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鵝毛大雪下了整整一夜,茫茫一片的白色,給這座向來朱紅幽深的宮城添了幾分素凈。
太和宮外的臺階之上,站著一個身量纖瘦的女子。外間披著件淡紫色的披風(fēng),明麗的雙頰凍得通紅,洋洋灑灑的漫天白雪落了她一肩。
顏翡搓了搓凍得僵硬的手,耳畔聽見幾人的腳步聲,踏著浮雪而來。她一抬眼,便準(zhǔn)確對上了那一雙黑如曜石的眸子。但見他輕聲對一旁的冀王顏景說了句什么,顏景點了點頭,被梁惠帝身邊的太監(jiān)總管歸墟迎著進(jìn)了太和宮的門。
她在世唯二的親人,父皇對她厭嫌,王兄對她漠視。
顏翡輕輕扯了扯唇角,杏眸盯著那人的身影。齊慕一身玄色錦袍,身姿挺拔,徐徐走過來的模樣,一如初遇。
油紙傘撐起一方天地,把那紛紛暮雪隔絕在外。她仰著頭,才能看清他的臉。仿佛比上次見時,清瘦了些許。
她在心里默默念了他的名字齊慕,可脫口而出的卻是另一個,讓她每說一次心便痛一次的稱呼:“駙馬安好?!?/p>
齊慕長眸微滯,方點點頭:“陛下定會無事,殿下不必?fù)?dān)憂?!?/p>
這些她自是清楚,她到這兒來,為的不過是看他一眼。
顏翡望了望太和宮的飛檐宮鈴,半晌沒有出聲。忽而手腕被人攥起,她心尖微顫,可回過臉,他卻已經(jīng)松開,而她的手里,多了一把傘。
他沿著來時的路往太和宮而去,從始至終沒有再回頭看她一眼。
顏翡心里猶如被針扎般尖刺的疼,目光微垂,素手一松,傘被凜冽的寒風(fēng)吹著在雪地上滾出老遠(yuǎn)。
“雀芽,回吧!”
皇宮西南角最偏僻的安寧宮中,殿里冷冰冰的像是冰窖,連一爐炭火也沒有。顏翡窩在榻上,雀芽把能拿出來的所有錦被都裹在她身上,又去燒水暖了個湯婆子捂在里面,這般折騰了小半日顏翡方才暖下身子。她這安寧宮早已經(jīng)無人可來,如今也只剩下一個雀芽肯一直留在她身邊,無微不至地照顧她。
“殿下,聽宮中人說起,陛下召了季風(fēng)將軍回來接任龍虎衛(wèi)統(tǒng)領(lǐng)一職?!比秆窟呉粗唤沁呎f道。顏翡滯住的目光總算動了動:“他倒是從沒讓我失望過……”
季風(fēng)在邊境不過一年有余,便力克羌族,立下赫赫戰(zhàn)功。打從她在宮外救下季風(fēng)的那一日,看見那一雙透著陰鷙的眼起,她便知道,他是和她一樣的人。
事實證明,孤注一擲的這步棋,她確實走對了。
顏翡在雪地中生了凍,這夜靜謐入深時,她雙頰泛著不自然的潮紅。眼前分辨不清黑白,耳邊只能聽見雀芽慌亂的哭喊聲。
“殿下!殿下!你醒醒……”
是了,除了雀芽之外,這偌大的皇宮里怎么會有人管她的死活。
她的意識逐漸渙散,仿佛有人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fā)。她聽不清他的話,但聽到他低沉的聲音卻像抓著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著他的手。
那含在眼眶的眼淚倏地落下,她抖著唇,一聲又一聲無意識地重復(fù)著那兩個字:“齊慕……”
第二章
顏翡初見齊慕,是在昭和三十三年的隆冬。
滄州的一座僻靜小院里,剛剛及笄的顏翡一身喪服白衣,跪在棺材前哭得傷心欲絕。自她記事起,便和娘親兩個人相依為命。雖受盡人間疾苦和世人白眼,但娘親溫柔敦厚,顏翡從不覺得委屈。
可是娘親過度勞累,一夜過世,留給她的,只有半枚蝴蝶狀的玉扣。
顏翡緊緊攥著那枚玉扣,眼淚流得更加洶涌。從今以后,這世上便只有她一個人了。
天際陰沉,不一會兒便飄了雪。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雪過之后,街道兩旁照舊會人聲鼎沸。卻不會有娘親,著一身麻衣踏過青石板路回來,給她帶一份熱騰騰的白糕。
她正淚眼婆娑間,有人輕輕推開院子走了進(jìn)來。那人著一身玄衣,在白雪中甚是醒目。他生得俊逸,眉眼波瀾不驚,不發(fā)一語就這么走到她的身旁。
顏翡抹了抹臉,站起身,卻因跪了太久,禁不住這猛然的一起,身子一歪便向一旁栽去。本以為要摔在地上,卻不想落入了一個懷抱。他身上沾了雪有些涼,但她仍察覺得出他周身的暖意。
意識到如今的姿態(tài),顏翡忙站直身子,道了句:“是我失禮了,不知這位公子是來找誰的?”
