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蕊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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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宗頤的《楚辭》研究
毛蕊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饒宗頤先生是著名的國學大師,治學范圍甚廣,《楚辭》研究即是其學術研究的重要方面之一。他著有《楚辭地理考》《楚辭書錄》《楚辭與詞曲音樂》三種,另有學術論文數篇,均具有較深遠的學術影響力。他按照其提出的“五重證據法”,利用傳世文獻典籍、有文字出土資料、無文字出土資料、民俗學材料以及異邦史料等材料,在《楚辭》篇目、地理、音樂、文獻、民俗等諸多問題上都提出了獨到的見解,對后來的《楚辭》研究有著深刻啟示和巨大影響。饒宗頤先生的《楚辭》研究,在楚辭學史上自有其不容忽視的地位和價值。
饒宗頤;《楚辭》研究;五重證據法
饒宗頤先生,1917年6月生,廣東潮州人,是一位將屆百歲高齡的著名國學大師。在80多年的漫長學術生涯中,他一直勤奮耕耘,為國學研究作出了杰出貢獻。他先后著有單行本學術專著50多種,另有書畫集10余種,詩詞集20余種。其研究領域涉及敦煌學、甲骨學、古文字學、考古學、地理學、楚辭學、宗教學,還延伸到華僑史料學、文學藝術史、中外文化交流史等多個學科領域,而且如有的論者所說,其治學所涉及的時代,“從上古史前到明清,幾乎沒有一個時代是‘交白卷’的”[1]。顯而易見,饒氏治學研究范圍既廣,時間跨度又長,并且成就突出,影響很大。而饒氏對于楚辭學的研究,不僅是其國學研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他的許多研究理念、研究方法也都曾用于此項研究,這便是我們今日探討其《楚辭》研究的重要意義之所在。
在饒宗頤先生的學術研究中,楚辭學并不是貫穿始終的領域,但卻在其國學研究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他深厚的國學文化修養(yǎng)、豐富的域外文化知識、廣闊的學術視野、敏銳的學術思維、獨特的學術研究方法等,都在楚辭學研究中有充分體現,這便使其《楚辭》研究具有極大的學術開拓價值。饒先生的《楚辭》研究著作主要有以下數種。
1.《楚辭地理考》。該書1940年1月完成, 1946年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1978年臺北九思出版有限公司重印。饒氏早年醉心于《楚辭》研究的同時,又鉆研歷史地理,曾撰寫過一系列歷史地理方面的文章和著作,如《尚書地理辨證》《路史國名記疏證》(此二書皆佚)等。關于《楚辭地理考》一書的著作緣起,饒氏在“題記”中寫道:“楚辭地名之討論,為近年來文史界的一大事,拙作《楚辭地理考》三卷,即為解決此問題而作也。”[2]題記該書不僅對錢穆20世紀40年代所發(fā)表的《楚辭地名考》一文中的觀點進行了有力的批駁,而且對前人無法確定地望的地名作了考據,有許多前人未發(fā)之新觀點,并解決了《楚辭》中《離騷》《抽思》等篇目寫作時間的疑難問題。在此書中,饒先生還提出了研究歷史地理的科學方法,即辨地名、審地望。在《尚書地理辨證·自序》中,他進一步總結為稽名原、通異文、審辭例、訂詭解。在《楚辭地理考》中,饒先生就已經對這幾大原則進行了很好的運用,《釋鄢郢》《高唐考》《北姑考》《釋毗》等皆其明證。饒氏此書是第一部探討《楚辭》地理的專書,開辟了《楚辭》研究的新領域,一出版就在學界引起較大反響,至今仍有影響力。著名學者童書業(yè)欣然為之作序曰:“考據之學,愈近愈精,讀宗頤饒君之書,而益信也。君治古史地學,深入堂奧,精思所及,往往能發(fā)前人所未發(fā),近著《楚辭地理考》,凡三卷二十篇,鉤沉索隱,多所自得,乍聞其說,似訝其創(chuàng),詳考之,則皆信而有征;并(治)世治古地理者,未能或之先也?!盵3]75-76此實非夸語。此書的出版,使得29歲的饒宗頤一舉成名,從此他便專攻文史一發(fā)而不可收,同時又從鄉(xiāng)邦文化拾級而上,最終成為國學界的泰斗級人物。
