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沃金思想特質及國內研究理路

李若君

德沃金思想特質及國內研究理路

李若君*

德沃金一生的法哲學思想可分早、中、后三個階段：早期側重于法律應用層面，中期開始轉向法律哲學問題，到了后期就逐漸深入到政治和道德哲學的研究。其思想始終貫穿著“爭、法、誠”的主題與精神。中國學界對德沃金的關注也是隨著德沃金思想的逐步引進而演變的：起先關注是德沃金早期的較為淺層的權利論，之后對德沃金中期的更為成熟復雜的司法解釋論關注更多，再到后面則探討德沃金較為艱深的政治道德哲學。未來或將迎來德沃金熱的第四大主題——價值哲學。

德沃金權利司法法哲學

美國學者羅納德·M·德沃金是我國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學界一直重點關注的一個思想家。隨著上世紀“權利本位”觀的升溫以及司法改革和法治中國的推進，在西方權利、司法和法律哲學研究等領域有著極為獨特洞見和極大影響的德沃金思想越來越頻繁見諸于中國法學、哲學期刊和論著。鑒于德沃金對于中國學界帶來的豐富知識營養(yǎng)與思想啟迪，而國內對其其思想品質特點的提煉尚不夠明朗，三十多年關于德沃金研究文獻的內在思路尚待理清，本文擬就德沃金一生思想的主線、主題、特點以及國內關于德沃金研究的線索概況做一個綜述性梳理。

一、德沃金思想要義

從1963年一篇討論“司法裁量”的論文算起，到2013年9月，在德沃金辭世半年后，《紐約書評》登載了映射德沃金由實務轉向學術這一職業(yè)生涯線索的“自內而外的法律”，他所發(fā)表的數百篇關于法律哲學的論文、書評、時評、雜文及回應引發(fā)了西方思想界的巨大反響。①Ronald Dworkin，“Judicial Discretion”，Journal of Philosophy，Vol.60,No.21(1963)，pp.624-638；Ronald Dworkin，“Law from the Inside Out”，New York Review of Books，September 7，2013.自1977年關于權利論的第一部論文集合也是其為其贏得廣泛聲譽的著作《認真對待權利》起，德沃金先后又出版了《法律哲學》（1977）、《原則問題》（1985）、《法律帝國》（1986）、《老年癡呆中的哲學問題》（1987）、《不列顛權利法案》（1990）、《生命的自主權：墮胎、安樂死與個人自由的論辯》（1993）、《自由的法：對美國憲法的道德解讀》（1996）、《至上的美德：平等的理論與實踐》（2000）、《以賽亞·柏林的遺產》（2001）、《一場糟糕的選舉：仔細思考一下布什訴戈爾案、最高法院和美國民主》（2002）、《從自由主義價值觀到民主轉型：紀念亞諾斯基論文集》（2004）、《身披法袍的正義》（2006）、《民主是可能的嗎？新型政治辯論諸原則》（2006）、《最高法院的陣形：最高法院中的新右翼集團》（2008）、《刺猬的正義》（2011），直到他去世后，2013年哈佛大學出版社為這位杰出的校友出版了其探討宗教、科學與信念的最后一部著作——《宗教不需要有神》。②（1）Ronald Dworkin，Taking Rights Seriously，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7；（2）Ronald Dworkin ed.，The Philosophy of Law，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7；（3）Ronald Dworkin，A Matter of Principle，Cambridge，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5；（4）Ronald Dworkin，Law’s Empire，Cambridge，MA: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6；（5）Ronald Dworkin，Philosophical Issues in Senile Dementia，Washington，DC: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87；（6）Ronald Dworkin，A Bill of Rights for Britain，Ann Arbor，MI: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0；（7）Ronald Dworkin，Life’s Dominion:An Argument About Abortion，Euthanasia，and Individual Freedom，New York:Alfred A. Knopf，1993；（8）Ronald Dworkin，F(xiàn)reedom’s Law:The Moral Reading of the American Constitution，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6；（9）Ronald Dworkin，Sovereign Virtue: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Equality，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0；（10）Mark Lilla，Ronald Dworkin，and Robert Silvers ed.，The Legacy of Isaiah Berlin，New York: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2001；（11）Ronald Dworkin ed.，A Badly Flawed Election:Debating Bush v.Gore，the Supreme Court，and American Democracy，New York:New Press，2002；（12）Ronald Dworkin ed.，F(xiàn)rom Liberal Values to Democratic Transition:Essays in Honor of Janos Kis，Budapest:Central European University Press，2004；（13）Ronald Dworkin，Justice in Robes，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6；（14）Ronald Dworkin，Is Democracy Possible Here?:Principles for a New Political Debate，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6；（15）Ronald Dworkin，The Supreme Court Phalanx：The Court’s New Right-Wing Bloc，New York:New York Review Books，2008；（16）Ronald Dworkin，Justice for Hedgehogs，Cambridge，Massachusetts: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1；（17）Ronald Dworkin，Religion without God，Cambridge，Massachusetts，and London，England: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3.這總共17部著作中，除開《法律哲學》《一場糟糕的選舉》《以賽亞·伯林的遺產》和《從自由主義價值觀到民主轉型》四本是對不同人作品的匯編，其余13本皆是其專著，其中又以《法律帝國》和《刺猬的正義》為難得的經典，它們不是簡單論文的集合，而是將過往的思考成果有機融合在一起，形成體系化的理論。