那人撩開衣袍單膝跪在地上,話語擲地有聲:“末將齊慕,奉陛下之命,迎公主殿下回宮?!?/p>
齊慕……顏翡想起,傳說中那個戰(zhàn)功赫赫,風(fēng)頭無兩的少將,便是叫這個名字。
馬車行得飛快往長安而去,顏翡端坐在車中,手中摩挲著那枚玉扣的邊緣。其實以娘親的姿色性情,即使有她在,尋個好人家過日子也并非難事。娘親這般苦苦守著歲月過活,為的,就是對那過往的執(zhí)念。
娘親臨去前,把玉扣一分為二,那一半送入長安城中。
直到齊慕到來,顏翡才知道這一切,知道那個讓娘親夜夜垂淚的人,是這天下最不可能一心待她的人。
思緒回轉(zhuǎn),顏翡撩起車簾,寒風(fēng)送入幾片雪花進(jìn)來。但見外面齊慕腰背挺直騎在馬上,像是根本感覺不到這刺骨的嚴(yán)寒。
“齊將軍,到前邊鎮(zhèn)上休息一晚吧!”
齊慕拽著韁繩,策馬回首,唇邊帶著笑意:“就聽殿下的。”
顏翡從未見過這般瀟灑恣意的男子,當(dāng)下心頭涌出些異樣。待到后來,她才方知,何為一眼萬年。
一行人在久安鎮(zhèn)歇下,一夜無話。翌日清早,顏翡起身后卻沒見到齊慕的身影。聽隨行的護(hù)衛(wèi)道,昨夜子時長安來了人傳信說,衡陽公主顏妤暴斃而亡。齊慕接到旨意,先行一步回了宮。
顏翡斂起眉眼,默默良久。
入宮的那天,合宮四處都掛著白色的喪鍛,所有人都只顧著那個過世了的皇上最寵愛的女兒。沒有人注意到,同是公主的她悄然入了宮。
等到再見到齊慕,便是衡陽公主出殯那日。皇陵之前,齊慕嘴角微抿,神情哀傷。據(jù)宮人說,齊慕與顏妤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噬嫌幸膺^了這個年就為兩人指婚,卻不承想,遇上了這樣的事情。
也是從這時開始,那個素未謀面的皇姐,成了顏翡此后所有痛苦的根源。
欽天監(jiān)正使說星象有異,自宮外而來的人身帶不祥才致衡陽公主暴斃。梁惠帝聽信此言,雖封了顏翡為晉陽公主,卻令其居了最是偏僻陰冷的安寧宮。宮中人皆是拜高踩低,顏翡的日子過得比在宮外時好不到哪里去。
這一日,顏翡被顏妤的母妃沈貴妃喚去。沈貴妃怒極,指著她的鼻子罵得甚是難聽,罵得累了便讓她罰跪在宮門外。
日近黃昏,顏翡雙膝早已麻木,腦中越發(fā)昏沉,“啪”的一聲摔在地上。眼風(fēng)中黑靴映入,下一秒她被人攔腰抱起。那溫?zé)岬膽驯Вさ盟劭趔E然紅了。
“你不恨我嗎?”恨我克死了你心愛的女子。
齊慕似是沒有聽見,不顧過往宮人的注目,抱著她一路飛快往安寧宮方向而去。
……
許是病中多思,讓顏翡第無數(shù)次又想起了這一段過往。
昨夜雀芽去太醫(yī)院糾纏了許久,終于找來了太醫(yī)為她診治。如今燒退,已經(jīng)無事了。
她倚在床邊,輕輕笑開。
為何偏愛回憶這些,大概是因為那段日子是她離他最近的時候。近到連癡心妄想,細(xì)細(xì)想來都帶著幾分甘甜。
第三章
雪停,風(fēng)止。
惠帝的病有了好轉(zhuǎn),待到顏翡停了藥這天,太和宮來人傳話說,陛下召晉陽公主覲見。
顏翡特意梳妝,換上一身明艷的粉色襦裙去到了太和宮。
惠帝斜躺在軟榻上閉目養(yǎng)神,聽見聲響睜開眼,有些渾濁的眼一看見顏翡立時光芒大放,喚了聲:“妤兒……”
顏翡腳步一停,笑意陡然凝住。歸墟上前攙著惠帝坐起,笑著道:“從前晉陽公主年歲小,倒是瞧不出來什么。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確然有五分像衡陽公主?!?/p>
惠帝眉頭微皺,顏翡分明瞧見了他目光中的失望,以及一成不變的厭煩。她才生半寸的指甲死死摳著掌心,面上掛著得體的笑容,俯身行禮:“望父皇保重龍體?!?/p>
不過半刻,歸墟送著顏翡出了門,雀芽忙給披上披風(fēng):“殿下怎的這么快便出來了?”
