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身為三十二天唯一的桃花仙,我有兩大愛好。一則閱盡八荒最美的美人,二則釀出八荒最好的美酒。
凡間有節(jié)氣名為驚蟄,驚蟄到時,青雨瀟瀟催開桃花,我便在每年這日駕云下凡去采集桃花用于釀酒。這一日我照例下凡,瞧見一家寺廟便傻頭傻地腦隨著人群進去上香,然后意料之內遇到了美人。
美人一身緋衣,眉心一抹紅還有兩個酒窩,負手站在桃花林里撐一把紅傘似是賞花。我拎著籃子走到她面前佯裝摔倒,美人扶起我,我道一句多謝,隨她走過長廊行至亭子里。
等我從冥王孟婆談到嫦娥后羿,天色已從辰時到了晚間,我瞧一眼美人嘆道:“可惜你是個啞巴,只能陪我喝酒不能陪我聊天談情史。”
美人柔柔一笑道:“仙子名諱韓濃,高居三十二天,擅釀酒喜桃花?!?/p>
這聲音頗有磁性似落地玉珠,我低頭上下將她掃描一遍,最后死死地盯著她喉嚨上的一個核桃大小的疙瘩,幡然醒悟一拍桌子起身指著他道:“你……你是個男的!”
瞧見他打趣的神情,我不大自在地輕咳一聲緩緩落座,探過身試探地問道:“你怎么會是個男的呢?你叫什么?”
“在下清晏。”他頷首望著我扯開一抹戲謔的笑,我眼皮一跳繼而便心跳如擂鼓。仔細思索后發(fā)現(xiàn)我認識的仙人中并無人喚此名諱,想來應是精怪小妖,不覺便大膽了些。
同他對飲幾杯酒,清朗月色下,我望著他一身緋衣輕柔帶笑的眉眼,心底那個模糊的影子與他重疊至一起,心里驀地一陣尖銳的疼。我笑笑道:“本仙從未聽過你名諱,想來你當是小妖。今日得此機緣,不如本仙點化你一二?!?/p>
清晏拂拂衣裳上的桃花,一臉驕矜地笑:“不勞仙子?!?/p>
冷不丁被他拒絕,借著那股在腦子里亂竄的酒氣,我冷哼一聲道:“本仙賞賜,不要也得要!”而后便一把擒了他的雙手,他一直含笑的眉眼驀地冷起來,我直接無視,以術法困住他。
明月桃花,美酒仙人。正是天時地利人和時,我伸出指尖正要點化他,驀地一記悶雷打在我身側,生生將亭子劈做兩半,我心里一緊,驀地閉了眼。
等我再睜開眼,師父已站在那記悶雷處望著我開始替我三省吾身。我慌張擋住身后的清晏,若是師父知道我欺負小妖,定是要再面壁數(shù)日。
我垂頭做個聽訓的表情,面前的師父巴拉巴拉講個不停,我不住地點頭小聲道:“嗯,師父講得好?!?/p>
機械式地重復數(shù)遍后,師父提高語調喊道:“韓濃!”
我一驚,慌張?zhí)ь^便瞧見師父定定地盯著我身后,我轉身便看見本該被我法術定住的清晏正站在我身后。
師父一掌拍在我腦門上,等我三魂六魄歸位心里一片清明時,師父正對著清晏拱手道:“劣徒無知,望星君日后多包涵。”
清晏低頭望著我柔柔一笑,師父道句“多謝”便紫衣飄飄沒了蹤影。
清晏走近扯過我耳邊的一縷發(fā)低聲笑道:“你師父有事要云游,暫時將你托付于本君照看?!?/p>
我望著清晏皮笑肉不笑的樣子,磕磕巴巴道:“那個千年前沉睡在凡間佛寺的星君是你?就是你和魔君打了一架?”
他眉梢一挑笑道:“怎么?我不像個星君?”