《認真對待權利》（權利論）與《法律帝國》（法律闡釋論）分別是德沃金早期和中期的代表作。這期間德沃金思想大致有如下微妙變化：第一，抽象基礎上，揭示法概念的動態(tài)闡釋面相：如果說權利論是靜態(tài)地描摹了法的概念構成，那么法律闡釋論則是動態(tài)地且更為深入地展示了法律的論證性面相，進而揭示了法律的闡釋性質，指明了道德通向法律的橋梁所在，并通過“法律是什么”對法庭爭議內容的限定，為價值判斷提供了客觀性平臺。換言之，權利論給予法的概念以新的軀形，法律闡釋論則賦予了其活的靈魂。第二，具體內容上，側重原則觀的義務指引：如果說權利論是發(fā)現(xiàn)原則，確立個人權利的過程，證明了違反或拒絕服從不善待權利的法律之公民行為的正當性，那么法律闡釋論則是運用原則于司法和政治社會領域，進而完善權利法治觀的過程，從另一角度證明了公民遵守具備道德權威的法律的義務。第三，適用方法上，采行使價值理性化的建構性解釋：如果說權利論初步瓦解了實證主義的實證觀念與核心命題，追求司法正義——在個案中善待立法之外的應然權利，那么法律闡釋論則是為融合規(guī)范性與事實性的法律提供了客觀性的堅固平臺，從方法論角度重新整合了善待各種權利的法律體系，維系法律秩序——實現(xiàn)了對權利事實的永恒尊重。第四，目標結果上，構筑整全性的法律帝國：如果說權利論提供了法律帝國賴以建筑的質料，凸顯了實在法之外權利的獨特內蘊，那么法律闡釋論則是以建設性觀念鑄就了磅礴的整全性的法律本體王國，使一切的權利得到了帝國的庇佑。雖然有變化發(fā)展，但德沃金將道德作為法律的核心的思想主線是不變的，法官的職責便是以權利為透鏡審慎看待司法問題，在“作為整體性的法”范疇內尋求到解決該案件的唯一正確答案——在證立或者證否相應權利主張后，實現(xiàn)了司法正義，也推動了具有人文性質和政治道德性質的法律的發(fā)展完善。