“父皇想見的不是我……”而是透著我這張和顏妤相似的臉,追憶他那最愛的女兒。
顏翡搖了搖頭,思忖片刻道:“陪我去趟如意殿吧!”
衡陽公主生前所居的如意殿,就在御花園旁邊,離太和宮極近。如今住在這里的,是禁軍統(tǒng)領(lǐng),也是衡陽公主的駙馬爺——齊慕。
男子居住在內(nèi)宮,本是違背宮規(guī)之事。只因顏妤給惠帝托夢,想讓齊慕守著如意殿?;莸郾愣挷徽f立即下旨,把齊慕調(diào)到內(nèi)宮統(tǒng)領(lǐng)禁軍,并遷走了如意殿附近的宮妃住往別處。齊慕就這般住了下來,一晃已是三年。
經(jīng)由通報,齊慕親自來迎她進(jìn)門:“雪天路滑,殿下怎的過來了?”
“剛?cè)ヒ娏烁富柿?,我記起再過十日便是皇姐的忌日?!?/p>
齊慕低低應(yīng)了一聲:“確然如此?!?/p>
“我想十日之后隨著駙馬爺一同去祭拜皇姐,但是駙馬也知道,父皇誤會我害了皇姐,所以……”她搓著衣角,神情有些無措。
這樣的事情終究是冒險,顏翡本不抱期望,卻不想齊慕并未猶豫便應(yīng)了下來:“我想想辦法?!?/p>
待到七日之后,齊慕帶隊車馬自皇宮而出前往皇陵,顏翡扮作宮女混入其中。等到正日子那天,過了辰時,齊慕帶著顏翡前去祭拜。
聽人道每一年齊慕都是這個時辰過來,從未有過偏差。
顏翡撫著墓碑上的字,平靜的目光驟起波瀾。
有些人雖死,卻活在了許多人的心中,顏妤便是如此。所以父皇才會命齊慕娶了顏妤的牌位,來彌補(bǔ)其生前遺憾。所以齊慕才會念念不忘,眼里再也看不見旁人所在。
思緒不過一念翻轉(zhuǎn),破空而來的凜然寒光閃了她的眼。而執(zhí)著劍的人,有一雙比寒潭還要懾人的雙眼。她幾不可見地點點頭,隨后尖聲大喊著:“齊慕!后面!”
齊慕迅速反應(yīng)過來,一個閃身躲過那凌厲的刀鋒,拉起她的手飛奔而逃。從暗處竄出十來個黑衣人,個個身手不凡。忽而一人自背后抽出弩箭,彎弓拉出,齊慕完全是憑著直覺一個飛撲擋過那原本射向顏翡的箭。
“噗”的一聲,齊慕的肩部血柱飛濺,染了顏翡一身。齊慕顧不得那么許多,抱著她飛身自斷崖而下。
太過急速的下墜中,顏翡緊緊環(huán)住他的腰際,埋首在他的胸前。一聲又一聲的心跳聲沉穩(wěn)有力,莫名讓她心安。
齊慕是經(jīng)歷過沙場血戰(zhàn)的將領(lǐng),他的求生欲望要勝過旁人百倍。所以顏翡一早便知他是有備而來,才會攜著她一同跳崖。
果不其然,崖下有一處天然的穴洞,里面有通往山谷外的小路。而這穴洞無論從上還是自下,皆是窺探不到。
齊慕傷得頗重,顏翡為其包扎時手抖得厲害,幾次碰到他的傷口,齊慕“嘶”了一聲,顏翡動作一滯:“對不起,我……”
眼淚不打招呼般“啪”地砸在他的手背,灼得他手指微動。
齊慕抬手,拂去她的淚:“都過了三年,怎的還是這么愛哭?”
