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杜甫詩歌語言的通俗性

萬迎春

沈陽師范大學(xué)，遼寧沈陽110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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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杜甫詩歌語言的通俗性

萬迎春

沈陽師范大學(xué)，遼寧沈陽110034

摘要在杜甫諸多的研究成果中，杜詩語言方面的研究明顯比其他方面的研究薄弱，尤其是缺少集大成式的全面性研究。而俗詞、俚語為民間的習(xí)慣用語，大多數(shù)人認(rèn)為登不了大雅之堂，更別說納入詩歌之中了。杜甫卻獨辟蹊徑，嘗試把民間的一些俗語，民歌，俚諺等融化進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之中，使其語言呈現(xiàn)了通俗化的一面，造成了情深詞新的藝術(shù)效果

關(guān)鍵詞杜甫；民歌；方言；俚語

杜甫被稱為“詩圣”，他的詩歌成為后世詩歌創(chuàng)作的楷模。就詩歌語言運用上，杜甫一方面多沿襲古語，使他的詩歌呈現(xiàn)典麗雅則的特色；另一方面毫無顧忌地使用俗語、方言，乃至公文用語，使其詩呈現(xiàn)出通俗幽默的風(fēng)格。這里講的俗詞俚語指的是詩歌中運用的口語、方言、量詞、民歌等。元稹曾評價杜甫說：“杜甫天才頗絕倫，每尋詩卷仍情親，憐渠直道當(dāng)時語，不著心源傍古人?！闭J(rèn)為杜詩讀來“覺情親”的主要原因是運用“當(dāng)前語”，也就是運用俗詞、俚語，使人感覺親近，使語言呈現(xiàn)通俗性的一面。本文主要從民歌體的化用和俗詞、口語、俚諺的運用兩個方面論述杜詩語言通俗化特色以及產(chǎn)生的審美效果。

一、對民歌體的化用

民歌來源于民間，帶有民間特色，表現(xiàn)在語言方面就是口語化特征明顯。而杜詩當(dāng)中吸取的民歌形式和語言特色則主要來源于《木蘭詩》和《竹枝詞》。

《木蘭詩》是北朝的一首民歌。語言帶有口語化的特點，讀起來樸素平實，真切自然。排句的反復(fù)詠嘆，加強了詩的音樂性和表現(xiàn)力，對后世產(chǎn)生了重要的啟發(fā)。杜甫也對《木蘭詩》情有獨鐘。

《草堂》詩：“舊犬喜我歸，低徊入衣裾；鄰里喜我歸，沽酒攜葫蘆；大官喜我來，遣騎問所須；城郭喜我來，賓客隘村墟”便是從《木蘭詩》“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阿姊聞妹來，當(dāng)戶理紅妝。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脫化而來。寥寥幾句便道出了杜甫的受歡迎程度:自家養(yǎng)的小狗來回入衣襟，鄰里沽酒笑迎，朋友噓寒問暖，句中一連用的四個“喜”字造成了排句，可見他老人家的喜悅之情。杜甫《后出塞五首·其一》中的：“千金買馬鞭，百金裝刀頭”是《木蘭詩》“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的演化。采用互文見義的方法，描述了一個士兵為了愛國抗敵，便散盡錢財購買戎事裝備，從這一小小的細(xì)節(jié)，全軍的雄姿便躍然紙上。杜甫《新安吏》“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借問新安吏，縣小更無丁。府貼昨夜下，次選中男行?！笔恰赌咎m詩》“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的轉(zhuǎn)變。在這首詩中可以看出，國家為了迅速補充兵力，實行了毫無章法，漫無限制的拉夫政策。作者一方面大力揭露兵役的黑暗，大罵“天地終無情”，另一方面卻又不得不含著眼淚安慰，勸勉那些未成丁的中男走上前線。這幾句宛如一位老者向我們訴說他所看到的現(xiàn)實當(dāng)中發(fā)生的場景！語氣當(dāng)中既有迫選中男的無奈，也有對其戰(zhàn)亂帶來的亂征兵現(xiàn)象的控訴！

“竹枝”原是古代流傳下來的集音樂，舞蹈于一體的民歌，而“竹枝詞”是一種語言通俗，音調(diào)輕快的詩體，形式都是七言絕句，多歌詠民俗風(fēng)情和男女戀情。清代王士禎《帶經(jīng)堂詩話》卷二十九中曰：“《竹枝》詠風(fēng)上，瑣細(xì)詼諧可入。大抵以風(fēng)趣為主，絕句迥別?！倍鸥υ谫缰莸倪@段時間，不僅僅創(chuàng)作了令人稱道的律詩，對當(dāng)?shù)氐拿窀枰差H感興趣，有意識地把這種民歌汲取到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之中，揮筆而成了《夔州歌十絕句》《漫興十首》和《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