前期德沃金主要就法律應用層面問題作探討，中期側重于法律哲學問題，后期深入到政治哲學和道德哲學?！洞题恼x》將畢生思考的精華融貫整合，薈萃了這部正義大敘事的終極大作，這是德沃金后期代表作，也是其一生最杰出的作品。這部作品第一部分將1996年發(fā)表的“客觀性與真：你最好相信它”③Ronald Dworkin“Objectivity and Truth：You’d Better Believe It”，Philosophy﹠Public Affairs,Vol.25,No.2(Spring，1996)，pp.87-139.進一步完善，反駁了認為價值解釋領域不可能有客觀真理的各種懷疑論，證成了價值相對于科學的獨立性，價值自有一套不同于科學的客觀真理。第二部分討論解釋問題，每一個人負有道德責任形成自己的一體化本真信念，只有在每個人負責的前提下，大家彼此間的溝通才是真誠的、有意義的，最后以解釋論證最優(yōu)者、最能將不同價值解釋統(tǒng)合起來的理論為該情形中的唯一客觀真理，直到有更好的論證推翻它。所以可以看出，價值領域的客觀真不是沒有，而是處于動態(tài)變化中。動態(tài)的解釋性概念如何確定其相對穩(wěn)定的成分？這就是第三部分討論的內容，我們對自己生命負責的責任心要求我們必須活得有尊嚴。尊嚴是人之為人必須認真對待的，這是個人自尊的要求，是社群正當的基礎，是人類文明社會的立足點。我們對自己生命的負責必須導出也要在至少一定條件下對其他人（同等生命體）負責。這就是從第三部分的倫理領域轉入了第四部分的道德領域。從之前的最大的學問領域——價值與科學，縮小到倫理道德領域，最后下落到政治領域探討直接應用于社會的政治實踐活動，將以前的權利觀、資源平等觀、自由權觀、伙伴式民主觀和法與道德融合觀全部集中在一起做一個系統(tǒng)總結?？梢?，德沃金的思想是逐層遞進、環(huán)環(huán)深入和拓展的。他的思想起先關注于一些應用性較強的政治、社會事件和案例，從相應的權利觀及法律觀進行檢省，而后追思這些法律觀、權利觀背后的道德蘊含，他重新闡釋了休謨原理，證成了價值領域存在客觀真理，并且這種價值真必須通過價值的方法獲得。德沃金晚期的價值哲學思考無疑為其早期法與道德融合的各種觀點提供了更穩(wěn)固扎實的根基，使其一生的思想更為圓通整全。

對德沃金一生思想產生重大影響的有哈特、羅爾斯、斯坎隆、內格爾、威廉姆斯和埃文斯。④See Stephen Guest，Ronald Dworkin，Stanford，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pp.15-16.他曾在日常學習、工作和生活中與這些優(yōu)秀學人曾有過深入探討交流。康德、伽達默爾、哈貝馬斯、休謨等哲學家的著作也為他提供不少思想營養(yǎng)，這從他的《法律帝國》和《刺猬的正義》中的觀點及其引證的注釋可以看出。

二、德沃金思想特質

德沃金作品中常見對他人思想的批判和拓展，這為其本人摸索和建構出了一套全新思想體系提供了很多鋪墊。國內學界更多關注的是思想內涵，我們也有必要提煉其思想品性的特點，從一位學者的思想性格品質可以看到其融貫思想的內在脈絡。綜觀德沃金一生，其思想生涯始終與三個字息息相關：爭、法、誠。

“爭”（argue）在于他就像好辯的蘇格拉底，通過不斷爭論來接近真理。他曾與其景仰的漢德法官爭議司法解釋方式，與其牛津大學的導師哈特爭論法的性質，與同門師弟拉茲爭論法律的來源，與同為自由主義者的羅爾斯爭論是否要懲罰善良違法者，與好友波斯納爭論司法是否反理論，與女權主義者麥金農爭辯閱讀和出版色情圖書的自由問題，與牛津同事阿瑪蒂亞·森爭論平等究竟是能力平等還是資源平等，與紐約大學同事內格爾爭論尊重自我與尊重他人之間要實現(xiàn)的究竟是彼此沖突上的平衡還是相互充實上的融貫？在其去世前8個月還在挪威奧斯陸與曾在牛津跟隨他7年的學生華頓爭辯應否應管制仇恨言論。

