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眾的眼睛未必總是雪亮的

曉林

俗話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币馑际枪姷脑u價總是正確的，而且明察秋毫。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這句話有失嚴謹，因為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都有自己的立場和價值觀，對人對事的評價難保公允。如果不公允的評價指向一個未成年的孩子，那么極可能對他造成嚴重的心理傷害。

我是公認的白癡

小亮是心理協(xié)會“免費公益項目”的受益人，因為所在學校離我的診所較近，被分配給了我。資料顯示，他今年12歲，是一名初一男生，因學習成績極差，與同學關系緊張，出現孤僻、自閉行為，家里經濟條件又不好，在征得家長同意的情況下，學校為他申請了免費接受心理輔導的名額。

我去學校接洽時，小亮的班主任告訴我，小亮原籍在浙江省義烏市郊區(qū)農村，3歲時父母離異，他隨父親生活。小亮5歲時，父親做文具批發(fā)生意賠了本，四處躲債，生活沒有著落，就把小亮送到上海的伯父家里寄養(yǎng)。小亮的伯父家生活也不富裕，伯母和堂哥都很排斥他這個外人，漸漸地，小亮就落到了沒人關心的地步。他平時在家的學習時間沒有保障，更沒人監(jiān)督，經常完不成家庭作業(yè)。“要說這孩子挺可憐的，但他腦子好像不靈光，目光也透著狠毒，沒有可愛的地方，難怪不招伯母待見?！卑嘀魅握f，“有同學告訴我，每天下午放學，小亮都在街上閑逛，天黑了才回家，因為天黑之前家里沒人，而他沒有家門的鑰匙?！?/p>

我問：“腦子不靈光？確定嗎？”

“成績是檢驗聰明的唯一標準！”班主任言之鑿鑿，“聽說小亮上小學的時候就門門不及格，現在每次月考都是班里最后一名，說明他腦子笨，不開竅。不瞞您說，現在各科老師都拿他當‘編外生，對他早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我問：“除了學習成績不如人，與同學相處他也顯得笨嗎？”

班主任搖搖頭，說：“他天天來上課，但教室里就像沒有他這個人，他還曾主動要求坐后排的座位。同學們都瞧不起他，罵他是白癡。前不久的一天，數學老師課堂上提問他，他答不出，老師就仔細地給他講解。這時，數學課代表站起來說：‘老師，您別在他身上耽誤時間了，他聽不懂的，還是把寶貴的時間用在我們身上吧。老師批評數學課代表不尊重同學，可是遭到全班同學的起哄，為數學課代表鳴不平。班里風氣不正，我有責任，但也說明一個問題，小亮的人緣實在是太糟糕了?！?/p>

在班主任的辦公室，我見到了小亮。他是一個瘦瘦矮矮的男孩，看上去不到10歲。他衣服上散發(fā)出異味，頭發(fā)多處板結，指甲里塞滿污垢。我猜，他至少一周沒洗澡了。他叫了一聲“老師好”，就緊張不安地站在墻邊，不敢抬頭看我，好像等著接受批評。

我先問他家庭情況：“今年春節(jié)，爸爸媽媽來看你了嗎？”

小亮迅速看我一眼，小聲回答：“沒有。”

我問：“是不是很久沒見到爸爸媽媽了？”

“不是?！?/p>

“上次見到他們是什么時候？”

小亮翻眼想了想，回答：“一年多以前?！?/p>

我問：“那你想他們嗎？”

小亮馬上回答：“不想?！?/p>

可見，他極度缺乏父愛母愛，對父母感情淡漠。

我問：“伯父對你好嗎？”

“好?！?/p>

“伯母和堂哥呢，他們對你好嗎？”

小亮沉默，緊緊咬著嘴唇，眼珠轉來轉去，最后不情愿地擠出兩個字：“也好?！?/p>

我不忍再戳他的痛處，轉而問他在學校的情況：“你在學校過得愉快嗎？”

小亮偷偷掃視一圈，確定老師不在場，才緩緩搖頭。

我問：“與同學相處得不好嗎？他們欺負過你嗎？”

小亮皺眉想了想，說：“我是公認的白癡，他們不跟我交朋友。”

“那你覺得自己是白癡嗎？”我追問。

小亮嘴唇動了動，又想了想，沒有直接說結論，倒是說出了自己是白癡的原因：“他們都說我是白癡，我的成績又那么差?！?/p>

我問：“對學習，你認為自己盡了最大的努力嗎？”

小亮目光空洞地望著我，怯生生地問：“怎么努力？”

我的心再次被刺痛了！在這個溺愛子女成父母通病的時代，在全國經濟最發(fā)達的城市上海，居然有這樣一個被遺忘、被冷落、被嘲笑的孩子！他的安全感、自尊心和自信心已降到了可怕的低點，如果再不進行心理干預，后果不堪設想。