《夔州歌十絕句》是杜甫在流寓夔州初期所作，主要表現(xiàn)了夔州形勝，江峽之險，歷史人物及當(dāng)?shù)氐娘L(fēng)土人情。在藝術(shù)上后兩句都是對偶成韻，吸收了巴蜀民歌“竹枝詞”的特點，開后來以《竹枝詞》為題，專寫一個地方的風(fēng)光和民俗的組詩之先。如其四、其五、其六都是寫夔州優(yōu)美的風(fēng)景：青青橘樹，醉人楓葉，滿眼的稻田，親近的鷗鳥，江兩岸四季花開，生物繁衍生長。

明人李東陽曾指出：“少陵《漫興》諸絕句，有古《竹枝》詞意，跌宕奇古，超出詩人徑蹊?！边@是從形式和格調(diào)上與“竹枝體”十分相近而說的。如其一“眼見客愁愁不醒，無賴春色到江亭。即遣花開深造次，便教鶯語太丁寧?！弊髡呗裨勾荷髅骺匆娮约合菰诳统钪?，但還是故意來到江亭，來了以后還匆忙打發(fā)花兒開放，讓黃鶯說個沒完。杜甫把春色寫成了頑皮的無賴小兒，風(fēng)趣十足?！堵d十首》寫的都是杜甫眼前的生活感受，其中夾雜了不少俗詞俚語，形式上都是七言絕句，格調(diào)輕松愉快。王嗣奭的《杜臆》評道：“興之所到，率然而成，故云《漫興》，亦竹枝，樂府之變體也！”

《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完全繼承了《竹枝詞》語言通俗，格調(diào)輕快的風(fēng)格。描寫了詩人在附近江邊獨步尋花的幾個同的地方，如其六：“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底。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這首詩是七首絕句中最熱鬧的一首，“黃四娘家”好像白話，“千朵萬朵”是口語的重疊，加上“時時”“恰恰”兩對疊字，句法十分通俗。一路繁花，一路鶯啼，一路蝶舞，充滿了活潑的生趣，春光好像要漫出這條小路似的。

二、納方言、俚諺入詩

宋人孫奕指出：“子美善以方言俚諺點化入詩句中，詞人墨客口不絕談?！倍鸥{方言，俚語入詩，擺脫了詩歌板重嚴(yán)肅的特點，增加了詩歌的靈動性與趣味性。

一般方言口語不會出現(xiàn)在書面語里，杜甫為了增添一種新鮮而又詼諧俏皮的輕松感，便納入方言口語于詩中。如《舟前小鵝兒》：“鵝兒黃似酒，對酒愛新鵝?！薄谤Z兒”為唐人口語，這樣運用，顯得格外親昵，又把鵝、酒相喻，循環(huán)重疊，在愛撫中又深含童趣，用語也相當(dāng)俏皮。如《漫興十首·其二》：“恰似春風(fēng)相欺得”，“得”是唐朝人當(dāng)時的口語，用在動詞后，常表示這種行為是可以的。《漫興十首·其三》：“更接飛蟲打著人”，“打著人”是俗語當(dāng)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本來是在追捕飛蟲的過程中碰到了人，卻巧用打著人，語氣加重。這表現(xiàn)了作者心神不寧，就會無意間增添許多煩擾?！洞髿v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峽久居夔府將適……凡四十韻》：“雁兒爭水馬，燕子逐檣烏?！薄把銉骸迸c“鵝兒”一樣，杜甫在面對自然界的小生命時，非常憐愛，加上“兒”多了幾分親和、生機。仇兆鰲在《杜詩詳注》卷十二評說：“杜詩有俗字而反趣者，如鵝兒、雁兒，本諺語也，一經(jīng)韻手點染，便成佳句，如‘鵝兒黃似酒，對酒愛新鵝’，‘雁兒爭水馬，燕子逐檣烏’是也?！彼鬃纸?jīng)韻手點染，詩化而成雅趣，關(guān)鍵的奧妙就在于運筆俏皮。