“法”（law）在于他爭論的核心主題是“法”，早期的《認真對待權利》討論法律的權威在于個人權利，中期的《原則問題》討論法律的核心要素在于原則，《法律帝國》討論法律概念性質在于整體性解釋，后期《自由的法》探討司法解釋的要義在于憲法的道德解讀，《至上的美德》探討法律的兩個核心價值：平等與自由權，《身披法袍的正義》論證法律的理想屬于一種政治性道德，《適合刺猬的正義》證成了法律的確定性在于價值領域存在一元客觀真理。他在《紐約書評》上發(fā)文關注和評述的一個重點是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引領他步入事業(yè)的是對法律的興趣，成就德沃金名望并引來世界矚目和批判的是他對西方主流法理學的反思重構。

“誠”（integrity）在于他思想是真誠正直的、純凈無暇，講原則守底線，一以貫之而非反復無常，對的起自己良心，對得起其身處的社群。沒有這種真切、這種正直、這種堅信，就不可能有其完整融貫的德沃金哲學體系，不可能有以權利為透鏡、原則為導引、以整全為理想的系統(tǒng)法律哲學，也不可能有以尊嚴為基點，以闡釋主義為方法、以價值統(tǒng)一為愿景的自洽道德哲學。

耶魯大學教授夏皮羅（Fred R.Shapiro）曾做過20世紀美國法學引證率研究，德沃金位列第二位。⑤Fred R.Shapiro，“The Most-Cited Legal Scholars”，The Journal of Legal Studies,Vol.29，No.S1(January,2000)，p.424.引證率最高的理查德·波斯納雖調侃德沃金“只要一筆在手就會過度投入”，但卻肯定德沃金是“英語世界里法理學的領頭羊學者”。就憲法問題曾與之私下和文本上交鋒過無數次的凱斯·桑斯坦（Cass Sustein）在紀念德沃金的文章中這樣寫到：“但凡與他相識的人都知道，他擁有這個星球上最優(yōu)等的、最有探求欲的心智，如果你夠幸運輸掉一場跟他的辯論（要贏他是想都別想的事），這將極大促進你對問題的理解。他不僅是思想上的巨人，也是個好人，是位親切和藹的人?！雹轈ass R.Sustein，“The Most Important Legal Philosophers of Our Time”，http://www.bloomberg.com/news/2013-02-15/the-mostimportant-legal-philosopher-of-our-time.htm l，2013-2-16/2015-7-23.

