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海鵬
(華中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武漢 43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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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論經濟研究
求“幅利”,行節(jié)儉:《晏子春秋》經濟思想探析
賈海鵬
(華中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武漢 430079)
[摘要]《晏子春秋》認為逐利是人的本性,但是過猶不及,要以“義”來節(jié)制自己的欲望,追求幅中之利,如此才能長久。這是“幅利論”和“義利論”的題中之義。晏子的經濟思想在實踐中主要表現(xiàn)為節(jié)儉,他不僅屢屢勸諫君主要奉行簡樸的生活以垂范國人,而且自己也躬行一生。這些都與晏子的道德修養(yǎng)、“樹榜樣,養(yǎng)生命,安民威諸侯”的目的、“保國安民”的為政理念、“明哲保身”的處世法則以及齊文化的重實踐特征息息相關。他欲通過躬行節(jié)儉、上諫君主、下導百姓來挽救時弊,雖曾起到一時之效,減輕了人民的部分負擔,糾正了一些邪僻之俗,但卻影響不大。晏子的經濟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一個“節(jié)”字,具有較為濃厚的保守色彩,這就難免要讓齊國的實力逐漸衰落了。
[關鍵詞]晏子春秋;幅利論;義利論
晏子(約前578年~前500年),氏晏,名嬰,字仲,謚平,春秋晚期齊國夷維(今山東高密)人,曾歷仕靈公、莊公、景公三位君主,顯名諸侯?!蛾套哟呵铩肥且徊恳杂浭鲫套友哉撌论E為主的先秦典籍,其中蘊涵了豐富的經濟思想。本文擬對此進行詳細探析,以求教于方家學者。
一、歷史背景
齊國建國之初,姜太公根據(jù)實際情況,采取了“通商工之業(yè),便魚鹽之利”(《史記·齊太公世家》)的有力舉措,使得人民紛紛歸附,促進了經濟的迅速發(fā)展,使齊從一個濱海小邦逐漸發(fā)展成為洋洋大國。物質財富的大量積累,使得社會上逐漸興起了奢靡之風?;腹畷r,管仲實施了卓有成效的改革,讓國家經濟得到了進一步發(fā)展,然而奢靡之風也更加興盛。從此以后,齊國的奢靡風俗便一直長盛不衰。
晏子為政之時,正值春秋第二次“弭兵之會”(公元前546年)后的幾十年中。由于戰(zhàn)爭較少,國際環(huán)境相對和平,各國統(tǒng)治者便紛紛追求奢糜生活。他們大興土木,繁徭重役,極力搜刮民脂民膏,而且還制定了嚴刑峻法來防止百姓反抗。
