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鳳
木蘭花開好讀書
彭鳳
練字斷斷續(xù)續(xù)練了快一年,感覺到了一個瓶頸處:練著練著端正的顏體,突然無意識地信手涂下兩個毫無章法的行草。二十年的書寫記憶突然復蘇,一下子又寫成了原來的模樣。這真令人沮喪??磥頃▽τ谖襾碚f似乎還是陽春白雪的藝術,并未內化成起筆落筆間的書寫記憶。就這樣堅持了一段時間之后,忽有一日,意外地發(fā)現自己寫毛筆字時的那種感覺不知何時已經滲入了硬筆書寫,而且來得那么自然!
正在經歷這樣的練習過程,所以讀《漢字書法之美》時讀到中間講書法史的部分便格外容易感到共鳴。“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智慧的種子其實早已埋在心里。它的萌芽,需要一個適時的契機。
最初接觸書法只是喜歡某幾個人的字,對那些風格迥異的作品,就不懂得如何欣賞了。那時單單只是用眼在看,也是把書法史劃成了碎片在看。喜歡《蘭亭序》是容易的,就像喜歡唐詩是容易的;但是懂得《祭侄文稿》的好就不那么容易了。就像我至今也不懂得元曲的好。有些美是顯而易見的,也是深厚的,只是各人憑自己靈魂的厚度領受的層次有所不同,但不論怎樣它總是美得沒有爭議。但是有一些美卻不是人人都能欣賞的,它有一個很高的準入門檻,在你欣賞它之前它必定要先考量你。這個高跟身份、學識也許沒有絕對的關系,倒是跟人生經歷的豐厚與否相關。蔣勛講顏真卿的《祭侄文稿》和蘇軾的《寒食帖》尤其打動我。書法和人生兩相交融,渾然一體。書法隨情緒流轉,人生體驗借書法技藝流瀉紙上,一筆一劃都充盈著作者的精神氣。讀者又怎么能放下生命體驗只用眼睛去看?讀到這里我已不知道,打動我的到底是顏蘇的書法還是顏蘇的人生還是蔣勛的品讀,或者歸根結底是我自己的人生。
如果說《祭侄文稿》飽蘸著顏真卿的人生體驗,《多寶塔》則刻寫著一個時代的風范。歐體的森嚴規(guī)矩書寫著初唐立意不朽和傳承的志氣,顏體的寬闊厚重則肩負著大唐的胸懷和氣度。宋人從大時代的陰影里出走,自覺或不自覺走向了靈性的書寫,同樣是個性的揮灑,但與魏晉的風流飄逸又有所不同??v然是練了這么久的《多寶塔》,也直到此時才真正懂得其中的意味。王羲之受業(yè)于衛(wèi)夫人,從高峰墜石中領悟“點”的力度,從千里陣云中領悟“橫”的氣勢,又從萬歲枯藤中領悟“豎”的堅勁……這樣的感官教育啟迪出一種風度天然的瀟灑……我一面讀著,一面感嘆出生在一個文化深厚歷史悠長的國度是多么幸福的事。深厚的文明是有大胸懷的,看似難以理解的東西把它還原到歷史的長河中去考察,它的歷史意義也就赫然明了。所以瘦金體必然會在宋代出現,必然帶動一股鋒芒畢露的新風氣。所以趙孟頫的圓融必然會有廣泛受眾,必然在傳承一久之后走向 “流滑”,又必然崛起金石派來重塑漢字的筋骨。
衛(wèi)夫人的筆陣圖同樣也是一次閱讀的驚喜?!叭朔ǖ?、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我們素來就有取法自然的傳統(tǒng)。而且這種精神貫注在琴棋書畫各種各樣的藝術形式里一氣而下。這里說到我極喜愛的作家沈從文。他有一篇文章叫《讀一本小書的同時讀一本大書》。這本大書就是指大自然。他幼年常常逃學,溜出去干各種“壞事”,每次出去就像是自然在召喚這個活潑的生靈。我想他對于藝術的理解應當來自那時期“野孩子”的經歷。這種經歷滋養(yǎng)了一顆充滿靈性的心。得益于這種經歷,后來才寫得出打動萬千讀者的《邊城》。衛(wèi)夫人教王羲之寫字,也是這樣,不教橫平豎直,教“千里陣云”“萬歲枯藤”。對孩子而言,還有比這更好的教法嗎?這真是一個天才般的老師,就像海倫的老師莎莉文小姐一樣,這也讓我感到女性對于教育藝術有一種天然的智慧。而孩子與自然它們在本性上其實是相通的。傳統(tǒng)文化所倡導的“返樸歸真”,這個“樸”和“真”,指的就是人類的童年狀態(tài),就是自然狀態(tài)。衛(wèi)夫人所做的,正是教會一個孩子以他的“自然之眼”去觀照“自然”,再以“自然”之精神去表現書法之道,也即書法之“自然”。
看得最入迷的時候,恰好木蘭花開得最盛。從至善樓后門出來,心還浸在書里,抬頭一看,不知何時木蘭已經熱熱鬧鬧開了一路,一樹一樹的繁花燦若艷霞。這,——也是一種自然精神吧。
(作者單位:湖南省長沙市砂子塘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