“我怕……”怕連你也會離開我。
第四章
又過了半日,見黑衣人沒有追上來,兩人順著小路離開這里,翌日一早便回了宮。這件事就像是件小插曲,兩人頗有默契,對外皆未提起。
安寧宮一切如舊,根本沒人知曉過去的幾日里內(nèi)宮少了位公主。雀芽告知,這幾日皇上病勢反復(fù),冀王經(jīng)常出入太和宮侍疾。
“父皇最喜歡的就是冀王兄了,這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爆F(xiàn)如今,她已經(jīng)能用平靜的語氣說出這句話。
她眨眨眼,腦中齊慕輕輕拭去她眼淚的場景再一次地浮現(xiàn)。眼見著天色漸黑,她披了披風(fēng),一路低著頭去了如意殿。
齊慕身邊的護(hù)衛(wèi)沈青道齊慕傷口還未好,今日早早便歇下了。
“說到底是我連累了他,還請沈青讓我進(jìn)去瞧上一眼,聊解我的愧疚?!?/p>
寢殿內(nèi)點了安神的香,淡淡的卻是好聞得很。鮫紗帳下,齊慕躺在床榻上睡得正熟。纖白的素手撩開帷帳,月光柔和,灑落一室。他的眉眼,皆是鍍上一層淡淡的銀光。
顏翡心跳如鼓,杏眸盯著他的臉半晌,當(dāng)她俯身時,低沉的男聲炸雷般響起:“你在做什么?”不知何時,那緊閉的雙眼已然睜開。
顏翡支吾著:“我來看看你的傷……”她有些慌亂地側(cè)開臉,道了句告辭便匆匆離開。
夜,驟然變涼。齊慕濃眉皺起,半晌,長長吐了口濁氣。
顏翡回去的這一夜睡得極不安穩(wěn),夢境里過去和現(xiàn)實混雜著,交錯著,讓她不得安生。第二天醒來頭疼得厲害,卻不想今日還有更讓她頭疼的事。
不知從哪里傳出來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晉陽公主顏翡對駙馬爺齊慕心存他念,有人親眼瞧見晉陽公主私下里去如意殿想見駙馬爺,卻被趕了出來。
流言如沸,不過一夜之間竟傳遍了宮中?;莸圻@幾日病情剛見好轉(zhuǎn),聽聞此言龍顏大怒,召顏翡過去問話。無論惠帝如何問,顏翡皆是不發(fā)一語,逆來順受得像是個木頭人。
“說起來皇妹也到了嫁齡,若是有此心,和本王說一聲,在朝中尋個合適的人倒也罷了。怎的竟把主意打到親姐夫的身上?”冀王搖著頭,一臉痛心疾首的模樣。
惠帝暴怒,隨手摸到一個東西就砸了過去。茶杯直直砸到了顏翡的額角,繼而“啪”的一聲落在地上,碎裂成幾瓣。
鮮血自傷口流出,顏翡咬著牙,繼續(xù)沉默。
她很疼,額上,還有心里。但是她不能說,也不能哭,只有這樣這一切才會盡快過去。這是三年來,她在這深宮中學(xué)到的生存之法。
果然,惠帝見她這副樣子,自覺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里不痛不癢。只再申斥了幾句便讓她回去,禁足安寧宮面壁思過。
回到宮中,雀芽看著她滿臉是血的模樣嚇了一跳,連忙去找傷藥,一邊擦一邊掉著眼淚。顏翡摩挲著指腹,怔怔地看著雕花窗柩外:“雀芽你看,又下雪了。”她說著卻又突然笑開,“可我們的春日眼看著快來了……不會很久了……”
第五章
時光飛逝似白駒過隙,一晃到了年下?;莸廴缃翊蠖鄷r皆是昏迷,一日只有一兩個時辰的清醒。明眼人都知道,國喪之期也就是這幾日的事了。
年夜宮宴,由冀王代帝出席。
惠帝膝下子嗣單薄,到如今就只剩了冀王顏景和晉陽公主顏翡兩人。大梁雖有女子稱帝的先例,但惠帝從未正眼瞧過這個外來的女兒。是以在眾人心中,這龍椅早已經(jīng)是冀王的囊中之物。