他笑笑握著我的手腕用術法困住我,腳下驀地生出一把紅傘。
紅傘飄搖朝著他所居的落華山飄去,他笑笑看著我道:“其實你的表情不用那么猙獰,落華山的仙人都很好相處?!闭Z罷他又低頭補道,“除了我?!?/p>
我:“……”
貳
清宴這位仙君著實奇怪,沉睡千年再醒,連口味都變了。
傳說他從前整日青衫飄飄清心寡欲,如今卻一身紅袍遍約天庭群芳,連落華山上的所有紅蓮都一夕之間全換栽了桃花。
七日后他獨自下凡去了凡間的佛寺,回來時正是夜間。我正獨身一人坐在落華山的山腳看佛經,驀地身側花枝一顫,我一抬頭便見清晏撐著一把緋紅傘站在花枝下瞅著我。
他望著我,雙眼笑著問道:“他們說你曾受了情傷,所以無事不可同你提起情這個東西?!?/p>
我一怔愣愣答道:“其實說不上情傷,只是我在等人而已?!?/p>
他坐在我身側道:“你在等誰?”
我想了想,道:“我本凡人,蒙他所救。之前的事大都記不清楚,天界沒有人愿意同我講他。我雖不記得他長什么模樣,卻記得他說他會娶我,我在等他來娶我?!?/p>
他手中的紅傘利落一收,一雙眼沉沉如水瞧著我,他單手覆上我的發(fā)髻慢慢加重力道,我瞧著他腦袋一陣眩暈。南面突地響起三聲鐘聲,我驀地回過神,他迅速收回手背過身,笑笑沉聲道:“該赴宴了。”
大宴結束已是晚間,各路仙人陸續(xù)離去,我捧著醒酒的茶盅去尋清宴,尋了幾圈都不見,索性便坐在殿外等。
等了許久才見一把紅傘從云后飄過來,他撐著傘站在殿下望著我道:“我請你吃酒如何?”
隔了些距離我瞧不真切他的神色,瞧他搖搖晃晃的身影便知他醉得不輕。他收了傘行到樹下坐在石凳上寬袖一掃,殿前的桃花樹下的石凳上平添了一只酒壺兩只酒杯。
他抬頭對著我道:“你身上有法印封住了你之前的記憶,這酒乃本君特釀,你喝了這杯酒,本君便能看到你的記憶。那樣本君就可以告訴你,你等的人是誰?!?/p>
我一怔手中茶盞摔在地上,他眸色又暗了幾分,隱隱竟瞧得出殺氣。
我跑到他面前不假思索便伸手取杯子,他輕飄飄道:“你不怕我在酒里下藥?”
夜里更深露重,遠處緋紅燈投來模糊光影,我一愣繼而輕聲道:“這么些年從不肯有人對我講,此番謝星君尚且來不及?!?/p>
而后在他眼底一片驚愕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事實證明我被他坑得很慘。一杯酒下肚我整整睡了三日,待我再醒時仙娥道他正在頗有興致地彈琴。
我三步并作兩步去尋他,尋到他時他依舊在彈琴,頭頂那把紅傘悠悠旋轉罩在頭頂。我跑過去在他面前尚未問話,他已朗聲道:“你等的人已經死了,你不必等了?!?/p>
叁
沒過幾天,之前封在十二天的魔劍一直有輕微響應的事,被守著魔劍的仙娥上報玉帝,天界引起不小的轟動。
一千年前,清宴與魔劍主人丞業(yè)魔君于凡間大戰(zhàn)幾百回合。最后兩人雙雙失蹤,唯這把魔劍留了下來,后來這把魔劍便被一直封印著。
如今這魔劍再有異動,天帝命小仙娥前來請清宴前去查看。
清宴聽完后皺了皺眉,他望著那小仙娥道:“何時去?”