用特定的詞語來模擬聲音，能帶來一種形象感，也是民間百姓常用的一種語言形式。但是在詩歌中運用擬聲詞卻不多，尤其一些較為少見的擬聲詞，而杜詩中運用較多，讀之使人如入其境。如《江畔尋花七絕句》之六：“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鼻逦谭骄V《石洲詩話》卷一云：“今解恰恰為啼聲矣?！比煌蹩冊姡骸旯馇∏怼?；白居易《悟真寺》詩：‘恰恰金碧繁?！商迫祟惾绱擞弥?。”今人蔣禮鴻《敦煌變文字義通釋》認(rèn)為“恰恰，多而密也！”從中可以看出“恰恰”不是擬聲，然而解讀有不同指向，此句中“恰恰”解讀為鳥啼聲，似乎更合適?！扒∏　钡镍B叫聲使詩歌畫面呈現(xiàn)一種鶯歌燕舞的景象，一種生機盎然的春景隨著頻繁的鳥叫聲讓人浮想聯(lián)翩，內(nèi)心愉悅，使得全幅別有情趣的畫面充滿了動感，仿佛就聽到了清脆啼鳴的黃鶯在歌唱?！堵梢皇住罚骸吧愁^宿鷺聯(lián)拳靜，船尾跳魚撥剌鳴。”“聯(lián)拳”“撥剌”仇兆鰲分別注為：“群聚貌，跳躍聲”其中“撥剌”是形容魚尾撥水聲，畫面看似動，實為靜，一聲“撥剌”跳魚聲，來襯托了江上月夜幽靜、空靈?！皳茇荨币舱f明魚跳入水中速度之快，身體之輕盈，給人一種活潑的感覺。宋末趙蕃《潛魚撥剌鳥漫鳴》也是繼承了杜詩這一用法，創(chuàng)造了一種活潑效果。蒲松齡《聊齋志異·于子游》：“秀才亦不知大王何人，送至鹢首，躍身入水，撥剌而去，乃知為魚妖也。”其中的”撥剌”也同樣是擬聲詞。

俚語指的是具有地方特色的用詞，用語。正如東北話“咋的”是“怎樣”，“埋汰”是“臟”的意思，帶有濃郁的地方色彩。杜詩中有許多這樣的俚語，使其詩地方色彩濃厚，別有風(fēng)情。

《撥悶》“長年三老遙憐汝，捩拖開頭捷有神。”長年，三老，捩拖，開頭，都是當(dāng)時舟人用語。篙師叫長年，拖工叫三老，船離岸叫開頭（現(xiàn)在四川話還這樣說），但在陸游《入蜀記》卷五：“二日，泊桂林灣。舟人殺豬十余口祭神，謂之開頭?！睋?jù)考證，按凡船開頭，如果是遠(yuǎn)行大船，第一次起舵，就要祭神，普通是殺雞，吃肉。如果船只載人未載貨，或是小船，便不舉行儀式。杜甫此詩記從忠州到夔州，自然是“初行船”。所以用了民間的有關(guān)的風(fēng)俗詞語?！顿缰莞枋^句·其七》“蜀麻吳鹽自古通，萬斛之舟行若風(fēng)。長年三老長歌里，白晝攤錢高浪中。”“長歌”是指后來所謂的“川江號子”，“攤錢”是唐時一種賭博活動的稱法，就在解放前四川就有叫“四門攤”的大型賭博。《戲作俳諧體遣悶二首》之一:“家家養(yǎng)烏鬼，頓頓吃黃魚?！背鹫做椬ⅲ骸安虒挿颉对娫挕罚涸⒅督辍吩姡骸≠悶醴Q鬼，巫占瓦代龜?！宰⒃疲骸先巳静?，競賽烏鬼，楚巫列肆，悉賣鬼卜。’烏鬼之名見于此。巴楚間，常有殺人祭鬼者，曰烏野七神頭，則烏鬼乃所事神名耳。或云‘養(yǎng)'字乃‘賽'字之誤，理或然也?！睘豕砭烤故鞘裁矗慨愓f紛壇，但總體歸納起來主要的觀點是以烏龜為烏神，在正月時，人們便會聚集在一起，進行集體禳災(zāi)。