今日為表寬仁,冀王特地求了惠帝放顏翡出來,共享盛宴。而這也是時隔一個月后,顏翡第一次見到齊慕。
他坐在下首,被左右大臣擁住,一杯復(fù)一杯地喝著酒。
顏翡側(cè)過視線,不經(jīng)意間對上另一雙陰沉的黑眸。如今的龍虎衛(wèi)統(tǒng)領(lǐng)季風(fēng)對著她遙遙舉起杯,顏翡含笑舉杯一飲而盡。再一看,齊慕卻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又過了片刻宴席散了,顏翡快步走出去,在廊下又撞見了季風(fēng)。
她輕輕斂起鬢邊碎發(fā),眸中精光一閃而過:“倒是少見將軍入宮,今夜夜色如醉,御花園更是景致頗好。將軍大可隨性逛逛,別辜負(fù)了?!?/p>
季風(fēng)抱拳一禮:“是?!?/p>
聽門口的宮人說,齊慕往梅園的方向去了。別過季風(fēng),顏翡連雀芽也沒帶,只身去了梅園尋他。
梅園各處皆掛著大紅的燈籠,融融紅光打在映雪紅梅上,景致格外暖人心。齊慕果然在這里,正長身玉立地站在一棵梅樹前,仰著頭賞得極是認(rèn)真,連她走近都未發(fā)現(xiàn)。
纖細(xì)的雙臂自后背環(huán)住他的腰身,齊慕怔忪一刻,猛然伸手推開了她。
顏翡杏眸中水汽彌漫,寬大的袖下手握成拳,猶自不死心地道:“你沒有立刻推開我,就證明你對我也不是毫無感覺的不是嗎?”
“你和小妤長得很像?!卑肷?,他輕聲說了這句話,頓了頓又道,“但你不是她……”
就因為你像她,我能暫時把你當(dāng)成她,同你耳鬢廝磨。但你不是她,所以你可以被我輕而易舉地推開。
……
顏翡渾身瑟縮著,本以為再不會因此而痛的心卻是被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捅得鮮血淋漓。她抹著淚,狼狽地離開這座泛著花香的梅園。
待腳步聲再也聽不見,齊慕挺直的腰身一松,往后靠著那棵梅樹,眼前浮現(xiàn)出多年前的一幕。
那日紅梅似火,俏麗的姑娘站在這里,手折一枝梅花,碎雪簌簌落在她的斗篷上。但見她容顏明媚,肌膚勝雪。只是一笑,周遭的景致全都化作黑白襯托。只可惜,那樣美的景致,卻再也看不到了。
齊慕心里有事,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正披著衣服欲起身走走,急促的叩門聲響起。沈青有些急:“不好了大統(tǒng)領(lǐng),據(jù)人來報,衡陽公主的皇陵起火了?!?/p>
如今惠帝昏迷不醒,宮人把這事報給他這個駙馬爺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p>
齊慕立時道:“備車,我這就趕過去?!?/p>
第六章
而在齊慕離開城中的同時,另一行人正驅(qū)車趕往皇宮。坐在車上的,正是冀王顏景。
剛剛惠帝身邊的總管歸墟親自來找他,傳了惠帝口諭,宣冀王立馬進(jìn)宮。這佳節(jié)當(dāng)下傳召他覲見,冀王知曉這里面的分寸。一旦踏入這座宮門,他便是大梁下一任的皇帝。
“吱嘎”,沉重的宮門向他打開,冀王撣了撣袖口看不見的灰塵,眸子里含著得勝者的榮耀之光,一步一步,走向看不見盡頭的幽靜宮宇。
只不過他那滿心的期待與歡欣只維持不過片刻,便盡數(shù)化成了泡影。
眼見著腳下的路越發(fā)僻靜,這并不是每次去太和宮的常行之路。冀王心中升騰起些許不安:“公公,為何要走這條路?”