齊國的景公尤其如此,《晏子春秋》中關于他奢靡生活的記載俯拾皆是。如嗜酒崇樂:“景公飲酒,酲,三日而后發(fā)”(《內篇·諫上·景公飲酒酲三日而后發(fā)晏子諫第三》)(下引該書只注篇名);“景公飲酒,七日七夜不止”(《諫上第四》);“景公之時,霖雨十有七日。公飲酒,日夜相繼……命柏遽巡國,致能歌者”(《諫上第五》);他還因“梁丘據(jù)入歌人虞,變齊音”而“夜發(fā)不可以朝”(《諫上第六》)。華衣美食:“景公為履,黃金之綦,飾以銀,連以珠,良玉之絇,其長尺,冰月服之以聽朝”(《諫下第十三》);他的“牛馬老于闌牢,不勝服也;車蠹于巨戶,不勝乘也;衣裘襦袴朽弊于藏,不勝衣也;醯醢腐,不勝沽也;酒醴酸酢,不勝飲也;菽粟郁積,不勝食也”(《諫下第十九》),并澤及后宮和禽獸——“馬食府粟,狗饜芻豢,三保之妾,俱足粱肉”(《諫上第五》)。大興土木:“景公使國人起大臺之役,歲寒不已”(《諫下第五》);“景公為長庲”(《諫下第六》);“景公筑路寢之臺,三年未息;又為長庲之役,二年未息;又為鄒之長涂”(《諫下第七》);“景公為臺,臺成,又欲為鐘”(《諫下第十一》);“景公為西曲潢,其深滅軌,高三仞,橫木龍蛇,立木鳥獸”(《諫下第十五》)等等。
景公的嗜酒崇樂、華衣美食、大興土木給人民帶來了巨大的負擔,讓他們賦斂沉重,無以為生。
不但君主如此,他左右之人亦復如是。晏子就曾揭露道:“寸之管無當,天下不能足之以粟。今齊國丈夫耕、女子織,夜以接日,不足以奉上,而君側皆雕文刻鏤之觀,此無當之管也,而君終不知。五尺童子,操寸之熛,天下不能足以薪。今君之左右,皆操熛之徒,而君終不知”(《諫下第一》);“山林之木,衡鹿守之;澤之雈蒲,舟鮫守之;藪之薪蒸,虞候守之;海之鹽蜃,祈望守之??h鄙之人,入從其政;逼爾之關,暴征其私;承嗣大夫,強易其賄;布常無藝,征斂無度;宮室日更,淫樂不違;內寵之妾肆奪于市,外寵之臣僭令于鄙;私欲養(yǎng)求,不給則應”(《重而異者第七》)。
如此腐化邪僻的行為招致了國怒民怨。景公為防百姓反抗,實施嚴刑酷法,對人民“誅僇如仇讎”(《重而異者第二》),以致“拘者滿圄,怨者滿朝”(《諫下第一》),“國之都市,屨賤而踴貴”(《問下第十七》)。
如果說出于文體性質的考慮(不少學者認為《晏子春秋》是文學作品),《晏子春秋》所載未必盡是史實的話,那么其他典籍的相關記述及考古挖掘的發(fā)現(xiàn)即可作為佐證?!妒酚洝R太公世家》曾說“景公好治宮室,聚狗馬,奢侈,厚賦重刑”;《淮南子·要略》亦曰“齊景公內好聲色,外好狗馬,獵射亡歸,好色無辯,作為路寢之臺,族鑄大鐘,撞之庭下,郊雉皆呴,一朝用三千鐘贛”;《論語·季氏》也道“齊景公有馬千駟”。1964年至1976年間,考古學家發(fā)掘了山東省淄博市臨淄區(qū)齊國故城大城東北部的大型殉馬墓。墓中僅殉馬坑就占地三四千平方米,殉馬的數(shù)量多達六百余匹[1]。據(jù)專家考證,墓主人應為齊景公,由此可見他生前的奢侈。
晏子就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繼父為卿,登上齊國政壇的。為挽救齊國的頹勢,糾正不良的社會風氣,他提出了自己的經濟思想。
二、具體內容
《晏子春秋》的經濟思想主要包涵以下內容:
(一)逐利,人之本性
《雜下第十四》曰:“凡有血氣者,皆有爭心?!奔慈巳硕加凶分鹄嬷?這是人的本性,即使圣哲如晏子也不例外。
景公曾問晏子:“君子獨不欲富與貴乎?”他回答道:“嬰聞為人臣者,先君后身。安國而度家,宗君而處身,曷為獨不欲富與貴也!”(《雜下第十六》)就是說臣下應該先考慮君主,后顧慮自己。在做到讓國家安定、君主尊威的情況下,可以追求自身及家族的富貴。