小仙娥道:“現(xiàn)在?!?/p>
我喜上眉梢,自從那日他同我說我等的人已死后,他便一直對我好得很奇怪。我雖喜愛美人,卻每每瞧見他便一顆心亂跳得不踏實。如今終于可以不用再天天對著他,我自是欣喜。
清宴雖不想去,卻不能違抗天帝旨意。我送他離開落華山時,山下十萬天兵整齊排列,他站在云頭已要離開,卻驀地轉身伸出手指朝一眾送行的人中指過來。
我瞧他指著我便興沖沖跑出去,以為不過是話別。走近了,才瞧見他雙眼沉沉如水道:“你隨本君同去?!?/p>
那可是上古妖魔,萬一發(fā)起狂來我的小命還不夠他塞牙縫的。我瞬間由喜轉悲,瞧著我,他卻驀地笑起來,眼瞼下垂,唇角微微一挑說不出的好看,我霎時有了慷慨赴死的勇氣。
大軍出發(fā)尚未到十二天,清宴腳下一滑扯著我直直從云頭掉了下去。落入凡間他失了一身法術,每天拉著我靠搭訕美人艱難度日。
天界的歷史上最丟人的一個將軍怕就是清宴,出師未捷身先殘,且還殘得這么有戲劇性。
到了第十天,我著實受不了他的頹廢行為,一咬牙便拉著他直奔歧安城。
歧安城有個我曾是凡人時住的小院,到了院外才發(fā)現(xiàn)曾經的小院如今已成了破草房子。院中幾株桃樹因無人照看長得十分放肆,地上桃花積了厚厚一層。清宴走至院中便坐下不再搭理我,我則拎了鋤頭去樹下狂挖。
挖到一半清宴扶額看著我道:“你在挖土地公嗎?”
我:“……我曾經是凡人,就住在這里。凡間的姑娘在出生的時候父母都會在院子里埋一壇酒,名叫女兒紅,到出嫁的時候喝?!?/p>
我擦擦額上的汗繼續(xù)道:“我的酒都在這里放了很多年了,如果挖出來賣,肯定能賣不少錢。”
他“哦”了一聲回茅草屋里繼續(xù)睡,我拎著鋤頭挖了將近半個時辰,連桃樹的根都快挖出來了依舊沒有見到酒壇子。
不過幸好天無絕人之路,我雖是沒有挖出酒壇子,卻意料之外挖出了幾錠銀子。
肆
晚上我同清宴吃完飯,出酒樓時正巧聽到山上鐘聲。
抬頭一瞥,正是我第一次遇到清宴的寺廟。我索性便拉著他故地重游,同清宴到寺廟的后面,依舊是那片桃花林,我卻突然感覺到了一陣似有若無的氣息,說不上是仙是妖。
清宴臉色一變一把將我拉在身后,十指劃出法訣,一束光朝著桃花林深處飛去,片刻我便再也感覺不到那股氣息。
清宴轉頭拂拂袖子,突然笑得開懷。
我冷著臉一把推開他:“你騙我,你沒有法力全失?!?/p>
他臉上的笑瞬間僵硬,我轉身朝寺廟的山下跑去。終究是怕清宴與我走散,我坐在下山的石階上等他。等了許久他才下來,仙人僅用些許法力便可易如反掌地掐算尋出一個人的蹤影。我看著姍姍遲來的他,不用想也知他定是又遇到了哪個美貌姑娘,同人家調情方才來得這樣晚。
三月露重,我被凍得縮成一團,瞅著他含笑的眉眼,從前一看見他狂跳的心今日卻是驀地一疼。
近了瞧見他凍得臉色已發(fā)白,我心中火氣又霎時降下去不少。
按理說他還有法力,住個客棧天字房不是難事,誰知他死活又要去我的破茅草房子。
我跟著他一路回了茅草屋子,從酒樓帶的酒還有許多,我又睡不著索性便坐在樹下的石凳上飲了一些。
陳年佳釀入肚,不多時胃便暖了許多。
再抬頭卻瞥見我面前坐的清宴霎時長了好幾個腦袋,他單手執(zhí)著酒杯瞧著我柔柔一笑。許是酒壯熊人膽,我靠在他身上輕聲道:“我喜歡你。”短短四個字,不知怎的到最后卻鼻頭一酸帶了哭腔。
他整個人變得僵硬,似是冰水兜頭潑下來。我驀地回過神想起自己方才說了什么,慌張地從他懷里起身,便踉蹌著往破茅草屋里走。
他卻輕聲道:“韓濃,你再說一遍!”