2.《楚辭書錄》。該書于1956年由香港蘇記書莊出版,是饒先生遷港之后的又一部《楚辭》著作。此書與《楚辭地理考》成書相隔十年,二書分別在《楚辭》地理學和《楚辭》目錄學中有首創(chuàng)之功?!冻o書錄》一書乃目錄學與楚辭學結合的產物,輯錄《楚辭》書目之大成。是書分為書錄、別錄、外編三大部分。書錄包括五部分:知見《楚辭》書目(收《楚辭》書目一百一十八種,包括通行本、正文本、古寫本、篆文本和日人著述等,詳細介紹了《楚辭》著作版本和館藏情況,對其中重要的《楚辭》著作收錄尤詳);元以前《楚辭》佚籍(錄古代楚辭著作近三十種,羅列出來,以期讀者可以從中看到早期楚辭學的面貌);擬《騷》(收錄了漢揚雄《反離騷》等五十五篇作品,并作了簡要題解);圖像(記載了美術作品二十余種,詳細介紹了其繪者、繪畫方式、尺寸大小、內容、題跋、著錄等各項資料);譯本(收錄德、英、法、意、日五種語言翻譯作品二十七種)。別錄部分包括近人《楚辭》著述略和《楚辭》論文要目兩部分。外編部分為《楚辭》拾補,包括饒氏自撰六篇《楚辭》考據文章,其錄日本所藏之舊刊秘籍,鉤沉輯佚,提供了不少有益的資料。饒氏此書開創(chuàng)了整理歷代《楚辭》文獻之先河,雖然繼他而起研究《楚辭》文獻者眾多,成就也超出其外,但其對楚辭文獻學的首創(chuàng)構建之功不可沒。
3.《楚辭與詞曲音樂》。該書1957年完成,1958年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該書主體分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為《〈楚辭〉與中國文人生活》,指出《詩經》和《楚辭》是中國文學的木本水源,歷代文人幾乎皆受其影響。第二部分詳細論述五代兩宋詞與《楚辭》之間的關系,從主要做法與風格、詞的用意和用字等處分析。第三部分為《楚辭》與戲曲,主要概括元小令、元雜劇、明清雜劇與《楚辭》的關系,指出它們或是間采《楚辭》詞句,或是直接取材于屈原投江故事,并對其藝術特點加以分析。第四部分為《楚辭》與古琴曲,主要探討《楚辭》對中國古琴曲的影響,認為許多古琴曲都是取材于《楚辭》的,自唐以后為數不止十操。此書是較早討論《楚辭》與詞學關系的著作,也是論述文體與音樂之間關系的第一部著作。
饒先生關于《楚辭》的論文還有多篇,其中也有不少楚辭學之第一。如《楚辭與考古學》(1957年),最早提出應將《楚辭》與各種出土資料相結合進行研究;《騷言志說(附錄:楚辭學及其相關問題)》(1978年),最早提出“騷言志”這一觀點和“楚辭學”這一名稱,《〈天問〉文體的源流——“發(fā)問”文學之探討》(1976年),第一次提出了“發(fā)問文學”這個概念。另有其他研究內容散見諸篇,此處不再贅述。
(一)“五重證據法”的由來
20世紀20年代,王國維在《古史新證·總論》中提出“二重證據法”。他說:“吾輩生于今日,幸于紙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種新材料,我輩因得據以補正紙上之材料,亦得證明古書之某部分全為實錄,即百家不雅馴之言,亦不無表示一面之事實。此二重證據法,惟在今日始得行之。”[4]2-3王氏主張運用“地下之新材料”來印證古代傳世文獻,著重以兩重證據互證,此觀念對20世紀史學和文學研究產生了巨大影響。20世紀后半葉以來,隨著地下文獻的不斷出土,學術界對王氏“兩重證據法”有了越來越深刻的認識,并在實踐中不斷完善。