公元前545年,齊國大臣慶封因大權獨攬、專橫跋扈而被其他大夫聯(lián)合驅逐。他逃亡后,眾人瓜分了其采邑,分給晏子邶殿,晏子婉辭。對此,子尾質疑道:“富者,人之所欲也,何獨弗欲?”晏子對曰:“不受邶殿,非惡富也,恐失富也”(《雜下第十五》,《左傳》也有相似記載)。可見,從本心來講他還是想要富貴的。晏子雖因怕失富而拒絕了邶殿,但卻接受了較小的“北郭佐邑六十”即是明證。清代姚鼐認為:“晏子將明言其不義乎,得罪一國,而不可為也;將從而受分乎,違己之心,而不忍出也。邦無道,危行言孫……其辭邶殿,則托曰:‘畏失富。’晏子之心,固亦苦矣”[2]。他站在儒家明哲保身的立場去看待作為實踐型政治家晏子的行為,雖有一定道理,卻并不是十分恰當。作為實踐家,晏子一向從現(xiàn)實出發(fā)闡述自己的各種觀點。人之逐利,實本性使然,他明之遵之亦頗符合其做事風格,故晏子所說的“畏失富”恐非托辭。
另外,他臨終前留下遺言:“布帛不可窮,窮不可飾;牛馬不可窮,窮不可服;士不可窮,窮不可任;國不可窮,窮不可竊也”(《雜下第三十》)。此章記載與晏子的行事風格和思想理念相符,應為史實,所以遺言內容更能體現(xiàn)晏子的真實想法。在這里他諄諄教導子孫后代要適度擁有財富。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在保證自己基本生活的同時,去追求安國利民的理想。否則,如果連自己的生存都成了問題,又談何尊君富民呢?
(二)“幅利論”與“義利論”
雖然晏子承認人人都有逐利的本性,但凡事過猶不及,只有適當節(jié)制自己的欲望,才能夠享福長久。這在其著名的“幅利論”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夫富,如布帛之有幅焉,為之制度,使無遷也。夫民生厚而用利,于是乎正德以幅之,使無黜慢,謂之幅利。利過則為敗,吾不敢貪多,所謂幅也(《雜下第十五》)。
晏子認為富就像布帛有幅一樣,為它制定了限度,使之不能隨意變更。每個人都想過優(yōu)裕富足的生活,然而如果追逐利益過了頭,則很容易傷害到自己,所以需要端正道德作為幅度。
這里的道德就是“義”。人們求財求富需要在“義”的制約下進行,“怨利生孽,維義為可以長存”,即積聚財物會滋生禍患,只有堅持道義才會使自己永久不敗。在具體的實踐中,要以“廉”、“讓”為指導,“廉者,政之本也;讓者,德之主也……廉之謂公正,讓之謂保德……分爭者不勝其禍,辭讓者不失其?!?《雜下第十四》)。這就是晏子的“義利論”。
對于“義利論”和“幅利論”的關系,鐘祥財先生評論得好:“如果說義利之論尚屬抽象說教,那么幅利之見則是形象表述,它明確了作為倫理標準的義,在人們的經濟活動中是以倫理限度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在幅之內的利,可以理解為是符合義的要求的,反之則是違反義的要求的。這樣,幅利論同晏嬰關于義利的前提和結論的觀點結合起來,就構成了一套新穎的完整的義利理論”[3]。
晏子這些思想是在慶氏逃亡,子尾質疑他推辭邶殿(“幅利論”)和田、鮑氏逐欒、高氏后,田桓子欲分其家(“義利論”)的背景下提出來的,一方面展示了晏子經濟思想的核心內容,另一方面也是他明哲保身的題中之義。