我一怔轉身望著他,正是子夜月圓,桃花如蓋遮住冰水樣的月光,我指著桃樹笑道:“吶,你要是能讓這桃花一瞬間全落下來我就說?!?/p>
他坐在石凳前,略略思索后單手劃出一個法訣穿過桃樹直沖月亮,桃樹一晃繼而千萬朵桃花裹在星星點點的光里徐徐落下。
我為眼前美景所怔,他則氣定神閑道:“你可喜歡本君?”誰知話音初畢,他突然變成了一只笨重的大白鵝。
我一愣繼而狂笑起來,笑了不過兩三聲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第二日日上三竿,我甫一睜眼,便瞧見我枕頭上正端坐著一只直勾勾盯著我的大白鵝。
我揉了揉眼仔細回想了下昨夜種種,又想起這不可一世的清宴仙君,仙身竟是只仙鵝,想必是他在佛寺那一個法訣用了不少法力,方才使得那個符起了作用。
我瞅著他呆頭呆腦的模樣,撲哧一聲笑出聲。
最后在他怒目而視兼揚起的兩只大翅膀的威脅下,我紅著臉艱難道:“喜歡還不成嘛?!?/p>
伍
顯然天庭還是稍微靠譜的,在我?guī)е恢徊粫w的鵝遛街串巷兩三天后,終有小仙娥尋到我與清宴。一路駕云到了落華山,我才曉得此番我與清宴落下凡間是對的。
那丞業(yè)魔君的一把魔劍傷人不少,恰好我?guī)煾冈朴位貋恚瑤煾甘贡M法力才堪堪將它封印,但卻聽聞我?guī)煾复朔荒馑救缃癫恢K。
仙人被魔氣所染,大多會一身仙骨盡消,自此失掉仙資,承受墮仙換骨之痛,非是常人難以忍受。
入了落華山清宴便在山腳閉關,清宴說等四十九日一過,他出關便娶我。我日日等在落華山腳,掐著日子苦等了四十八日。于第四十九日清晨,我在不甚來人的山腳,遇到了我多日未見的師父。
我尚未來得及打招呼便腦袋一痛暈了過去,待我再轉醒時人已在一個小筑里,推開門小筑四周累著酒壇,入眼便是大片桃林霞云蒸蒸流光。
猛然想起今日便是清宴出關的日子,我跌跌撞撞往桃林外走去。行了不過十來步,桃林前站著一個紫衣男子,那男子眉間一點墮仙的印記。
我瞧著面前周身魔氣的男子,半晌才訝異道:“師父?”