在前提著一盞青燈的歸墟駐足:“陛下想在藏書閣見王爺。”
冀王應(yīng)下,腳步卻遲疑,四處張望著。
父皇昏迷多日,連識人都費勁,又怎么會去藏書閣那般遠(yuǎn)的地方?思緒閃過的當(dāng)下,冀王轉(zhuǎn)身欲走,自暗處出現(xiàn)無數(shù)把火光,把他團(tuán)團(tuán)圍在中間。
瞧見侍衛(wèi)的服制,冀王驚呼出聲:“龍虎衛(wèi)?”
在大梁,禁軍守護(hù)皇城,龍虎衛(wèi)巡視外方河道,一里一外,相輔相成。而如今,這宮墻之內(nèi)卻赫然出現(xiàn)了大批的龍虎衛(wèi),怎能不讓冀王震驚。
忽而龍虎衛(wèi)側(cè)身讓出一條小路,協(xié)管龍虎衛(wèi)的虎威將軍季風(fēng)之后,是一個絕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
顏翡一身宮裝,面色如舊的淡然絕塵,跳躍著的火光映在她半邊臉上,熠熠生輝:“冀王兄沒有接到父皇圣命,卻帶人馬刀劍進(jìn)了內(nèi)宮,謀逆之心已起。來人,將冀王壓下去,容后發(fā)落?!?/p>
這種說辭聽起來極為可笑,可如今的形勢,已經(jīng)容不得他再多做掙扎。
冀王輸了,輸在他太過自信,輸在他沒能看透顏翡。那個他最不以為然的妹妹,卻讓他輸?shù)靡粩⊥康亍?/p>
顏翡這么久以來的恭順隱忍,不過是在等著季風(fēng)歸來的假面。
季風(fēng)的野心她從一開始便知曉,她便想盡辦法將他送入軍營中,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顏翡籠著衣袖,自有人壓著冀王離開。歸墟湊近她:“殿下,陛下那里……”
她口中白氣氤氳:“帶我去見他吧!到底是父女一場,最后一面,還是要見的。”
太和宮一切如舊,顏翡站在門前,竟有種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多年前她第一次站在這里,是何等的激動雀躍。本以為娘親故去,自己在這世上從此孤苦,卻不想還有她的父皇,能讓她依靠。可是當(dāng)掩門的一剎那,她方知這些都是臆想罷了。
她的父皇,厭惡她,痛恨她,就是不愛她。
“吱嘎”一聲,門開了。過去與現(xiàn)實交匯在一點,顏翡握緊拳頭站在床邊,終是忍不住問上那一句:“你為何要接我入宮?”
惠帝面色紅潤,眸色清亮,儼然是回光返照。他張大著嘴,“啊啊”地叫著。
顏翡倏地笑了:“究竟是對娘親的愧疚,還是你一時的錯念,都無所謂了。我如今也不想知道了?!?/p>
惠帝漲紅了臉,眸若銅鈴大睜著,其間血絲密布。手臂劇烈地顫著,用力伸展夠著她的方向,可到了半路卻耗盡了最后一滴心血,才至半路的手無力地垂在塌間。
……
顏翡垂眸看著他滿是蒼老痕跡的手,眼淚猝然而下。
惠帝駕崩,由太監(jiān)總管歸墟?zhèn)髌渑R終口諭,立晉陽公主顏翡為女帝。
齊慕自皇陵趕回來,不過短短五日間,長安城已經(jīng)易主。任誰也沒想到,最后這天下會落在顏翡之手。
齊慕怒氣勃發(fā)趕來之時,顏翡正著喪服,居御書房批閱奏折。
檀木桌案之上的東西被大力掃在地上,雪白的宣紙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了一地。顏翡早就下令,齊慕若來不用通報,他方能如此如入無人之境。
顏翡還從未見過齊慕這般生氣,她心里竟覺得歡喜。終于有一次他真情實感的流露,不是因為她和顏妤相似的臉。
歸墟帶著宮人出去,顏翡端著手邊的茶遞過去:“你奔波一路,定是渴了……”
“啪!”茶杯被猛地打翻在地,齊慕抓著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能將其手骨捏碎:“顏、翡!弒父殺君,午夜夢回,你可否見到先帝來找你索命!”
顏翡柳眉微皺,面上笑意寡淡,聲音清淺隱有嗚咽:“齊慕,在你眼里,我就是這么不堪嗎?”
