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相洲
王維《暮春太師左右丞相諸公于韋氏逍遙谷宴集序》(以下簡稱《序》)看似一篇普通序文,但聯(lián)系當(dāng)時詩壇背景讀之,發(fā)現(xiàn)其中所含信息非常豐富。文中闡發(fā)了初唐山莊貴游意義,對張說、張九齡所倡導(dǎo)的文治政策表示高度認(rèn)同。王維作為繼沈宋之后最著名的宮廷詩人,他是如何看待景龍詩壇的,在張說將景龍詩歌傳統(tǒng)引入開元詩壇過程中他持何種態(tài)度,王維對景龍代表詩人又有哪些學(xué)習(xí)和借鑒,都是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仔細(xì)閱讀這篇序文,有助于深入理解王維的詩學(xué)觀念和詩學(xué)來源。
《序》云:“山有姑射,人蓋方外;海有蓬瀛,地非宇下。逍遙谷天都近者,王官有之。不廢大倫,存乎小隱。跡崆峒而身拖朱紱,朝承明而暮宿青靄,故可尚也?!雹訇愯F民:《王維集校注》,第8卷,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701頁。意謂傳說中神仙居所遙不可及,但是逍遙谷地處皇都附近,大臣們到那里游賞,既可以不廢君臣大義,又可以享受到隱居山林之樂趣,值得崇尚。其情景是“跡崆峒而身拖朱紱,朝承明而暮宿青靄”。接下來具體描述山莊游覽之樂:“袞旒松風(fēng),珠翠煙露,日在濛汜,群山夕嵐。猶且濯纓清歌,據(jù)梧高詠,與松喬為伍,是羲皇上人。”②陳鐵民:《王維集校注》,第8卷,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708頁。松風(fēng)當(dāng)作袞旒,煙露當(dāng)作珠翠,臨水清歌,倚梧高詠,簡直就是王子喬、赤松子等神仙過的日子,可與陶淵明向往之羲皇上人生活相提并論。
身處朝堂之大臣要享受著山林隱者之樂,是出于怎樣的心理呢? 其實這就是中國的士大夫文化。士靠輸出知識和技能獲取生活資料,所以必須進(jìn)入官僚體系。但是士因知識或技能高于雇主,所以愿意雇主將其當(dāng)作客人而不是臣下,所以做官時不愿意受官僚體系束縛,心理始終在社會和自然,入世和出世,擔(dān)當(dāng)與自由之間徘徊。這種文化不僅士人之間有高度共識,在同樣是讀書人的皇帝、后宮乃至王公貴族之間也有市場。他們雖然處在雇主地位,但是心中同樣向往自由,也向往大自然給人帶來的安寧與和諧。但是大臣們不能真的棄朝事而游山水,于是到某個王公、貴族、大臣山莊作短暫游覽,以求暫時享受山林之樂。中宗君臣熱衷于這種山莊之游,并給這一活動作出了合理的解釋,賦予了更高的意義。
中宗皇帝政治上乏善可陳,但他喜歡與大臣們娛樂作詩,宮廷內(nèi)外經(jīng)常舉辦詩會,初唐以來宮廷詩歌創(chuàng)作至此達(dá)到了高潮。詩會有時會到某公主和大臣山莊游覽時舉行。如景龍三年正月赴長寧公主山莊,二月游太平公主南莊,八月游安樂公主西莊、安樂公主山亭,十二月游韋嗣立山莊,都有詩歌創(chuàng)作。當(dāng)時時文館學(xué)士,陪侍左右,應(yīng)制作詩。中宗或作詩,或作序,樂此不疲。景龍宮廷確實出現(xiàn)了一派繁榮的景象。其推動者是上官婉兒,其領(lǐng)導(dǎo)者是唐中宗,其作者主要是文館學(xué)士。
景龍三年十二月中宗率后妃大臣游覽韋嗣立山莊是一系列山莊貴游中的典型事件。《舊唐書.中宗本紀(jì)》載:“庚子,幸兵部尚書韋嗣立莊,封嗣立為逍遙公,上親制序賦詩,便游白鹿觀?!雹佟杜f唐書》,第7卷,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84頁。《舊唐書·韋嗣立傳》亦云:“嗣立與韋庶人宗屬疏遠(yuǎn),中宗特令編入屬籍,由是顧賞尤重。賞于驪山構(gòu)營別業(yè),中宗親往幸焉,自制詩序,令從官賦詩,賜絹二千匹。因封嗣立為逍遙公,名其所居為清虛原幽棲谷。”②《舊唐書》,第88卷,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873頁?,F(xiàn)在《全唐詩》中存有李乂、沈佺期、張說、蘇頲、崔湜、李嶠、劉憲、徐彥伯、武平一、趙彥昭等人所作五言排律各一首,張說、趙彥昭所作七絕各一首。