師父驀地欺身過來,冷著臉不由分說地用食指點在我眉心道:“我已時日無多,今日便替你解了你身上的封印?!?/p>
他話音初畢,我只覺得自眉心開始整個骨骸都燒了起來,似有什么被生生從骨頭上燒去。
半晌師父收回手,我蹲下身,腦海里走馬觀花瞧見我的往事。
我生為十二天至寶鎮(zhèn)妖塔的檐鈴,日日懸于塔檐。千萬年過去才有了靈氣,一次意外落入凡間化為人形。
于凡間三月初三,外出歸途救了一個重傷的男子,那男子名叫清宴,我同他相戀一月有余,一月后大婚正要拜堂時西天突然燃起滔天業(yè)火。清宴匆忙遠走,我則被前來相賀的人救起授予仙階,一個法訣烙印入骨骼血肉,自此前塵皆忘,只記得自己在等一個人。
那夜前去賀喜的人便是師父,滔天大火則是魔君在大鬧三十二天。那一天清宴與魔君丞業(yè)兩人一場惡戰(zhàn),最后兩人皆是不知去向。
我則由師父帶回天宮做了掛了虛銜的桃花仙,時光輪轉,不覺已是千年。
陸
琉璃月下瓦墻紅,桃花林中杯酒綠。
那日師父為心魔所累,在讓我看到自己的前塵后便功力散盡魂飛魄散了。清宴尋到我的時候我才葬了師父,清宴將我?guī)Щ芈淙A山休養(yǎng),他每日來皆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我亦知曉魔一旦魂飛魄散便再無法重生,想起師父總是覺得心中難過。
月余后我身子好時,夜里睡不著便在殿外走動,誰知又恰好遇到清宴。黑黝黝的殿外遠處熹微燈火通明,他一人坐在石階上,聽見聲響回頭瞧見是我,松了一口氣緩緩笑起來。
多日想念師父我都未仔細看清宴,我往前走了幾步在清宴身側坐下。
我和他都沒有說話,直到負責時辰更替的星君乘著馬車從殿前過,濃墨的夜慢慢亮起來,清宴方才轉頭瞧著我輕聲道:“我娶你吧,韓濃。”
我一怔,他笑意更濃,眉宇間說不出的神采飛揚繼續(xù)道:“從前我就說過要娶你的?!?/p>
我瞧著他,心突然猛地一跳,我聽到自己夢囈般道:“好。”
于是,當天清宴便張羅起來,到第二日已是備齊了所有物品。
快到吉時前,我方才穿好嫁衣便聽到有人輕聲叩窗。屏退幾個小仙娥,我打開窗正瞧見清宴一身吉服斜倚在窗外的桃樹上。
我瞧著他笑了笑道:“你不該是仙人,你該是生意人,做得一手好買賣。不過一句娶我的話,我居然就原諒你當年在凡間撇下我的事了?!?/p>
意料之外他并未接話,只是起身靠在窗臺上瞧著我,半晌才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埋在凡間的女兒紅,待會兒大婚我去給你取回來。”
我想了想,看著流光的天河,心里甜笑著朗聲道:“好啊。”
因清宴仙階高,來賀喜的人十分多。我由小仙娥攙著甫一邁過大殿的門,便聽見有人高喊一聲:“禮”。
寬大裙裾蕩開腳邊層層落花,我正要繼續(xù)往前走,卻驀地被人從身后一把扯住。喜帕落在地上,我一轉身便瞧見面前的男子一身綠衫,長了一張同清宴一模一樣的臉。
我正驚訝,卻見面前綠衫的男子一揚手,身后突然殺出不少天兵。他厲聲道:“魔君丞業(yè),你還不快顯形!”