齊慕額角一跳,她靠近他一步:“是我讓季風(fēng)帶人假裝成黑衣人在皇陵行刺,是我在梅園假裝與你親近從你身上偷走了禁軍的令牌,也是我構(gòu)陷冀王逼宮奪位……這一切都是我做的??晌覐臎]想過要殺父皇……即使我那么恨他。”
她吸了吸鼻子用力抱住他,溫?zé)岬囊后w暈濕他胸前的衣襟,齊慕縮了縮手,終是沒有推開她。
“他明明知道我喜歡你的,可他卻寧可讓你娶一個牌位。齊慕,我不該恨他嗎?”
第七章
朝堂初定便是半月之后,顏翡甫一下朝便去找齊慕。
冬季漫長,殿內(nèi)卻是如春天般溫暖。齊慕正坐在窗前,盯著一人高的白瓷花瓶中那幾枝紅梅出神。許是聽見腳步聲,他收回視線,默然不語。
“在這鳳棲宮可還住得慣?”
齊慕臉色鐵青,嗤笑一聲:“有何不好,住過公主的如意殿,如今又住皇后的鳳棲宮。這等際遇哪是一般人能有的?”
聽出了他話中的諷刺,她也不生氣,面上笑意盈盈地道:“不過所謂名不正言不順,你如今住在這里還是不合適,等明日我讓欽天監(jiān)擇一良期?!?/p>
“顏翡!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喜歡你,齊慕,從我初次見到你開始便喜歡。”她仰著頭,眸色清澈,波瀾興起,“過去我為魚肉任人宰割,而如今沒有人能阻礙我,我終于能把你留在我身邊。我知道你喜歡皇姐,我沒那么多癡心妄想。我只想每日能見到你就好,我只有你了?!?/p>
齊慕閉上眼,無聲地拒絕。
她咬著下唇,牙尖刺破嬌嫩的唇邊。她聽見自己冷聲道:“冀王謀反一案尚未裁決……”
齊慕倏地睜眼,頗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顏翡伸出手撫上他的臉:“既然你早就把我當(dāng)成了陰毒之人,我不能讓你失望,不是嗎?”
冀王被終身圈禁府中。這是齊慕爭取來的結(jié)果,交換的條件,便是他要做她的皇夫,事事周全,體貼有致。
能把自欺欺人做到這等巔峰,顏翡覺得這世上也就只她獨一份了。可除此之外,她別無他法。恨也好,厭惡也好,總比毫無感情對她要好。
婚期定在二月初二,由內(nèi)廷坊與禮部共同籌備。
本該是普天同慶的大喜事,可卻因皇夫的身份飽受詬病。一時間,坊間將此事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
新帝迎姐夫為夫。
可對于這等流言,顏翡卻絲毫不管不顧,依舊整日來找齊慕。齊慕倒也遵守承諾,對她一改過去的疏離態(tài)度,百般體貼,仿若兩人真的是一對郎才女貌,令人艷羨的佳偶天成。
這一日,顏翡帶著齊慕去了安寧宮。
這里如今沒人把守,已然荒廢。院中的梨花樹下,顏翡拿著鏟子將那壇酒挖了出來。掀開蓋子,酒香味頓時飄散出來。
雀芽帶人在殿中點了銀炭,又備了幾樣小菜酌酒。
酒味甘醇,梨花清幽,幾杯下肚,顏翡雙頰被酒意蒸得緋紅一片。齊慕動筷,給她碗中添了塊素炒藕片,顏翡眨眨眼:“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歡吃藕了?”
齊慕半低著頭:“陛下的喜好,宮中又有誰不知曉?”