我告訴小亮，以后每天下午放學以后，不要在街上閑逛了，可以到我的咨詢室來做作業(yè)?！拔夷抢镉袩崴?，還有零食。”我誘惑道。

小亮對這樣的待遇很奇怪，問：“為什么？”

我笑著說：“我和你伯父是朋友，他托我照顧你。再說，我那里缺人手，如果有客人來，你負責倒水，好嗎？”

小亮放心了，熱切地沖我點頭，嘴角露出一絲感激的微笑。

親情缺失麻煩多

小亮第一次來我的心理咨詢室，我給他做了一個特殊的游戲。說是游戲，其實是瑞文推理測驗，一種智商測試。小亮做得饒有興致，做完了還意猶未盡。很快，結果就出來了，他的成績是117分，智力處于中上水平。

我把小亮拉到我跟前坐下，雙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鄭重地說：“小亮，你看到墻上掛的相框了吧，阿姨是專業(yè)心理咨詢師?，F在我正式通知你，你的智商正常，甚至還超過人類平均水平。也就是說，你不是白癡，你是聰明孩子?！?/p>

不知小亮是被我儀式般的舉動嚇住了，還是被測試結果震驚了，他半張著嘴，死死盯著我的眼睛，半晌才吐出兩個字：“真的？”

我重重地點頭，反問：“以前你做過類似的測驗嗎？”

“沒有，絕對沒有?！?/p>

我大聲說：“那同學們憑什么說你是白癡？小亮，記住，說你是白癡是在侮辱你，你可以選擇不反抗，但心里永遠不要接受?！?/p>

小亮聲音顫抖著說：“有的老師也私下里說我是白癡，我聽到了。老師是大人……”

“我也是大人！”我打斷他，“我的結論有依據，他們的依據是什么？”

“每次考試，我都是最后一名?！?/p>

我笑了，說：“那肯定不是智商問題，或許是學習方法不對頭。愿意和阿姨一起努力，給他們點顏色看看嗎？”

小亮的目光中閃爍著希望的淚光，沖我使勁點頭。

我和小亮的熱情都很高，也做出了各自的努力，但小亮的進步很緩慢，畢竟他落下的功課太多了。一個學期下來，他的成績排名仍不理想，但好歹各科都及格了。

在給小亮補課的同時，我對他的日常行為進行了全面規(guī)范。首先，我要求他經常洗澡，經常換衣服，如果伯母不給他洗衣服，他就自己洗。我教他如何使用洗衣機，如何手洗內衣和襪子。小亮很懂事，經常順便幫我洗毛巾，我則以文具回報。

有一天，小亮在放學的路上又被幾個男同學罵“白癡”，他還嘴，被追打，他徑直跑進我的心理咨詢室，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大口喘氣，表情卻很釋然，好像躲過了一場災禍?？此@樣子，我很高興。首先，他拒絕承認自己是白癡，說明他的自尊心被喚醒了，內心有了正確的自我認識；其次，他把咨詢室當成避難所，說明他有了安全感。安全感和自尊心是心理健康的基礎，沒有這兩個基礎，人不可能建立自信心。

小亮接受心理輔導期間，他的伯父鐘先生來過兩次，對我的工作反復表示感謝，但不認為小亮此前缺乏安全感。在他看來，有飯吃、有衣穿、有床睡、沒有家庭暴力，小亮沒理由缺乏安全感。

我告訴鐘先生，安全感是對可能出現的對身體或心理的危險或風險的預感，以及個體在處世時的有力或無力感，主要表現為確定感和可控感。通俗地說，安全感是一種感覺、一種心理，是一種讓人可以放心、可以舒心、可以依靠、可以相信的言談舉止等各方面信息的總和。“當一個人缺乏安全感，他便會焦慮，即對事物有不必要的過度擔心，缺乏自信，過于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關鍵時刻總是希望依靠別人，希望別人能夠幫助自己，同時，內心深處對自己和別人都不信任，對生活周圍的人與事總是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有的人還總覺得自己生病了，對死亡異常害怕。”我說，“想想看，小亮是不是有這些癥狀？”

鐘先生默默地點頭，又問：“那么，自尊心和自信心又具體指什么？”

我解釋道，自尊心是指尊重自己，維護自己的人格尊嚴，不容許別人侮辱和歧視的心理狀態(tài)。有自尊心的人，能夠積極履行個人對社會和他人應盡的義務，為人處世光明磊落，對工作有強烈的責任心；在學習方面，能夠發(fā)揚自覺、勤奮、刻苦的精神。自信心是一種反映個體對自己是否有能力成功地完成某項活動的信任程度的心理特性，是一種積極、有效地表達自我價值、自我尊重、自我理解的意識特征和心理狀態(tài)。自信心的個體差異不同程度地影響著學習、競賽、就業(yè)、成就等多方面的個體心理和行為。