我登時怔在原地,身著吉服的“清宴”輕聲笑了笑,他的面容慢慢起了變化。滿堂賓客皆驚,喜宴成了一場惡戰(zhàn)。
待丞業(yè)敗逃離去后,我倚著門方才回過神。
怪不得一向喜穿綠衣的清宴自出關便是一身緋紅衣衫,就連神君殿中的滿殿蓮花亦被悉數(shù)移走改種桃樹。
在我身邊的清宴是魔君丞業(yè),他用法術將自己的臉變幻成了清宴而已。
丞業(yè)逃走后,真正的清宴星君歸了仙位,第一件事便是追捕丞業(yè)。清宴說千年前他與丞業(yè)兩人一同消失,不過是一齊落在了凡間的寺廟里,丞業(yè)早他醒來。前些日子他也醒來過,只是被人又強行封印了。
自那日喜堂一鬧丞業(yè)離開,我便留在了清宴星君身邊,清宴星君對我十分好,月老親言我與清宴乃是情緣深重,于是玉帝便草草為我與清宴訂了親。眼看我與清宴星君的婚期將近,落華山上又成了一幅熱鬧的樣子。滿殿桃花未謝,我坐在殿里卻時常想起丞業(yè)。
我從未想過丞業(yè)會再來落華山,這一日我坐在桃樹下一夢方醒,一睜眼便瞧見坐在我面前的丞業(yè)。他紅衫依舊眉目清朗,我正要說話,他卻眸色一暗腳踏紅傘飄起來。我跟上去方到落華山腳,便見清宴帶著十萬天兵守在山下,清宴上前將我護在身后。
我仔細看著丞業(yè),他懷抱酒壇朗聲笑道:“聽聞仙子將要大婚,真是可喜可賀?!?/p>
他瞧著我順手將酒壇一拋,正是凡間我釀的女兒紅,我臂彎一沉再抬頭他已轉身離去。
清晏一揮手十萬天兵齊齊上陣圍住丞業(yè),我站在云頭望著丞業(yè)與天兵纏斗,不多時丞業(yè)便身受重傷,一身緋紅衣衫變得血紅。
我心中一疼,往日種種涌上心頭,手中一個法訣按著云朵便朝他飛去,懷里酒壇跌下云層也無暇顧及。
我張開雙臂護在丞業(yè)身前,清宴喝令天兵停了手。丞業(yè)望著我一怔,我扯扯他的袖子笑道:“還不快走?!?/p>
丞業(yè)不著痕跡地抽出袖子,客氣拱手道:“多謝星君夫人,今日之恩,他日必會報答?!?/p>
而后他一甩袖子便沒了蹤影,我愣愣站在原地,這樣疏離的他是我沒想過的。清晏站在我身側半晌輕聲道:“韓濃,你若是不愿意嫁給我,我……”
我一怔,瞧著丞業(yè)遠去的身影,驀地卻落了淚。
從前丞業(yè)他騙我喝酒,便知曉了我與清宴的往事。他說他愿意娶我,現(xiàn)在卻帶著美酒來祝福我嫁給別人。
丞業(yè)他未用真心,卻累得我傷心。
我轉身瞧著清宴笑笑道:“怎么會,我等了一千多年,就是在等著嫁給星君呢?!?/p>
柒
自此我再未見過丞業(yè),那日他送來女兒紅仿佛只是我做的一場夢,我與清宴的婚禮如期舉行。
時日匆匆就到了我與清宴大婚的日子,換了喜服后深一腳淺一腳地由喜娘拉著步出殿外朝喜堂去,驀地喜娘一松手,又一雙手腕鉗上來。
透過喜帕依稀能瞧得見拉著我的人穿了紅衣裳,許是清宴親自來接我了。他走得有些急,風拂過殿外桃花,滿樹桃花香盡潑在裙上。
我越走越心慌,全然不是大婚的欣喜。我停住腳步,輕聲對著身前依舊抓著我手腕的人道:“我后悔了。”
語罷我發(fā)髻上的喜帕悠悠落地,丞業(yè)瞧著我笑道:“夫人后悔什么了?”
我驚訝地瞧著他:“你怎么來了?”