然而,“幅利論”也有其固有的缺陷。正如邵先鋒所言:“它缺乏經濟上的論證,在具體的操作上也有一定的困難,那就是怎么才能算是適度的求利?如何做才算是符合德義的要求呢?這些,從晏嬰的闡述中我們找不到答案。如果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晏嬰提出的‘幅利論’也為統(tǒng)治者留下了一個把柄,那就是允許統(tǒng)治者利用‘幅’這個限度來束縛人們的經濟生活”[4]。此言得之!不過,“幅利論”的提出有其特殊背景。對于圣賢君子(如“惠人”子尾),大可稍作泛談,講明道理即可,不必刻意約束,聽者自能感悟并隨事適宜。如果對于平常之人,則須詳細規(guī)定,以便遵行。
(三)節(jié)儉實踐
晏子的經濟思想在實踐中主要表現(xiàn)為節(jié)儉。他不僅屢屢勸諫君主要奉行簡樸的生活以垂范臣下和國人,而且自己也躬行一生。
1. 諫君節(jié)儉,以正邪僻
對于晏子的諫君行儉,孔子曾評價道:“景公奢,晏子事之以恭儉,晏子,君子也”(《重而異者第二十七》)。劉向也稱贊曰:“齊景公喜奢而忘儉,幸有晏子以儉鐫之”(《說苑·反質》)。
晏子認為“君人者,與其請于人,不如請于己也”,只要君主能夠約束自己,躬行節(jié)儉,那么百官與人民便會紛紛影從,這就是榜樣的力量。為了糾正景公的奢糜行為,給百姓以喘息之機,保障他們的基本生活,從而維護社會穩(wěn)定,晏子利用一切機會向君主進諫,勸他改邪歸正、厲行節(jié)儉。
在歷史上,齊景公還算是一個比較有志向的君主。在他即位之初曾想內安百姓,外威諸侯,復興齊國霸業(yè),故常常向晏子請教關于往圣賢君的事情。如景公問:“吾欲服圣王之服,居圣王之室,如此,則諸侯其至乎?”晏子曰:“今君欲法圣王之服室,不法其制,法其節(jié)儉也,則雖未成治,庶其有益也”(《諫下第十四》)。景公請教:“古之盛君,其行如何?”晏子道:“薄于身而厚于民,約于身而廣于世”(《問上第十一》)。景公問國君怎樣做才能身尊民安,晏子告訴他“為君,節(jié)養(yǎng),其余以顧民,則君尊而民安”(《問上第十四》);景公問賢君如何治國,晏子答 “其取下節(jié),其自養(yǎng)儉……上無朽蠹之藏,下無凍餒之民”(《問上第十七》);景公垂詢“親民”之策,晏子曰“儉于藉斂,節(jié)于貨財;作工不歷時,使民不盡力;百官節(jié)適,關市省征……則民親矣”(《問上第二十六》)。景公問讓人民富裕難嗎?晏子對曰:“易,節(jié)欲則民富”(《問下第七》)。這些記載無不顯示出作為一國之相提倡節(jié)儉的良苦用心和對君主的諄諄勸導,讀來令人感動!
2. 制定標準,躬行節(jié)儉
除上諫景公外,他還常借古時常制和賢君行為,并結合現(xiàn)實情形提出一系列具體的節(jié)儉標準,以便君臣及民眾遵行。如:
飲食:“古之飲酒也,足以通氣合好而已矣”,故“男不群樂以妨事,女不群樂以妨功”。如遇“男女群樂者”,只要“周觴五獻”即可,“過之者誅”(《諫上第三》)。
衣冠:“古圣人制衣服也”,只要能使“冬輕而暖,夏輕而凊”即可(《諫下第十三》),無需奢侈。其標準為:“冠足以修敬,不務其飾;衣足以掩形,不務其美。衣不務于隅差之削,冠無觚蠃之理,身服不雜彩,首服不鏤刻……首服足以修敬,而不重也;身服足以行潔,而不害于動作”,這樣可達到“服之輕重便于身,用財之費順于民”(《諫下第十四》)的良好效果。