此次活動在張說《東山記》中有詳細(xì)記載。記中說韋嗣立雖為朝中三品大員,但不忘山林之趣,在驪山建有山莊,一面在朝做官,一面享受山林之樂。即所謂“體含真靜,思協(xié)幽曠,雖翊亮廊廟,而緬懷林藪……茲所謂邱壑夔、龍,衣冠巢、許”③《全唐文》,第225卷,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275頁。。韋嗣立這種高雅志向引起了中宗極大興趣。因當(dāng)時正好在溫泉宮,便帶領(lǐng)后妃朝臣,浩浩蕩蕩,作山莊之游:“皇上聞而賞之,乃命掌舍設(shè)帟,金吾劃次,太官載酒,奉常抱樂,停輿輦于青靄,佇翚褕于紫氛,百神朝于谷中,千官飲乎池上。”④《全唐文》,第225卷,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275頁。中宗游韋嗣立山莊,彰顯了一種思想導(dǎo)向:在朝者同樣可以享受自然之樂。在中宗作序,群臣作詩之外,張說又作《東山記》以紀(jì)此事,對處在權(quán)力核心能保持一份在野之心,給予了高度評價。
張說后來將景龍朝廷這種文學(xué)傳統(tǒng)帶入盛唐,使山水田園詩在盛唐得以大放異彩。山水田園詩最大價值在于使人從中感受到了人生意義的多樣性。人就生在社會和自然之間,人生價值可以到社會中去尋找,也可以到自然中去尋找。許多時候只有回到自然,才能體會到人生意義的根本,才能領(lǐng)悟到在社會當(dāng)中種種追求的無謂。張說是盛唐寫作山水田園詩風(fēng)氣的開啟者。他在貶謫荊楚期間寫下了一系列山水詩。這些詩描繪了山水之優(yōu)美,顯示出大雅君子的人格,展示了另一種生活方式和價值,從而激發(fā)了詩人們寫作這一題材的熱情。張說崇尚自然價值觀念的來源,不能不提到景龍年間的山莊貴游。
張九齡作為張說政治盟友兼后繼者,觀念上與張說高度一致,所以這次逍遙谷之游簡直是重演中宗、張說等人當(dāng)年故事。王維對這一層意義有深刻領(lǐng)會,在序中對山莊之游給予了高度評價,與張說《東山記》所闡發(fā)的游覽山莊意義有著高度契合,連一些用語也沿襲了張說的《東山記》。如張記云:“茲所謂邱壑夔、龍,衣冠巢、許?!蓖跣蛟疲骸吧峡蛣t冠冕巢由,主人則弟兄元愷?!敝皇且蛴握呱矸菹拗?,《序》中沒有刻意渲染中宗逍遙谷之游。其實王維心中一直想著這個故事。他在《同盧拾遺過韋給事東山別業(yè)二十韻給事首春休沐維已陪游及乎是行亦預(yù)聞命會無車馬不果斯諾》詩中就以多句追述中宗當(dāng)年游覽情景:“側(cè)聞景龍際,親降南面尊。萬乘駐山外,順風(fēng)祈一言。高陽多夔龍,荊山積玙璠。盛德啟前烈,大賢鐘后昆?!雹訇愯F民:《王維集校注》,第2卷,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19頁。詩中也是以“夔龍”喻朝臣?!笆⒌聠⑶傲遥筚t鐘后昆”,景龍故事一直為后人所向往。聯(lián)系《同盧拾遺過韋給事東山別業(yè)二十韻給事首春休沐維已陪游及乎是行亦預(yù)聞命會無車馬不果斯諾》一詩,就更好理解《序》中對貴游意義的肯定了。
這首詩雖然寫他未獲前往,但他到韋氏山莊至少有兩次以上。與張九齡等人同游是在暮春,而《同盧拾遺過韋給事東山別業(yè)二十韻給事首春休沐維已陪游及乎是行亦預(yù)聞命會無車馬不果斯諾》作于初春。此外還有《韋給事山居》:“幽尋得此地,詎有一人曾。大壑隨階轉(zhuǎn),群山入戶登。庖廚出深竹,印綬隔垂藤。即事辭軒冕,誰云病未能。”②陳鐵民:《王維集校注》,第2卷,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17頁?!俄f侍郎山居》:“幸忝君子顧,遂陪塵外蹤。閑花滿巖谷,瀑水映杉松。啼鳥忽歸澗,歸云時抱峰。良游盛簪紱,繼跡多夔龍。詎枉青門道,胡聞長樂鐘。清晨去朝謁,車馬何從容?!雹坳愯F民:《王維集校注》,第2卷,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24-125頁。詩意與那首長詩相似。