德沃金思想的意義不只是在于其獨到，更重要的是他的理論沖擊和震撼了歐美乃至全球學界，引發(fā)了廣泛的反思和爭鳴。

三、關于德沃金思想的研究概況

在西方，德沃金研究已是蔚為大觀。目前已知的研究德沃金的外文專著至少有二三十本。⑦通過www.amazon.com搜索“Ronald Dworkin”，至少有20頁，維基百科英文版Ronald Dworkin詞條也列有研究（法哲學家）德沃金的好幾本外文專著，比如Claudia Bittner，Recht als interpretative Praxis:Zu Ronald Dworkins allgemeiner Theorie des Rechts，Berlin，German:Duncker&Humblot，1988；Matthew O’Keeffe，Why the State Should Be Neutral Between Theories of the Good Life:A Libertarian Defence of Ronald Dworkin，London，England:Libertarian Alliance，1992；Paul Gaffney，Ronald Dworkin on Law As Integrity:Rights as Principles of Adjudication，Lewiston，New York:Mellen University Press，1996；Simona C.Sagnotti，I diritti tra storia e morale:Riflessioni sul pensiero di Ronald Dworkin，Giuffrè，Milano，Italy，1998；Simon Honeyball and JamesWalter，Integrity，Community and Interpretation:A Critical Analysis of Ronald Dworkin's Theory of Law，Dartmouth:Dartmouth Pub.Co.，1998；Marshall Cohen ed.，Ronald Dworkin and Contemporary Jurisprudence，London:Gerald Duckworth&Co.Ltd，1998；Julie Allard，Dworkin et Kant:Reflexions sur le jugement，Bruxelles:Universite de Bruxelles，2001；Norman P.Barry，Ronald Dworkin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Law，Houndmills，Hampshire，UK:Palgrave Macmillan，2002；Scott Hershovitz ed.，Exploring Law’s Empire:The Jurisprudence of Ronald Dworki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Lourdes Santos Perez，Liberalismo e Igualdad:Una Aproximación a la Filosofía Política de Ronald Dworkin，Bogotà，Colombia:Univ Externado Colombia，2010.法學和哲學的期刊上針對德沃金思想和命題作學術討論、爭論的論文超過1000篇。除了以德沃金為主題的專著、期刊論文、會議論文、紀念文章，還有很多著述雖然沒有以德沃金為主要研究對象，但自己的論理實際上以德沃金為主要理論資源和參照標準?？偟膩碇v，國外的德沃金研究卷帙浩繁，除非有極為敏銳的洞察力和獨到見解，否則很難說自己對德沃金的解讀不是一種重復，尤其是像對法實證主義和功利主義的批判，法律原則觀，權利論，法律的性質（解釋性和整體性），憲法的道德解讀，資源平等論，民主的基本原則等核心議題剛提出之時便吸引了大量審視的目光。值得一提的是，很多的疑問在整體性的德沃金思想脈絡中均可以找到解答。其實我們從德沃金對來自各種批評的回應可以看出，那些回應的思路是順著他以前的思路的結果或是重申以前的側重點，或是進一步補充一些論證，這些論證依然與前思想相融貫。例如德沃金《適合刺猬的正義》初稿剛成型之際，波斯頓大學就已高度關注并舉辦了專題研討會，在著作出版后，德沃金開設了專門的網站回應來自全球各地的批評。有一些批評確實是中肯、到位的，也確實是在很細致地閱讀了德沃金原著基礎上作出的評判，但即使如此，讀過德沃金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他依然會給出前后一貫的很有說服力的回答，別人的批評不僅沒有打擊到德沃金，反而讓他的思想更加牢固。

