生,有幾個會喜歡硬科幻呢?可十幾歲的男生永遠不明白這個道理。
他常坐在“咣當(dāng)當(dāng)”的大車窗旁,和唐瑩暢想人類未來5萬年。他說:“假設(shè),引力波被人類發(fā)現(xiàn),曲速引擎就真的有可能實現(xiàn)了?!?/p>
唐瑩回憶了一下百度,說:“曲速引擎啊,德國那個海姆提出來的吧。感覺他說的挺有道理的。可是和引力波有關(guān)系嗎?”
旁邊趕著去練太極劍的大媽聽著,覺得這兩位一定是未來上清華的天才。但事實上,他們只是愛幻想的神侃少年。其實,比起那些不知所云的物理名詞,他們更愛頂著補課的名頭,去烈士山夜市瞎晃。人聲鼎沸的街道,叫賣聲與砍價聲齊飛??敬套痰南銡獯钆渎槔睜C汩汩的鮮紅色,構(gòu)建起盛大的興奮與歡愉。
有一次,宋寧在地攤上發(fā)現(xiàn)了一套印著太陽系九大行星的星際徽章。他挑了一個火星,送給唐瑩一個地球。
他說:“太陽系里,火星和地球最像了,是一對兒標(biāo)配。”
唐瑩翻他白眼,:“誰和你是標(biāo)配啊?”
“對,不是標(biāo)配,是般配?!?/p>
“去死!”
唐瑩的拳風(fēng)先于話風(fēng),悶悶敲在宋寧的心口上,各種滋味,炸碎一地。
兩眼兒姑娘
許多年少的愛情,都止步于點到為止的暗示和貌似不經(jīng)意的玩笑。越是天天廝混在一起,越是難以啟齒。
因為熟嘛。那么熟,怎么開口說喜歡你。因此,唐瑩特別羨慕王雨楠。
宋寧是這樣點評王雨楠的,“這姑娘有點小心眼兒和缺心眼兒”。但唐瑩把這“兩眼兒”總結(jié)為單純。單純的姑娘,想要什么張嘴要,喜歡什么開口說。王雨楠說:“唐瑩,我挺喜歡你的,特別帥氣。我剛見你的時候,還把你當(dāng)情敵來著,后來才發(fā)現(xiàn),你和宋寧就是哥兒們?!?/p>
唐瑩說:“是宋寧和你說的吧。”
“對啊。他說你們以前天天討論《科幻世界》?!?/p>
唐瑩無話可說。她分辨不出宋寧用《科幻世界》把她打造成純爺們、真漢子的形象,是真心以為,還是刻意掩飾。但她只能就這樣演下去,當(dāng)一名曾經(jīng)愛過科幻的女少年。
那是2007年,唐瑩、宋寧、王雨楠,成了奇異的三人組。常常同進同出。他們是一種偶像劇般平靜又暗潮涌動的關(guān)系。只是CP不明朗,人設(shè)不夠美。
7月暑假,唐瑩留在南京打工。宋寧也沒走,滿大街發(fā)傳單。王雨楠最終是被家里的電話催回去,留給唐瑩和宋寧一段獨處的空白。
每天,宋寧都會接唐瑩下班,路上要坐一段地鐵。有一次,唐瑩沒忍住,還是問了。她說:“那天為什么沒來?”
“哪天???”宋寧沒反應(yīng)過來。
“后來……你去哪兒了?”
“啊……”宋寧懂了。
地鐵轟隆隆的開著,有一點點“咣當(dāng)當(dāng)”的意思,車窗外黑沉沉的,像某一天的傍晚。
愛因斯坦都證明不了的引力波
那一天,是2003年的4月26日。鞍山最后一班“咣當(dāng)當(dāng)”在這一天收車入庫。跑了47年的老摩電,正式退役。
宋寧說:“咱們沒趕上開始,可不能錯過了結(jié)束啊。”唐瑩說:“最后一班,怎么也要坐一回紀(jì)念一下?!?/p>
他們約定的時候,是2月,可過完春節(jié),宋寧就失蹤了。后來唐瑩找過宋寧的家,還有玉佛苑的店,可都鎖了門。
宋寧說:“那時候我爸好賭,把店都給賭進去了,只能帶著我和我媽跑路了。”唐瑩問:“那你干嗎不和我說一聲呢。”宋寧把手指掰得嘎巴嘎巴響。他說:“跑路很光榮么?”唐瑩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以為你那天會來的。”
那一天,她乘著老摩電,一遍一遍穿梭在熟悉的街道里,直到7點19分的最后一班。后來唐瑩覺得,她有關(guān)愛情的概念,就是在這來來回回的“咣當(dāng)當(dāng)”里確立起來的。從此,她懂得了什么是“曾經(jīng)擁有”,也明白了什么叫“已然失去”。她后悔了,后悔花了那么多的時間用來神侃大劉的胡思亂想,卻沒有說過一句真心的話。
她只是和他說了火星,說了地球,說了愛因斯坦都證明不了的引力波。
最怕缺心眼兒
所以,唐瑩羨慕王雨楠,在接站的月臺上,她就給了宋寧一個熱烈的擁抱和吻。她說:“我想死你了。還有你?!?/p>
唉,還有你。
每次面對王雨楠直白的熱愛,唐瑩都會臉熱,像偷拿了朋友心愛的東西,朋友卻不知道。