從王維詩、《序》中還可以看出,王維固然充分肯定了貴游意義,但他本人似乎更愿意徹底放棄軒冕,做一個隱者。《序》云:“濯纓清歌,據(jù)梧高詠,與松喬為伍,是羲皇上人?!痹娫疲骸凹词罗o軒冕,誰云病未能?!?對隱者的歆羨之情溢于言表。
張說《東山記》在肯定君臣追求山林之樂意義之后,又從文化建設(shè)角度對君臣共同作詩給予了高度評價。如云:
皇上聞而賞之,乃命掌舍設(shè)帟,金吾劃次,太官載酒,奉常抱樂,停輿輦于青靄,佇翚褕于紫氛,百神朝于穀中,千官飲乎池上。緹騎環(huán)山,朱旆焰野,縱觀空巷,途歌傳壑?!耙茦窐O,天子賦詩,王后帝女,宮嬪邦媛,歌焉和焉,以寵德也。加以中宮敦序,謂我諸兄,引內(nèi)子于重幄,見兒童于行殿,家人之禮優(yōu),棠棣之詩作。于是實其筐筥,下以昭忠信之獻(xiàn);賁其束帛,上以示慈惠之恩:朝野歡并,君臣義洽。夫飛翠華,歷茨嶺,至道之主也;紆紫綬,期赤松,素履之輔也:千載一時,難乎此遇。故兩曜合舍,眾星聚德,雅道光華,高風(fēng)允塞,寒穀煦景,窮崖潤色,猗歟盛事,振古未有,篆之元石,貽代厥后。④《全唐文》,第226卷,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277頁。
張說認(rèn)為,君臣游覽山莊時賦詩言志,是作樂崇德,敦睦親族,發(fā)揮雅道,標(biāo)舉高節(jié)之舉,是“猗歟盛事,振古未有”,體現(xiàn)了皇帝治理天下之“至道”。
王《序》也闡發(fā)了這一層意思:“熙天工者,坐而論道;典邦教者,官司其方,相與察天地之和、人神之泰。聽于朝則雅頌矣,問于野則賡歌矣。乃曰:猗哉,至理之代也!”⑤陳鐵民:《王維集校注》,第8卷,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702頁。意謂:張九齡等人游覽山莊,是“察天地之和、人神之泰”;所作詩篇,是當(dāng)代雅頌;當(dāng)下社會,就是“至理之代”。這些話好像是詩序常見之套話,其實包含了他對盛唐文治的高度認(rèn)同。
貴古而賤今是人之常情,而盛唐人則氣魄不凡,常常表示,當(dāng)下所作就是雅頌,當(dāng)下社會就是最好的時代。這一點屢見于在張說詩文當(dāng)中。其《和戎篇送桓侍郎序》云:
夫廣覆如天,博容如地,德流膏雨,懷洽異類,順乎太和,以樂生遂性者,圣主之用心也。罷甲兵,坦疆場,厚忠信,親蠻貊,臻夫無事,以繼好息人者,國家之急務(wù)也。遇非常之時,決希代之策,金幣以將命,歌鐘以報勛,驅(qū)戎心于彀中,一王化于海外,此亦使臣之盛業(yè)。是一行也,有三美焉,凡所賦詩,以存大雅云爾。①《全唐文》,第225卷,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273頁。
他認(rèn)為和蕃一事,對君主來說,是發(fā)揚仁義順乎太和;對國家來說,是無為而治;對使臣來說,是推行王化。儒家之王化,道家之無為,合而為一,歌頌此事,就是當(dāng)今之大雅。
唐玄宗欲使文治武功兩臻其美,張說在詩中努力體現(xiàn)這一點。其《奉和圣制送王晙巡邊應(yīng)制》云:“六月歌周雅,三邊遣夏卿?!雹凇度圃姟?,第88卷,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967頁。在巡邊時表示:“會待安邊報明主,作頌封山也未遲?!雹邸堆策呍诤颖弊鳌?,《全唐詩》,第86卷,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940頁。這種為圣朝作頌的意識在《玄武門侍射序》中有更明確的闡釋:“開元之初,季冬其望,天子始御北闕,朝羽林軍禮修事?!跁r繁云覆城,大雪飛苑,天人同澤,上下交歡,退食懷恩,賦詩頌義,凡若干篇。”④《全唐詩》,第88卷,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968頁。在張說看來,在慶典場合下作詩,就是在發(fā)揮“頌義”。