宮室:“古者之為宮室也,足以便乎生”即止,“不以為奢侈也”(《諫下第十八》;“古之人君,其宮室節(jié),不侵生人之居;其臺榭儉,不殘死人之墓”(《諫下第二十》);他們的“明堂之制”為:“下之潤濕不能及也,上之寒暑不能入也,土事不文,木事不鏤”,以“示民知節(jié)”(《諫下第十四》)。
這些主張的實質就是提倡統(tǒng)治階級只要保證基本的物質需求就可以了,不宜過多消費,把節(jié)省下來的財物用以保障和改善普通民眾的生活。
晏子不但提出了如此理論,而且還躬行實踐。他衣“十升之布”(《雜下第十九》)、“緇布之衣,麋鹿之裘”(《雜下第十二》),甚至“一狐裘三十年”(《禮記·檀弓》),食“脫粟之食、五卵、苔菜而已”(《雜下第十九》),居“湫隘囂塵”的“近市”之宅,乘“棧軫之車,而駕駑馬以朝”(《雜下第十二》)。晏子拒納景公之女、犯槐者之女和工女,不棄糟糠之妻,又很好地節(jié)制了女色對自身德行的侵蝕,這也是“去老者,謂之亂;納少者,謂之淫。且夫見色而忘義,處富貴而失倫,謂之逆道”(《不合經術者第十》)在實踐中的體現(xiàn)。此外,他還把所得俸祿及國君的賞賜多用以賑濟旁人,使得“父之黨無不乘車者,母之黨無不足于衣食者,妻之黨無凍餒者”,國之簡士待之“而后舉火者數(shù)百家”(《雜下第十二》)。
對此,司馬遷在《史記·管晏列傳》中贊揚道:晏子“以節(jié)儉力行重于齊。既相齊,食不重肉,妾不衣帛”?;笇挼摹尔}鐵論·救匱》也稱許曰:“蓋橈枉者過直,救文者以質。昔者晏子相齊,一狐裘三十載。故民奢,示之以儉;民儉,示之以禮?!?/p>
三、深層緣由
晏子之所以提出上述經濟思想并躬行實踐,是有諸多緣由的。
(一)與其道德修養(yǎng)有關
晏子在世時就常被人稱為君子,如“公曰:‘吾不見君子,不知野人之拙也’”(《雜下第七》);“(仲尼)曰:‘救民之姓而不夸,行補三君而不有,晏子,果君子也’”(《重而異者第二十七》)。晏子也常以君子之道來規(guī)范自己的行為,如“君子有力于民,則進爵祿,不辭富貴;無力于民而旅食,不惡貧賤”(《雜上第一》),“夫長寵廣名,君子之事也。嬰獨庸能已乎”(《雜下第二十》)。
尤其值得提出的是《問下第二十三》中晏子對“嗇、吝、愛”三者的獨特詮釋,這是指導他一生節(jié)儉行為的重要標尺。晏子出使晉國,與叔向私語。叔向問:“嗇、吝、愛之于行如何?”晏子對曰:“嗇者,君子之道;吝、愛者,小人之行”。并進一步解釋說:“稱財多寡而節(jié)用之,富無金藏,貧不假貸,謂之嗇;積多不能分人,而厚自養(yǎng),謂之吝;不能分人,又不能自養(yǎng),謂之愛?!边@在中國歷史上第一次詳細地論述了三者的差別,并把它們提升到了區(qū)分君子與小人的道德高度。
晏子把節(jié)儉之道當作對君子的要求,為不斷提高自身的德行修養(yǎng)而頻頻辭謝景公的賞賜。
晏子在辭都昌邑時,曾說:“富而不驕者,未嘗聞之;貧而不恨者,嬰是也。所以貧而不恨者,以若為師也”(《雜下第十七》)。他在拒絕千金與市租時也道:“夫厚取之君而施之民,是臣代君君民也,忠臣不為也;厚取之君而不施于民,是為筐篋之藏也,仁人不為也;進取于君,退得罪于士,身死而財遷于它人,是為宰藏也,智者不為也……圣人千慮,必有一失;愚人千慮,必有一得。意者管仲之失、而嬰之得者耶”(《雜下第十八》);晏子在推辭景公州款之賞時亦曰:“管子……有一惡,嬰不忍為也,其宗廟之養(yǎng)鮮也”(《諫上第十二》)。他把不受賞賜,奉行節(jié)儉,看作是自己勝于管子的美德,奉之如師。