20世紀50年代,饒先生在研究甲骨文的過程中,意識到將甲骨文同其他出土文獻相區(qū)分是非常必要的。他在“香港夏文化探討會”開幕式的致辭中首次提出用“三重證據法”來研究夏文化,他認為,“探索夏文化,必須將田野考古、文獻記載和甲骨文的研究方面結合起來進行研究,互相抉發(fā)和證明”[5]16。此考證法廣為古史研究界的專家學者所認同。此后饒先生對“三重證據法”作了進一步總結:“余所以提倡三重史料,較王靜安增加一種者,因文物的器物本身,與文物之文字記錄,宜分別處理;而出土物品之文字記錄,其為直接史料,價值更高,尤應強調它的重要性。”[5]7后來饒先生又在《談三重證據法》的“補記”中再次強調:“我所以強調甲骨文應列為‘一重’證據,由于它是殷代的直接而最可靠的記錄,雖然它也是地下資料,但和其他器物只是實物而無文字,沒有歷史記錄是不能同樣看待的,它和紙上文獻是有同等的史料價值,而且是更為直接的記載,而非間接的論述,所以應該給予一個適當的地位?!盵5]16對于楊向奎在《宗周社會與禮樂文字》中提出的“民族學的材料,更可以補文獻、考古之不足,所以古史研究中的三重證,代替了過去的兩重證”[5]17這一觀點,他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民族學的材料,和我所采用的異邦之同時、同例的古史材料,同樣地作為幫助說明則可,欲作為正式證據,恕尚有討論之余地。如果必要加入民族學材料,我的意見宜再增入異邦的古史資料,如是則成為五重證了。”[5]17由此可見,饒先生并不排除將民族學材料作為研究古史的證據,只不過認為應該慎重運用此方法,將其作為間接的證據,這與他將地下有字材料與無字材料區(qū)分開來的思想是一致的。
關于“五重證據法”,鄭煒明曾有很好的解釋:饒師是先將有關史料證據分為直接、間接兩種,再分成中國考古出土的實物資料、甲骨和金文等古文字材料、中國傳統經典文獻與新出土的古籍(例如簡帛等)資料、中國域內外的民族學資料和異邦古史資料(包括考古出土的實物資料和傳世的經典文獻)等五大類。前三類為直接證據,后二類為間接證據。他最主要的方法是“通過比較研究各種證據中各科資料的關系(特別是傳播關系) 與異同,從而希望得出較為客觀的論點”[6]8。“五重證據法”是饒宗頤先生在20世紀新學術背景下,在前人理論基礎上總結出的科學方法,現已被多數學者所接受。饒先生不但提出了這種方法,也在自己的學術研究中不斷實踐著這些方法,尤其是在《楚辭》研究領域。
(二)五重證據法與《楚辭》研究
在《楚辭》研究中,饒宗頤先生很好地運用了五重證據法。茲作如下論析。
1.利用傳世文獻典籍進行考據。傳世文獻典籍是傳統治中國文史者最基本最重要的考據資料,當然運用得好也不容易。饒氏國學根底深厚,并受過目錄學、訓詁學訓練,其運用傳世文獻典籍進行文史研究的能力非常人所能及,這在其《楚辭》研究中表現得十分明顯。如《屈原與經術》一文,饒氏引證《離騷章句敘》《漢書·淮南王傳》《文心雕龍》《法言》等典籍,由“漢武愛騷、淮南作傳、漢宣帝認為合于經術及漢人以‘事、辭相稱則為經’的尺度推論”,得出《離騷》在西漢時已經被稱作經,王逸乃繼承了前人說法的結論[3]5-13。接著饒氏又將《離騷》的詞句和儒家經典《論語》《易》《詩》《書》《春秋》中的詞句作了對比,總結出《離騷》中“修能與內美”“善與義”“時”“中正”的思想和經學息息相通,從而認為屈原的思想和儒家有相承關系。此類例子不勝枚舉,先生對于傳統文獻考證法的運用可謂爐火純青。
2.利用有文字出土資料進行考證。以出土文物上的文字作為考據資料,古已有之,這就是傳統金石學。王國維提出的“二重證據法”,其實就是西方近代考古學與傳統金石學結合的產物。饒先生在文史研究中也十分注意運用出土文字資料,并將此法用于《楚辭》研究。在《重讀〈離騷〉——談〈離騷〉中的關鍵字“靈”》一文中,饒氏將傳世文獻與出土文字資料充分結合進行考證。先是以湖南四人面方鼎銘文“揚君靈,君以萬年”說明“揚靈”一詞見于楚國禮器,又以《詛楚文》和《離騷》相印證,將“揚靈”訓為“精誠”,接著以《楚帛書》《老子》(馬王堆本)及《秦祠華山玉版》證明“靈”可訓為“神”,再以卜辭、石鼓文、上海博物館竹簡《緇衣》與傳世文獻結合,得出“靈”又可訓為“善”[3]64-69。在《詛盟與文學》一文中,饒氏依據兩周以來昭告神明的詛盟陳辭禮制,索隱發(fā)微,對屈原《離騷》進行重新解讀:“文中再三敷辭,升降上下,冀天地之鑒臨,昭大神以要言,明其忠貞之志氣,事義與盟正相似。故《離騷》者,可謂屈子祈天神昭鑒之盟辭也?!盵7]6此可謂真知灼見。