他眉梢一挑唇間徐徐綻開一抹笑,朗聲道:“我丞業(yè)瞧上的夫人,怎能拱手讓給他人。”
我正想說話,卻見滿山燈火突然亮起來,許是清宴已經發(fā)現(xiàn)丞業(yè)上了山。
丞業(yè)在我身上施了個法訣道:“你去凡間等我,我等下就來?!闭Z罷我腳下升起一把紅傘,整個人不由自主地朝著凡間落去,丞業(yè)則轉身朝著山上跑去。
丞業(yè)的紅傘將我?guī)У搅朔查g我曾住的小茅屋里,我在凡間足足等了十多日,第十三天夜里突然聽到有人叩門,一開門滿身是血的丞業(yè)便直直栽倒進來。
他受的傷極重,盡管我悉心照料,他卻仍是足足昏迷了三日。
三日后他悠悠轉醒,瞧著我卻不復往日歡喜。
到了夜里我捧著湯藥去看他,他同我輕聲道:“每次聽到你叫我‘清宴’,我都在怕如果清宴真的醒了,你會怎么選?!?/p>
我一怔,正要說話,他卻打斷我道:“我從前什么都不怕,可認識你以后,我開始害怕很多事。比如我法力散盡就此消失在三界,比如你知道我不是仙而是魔會怎么做。你瞧,生死多大的事。我在想的時候卻將它,同你一個小小的想法看得同等重要。韓濃,你若是今日走了你就是沒有良心。但我現(xiàn)在卻想說,你走吧,我不是清宴。”
我鼻頭一酸瞧著他吼道:“你個混蛋,說要娶我卻不算話?!闭Z罷拿著藥碗對著他兜頭便扣下去。
意料之外他沒躲,他鉗著我的手,晦暗的眸子霎時亮起來似珠玉一般。唇角上揚遲疑地笑了笑,繼而欣喜道:“我……我說要娶你,當然會作數(shù)?!?/p>
沒有曾想象中的華服裙裾,也沒有眾多觀禮者祝賀。
安靜的小院中,我與丞業(yè)二人一身簡單紅袍對著院中桃樹拜了堂。雖無人觀禮,我卻覺得如果這般兩人能相守過一生也是好的。我就此住在凡間,幾日后丞業(yè)外出尋找那日被我失手掉入凡間的女兒紅。他回來時一身傷痕,身后天兵鎧甲泛著冰冷銀光。
我慌張起身,懷中打算釀酒的桃花散落一地。
我早早便曉得會有今日,那夜他受了那樣重的傷,后來昏迷的三天里,他身上不時便會燃起星星點點的業(yè)火。這便昭示著他已油盡燈枯,如今即便是小小的一個法術也能使他于這世上魂飛魄散,而天界注定不會放過他,這一場共死從我嫁于他那日起便是注定的。
他從云朵上跌下來望著我輕聲道:“韓濃,你可害怕?”
業(yè)火沿著他的衣衫燃起,他周身顯出桃花印記,一身緋紅衣衫化作駭人的朱紅,院中桃林也似是感應到他即將消失迅速枯萎落盡桃花。
我向他跑過去笑道:“韓濃不怕?!?/p>
撲向他的一瞬,業(yè)火灼透骨骸,我只覺鉆心的疼。而后眼里的一切消失,只剩他一身緋紅衣袍穿過桃花朝我伸下來的手。
我微微一笑正要抱住他,那只手卻猛地一轉一把將我推開。我身子一沉跌在地上,灼熱感霎時消失。
捌
凡間三月桃花正艷時,粉艷濃密的花枝纏成花球耷拉在廊前,夜里燈火璀璨極其安靜。清宴一身綠衫坐在廊前喝著酒,自從丞業(yè)死后,我就辭去了桃花仙一職,獨身住在凡間我曾和丞業(yè)住的小院里。
那一天丞業(yè)被業(yè)火燒得魂飛魄散,他在緊要關頭推開我使我活了下來。清宴每年三月三都會來看我,他只是來討一杯酒,喝完后便枯坐一夜匆匆回落華山。
我天天釀酒,卻嘗百酒都是一個滋味。遠處寺中梵音晚唱,我替清宴斟酒后依著桃樹沉沉睡去做了一場夢。
夢里桃花灼眼,清風寡云太陽高懸。有男子自桃花后來,一身緋衣頭束玉冠,一把紅傘招搖飄在他頭頂,他手執(zhí)花枝點在我的腦袋上笑道:“韓濃?!?/p>
我仔細瞧著他,他彎腰看著我,星星點點的桃花簌簌而落遮住我的眼,我瞧不見他的面容,卻驀地落下淚來,喊道:“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