三、情深詞新的藝術(shù)效果

俗詞俚語是未被加工和提煉的語言，因而它能使詩歌語言通俗易懂，無佶屈聱牙的毛病，這是俗詞俚語最直接的藝術(shù)功能，但最大的功能是讓人感到情深詞新。

由于仕途不如意，杜甫才得以與社會底層民眾有廣泛的接觸，他也喜歡結(jié)交朋友，與鄉(xiāng)間鄰里經(jīng)常往來，長期流寓作客的他，懂的珍惜人情，因而時常被邀去喝酒。如《遭田父泥飲美嚴(yán)中丞》，楊倫評曰：“情事最真，只如白話。”詩中寫了作者被一位老農(nóng)父熱情強留住飲酒的事情，描寫的老農(nóng)豪爽樸實，頗為生動真實。杜甫在遠(yuǎn)離了戰(zhàn)爭的紛擾之后，居住在風(fēng)景優(yōu)美的草堂里，稍顯輕松。他本打算隨便四處走走，觀賞春景，沒想到遭到了田父的極力邀請，去品嘗自家釀的春酒。期間還不時地夸耀嚴(yán)武治理有方，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見田父高興，本已在他家暢飲了一天的杜甫過后，打算要走，但又被拉住胳膊強留下來，可見田父的率真熱情。其中田父所有的“村野”動作如“肘”“指”“無禮”指揮如“遮”，都只是顯得田父的無比熱情和淳樸。所以杜甫絲毫不覺得其丑，而只覺得的可親、可愛。而這種對鄰叟真情的珍惜，又盡化為描寫田父動作的幽默口吻，再加上使用了很多適合田父身份的口語和俗語，如“叫婦開大瓶”，“渠是弓箭手”等等，使聲態(tài)更加活靈活現(xiàn)，讀之令人絕倒。《詩筏》評道：“遭田父泥飲，與嚴(yán)中丞何干？發(fā)題使妙。……篇中政簡俗龐、家給戶饒景象，盡從田父口中寫出，卻將‘大男放營’一事，點綴生動，前后形容，只一‘真’字，別無奇特鋪張，而頌聲己溢如矣。既自占地步，又為中丞占地步，又為田父占地步?！笨谡Z，俗詞，俚語的運用，不是杜甫有意為之而是彼時彼地的真情展現(xiàn)，具有鮮明的民間特色，因此讀來格外親切感人。

杜甫詩中大量俗詞俚語的運用，不但給予了俗詞俚語以新奇的魅力，而且從審美角度也改變了詩歌的通俗方面，是宋代詩歌“俗化”的先聲。宋人黃徹《溪詩話》卷七說：“數(shù)物以‘個’謂食以‘吃’甚近鄙俗，獨杜屢用：‘峽口驚猿聞一個’‘兩個黃鸝鳴翠柳’‘卻繞井闌添個個?！端屠钚吩疲骸R山支意頗切，對酒不能吃’‘樓頭吃酒樓下臥’‘但使殘年飽吃飯’‘梅熟許同朱老吃’蓋篇中大概奇特，可以映帶者也?！边@段話的“奇特”一詞，所指的實際上也就是杜詩的俗詞俚語產(chǎn)生的新的藝術(shù)效果。

俗詞俚語用于詩歌，杜甫并非第一人，也不是最后一人，但無疑是用的最成功的詩人。宋人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說：“世徒見于子美詩多粗俗，不知粗俗語在詩句中最難，非粗俗，乃高古之極也。自曹、劉死至今一千年，惟子美一人能之。中間鮑照雖有此作，然僅稱俊快，未至高古。元白張籍王建樂府，專以道得人心中事為工，然其詞淺近，其氣卑弱。至于盧仝，逐有‘不唧溜鈍漢’‘七碗吃不得’之句，乃信口亂道，不足言詩也。近世蘇黃亦喜用俗語，雖時用之亦頗安排勉強，不能如子美胸襟流出也。子美之詩，顏魯公之書，雄姿杰出，千古獨特，可仰而不可及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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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寧沈生）

On the Popularity of Du Fu's Poetic Language

WAN Yinghchun
Shenyang Normal University，Shenyang, 110034

Abstract：Among the numerous research achievements of Du Fu, study on Du Fu's language is obviously weaker than other aspects, especially lack of a comprehensive study of the master.And slangs, folk songs are considered to be folk idioms and not in good taste, not to mention the inclusion of poetry.Du Fu developed a new method and tried to melt some proverbs, folk songs, folk proverb into his poetry creation, to present side popularity, causing an artistic effect of deep affection and new words.

Key words：DU Fu; folk songs; dialects; slangs

文獻標(biāo)識碼A

中圖分類號I207

收稿日期2016-01-15

作者簡介：萬迎春（1990-），女，山東菏澤人，沈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