3.利用無文字出土資料進行考證。近代以來,隨著我國考古學的發(fā)展,此方法頗受學者重視,饒先生在古史和《楚辭》研究中也常以無文字出土器物與傳世文獻相印證。《招魂》[7]35一文中,饒氏以長沙馬王堆轪侯墓所處銘旌的繪畫和《楚辭·招魂》中“掛曲瓊些,結琦璜些”詞句相印證,以佐證楚俗招魂制度?!丁刺靻枴蹬c圖畫》[7]286一文中,饒氏用《招魂》中“像設君室,靜閑安些”句和馬王堆墓老婦像兩重證據來證明楚俗招魂時亦置像?!度N與Soma ——不死藥的來源探索》[8]2中,饒氏以山東嘉祥武梁祠西王母兩肩有翼,身邊羽人圍繞,又有玉兔之石像,闡證《楚辭·遠游》“從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舊鄉(xiāng)”之說。此皆體現了其以物證史闡文的學術功力。
4.借用民俗學材料進行印證。民俗學方法的應用在中國源遠流長,較早用民俗學、考古學方法研究《楚辭》的當推凌純聲。他利用民俗、民族學資料研究文學現象,又利用文學資料研究民俗、民族學現象,著有《鐘鼓圖文與楚辭九歌》《國殤禮魂與馘首祭梟》。對于凌氏這一研究《楚辭》的新方法,饒先生頗為關注。他在《楚辭與古西南夷之故事畫》一文中說道:“楚辭之學,至于晚近,如日中天,有極大的進展。一般利用神話學、民族學、考古學各方面的新觀點和新資料,來考察《九歌》《天問》上的各種問題,都有卓著的成績……關于這一方法應該如何去運用才適當呢?譬如因為婆羅洲土人祀典有九個神,就拿他來比附《九歌》,如果從時空關系而論,婆羅洲與楚土相去懸隔甚遠,只可從太平洋文化族系的范疇來作推測和比況,這種方法可說是旁證。如果是屬于同一地區(qū),或者楚國統轄的地區(qū),在文化上為同一體系,則空間方面不成問題,所差只是時間先后的不同。這樣則較宜于推證;倘若朝向這一軌轍來研究,這可說是逆推,可信性也許較大。”[9]109-110饒氏不反對運用民俗學理論研究古代文史,但認為應用此方法當需謹慎,要注意比較研究對象在時間、空間上的差異,并且只能作為間接證據。在他自己的《楚辭》研究中,也運用到民俗學方法。如他在《楚辭與古西南夷之故事畫》中指出:“楚國壁畫,現已沒有直接資料可為佐證??墒菑乃拇h代文翁學堂的壁畫,和現存云南霍承嗣晉墓的壁畫,能夠得到一些了解。蜀滇都是楚文化沾被的地方,借重這些材料來擬測屈原所見的先王祠廟中的壁畫,自可提供重要線索?!盵9]109-110
5.參照異邦史料進行考據。李學勤曾說:“特別強調‘異邦古史資料’,也便是比較研究方法,乃是饒先生多年來倡導的,他的許多有關古代歷史文化的論作,都具體應用了這樣的方法?!盵10]在《楚辭》研究中,饒氏的確非常關注“異邦史料”。在《〈天問〉文體的源流——“發(fā)問”文學之探討》一文中,他將《天問》與域外古文獻聯系,通過將《天問》與古印度《吠陀經》《奧義書》、與伊斯蘭《火教經》《舊約圣經·約伯記》中的類似語句相比較,發(fā)現“發(fā)問”文學在不同文化中都有存在,進而提出文字人類學和文學人類學的新課題,主張把史學研究的視野擴展到全人類文化上來[3]35-53。在《印度三面神與三面不死之神》[7]279-280一文中,饒氏將《天問》“故菟在腹”與《吠陀經》相比較,指出二者都有以兔代月的說法;又指出《天問》中“何所不死”“延年不死,壽何所止”和《遠游》中“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舊鄉(xiāng)”之不死觀念,印度謂之amrta,不死樹即yuba,所謂宇宙樹也,認為所謂不死之鄉(xiāng),疑指印度。在《不死觀念與齊學》一文中,饒氏以《遠游》中的“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舊鄉(xiāng)”和《梨俱吠陀》相對比,指出其“辭意與《遠游》相仿佛”[7]248。對異域文字、史料的精通,使得饒先生在《楚辭》研究過程中看問題的視角更加廣闊。