只有把節(jié)儉內化為自身的品質,表現(xiàn)出來的行為才能自然誠摯,沒有作秀之嫌,也才能更好地諫君導民,治國理政。
(二)與其“樹榜樣,養(yǎng)生命,安民威諸侯”的目的有關
周云釗先生曾說:“晏子的‘尚儉’就個人來說是出于修養(yǎng)身心的要求,就政治而言是做出一種表率、榜樣”[5]。此言頗有道理!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禮記·緇衣》),君主和國相如若帶頭實行,那么群臣和百姓便會紛紛效仿,從而改變社會上盛行的奢靡之風。
超驗主義力圖以生態(tài)中心主義立場破解工業(yè)文明之患。深受愛默生思想影響的亨利·戴維·梭羅,更為注重超驗主義的生活體驗。他從生態(tài)中心主義立場出發(fā)看待自然,以浪漫主義格調彈奏著反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曲目。其代表作《瓦爾登湖》描繪了人和自然共生共榮的場景,令人神往之處恰如“出神冥想,置身于松樹、山核桃樹和漆樹叢中,四下里一片孤寂和寧靜,唯有鳥兒在近處歌唱,或者悄沒聲兒地掠過我的小屋,直到夕陽余暉照在我的西窗上”[9]82。其中清晰吐露出工業(yè)文明打破自然和理想生活平衡的哲學隱憂。
《雜下第二》曰:“禁之以制,而身不先行,民不能止”,就是說要想讓他人遵守規(guī)則,除了制定相應的制度外,還必須率先行之。晏子深深明白這個道理,故他在推辭景公輅車乘馬的賞賜時說:“君使臣臨百官之吏,臣節(jié)其衣服飲食之養(yǎng),以先齊國之民,然猶恐其侈靡而不顧其行也。今輅車乘馬,君乘之上,而臣亦乘之下,民之無義,侈其衣服飲食而不顧其行者,臣無以禁之”(《雜下第二十五》)。他在不受狐之白裘、玄豹之茈時亦曰:“君就賜,使嬰修百官之政,君服之上,而使嬰服之于下,不可以為教”(《重而異者第二十五》)。晏子在向君主講明緣由的同時,以自己的實際行動為眾人做出了很好的表率。
另外,晏子提倡節(jié)儉,還與“養(yǎng)生”“威諸侯”和“安百姓”有關。
據(jù)《諫下第十三》載,針對景公為履而飾以金玉的行為,晏子諫道:“今金玉之履,冰月服之,是重寒也;履重不節(jié),是過任也,失生之情矣。故魯工不知寒溫之節(jié)、輕重之量,以害正生,其罪一也;作服不常,以笑諸侯,其罪二也;用財無功,以怨百姓,其罪三也?!边@三者都是君主很關心的事,晏子以此為由進行勸諫,能夠較容易地打動景公,從而促使他實行節(jié)儉。同時,也顯示出了作為一國之相的晏子倡導節(jié)儉與此三者關系重大。
(三)與其“保國安民”的為政思想有關
“以民為本”是晏子施政理念的核心內容,他曾說:“意莫高于愛民,行莫厚于樂民……意莫下于刻民”(《問下第二十二》);“卑而不失尊,曲而不失正者,以民為本也。茍持民矣,安有遺道?茍遺民矣,安有正行焉”(《問下第二十一》);“事因于民必成……謀于上不違天,謀于下不違民。以此謀者必得矣……傲民舉事,雖成不榮……民,事之本也”(《問上第十二》)。姜國柱先生曾說:“綜觀晏嬰的思想,他在諫景公之行、答景公之問、事景公之禮、治國家之政中,其出發(fā)點和歸宿地,大多是在民身上著眼的”[6]。周云釗、周云劍兩位先生也認為:“晏子行政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皆在‘民’上”[7]。
