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賀卡

趙靜

我輕輕地打開一個盒子，里面是一打賀卡，五顏六色，圖案各異，是我收藏的寶貝之一?？粗@些，一下就回到了20年前的少年時代。

那時的自己還是一個小女孩兒，每年的年初歲尾，辭舊迎新，我總在街上的大小商店里、郵局里跑進跑出，選購一些我喜愛的賀年卡。然后再一張一張寫上祝詞，一張一張送寄出去。而每次最先想到的一定是他。他，是我今生沒有法子忘記的人。

認識中同秀一是20年前的事情。

他是日本國鹿兒島人，我大約在1991年的春天認識的他，我們相識四年之后他離開了我，離開了這個世界。但是在那些年里，我每年仍然要固執(zhí)地將第一張賀卡送給他，一如他在世一樣寫給他許多祝福的話，然后燒化，并認為這樣我的朋友在另一個世界就收到了。

中同秀一，這位日本青年，是我剛剛長成少年時結識的第一個異性朋友。當時他是日本鹿兒島經濟大學三年級的學生，為寫好畢業(yè)論文，自費來中國考察。那時，我為看病方便，正住在北京的姑母家里。而秀一的哥哥和我日本留學歸國的表哥是同學好友，因此弟弟來中國就提前打電話叫表哥到機場接人，并給關照。記得那天和表哥去機場的路上，我的心如小鹿一般撞來撞去，很激動。等見面后我靦腆得一句話講不出來，頭一低臉先就紅了。倒是異邦來的秀一很落落大方，等表哥介紹過之后，他很喜愛地上來摸摸我的頭發(fā)，含笑注視著我說：“丫頭是個很靚的女孩兒！”他隨著表哥，也叫我丫頭。他講中國話，又講得好，這一點上倒使我覺得他不像個外國人。

回家的路上，表哥一邊開車一邊同秀一搭話。我這時就有機會悄悄觀察身邊的人了。這是一個英俊非凡的日本青年，平頭，極端正的五官，中等身材，穿著一件紅艷的套頭運動衫，一條藍色牛仔褲，踏著球鞋，昂昂然地挺著腰，微笑著和表哥講話。他們全講日語，我聽不懂。但那語言我聽來很有趣，如同音樂。

中同秀一在我的姑母家里住了十來天，我對他漸漸熟悉起來，并成了后來最好的朋友，以致在他考察完要歸去的那一日里，從來不哭不鬧的我竟哭成了淚人。哭得秀一已經進了關口，還淚水汪汪地向我們揮手，又揮手。在那十來天里，秀一給我的印象極好，他待人彬彬有禮，謙和誠懇。有時，你為他做一點小事，哪怕是吃飯時讓一讓他，他也會坐著向你微微欠身道謝。秀一聰穎出奇，他能講多種語言，對文學也有較多了解。

秀一回國后，很快給表哥來過一封信，除對姑母一家人深表感激外，還有對我的鼓勵，并要我一定好好學習。而且還給我寄的有初學日語的一些書籍，叫我有空了就學一下日文也好。以后，我們常常通信，年年互贈賀卡。

第一年他給我的是一張令我深感意外的賀卡——一張他的彩色照片。秀一在包裹著照片的彩簽紙上寫到：“丫頭，你還好吧！年終考試考得好不好？這是我在我的大學校園里照的相，我把它作為賀卡送給你，希望你好好學習，更希望你快快長大。祝新年快樂——秀一于日本國鹿兒島。”

這是一張拍攝得非常精美的照片，紅色的運動衫，懷里抱著紅色的摩托車安全帽，人閑閑地跨在紅色摩托車上。而周圍的風景卻是綠色，綠的草坪，綠的樹木，這使得整個照片更加新穎靚麗。他微微笑著，好像正注視著我，還有他那總是溫和而明澈的目光，讓我感覺到生命的一切美好和溫馨。

第二年，我又得到了一張秀一給我的賀卡，卡上的話不長，是四句詩樣的話“關山萬里，無限蒼海，情意濃濃，根深似海。”此外，又用一張華箋寫了：“媽媽已于12月9日去橫濱的姐姐家里了，1月8日才能回來，這些天里只有我一個人，好不寂寞。而有你的賀卡（祝福）就在我身邊相伴，又覺好不溫馨。”第三年再一張，又是幾句話：“丫頭，想你……”長長的省略號后面又說：“有志者與世爭雄，無志者寄人籬下。祝新年快樂！祝好好學習！”

第四年，也就是1994年年底，我得了秀一用很大的信袋寄來的許多張賀卡，這些美麗的賀卡，我看遍了每一張，都沒有寫一個字，只是在一張極美的櫻花華箋上重復著寫一句話：但愿人長久，但愿人長久，但愿人長久……滿滿一頁紙，寫得都是這句話。此外，在這個大的信袋里，還有一個小的塑膠袋，里面放滿了各種郵票，有田螺的，有櫻花的，有世界人權40周年紀念的，有日本警犬的，有日本民間工藝的……一共266枚極珍貴的郵票。那個時候我并不集郵，但是看到那些花花綠綠的郵票也是喜歡。而我的朋友秀一卻有多年的集郵史了，那些郵票他視如珍寶。當時，我有些納悶我的朋友在和我做什么謎，之后也未多想。到1995年夏天，這個謎底是我的表哥幫我解開了。那時，表哥從日本出差回來，說是叫我去北京散散心。我到的那天，表哥默默地拿給我一個藍色航空信封，信封用一個曲別針別著，打開來時里面竟是一張中同秀一的彩色照片。仔細看這張照片，與當時秀一送給我的那張是同一個地點、同一個日子里照的，只是這張照片上是西裝革履。我從未見過秀一穿西服，原來他穿西服更是一樣俊美灑脫。

我長久地注視著照片上我的朋友，表哥卻告訴了我這樣一個消息，“中同君因為腦癌已經于三個月前在日本東京病逝了……”這個消息當時對于我不啻于晴空一個霹靂，好長時間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呆呆地，呆呆地回不過神來，也無法相信這個事實。等清醒時，對于秀一的離去，我反倒超然了，只落了一回淚，也不再傷心?！吧辉谟陂L短，而在于是否有意義的活過?！边@是秀一生前講過的話。而此時，他為什么之前給我講這樣的話，我也是懂得了。

我也就更懂了，懂了我的朋友在最后，寄給我那個大大信袋里的全部內容了。那一頁紙的“但愿人長久”訴盡了他對我多少的不舍與深情啊，而那些空白賀卡，分明是教我對于這個美麗的世界和生命，除了感恩之外，也必然將生命中的愛慷慨地分布到人間，讓世界無處不充滿溫馨與愛！而那些被他視作珍寶的集郵，又好似在他離開以前，默默地，想把生命中的愛傾注到這些珍品上，充作一種特殊的賀卡留下給我。

很多年過去了，每年的春節(jié)我都忘不了送出一份我最誠摯的祝福，將我的心意融化成一句輕輕的問候，一種撫慰，一種感激……送給我的親朋和尊長，以及那些我似曾相識的面容。這是我對我的朋友中同秀一意愿的延伸，將這份溫馨，不停地送下去，便是我生存的快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