作詩以緣飾盛世文明,是張說“文治”理想的體現(xiàn),時人對此有高度認(rèn)同?!杜f唐書》本傳云:
前后三秉大政,掌文學(xué)之任凡三十年。為文俊麗,用思精密,朝廷大手筆,皆特承中旨撰述,天下詞人,咸諷誦之。尤長于碑文、墓志,當(dāng)代無能及者。喜延納后進(jìn),善用己長,引文儒之士,佐佑王化,當(dāng)承平歲久,志在粉飾盛時。⑤《舊唐書》,第97卷,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056-3057頁。
張說這類緣飾盛唐文明的詩篇,既有作盛唐雅頌之意,也有歌頌盛唐文明之實,援以古例,自然應(yīng)該算作盛唐之大雅頌聲。孫逖《張丞相燕公挽歌詞二首》其一稱他為“海內(nèi)文章伯,朝端禮樂英”⑥《國秀集》卷上,傅璇琮《唐人選唐詩新編》,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242頁。,就是在贊揚他倡導(dǎo)大雅頌聲,緣飾盛世文明之舉。
張說倡導(dǎo)“文治”的意義何在呢? 文學(xué)生活在整個生活中所占比例多少,是衡量一個人乃至一個社會生活品質(zhì)的重要尺度。唐代社會之繁盛,是因為有詩歌之繁盛;唐人生活令人向往,是因為唐詩有魅力。聞一多曾用“詩唐”來稱唐代社會。詩歌在唐代不只是詩人抒情言志的形式,而是文化建設(shè)的重要內(nèi)容,政治成功的顯著標(biāo)志?;实墼谕苿釉姼杌顒臃睒s上作用至關(guān)重要。皇帝好尚帶動了社會風(fēng)氣,由皇帝到王公貴族,由官員到平民,由朝廷到京城,由京城到全國,形成了一個不斷向外輻射的局面,最終促成了全民崇尚詩歌的社會風(fēng)氣。
唐中宗在位期間最大功績就是推動了詩歌活動的繁榮。上官婉兒是幫助中宗推動詩歌活動繁榮的關(guān)鍵人物。張說《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序》這樣概括中宗朝文化建設(shè)政治意義:“臣聞七聲無主,律呂綜基和;五彩無章,黼黻交其麗。是知氣有壹郁,非巧辭莫之通;形有萬變,非工文莫之寫:先王以是經(jīng)天地,究人神,闡寂寞,鑒幽昧,文之辭義大矣哉!”⑦《全唐文》,第225卷,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275頁。在張說看來,文學(xué)是經(jīng)天緯地、溝通人神、發(fā)現(xiàn)人才、明白事理的重要工具。
文學(xué)為何對政治有如此作用呢? 張說從約束天子心性,使天子心態(tài)平和,進(jìn)而造福萬民角度做了闡發(fā):
大君據(jù)四海之圖,懸百靈之命,喜則九圍挾纊,怒則千里流血,靜則黔黎乂安,動則蒼甿罷弊。入耳之語,諒其難乎:貴而勢大者疑,賤而禮絕者隔,近而言輕者忽,遠(yuǎn)而意忠者忤。惟窈窕柔曼,誘掖善心,忘味九德之衢,傾情六藝之圃,故登昆巡海之意寢,翦胡刈越之威息,璿臺珍服之態(tài)消,從禽嗜樂之端廢。獨使溫柔之教,漸于生人,風(fēng)雅之聲,流于來葉。⑧《全唐文》,第225卷,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275頁。
文學(xué)以真善美為價值,喜歡文學(xué),就自然會使心性變得溫柔敦厚?;实坌男匀屎瘢匀皇前傩罩?。其實不止皇帝,不管是什么人,只要喜歡詩歌,能欣賞詩歌,就是一個有靈性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進(jìn)而是一個有益于社會的人。張說《東山記》云:“天子賦詩,王后帝女、宮嬪邦媛,歌焉和焉。”①《全唐文》,第226卷,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277頁。把詩歌繁榮看作了政治文明的標(biāo)志。后來張說成為盛唐政治文明設(shè)計者和推動者,努力推行包括詩歌活動在內(nèi)的“文治”,與景龍宮廷詩壇給人留下美好印象有直接關(guān)系。張說作《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序》,其實是在闡發(fā)自己理想的政治主張。