陳柱先生曾言[8]:“蓋愛民則未有不尚儉者。夫不儉則奢,奢則不足,不足則取于民者必濫,則必有害民之政矣。”《管子·權修》亦曰:“地之生財有時,民之用力有倦,而人君之欲無窮。以有時與有倦養(yǎng)無窮之君,而度量不生于其間,則上下相疾也……故取于民有度,用之有止,國雖小必安;取民無度,用之不止,國雖大必危?!比嗣袷菄业母?只有他們衣食無憂,生活安定,社會才能和諧,國家才能強大,姜齊的統(tǒng)治也才能長久。
《晏子春秋》關于此方面的記述比比皆是。齊國淫雨連日,景公不救,繼續(xù)享樂,晏子對他說:(百姓)“里窮而無告,無樂有上矣;饑餓而無告,無樂有君矣”(《諫上第五》)。針對景公繁徭重役,晏子勸道:“君屈民財者,不得其利;窮民力者,不得其樂……今君不遵明君之義,而循靈王之跡,嬰懼君有暴民之行,而不睹長庲之樂也”(《諫下第七》);“夫藏財而不用,兇也。財茍失守,下,其報環(huán)至。其次,昧財之失守,委而不以分人者,百姓必進自分也”(《諫下第十九》);“吾君好治宮室,民之力弊矣;又好盤游玩好以飭女子,民之財竭矣;又好興師,民之死近矣。弊其力,竭其財,近其死,下之疾其上甚矣”(《雜下第十六》);“(君)茍營內好私,使財貨偏有所聚,菽粟幣帛腐于囷府,惠不遍加于百姓,公心不周乎萬國,則桀、紂之所以亡也。夫士民之所以叛,由偏之也”(《重而異者第八》)等等。
作為統(tǒng)治階層中的一員,晏子害怕這樣的情形出現(xiàn),故處處勸諫景公要輕徭薄賦,節(jié)儉愛民。不能為了一己之私而給百姓帶來痛苦,要“由君之意、自樂之心,推而與百姓同之”(《重而異者第八》),并以自身的實際行動來感化景公。如《雜上第十四》載:晏子飲景公酒,令器必新。家老曰:“財不足,請斂于氓?!标套釉?“止!夫樂者,上下同之。故天子與天下,諸侯與境內,大夫以下各與其僚,無有獨樂。今上樂其樂,下傷其費,是獨樂者也,不可!”
晏子還建議君主取財應“權有無,均貧富,不以養(yǎng)嗜欲”(《問上第十一》)。葉世昌、童麗認為[9]:“這里的‘均貧富’不是指在財富的分配或是在生產資料的占有上做到均平,而是指國家在征收賦役時,要斟酌人民的貧富狀況,權衡有無,使稅負與民力相稱,從而做到賦稅制度比較合理可行,不能只從滿足自己的嗜欲出發(fā)而橫征暴斂?!?/p>
據(jù)《雜下第十六》載,晏子勸景公制定了“商漁鹽,關市譏而不征;耕者十取一焉”這樣相對合理的經濟制度,在促進商業(yè)發(fā)展的同時,極大地減輕了人民的負擔。
此外,需要特別提出的是,《晏子春秋》中有一條十分先進且極具靈活性的救濟措施——“以工代賑”:景公之時饑,晏子請為民發(fā)粟,公不許。當為路寢之臺,晏子令吏重其賃,遠其兆,徐其日而不趣。三年,臺成而民振,故上說乎游,民足乎食。君子曰:“政則晏子欲發(fā)粟與民而已,若使不可得,則依物而偶于政?!?見《雜上第六》)“這既使饑民有了一定的衣食來源,又發(fā)展了生產,是一種公私兩利,兩全其美的積極救助辦法”[10]。這樣的舉措啟發(fā)了當代社會擴大基礎工程建設以解決人們就業(yè)問題的施政理念。筆者雖懷疑此則記載不合史實,但在數(shù)千年前的典籍中能包含如此先進的思想,不得不讓人驚佩!