相比之下，國內研究比之國外研究，無論是推介、分析或是批判，都尚有比較明顯的差距，但總體上呈現(xiàn)著蒸蒸日上的趨勢。1983年第1期《法學譯叢》（2000年更名為《環(huán)球法律評論》）上登載的“德沃金其人及其思想”是介紹德沃金的先聲之作。⑧[美]大衛(wèi)·貝爾韋斯、馬歇爾·柯亨：《德沃金其人及其思想》，泮翰殿譯，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1983年第1期。權利學派興起后，中國大陸學界對權利話語的重視程度逐漸提高。隨著德沃金前期和中期的代表作《法律帝國》和《認真對待權利》的中譯本問世，德沃金及其權利思想引發(fā)了法學界更大的關注。2002年德沃金受邀來訪中國并在清華大學、中國政法大學、復旦大學、浙江大學、《讀書》雜志做了主題演講和學術對話，與德沃金的零距離接觸讓國內學界的德沃金熱迅速升溫。到2015年，德沃金的譯著有13種，⑨[美]羅納德·德沃金：《沒有上帝的宗教》，於興中譯，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15年版；[美]羅納德·德沃金：《認真對待權利》，信春鷹、吳玉章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美]朗諾·德沃金：《認真對待權利》，孫健智譯，五南圖書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3年版；[美]羅納德·德沃金：《法律帝國》，李常青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6年版；[美]Ronald Dworkin：《法律帝國》，李冠宜譯，時英出版社2002年版；[美]羅納德·德沃金：《原則問題》，張國清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美]羅納德·德沃金：《自由的法》，劉麗君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美]羅納德·德沃金：《生命的自主權》，郭貞伶、陳雅汝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美]羅納德·德沃金：《至上的美德》，馮克利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美]德沃金：《人權與民主生活》，司馬學文譯，韋伯文化國際出版有限公司2007年版；[美]羅納德·德沃金：《民主是可能的嗎？》，魯楠、王淇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美]羅納德·德沃金：《最高法院的陣形》，劉葉深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11年版；[美]馬克·里拉、羅納德·德沃金、羅伯特·西爾維斯編：《以賽亞·伯林的遺產》，劉擎、殷瑩譯，新星出版社2009年版。以德沃金為主題研究的專著、編著最少有10本，⑩林立：《法學方法論與德沃金》，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美]羅納德·德沃金等：《認真對待人權》，朱偉一等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李曉峰：《美國當代著名法學家德沃金法律思想研究》，人民法院出版社2005年版；劉宏斌：《德沃金政治哲學研究》，湖南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傅鶴鳴：《法律正義論——德沃金法倫理思想研究》，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朱穎：《“原則”的法理學》，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鄭玉敏：《作為平等的人受到對待的權利——德沃金的少數人權利法理》，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周慧：《法律的道德之維——德沃金法倫理思想研究》，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高景柱：《在平等與責任之間——羅納德·德沃金平等理論批判》，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劉錦：《法律理論的第三條道路——德沃金的解釋轉向及其意義》，湖南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以“德沃金”為主題搜索中國知網和華藝線上圖書館的相關文獻，碩博論文、期刊論文、報紙文章中結果頗為可觀，以德沃金為標題的文獻就有200份以上。尤其是在近幾年，有關德沃金的文獻不論數量或質量上均有顯著提升。

四、國內關于德沃金研究的內在理路

關于德沃金思想研究的文獻十分豐富，而整理文獻之思路的論作卻很少，系統(tǒng)歸納相關研究文獻內在理路其實很有現(xiàn)實意義，其背后折射了我國政治和社會思想不同年代的關切。三十多年來中國對德沃金的關注有著值得深思內在線索，關注重心依不同年代分別側重于三個方面：

其一是權利思想，《認真對待權利》，無論是書名或是主旨，這在法學界已是眾所周知，他針對分析實證主義代表哈特的法律規(guī)則論提出“規(guī)則—原則—政策”的法律觀，通過疑難案件的初步解析發(fā)現(xiàn)原則優(yōu)于政策，原則是權利的依據。德沃金認為，在疑難案件中法官是也應當是以權利為透鏡來審視和裁斷司法案件的，因為這種權利本位的理念更合乎平等對待每一個人的根本政治理念。這種權利思想的引入對于市民意識正在覺醒并促使國家推動改革，進一步注重保障每個人個人正當訴求的中國大陸來講無疑是具有現(xiàn)實和前瞻意義的。

其二是司法思想?！斗傻蹏防锇柲负筒祭拾敢褳閲鴥确▽W界耳熟能詳。德沃金通過對于疑難案件的法官司法的剖析發(fā)現(xiàn)，法律是一種解釋性概念，不論簡單案件、疑難案件，法官都需要一套法理學，它是法庭裁判無聲的序言。德沃金強調法理學階段需要重視整體性價值，法律命題的真值條件是一種能夠為相關領域內的其它已獲認可的法律命題提供了最佳闡釋的融貫性原則。這些原則不僅能夠符合（fit）實在法（法規(guī)和先例），而且能夠描述實在法的價值（value），證成其存在的正當性，并以價值為導引給予該案情形下對法律的最佳解釋。這種法律之內的正義對于中國近些年來在立法、司法和依法方面的建設和規(guī)范有著直接意義，啟迪中國法學和法律界一方面能彌補現(xiàn)行法律體系漏洞、促進法律發(fā)展，另一方面也能堅持依法辦案，維系法律秩序的合法性。