王維對于張說、張九齡倡導(dǎo)的文治有高度認(rèn)同。其《奉和圣制登降圣觀與宰臣等同望應(yīng)制》有句云:“喜氣含風(fēng)景,頌聲溢歌詠?!雹陉愯F民:《王維集校注》,第3卷,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72頁。就將這種詩歌稱作“頌聲”。因此他在《序》中所說“聽于朝則雅頌矣”包含著對盛唐文治政策的高度認(rèn)同。
王維不僅詩學(xué)觀念上深受景龍詩壇影響,其詩歌創(chuàng)作也深受景龍詩壇影響。因此分析王維對景龍詩歌創(chuàng)作態(tài)度,有助于更加全面把握這位盛唐大詩人文學(xué)觀念形成過程,有助于清楚把握其詩歌才藝來源。下面對上官婉兒和宋之問這兩位在景龍詩壇有著重要影響的詩人對王維創(chuàng)作影響略作分析。
景龍年間上官婉兒是詩壇真正主持者,王維也深受其影響?!缎绿茣ど瞎僬讶輦鳌吩疲骸埃ㄖ凶冢?shù)賜宴賦詩,群臣賡和,婉兒常代帝及后、長寧安樂二主,眾篇并作,而采麗益新?!雹邸缎绿茣?,第76卷,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488頁。這些詩歌寫作,環(huán)境不是皇宮就是王公貴族宅第山莊,但上官婉兒不為眼前環(huán)境所限,她把眼光和思維放大到更廣闊的空間,寫自然之美,超凡之趣。如《游長寧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其十三:“策杖臨霞岫,危步下霜蹊。志逐深山靜,途隨曲澗迷。漸覺心神逸,俄看云霧低。莫怪人題樹,只為賞幽棲?!雹堋度圃姟?,第5卷,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63頁。不看題目,以為是在野外游賞。
這些在王公貴主宅第山莊所作詩歌就對盛唐山水田園詩歌創(chuàng)作有一定開啟作用。盛唐人寫作山水田園詩,與其說是遠(yuǎn)紹陶淵明、謝靈運、王績山水田園詩創(chuàng)作傳統(tǒng),還不如說是對初唐宮廷詩人陪侍皇帝游覽王公貴族山莊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的延續(xù)。而上官婉兒一些詩作也直接影響到了王維同類詩歌創(chuàng)作。如《游長寧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其二十四云:“參差碧岫聳蓮花,潺湲綠水瑩金沙。何須遠(yuǎn)訪三山路,人今已到九仙家。”⑤《全唐詩》,第5卷,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63頁。以仙家來比附公主宅第。王維《奉和圣制幸玉真公主山莊因題石壁十韻之作應(yīng)制》亦云:“碧落風(fēng)煙外,瑤臺道路賒。如何連帝苑,別自有仙家?!雹揸愯F民:《王維集校注》,第3卷,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40頁。上官婉兒《駕幸三會寺應(yīng)制》詩云:“釋子談經(jīng)處,軒臣刻字留。故臺遺老識,殘簡圣皇求?!雹摺度圃姟?,第5卷,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61頁。而王維《從岐王過楊氏別業(yè)應(yīng)教》詩云:“楊子談經(jīng)所,淮王載酒過。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雹嚓愯F民:《王維集校注》,第1卷,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2頁。借鑒上官婉兒詩痕跡十分明顯。
王維與宋之問之間有著更深淵源關(guān)系。獨孤及《唐故左補闕安定皇甫公集序》中看到一斑:
五言詩……至沈詹事、宋考功,始裁成六律,彰施五色,使言之而中倫,歌之而成聲,緣情綺靡之功,至是乃備?!蛩渭葰{,而崔司勛顥、王右丞維,復(fù)崛起于開元、天寶之間。得其門者,當(dāng)代不過數(shù)人。⑨《全唐文》,第388卷,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940頁。
王維是沈宋正宗繼承者,他們都善作歌詩,都是宮廷詩人。關(guān)于王維善作歌詩拙文《論王維的歌詩創(chuàng)作》已有詳述,這里主要分析王維作為宮廷詩人是如何借鑒宋之問創(chuàng)作的。
作為宮廷詩人,自然少不了追陪貴游之作。宋之問作有一系列追陪貴游的詩序,如《春游宴兵部韋員外韋曲莊序》《奉陪武駙馬宴唐卿山亭序》《奉敕從太平公主游九龍?zhí)秾ぐ财酵跹鐒e序》等。宋之問集中還有《春日芙蓉園侍宴應(yīng)制》《奉和圣制閏九月九日登莊嚴(yán)總持二寺閣》《夏日仙萼亭應(yīng)制》《奉和九月九日登慈恩寺浮屠應(yīng)制》《奉和九日幸臨渭亭登高應(yīng)制得歡字》《春日芙蓉園侍宴應(yīng)制》《奉和春初幸太平公主南莊應(yīng)制》等追陪貴游之詩作。僅與太平公主有關(guān)作品,除了《奉敕從太平公主游九龍?zhí)秾ぐ财酵跹鐒e序》《奉和春初幸太平公主南莊應(yīng)制》之外,還有《太平公主山池賦》。
在這些序和詩中,宋之問往往大談山林之樂,神仙之趣。如《宴龍浤詩序》云:
群公以乘星戾止,納言以捧日來游,雖復(fù)八舍七車,情每存于野托;貂冠鵲印,志彌尚于幽尋。探勝跡而忘疲,對良朋而不倦。于是藉纖草,挹清樽,咀芝朮,浮蘭桂。同謝客之山行,類淵明之野酌……兀然而醉,心已合于大道;怳爾而醒,跡暫均于小隱。物外之興致斯遠(yuǎn),俗中之囂塵自隔。①陶敏、易淑瓊:《沈佺期宋之問集校注.宋之問集校注》,第6卷,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654頁。
序也是寫游覽之美,也是講山莊之游合于大道?!靶‰[”語出晉王康琚《反招隱詩》:“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②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953頁。王《序》“存乎小隱”句,很難說沒有受到宋《序》中“跡暫均于小隱”的影響。
有趣的是宋之問營造的藍(lán)田輞川別業(yè),后來輾轉(zhuǎn)到了王維手中。宋之問作有《藍(lán)田山莊》詩,云:“宦游非吏隱,心事好幽偏??际蚁纫赖?,為農(nóng)且用天。輞川朝伐木,藍(lán)水暮澆田。獨與秦山老,相歡春酒前。”③陶敏、易淑瓊:《沈佺期宋之問集校注.宋之問集校注》,第1卷,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377-378頁。全然一派隱者心情,很像王維在輞川時書寫之心情。
王維與宋之問之間還有很多關(guān)聯(lián)。例如宋之問作有《息夫人》:“可憐楚破息,腸斷息夫人。仍為泉下骨,不作楚王嬪。楚王寵莫盛,息君情更親。情親怨生別,一朝俱殺身。”④陶敏、易淑瓊:《沈佺期宋之問集校注.宋之問集校注》,第4卷,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581頁。王維也作有《息夫人》:“莫以今時寵,寧無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⑤陳鐵民:《王維集校注》,第1卷,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1頁。王詩“莫以今時寵,寧無舊日恩”句,很像宋詩“楚王寵莫盛,息君情更親”的句式;王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句,很像宋詩“仍為泉下骨,不作楚王嬪”的句式。
總之,王維與宋之問之間有太多關(guān)聯(lián),王維對景龍詩壇的繼承是一個值得繼續(xù)研究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