鐘先生說：“看來，小亮的心理問題，是安全感、自尊心和自信心都嚴重缺乏。他怎么會有這么多問題呢？”

“根源是親情缺失?！蔽艺f，“長期得不到父母的愛，一個人背井離鄉(xiāng)來上海上學，寄人籬下，甚至得不到老師的贊賞和同學的尊重，小亮能保存一點進步的希望就已經很不容易了?！?/p>

鐘先生連忙自責道：“都怪我，沒有照顧好他，沒有給他一個像樣的家。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噘M心了，小亮以后一定會報答您。”

重新建立自信心

果然，小亮很快就用一個又一個奇跡來報答我了。初一下半學期，他的綜合成績已躍居班里中游，期末考試排名全班第22名，成為進步最快的學生。班主任請他上臺發(fā)言，他只說了一句話：“沒我成績好的同學，請以后別叫我‘白癡。”然后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班主任告訴我，那一刻，教室里鴉雀無聲，足足一分鐘后，掌聲雷動。

后來我問小亮：“你那樣說不妥吧？難道成績比你好的同學，以后可以繼續(xù)叫你‘白癡嗎？”

小亮說：“說話硬不硬，看實力。我會繼續(xù)努力，讓瞧不起我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減少！”

我不忍再糾正他，他奮發(fā)圖強的勁頭令我敬佩。

幫助小亮重建自信心，我主要引導他掌握以下技巧：

第一，學會進入別人的視線。我告訴他，與成功有關的一切都是顯眼的，所以不要拒絕顯眼，不要主動讓自己淡出公眾視野。我要求他盡快向班主任提出坐教室前排座位，運動會時積極報名參賽，班里的集體活動都不能無故缺席。做到這些，對小亮來說很難，好在他逐漸克服了心理障礙，適應了顯眼的生活。我從班主任那里得知，小亮現在坐教室第一排，上課時偶爾舉手回答老師的提問，只是說話的聲音還是那么小。

第二，學會正視別人。我告訴小亮，不敢正視別人，是用肢體動作告訴對方：在你旁邊我感到很自卑，我感到不如你，我怕你。躲避別人的眼神則是告訴對方：我有罪惡感，我做了或想到了我不希望你知道的事，我怕一接觸你的眼神，你就會看穿我。“你愿意向別人釋放這類不好的信息嗎？”見小亮搖頭，我接著說，“那就大膽正視對方吧，告訴別人：我很誠實，而且光明正大，我與你是平等的。正視對方，只要做到了第一次，下次就容易多了?！?/p>

第三，學會當眾發(fā)言。我告訴小亮，當眾發(fā)言是自信心的“維生素”，只要盡量多地當眾發(fā)言，就會增強自信心。我強調：“不要擔心發(fā)言內容的正確性，不要擔心別人笑話你，敢于當眾發(fā)言是勇敢的表現?！甭犝f小亮上課敢于舉手回答老師的提問以后，我又進一步要求他以后爭取第一個發(fā)言、在全校演講比賽中登場。初二時，小亮獲得了全校演講比賽三等獎。

第四，抬頭挺胸，走路快一點。懶散的身體姿勢、緩慢的步伐跟不愉快的心情直接相關，而改變身體姿勢和走路速度，也可以改變心理狀態(tài)。我這樣要求小亮：“無論是站還是坐，都要抬頭挺胸，無論上學還是放學，都要腳下生風，這樣，你會感到自信心在滋長?！毙×梁芟矚g這個要求，此后陪我散步，總嫌我走得太慢。

第五，學會自嘲。我告訴小亮，即使有強大的自信心，世上總有事情是力所不能及的，即使是力所能及的，也總有失誤的時候，但無論什么樣的失敗，都不必讓自信心受損。坦白地說出自己的錯誤，適當自嘲，是失敗者的成功表現。

轉眼，我陪小亮度過了兩年半的溫馨時光，他的不斷進步帶給我無數快樂。2015年中考，他以全班第5名、全校第15名的優(yōu)異成績被一所名校錄取。

那天小亮來找我，讓我猜一個謎語，謎面是“樓下客滿”，打一成語。我搜腸刮肚，怎么也猜不出來。小亮等不及了，說：“很簡單嘛，是‘后來居上！今天語文老師讓全班同學猜，我第一個猜到了。老師夸我聰明，他把這個成語送給我，還說我是他的驕傲！”說著，把中考成績單雙手捧到我的面前。

我熱淚盈眶，哽咽著說：“你也是我的驕傲！”

【編輯：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