饒先生的《楚辭》研究成果頗豐,在許多方面都有開創(chuàng)性貢獻,其學術研究影響也非常之大。上文分析了他在《楚辭》研究中對“五重證據法”的運用,他之所以能將這些方法運用嫻熟,這和其自身的天賦、學養(yǎng)分不開,并非一般人所能復制。但筆者以為饒先生在《楚辭》研究中的一些思路和做法還是值得我們借鑒的。這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1.拓展思路,留心各種資料。饒先生曾說:“我的學問很雜,從上古到明清,從西亞到東亞,都有涉獵。這當中有一個好處,就是視野開闊了,聯想層面就多,作比較也就客觀、親切了?!盵11]他之所以能嫻熟地運用“五重證據法”進行考據,就是因為其知識淵博,善于聯想,能融會貫通。作為一般的楚辭學者,我們雖不可能像前輩大師那樣博通中西,融匯古今,但至少應學習這種思維方式,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關注相關學科的成果,留心收集各種雖不屬于本學科但又與之密切相關的材料,這樣才能開闊思路。就《楚辭》研究而言,關注交通史、宗教史、藝術史研究成果就很重要,一些看似無多關聯的資料,只要留心收集,聯想思考,就可能啟發(fā)新的思路。舉例來說,像佛教東來年代及佛教是否對楚國文化產生過影響,先秦時楚地是否與印度有所往來等問題,就非常值得關注。利用其他領域研究成果進行間接推理的方法,饒先生在《楚辭》研究中也有較多應用。在《塞種與Soma ——不死藥的來源探索》[8]2一文中,他先根據齊景公墓環(huán)繞著超過六百匹馬的馬陣排列齊整,其方式與高加索山Kostroraskajia的墓葬相似,再根據臨淄郎家莊春秋墓出土有塞西亞式角形水晶佩飾,公元前六世紀已流行于秦晉地帶的西亞帶翼的半獅半鷲的畏獸金器,以及漢初臨淄齊王墓的銀器上泐刻有三十三年字樣(饒宗頤判斷應為秦始皇三十三年)等現象,來說明齊國與域外的某種關系,再以屈原詩中“不死”的觀念及屈原到過齊國為依據,與之相聯系,從而推斷屈原某些思想的源頭。由此例即可看出,如果不留心各種知識,斷不可能有如此豐富的聯想。
2.正本清源,細察慎用。饒先生雖然學貫中西,時常將中外文獻進行比較研究,但對于西方的理論從來不盲從套用。他主張對中西文化進行比較,但強調比較的宗旨是求異,而非求同,是要在比較中揭示中華文化特質,確立中華文明在世界文化史上的地位。對于隨意用西方理論解釋中國歷史,乃至牽強附會的學風,他向來是反對的。在《道教與楚俗關系新證——楚文化的新認識》[12]125-142一文中,他通過詳細考證,指出西方學人采用薩滿教的原理去了解《楚辭》的神話色彩是無法獲得真諦的。在《歷史家對薩滿主義應重新作反思與檢討——“巫”的新認識》[13]269一文中,他指出,近年大陸學界流行的西方人類學中的“薩滿”觀念是對中國古代精神生活的誤讀,是一些人弄不清“巫”字在中國古代的真相,用巫術遺存在民間宗教的陳跡來比附歷史。饒先生的這些觀點,無論就結論而言,還是從背后的理念而言,都應當引發(fā)大家深思。如何能在歷史語境下,神游冥想,謹慎考證,得出相對真實的結論,應是每個楚辭學者思考的問題,饒先生之言則不可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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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郭德民】
2016-05-18
毛蕊(1988—),女,陜西周至人,博士生,主要從事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學研究。
I206.2
A
1672-3600(2016)10-006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