顏翡腦中霎時一片空白,繞過桌案坐進(jìn)他的懷里。
翌日清早,日光透過窗縫射進(jìn)來,顏翡已經(jīng)坐在床邊看著他多時了。她握著他的手,蔥白玉指摩挲著他的掌心紋路,心頭的喜悅滿得快要溢出來。
齊慕,我又靠近了你一點。
日光流轉(zhuǎn),到了大婚當(dāng)日,顏翡鳳冠霞帔美若畫中人,靜靜在太和宮中,等待著她的齊慕來掀起她的紅蓋頭,陪她相守一生一世??傻筋^來,卻只等來了齊慕伙同冀王余黨造反,現(xiàn)下人逃到了如意殿的消息。
顏翡扯開紅蓋頭,拼盡了全身的力氣跑過去。遠(yuǎn)遠(yuǎn)地就見如意殿方向沖天的大火,齊慕站在二樓的欄桿處,笑著看著他。
“顏翡,得而復(fù)失,最是難過。曾經(jīng)你給小妤的,如今我如數(shù)還給你?!饼R慕言罷,轉(zhuǎn)身沖入火海,便再也沒出來。
“齊慕!齊慕!”顏翡扯下紅蓋頭,發(fā)了瘋一般哭號著喚他的名字。腳下一絆摔在地上,那金珠花,玉綾羅,落了一地。
一如她和齊慕。
不管她再如何努力,換來的,也只是他須臾的敷衍。他從未愛過她,他這般殫精竭慮,步步為營,為的不過是替顏妤報仇。在她最風(fēng)光得意時,落入無盡深淵。
縱使最后失敗,也要讓她肝腸寸斷,心肺俱傷。
那她這么多年所做的,到底算什么?
第八章
春去冬來,又是一年。
長安城郊外的皇陵旁,顏翡獨自一人立在雪地里,望著面前的墓碑。
萬事變遷,不變的唯有顏妤一人,雖死猶活。顏翡總在想,若是從一開始顏妤未死,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了。
可是這終究只是臆想。
她也不知道為何要到這里,大抵是心頭存了些許念頭。不知何年何月何日,這里便會有那個對顏妤愛入骨髓的人回來找她。縱然,他已經(jīng)不在了。
她這一生,所有的情愛歡喜都隨著他的離去而被深深埋葬。從此以后,山高水長,再不慕,舊日時光。
又站了半晌,顏翡起身回宮。良久,自暗處沈青悄然走出,取出籃子里的酒,斟滿一杯,灑在墓碑前。
“大統(tǒng)領(lǐng),見到她可還歡喜?”
寒風(fēng)凜冽,卷著雪花飛起,發(fā)出嗚咽之聲,竟像是在低低應(yīng)和他。
沈青驀然想起年初,他接到消息,去見了齊慕最后一面。
彼時的他躺在樹下的搖椅上,唇畔漾著笑意,同他說起最愛的姑娘。
齊慕記不清是何時喜歡上了顏翡,許是那年滄州的初遇,她哭啼啼的模樣讓他心生憐惜。亦或者是之后梅園,她的巧笑倩兮……他只知道,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是情起,而深。
他與顏妤雖有青梅竹馬之意,但他卻從未對她存別樣的心思。而顏妤的死也并非意外,而是有人暗自加害。這人,便是冀王顏景。
惠帝昏庸,兄長暴虐,顏翡一人在宮中豈能存活?齊慕便順著惠帝之意,迎娶顏妤的牌位,名正言順地留在宮中護(hù)著她。
他早已想好了萬全之策,待到他日惠帝駕崩,便帶著顏翡自如意殿中的密道而出,去過逍遙日子。
為了他們可以相守的未來,他不得不隱忍這份情感,以“她和顏妤長得像”為由頭來掩蓋偶爾的情不自禁。可是這一切終究毀了。
先帝病故,顏翡登基,還有……他中了毒。
他是在皇陵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的異樣,便是之前顏翡策劃的那場行刺中,那箭上淬了毒。無色無味的慢性毒,一旦發(fā)作,便是扁鵲在世也無計可施。
虎威將軍季風(fēng)為保他日顏翡登基后掌控軍方大權(quán),就先行一步除掉這個擋在自己前面的人。
離開的念頭,便是在那時印下的。
若是顏翡知曉他變相死在了自己手中,定然不會茍活于世。他希望她好好活著,沒有心結(jié),沒有愧疚地活著。
恰逢冀王的余黨找上他,他便將計就計將其一網(wǎng)打盡,再在如意殿,死在顏翡面前。
如此,她才能忘卻他,不再自苦。
他順著密道離開皇宮,來到這座小院子,用余生一點點回憶她。從前總是有太多顧慮,連想一想都是錯的。如今,總算是得一方清閑時光,安安靜靜地,細(xì)數(shù)那些過往。
……
在齊慕死后,沈青按照他的要求將其尸體火化,埋在顏妤墓碑前那一方空地里。
這樣年年歲歲故人來,他終能和她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