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喬 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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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犁河邊的錫伯人
◆喬葉
篝火的烈焰慢慢地弱下去,茫茫黑夜里,我們上了車。酒足飯飽,車?yán)镆还赡X滿腸肥的氣息。群舞,猛吃,痛飲,大笑……察布查爾郊外的這個夜晚,過得熱鬧。這熱鬧一進(jìn)到車?yán)?,便安靜了下來。都有些倦了。但明天就要分別,就這么靜下去似乎也是不對的,于是就有人提議唱歌。一車醉意里,有人叫嚷著阿蘇的名字,讓他唱。那個人也沒有推辭,大大方方地走到車的最前面,拿起了話筒,說要唱一首《伊犁河》。
他說先用漢語試試看,但是只唱了兩句就放棄了,說不是那個味兒。然后,他說還是用他的母語唱吧。唱了兩句,車?yán)锞统聊??!@真是有意思啊。他用漢語唱的時候,我都聽得懂,卻聽不進(jìn)去。但是他用他的母語一唱,我一個字也聽不懂的,卻仿佛聽到了心里。仿佛我全都懂。每一句的每個音符,每個音符的每個拐彎,每個拐彎的每個顫音,都懂。
“你是什么族?”
“就是察布查爾人口最多的少數(shù)民族,錫伯族。”
錫伯族,很慚愧,我對這個少數(shù)民族第一次有印象是在1999年。那一年是建國50周年,郵政局發(fā)行了一套56個民族的大型郵票,作為一個集郵愛好者,我把這套郵票認(rèn)認(rèn)真真地欣賞了一遍,才知道有個錫伯族。沒想到這次來到伊犁,就來到了錫伯族的家園。
阿蘇的歌唱得真是好啊。這樣的歌,聽一遍肯定是不夠的。但是也不好意思再讓他唱。回到河南之后,我在網(wǎng)上找到了這首歌,網(wǎng)友笨毛驢推薦說,這是一首錫伯族民歌。錫伯族聚居的察布查爾縣就在伊犁河邊,這條河是他們的母親河。歌曲演唱者英剛,是位登山愛好者,也是位音樂愛好者,曾經(jīng)站在海拔6193米的高度拉著手風(fēng)琴放聲高歌。歌曲詞曲作者就是英剛的舅舅、錫伯族學(xué)者吳扎拉?亞沙。
伊犁河,伊犁河
長流不息,波浪翻滾
像我這樣,深愛著你
在這世界,沒有別人
啊,伊犁河
啊,伊犁河
……
歌詞就是這么簡單。仿佛是最一般的情歌。但是,一聽到它的旋律,我就知道:它不一般。它不可能一般。當(dāng)然,可以把它看成是情歌,是唱給情人的歌,但它也是唱給母親的歌,唱給父親的歌,唱給孩子的歌,或者是唱給自己的歌。
對錫伯族就這樣慢慢關(guān)注起來,知道的也便越來越多。
錫伯人最初游牧于大興安嶺東麓,世代以狩獵、捕魚為生,勤懇忠直,勇猛彪悍。16世紀(jì)編入蒙古八旗,其生產(chǎn)方式便由游牧逐漸轉(zhuǎn)變?yōu)檗r(nóng)業(yè),日趨穩(wěn)定。乾隆二十九年(1764),清政府為鞏固西北邊防,下令將部分錫伯族遷往新疆。
“在1764年的農(nóng)歷四月十八日開始上路,那是一天早晨,據(jù)說是。走了一年零三個月的時間。我們今天的人應(yīng)該是很難想象的艱辛,你想他們是在整個一個漠北大草原,整個橫的穿過了這個南北,那時候沒有路的,全是茫茫大草原,而且罕無人跡。從北部一直走,走到烏里雅蘇臺的時候,由于勞碌,牲畜死了很多,而且包括人得了瘧疾,完了之后在那兒過了一冬。第二年春天翻過了阿爾泰山,穿越到了伊犁河。到了伊犁河畔,當(dāng)時伊犁將軍親自去接這批部隊(duì),伊犁將軍按照花名冊點(diǎn)名,沒有損失一個人。西遷完成了,人們就在伊犁河邊扎下來了?!?/p>
屏幕里正在訴說的人叫焦建成,央視記者。他曾經(jīng)主持過大型電視系列節(jié)目《望長城》,錫伯族人。
“其實(shí)西遷完成的時候,不僅沒有人員損失,而且人還多了。因?yàn)橛幸徊糠钟H人也跟著過來了,還有一部分是新生兒。這些生在路上的孩子,都用干草裹著。這一路走來,所有的人都是衣衫襤褸,但是見到伊犁將軍的時候,所有的人都衣冠整齊,潔凈尊嚴(yán)。因?yàn)樗麄儼盐ㄒ坏暮靡路剂袅讼聛?,在這樣的時刻,他們決不允許自己失儀?!?/p>
這是錫伯民族博物院的講解員所言。這個年輕的女孩子也是錫伯族人,講述這段歷史的時候,她的神情嚴(yán)肅,從頭到尾幾乎都沒有笑容,我們也被她的嚴(yán)肅震懾,聚精會神地聆聽著她的講解,不敢有絲毫輕慢的走神。講到后來,她的眼睛里淚光閃閃——她肯定講過無數(shù)次了吧,可是還能如此動情,可見有多么刻骨銘心——我覺得她真是好看極了。
由此,農(nóng)歷四月十八日便成為了錫伯族的“西遷節(jié)”,也由此,便有了一首《西遷歌》:
大江的水流,
想不到分成,
幾條河(耶吶),
盛京城里的錫伯人,
想不到分離告別(耶吶)。
……
錫伯人來到了伊犁河谷,一住兩百多年,一直到現(xiàn)在。
他們在這里狩獵:
雪飄如蝶飛,
馳騁共撒圍,
踏遍千重山,
獵犬凱歌會。
他們在這里情愛:
織繩的牛皮熟放了
不知多久(耶吶),
小妹妹的誠心,
讓我不知盼了多久(耶吶)。
他們還在這里祈神:
女神啊,女神,
求你賜福氣。
我們有罪過,
求你多寬恕。
……
他們是如此謙卑,可我不知道他們罪過何在。他們在這里屯田,在這里開渠,在這里戍邊。他們的身影飄動在阡陌的縱橫里,樹木的蔥綠里,瓜果的芬芳里——伊犁因了他們而豐腴美艷,因他們而得福了。
我所知道的錫伯族人很有限,只有這么幾個:焦建成,那個講解員,還有阿蘇。可是他們每個人都讓我過目難忘。尤其是焦建成。他在訪談里說每到西遷節(jié)這一天,生活在北京的30多位錫伯族的后裔總會歡聚一堂,“……我記得小的時候,伊犁河是一個非常野性的河。你要走近伊犁河的時候,你先要走過一片像原始森林似的那種灌木叢。我記得小的時候,我在灌木叢里,我抬頭看不見太陽,你想想就是那樣的。就是還沒到河邊,離河邊還有一二百米的時候,你就聽見巨浪滔天的那種聲音。那個水的流動,非常震撼。而我小的時候,游泳就是在伊犁河上學(xué)會的。當(dāng)你第三次到伊犁河邊的時候,就如同一個獵人家的孩子已經(jīng)第三次看見了野豬,沒錯,你的膽子自然就壯了?!谖覀冃〉臅r候,察布查爾的每個鄉(xiāng)都是一個獨(dú)立的城堡圍起來的,城堡十幾米高,錫伯語‘佛同克陳’,我還記得這個詞,漢語翻過來,實(shí)際上就是垛墻的意思。長城的垛墻這個意思。早晨門一打開以后,牛們羊們和人們就一起從城門里魚貫而出,每家孩子都趕著自己家的牛羊,趕到那個方向,牛羊一上了路,他再往學(xué)校的方向走。清晨的日出非常漂亮,撒在草場上,到處都是野性的荒蠻那種感覺?!?/p>
他還講述了這樣一種情形:“在我們小的時候一個很大的印象,就是老人經(jīng)常給孩子講歷史。而且到了晚上,那時候也沒有電燈,用油燈,一點(diǎn)油燈以后,老人經(jīng)常嘆一口長氣,就開始講他們的過去,講他們的狩獵生活,講他們的西遷生活,那種非常悠遠(yuǎn)的感覺,不時地給我們烙下這樣的一種印象,一種懷古之情。從老人的眼神和他慢慢的講述中間,就讓這一批軍人的孩子、后代逐漸地長大了,所以這樣長期以來,錫伯族的后代,像我們這些孩子個性也都有挺強(qiáng)悍的一種東西。這個我們自己是不知道的,但是當(dāng)我們長大了后,到別的地方去跟別人接觸的時候,別人說,這家伙身上有說不清楚的一股勁?!?/p>
記者:“是什么勁呢?“
焦建成:“我也說不清楚……比如我在那兒講話的時候,動勢非常大,很有感染力,說話也是很沖,就這種感覺。我自己意識不到,因?yàn)槲覀兪菑哪莾撼鰜淼?,到了烏魯木齊,后來到了北京,那樣的逐漸地往外走,越往外走給人的感覺就越強(qiáng)烈。這種環(huán)境對性格有時候是起著非常關(guān)鍵的影響的。”
看到這里我就笑了。他不知道,其實(shí)他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這些錫伯族的孩子們,都是有大靠山和大背景的人,當(dāng)然會有大的動勢?!罂可胶痛蟊尘埃褪撬麄冨a伯族的血液和氣脈。
他們都是有根的人——經(jīng)過了幾百年的分離,伊犁這邊的錫伯族和沈陽那邊的錫伯族的家譜,還是能夠流暢地續(xù)在一起。而更有意思的是,伊犁的錫伯族對于語言和文化的保留還更加完整。這里的察布查爾錫伯族,從小學(xué)就開始教孩子們學(xué)習(xí)錫伯族文。他們對內(nèi)都會使用錫伯族語交流,對外則都會使用漢語書寫和用普通話交談。這里的縣機(jī)關(guān)發(fā)布公文、執(zhí)行公務(wù)都是用錫伯族文字為主,縣里還辦有《察布查爾報(bào)》,是我國唯一的錫伯族文報(bào)紙。由郵局統(tǒng)一征訂和發(fā)行,主要讀者是新疆的錫伯族人和各地的語言研究學(xué)者。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的廣播是用錫伯族語,電視臺也有專用頻道在固定的時間播出錫伯語電視節(jié)目。
這個世界上,有根的人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有根且愛著自己的根,這樣的人就更少。他們有根,也愛著這根,這根讓他們有所信,有所依,有所守。所以他們走到哪里都有篤定的力量。
我非常羨慕他們。
發(fā)稿編輯/姬鴻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