有段時間,唐瑩刻意疏遠過。然而并不成功。王雨楠總是拉宋寧來找她。她不知道是宋寧的想法,還是王雨楠的主意,總之人都來了,她拒絕不了。后來,也嘗試談了一個男朋友,搞四人約會。王雨楠到是興致高的不得了,每周必想出個節(jié)目。可唐瑩卻發(fā)覺,自己竟然還有心理潔癖,尤其是在自己喜歡的男生面前和另一個男生卿卿我我。
再后來,他們又成了三人行。那時已是大四,宋寧投了42封簡歷,進了一家房產(chǎn)公司做文案。唐瑩參加了3場校招,進了通訊公司做文員。而王雨楠迷迷糊糊跟著同室準(zhǔn)備考研。說實話,都不是人中龍鳳,所以只能以雞飛狗跳的姿態(tài)投入到另一個世界里。
不久,王雨楠考研失敗,可峰回路轉(zhuǎn),調(diào)劑成功。收到錄取通知那天,王雨楠喊唐瑩過來吃飯。
那時候,她和宋寧在校外租了房子。很小,但五臟俱全。王雨楠做了火鍋,喝得有點多。她舉著杯說:“我真幸運,能遇到你們倆。一個我最愛的老公,一個我最好的朋友?!?/p>
唐瑩望著她,默默打了個激靈。
晚上,王雨楠醉得不省人世。宋寧送唐瑩去地鐵站,夜風(fēng)涼涼的,像混進了細碎冰沙。唐瑩忽然說:“簡單的人真好,活得總是那么開心?!?/p>
宋寧雙手插在褲兜里,閑閑地說:“缺心眼嘛?!?/p>
“別老那么說雨楠,能遇到這樣女孩喜歡你,你就該珍惜?!?/p>
宋寧吹了聲口哨,說:“知道嗎?我不怕有心眼兒的,最怕缺心眼兒的?!?/p>
唐瑩微微一笑,秒懂了。
8點56分
時間推著三個人跑進2011年,也給三個人畫出了圈子。王雨楠嘴里常說的還是導(dǎo)師如何罵人,如何貪財,如何好色。宋寧和唐瑩談的卻已是房子首付怎么籌,股票基金收益有多少。他們漸漸變做成年人,可王雨楠依然留在學(xué)生的圈子里。
6月,唐瑩跳槽,房子從玄武租到雨花。宋寧和王雨楠過去幫忙收拾東西。晚上7點,王雨楠的導(dǎo)師打來電話,叫她過去要指導(dǎo)論文。唐瑩說:“怎么這個點叫你過去啊。宋寧你陪她去吧。”
王雨楠說:“不用,你這里還這么多東西沒收拾呢,讓他幫你好了。”
7點48分的時候,王雨楠打來一個電話,報平安。
8點12分,發(fā)來一條短信,“他是來找我談生意的。上核心期刊要1000塊,第一作者還要寫他。真不是人?!?/p>
8點56分,宋寧的手機響了一下,停了,宋寧沒看。
再后來,就是9點47分了。是警察。他問:“你是王雨楠什么人?”
宋寧迷茫地說:“我她男朋友?。俊?/p>
“你過來一下吧。她跳樓了?!?/p>
王雨楠是從9樓跳下去的,在醫(yī)院里掙扎了5個小時,宣告腦死亡。
醫(yī)生給她蓋上白布的時候,唐瑩問宋寧,“那個響一聲的電話是雨楠吧?”
宋寧點了點頭,唐瑩一瞬間,崩潰了。
無力再愛
沒人知道那天晚上王雨楠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但宋寧瘋了一樣和學(xué)校打了場輿論戰(zhàn),終于逼得“罵人”、“貪財”、“好色”的導(dǎo)師撤職謝罪。
不過,這些對于唐瑩只是聽說,因為她沒有去新公司入職,而是離開了南京,回了鞍山。
她是有多久沒回過這座城市了,熟悉又陌生。家里幫忙找了幾個工作都沒干長。曾經(jīng)生活的環(huán)境,她已不適應(yīng)。
時間托托拉拉進了2013年,唐瑩終是辭了職,在玉佛苑那邊開了家小店。很小的面積,賣冰涼又溫暖的玉。家人勸她去看心理醫(yī)生。因為她越來越來安靜,越來越孤獨??伤齾s覺得終于得到了久違的安寧。
2015年,大劉的《三體》拿到73屆世界科幻大會雨果獎,一時間,洛陽紙貴。唐瑩在網(wǎng)上看到新聞,心頭一凜。其實,《三體》在《科幻世界》上連載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讀過了。從2006年開始,每期不落。宋寧幫她搬家那天,在床底下也看見了這些舊雜志。
他問:“你一直都在看”
唐瑩笑了,說:“每次看,我就想起咱們以前,坐在咣當(dāng)當(dāng)里神侃。”
又是夜晚,暮色里有燒烤的香氣溢氣進來,沖散了拴住心跳的細線。
那是8點56分,宋寧緩緩靠近的嘴唇離唐瑩只有半公分。背包里的電話,響了一聲,停了??伤麤]有看,低頭繼續(xù)吻下去……
2016年,地球上已經(jīng)有了足夠精密的儀器可以捕捉13億年前的引力波。
可是曾經(jīng)神侃引力波的少年,卻已經(jīng)遺落在時間里,無力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