其三是政治哲學。德沃金晚年對其早年在權利論和法律解釋論之中的一些核心議題進一步發(fā)揮，形成了他的政治哲學。對于德沃金如何處理平等與自由這一問題的多為哲學和政治學的專業(yè)人士。德沃金一反伯林的多元自由主義觀，認為二者不僅不沖突，而且還有機融合，不可或缺。他區(qū)分了自由（freedom）和自由權（liberty），抽象的資源平等為自由的開展提供了政治道德背景，具體自由權的展開則填充了資源平等的蘊含，進步推進資源平等的實現(xiàn)。《至上的美德》中平等關懷和基本自由權的闡述，經過《民主是可能的嗎》和《適合刺猬的正義》進一步發(fā)展為自尊原則和本真性原則，一者說明生命的普遍重要性，一者說明生命的特殊重要性。如此，前期認真對待權利到這里就深化為對公民尊嚴的善待，沒有認真對待尊嚴的政府，其政府合法性本身會遭到質疑。

中國學界對德沃金這三大主題的關注，也是隨著上世紀80年到90年代再到21世紀德沃金思想的逐步引進而演變的。起先關注是德沃金早期的較為淺層的權利論，后來法學界有了更好的《法律帝國》譯本也有更多的研究文獻供參考，越拉越多學人甚至直接閱讀更為清麗流暢的英文原作，德沃金中期更為成熟精致的司法解釋論也隨之國內司法研究的興起而得到了更多關注，再到后來學界轉向探討較為艱深的政治道德哲學。學界對德沃金的引證也遵循著這一線索，早期研究作品，大部分是引用譯著、譯作甚至他人的評介，到后來更多引用質量更高的譯著，再是近年來尤其是高質量論作幾乎都是引用德沃金英文原作，并能夠在把握了德沃金思想脈絡后將其與其他思想大師做對比。從對德沃金研究的理路梳理可以看到學術研究自然累進的常態(tài)歷程。

結語：未來的德沃金研究主題？

中國對于德沃金研究不同年代的側重反映著我國社會和思想界不同時期的關注重點，最初是與改革開放之初相伴隨的啟蒙的權利觀，隨后在法制現(xiàn)代化與傳統(tǒng)本土資源相碰撞之際，我國從立法的“傾盆大雨”轉向對司法疑難的關切，再到近年來政治哲學在國內的興起，似乎德沃金思想的脈絡就如中國八零年代以來國家政治和社會思想重心變遷的一個縮影。

我們不妨順著中國對德沃金研究的思路，繼續(xù)面向未來。伴隨著《身披法袍的正義》、《民主是可能的嗎》、“客觀性與真：你最好相信它”等作品（集）中文版的相繼面世，德沃金晚期思想概況已經呈現(xiàn)在中國人面前，集大成的《適合刺猬的正義》英文原版在中國大陸市場已經可以買到并且已有學者開始著手翻譯。德沃金一直認為，每個個人的價值取向和生活品質影響和決定社群整體的政治道德風貌。公民日常生活理念關乎整個社群的正義與美善，他認為每一個人有責任認真對待此生，秉持健康的、有尊嚴的價值信念，追求美好良善的倫理生活，這是政治合法性的基礎，也是人類文明的基石。①See Ronald Dworkin，Justice for Hedgehogs，Cambridge，Massachusetts: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1.

隨著未來中國政治道德問題的凸顯，德沃金以其對美國多個波蕩年代的親歷體會和觀察思索形成的最為艱難同時也極為重要的道德哲學必定會再次吸引中國學界的目光，而其晚期思想中關于倫理和價值的論述一定會為解決轉型期中國法治威信和公民生活信念問題帶來許多啟發(fā)。

（責任編輯：盧護鋒）

*復旦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