總之,晏子執(zhí)政采取的一系列愛民惠民措施,既是自身民本思想的體現(xiàn),也很好地維護了社會的穩(wěn)定和姜齊的統(tǒng)治。
(四)與其“明哲保身”的處世法則有關
晏子從政之時,齊國統(tǒng)治集團內部矛盾重重,斗爭尖銳,先后發(fā)生了崔杼弒莊公、慶封滅崔氏、田鮑高欒四族逐慶氏、陳鮑氏攻高欒氏等劇烈內斗。身處風云詭譎的齊國政壇,晏子希望通過高揚節(jié)儉主張、躬身節(jié)儉行為讓強宗大族心生憐憫、自嘆不如,以為晏子不會威脅到他們的利益,從而不加陷害,以達到全身遠禍的目的。正如清代學者俞樾所說[11]:“晏子非徒儉者也。古之君子,敝車羸馬,非衣惡食,其自奉有嗇于廝養(yǎng)者,豈徒儉哉,蓋處亂世之道也……君子之于亂世也,天下雖忌之嫉之,欲得而殺之,而至觀其食無兼膳,衣無完衣,出無一宿之糧,入無一日之積,則雖其深怒積怨者不能不自愧不如,而甚者至于太息泣下也。何也?天下之小人未始無是非之心也,雖惡其剛直之節(jié),而不能不服其廉潔之行,是故處亂世,犯眾怒,而莫或傷之也……當晏子時,齊多故矣,而卒有以自全,故曰:晏子非徒儉者也?!?/p>
最典型的莫過于慶氏逃亡后,晏子不受邶殿,并提出“幅利論”以解子尾之疑,從而啟發(fā)他先接受所分的采邑,后“稍致之(公)”(《左傳·襄公二十八年》),讓景公看到了他的忠心,從而獲得了寵幸及田無宇勝欒、高氏欲分其家,晏子以“義利論”勸他致于公,無宇聽之,使得家族不斷強大兩例。這些不但顯示出晏子對于財富追求的節(jié)制,讓強族不會感覺自身的利益受到侵害,而且他更以高妙的處世哲學對同僚推心置腹,讓他們在避禍受福的同時把晏子當作朋友。
晏子以節(jié)儉求保身不但體現(xiàn)在自己身上,而且還考慮到了子孫后代。他在推辭臺與無鹽兩邑時就說:“臣有德益祿,無德退祿,惡有不肖父為不肖子,為封邑以敗其君之政者乎”(《雜下第十九》)。這一觀點在晏子年老辭邑時表現(xiàn)得更加充分,當時景公以“自吾先君定公至今,用世多矣,齊大夫未有老辭邑者。今夫子獨辭之,是毀國之故、棄寡人也”為由打算拒絕。晏子堅持,景公仍不許,甚至還欲效仿桓公賞管子那樣賜他“三歸”以澤及子孫。這在別人看來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但晏子卻道:“昔者管子事桓公,桓公義高諸侯,德備百姓。今嬰事君也,國僅齊于諸侯,怨積乎百姓,嬰之罪多矣,而君欲賞之,豈以其不肖父為不肖子厚受賞,以傷國民義哉?且夫德薄而祿厚,智惛而家富,是彰污而逆教也,不可”(《雜下第二十八》)。如此謙遜有禮的言行,在彰顯自身不謀私利可貴品質的同時,也讓那些平日怨恨他的人汗顏無地,不忍加害,從而達到遠禍的目的。
(五)與齊文化的重實踐特征有關
如前所述,姜太公在建國之初就漠視繁瑣的周禮要求,他根據(jù)齊地的現(xiàn)實條件,施行了“因其俗,簡其禮,通商工之業(yè),便魚鹽之利”(《史記·齊太公世家》)的正確舉措,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同時也開創(chuàng)了齊文化重實踐的風氣。此后歷代國君相沿不變,使此風大為興盛。
身為齊國世民的晏子深受該文化的熏陶,故從政之后他始終從實際情況出發(fā)考慮問題,制定政策。這從他對孔子及儒家的評價中即可看出:
彼浩裾自順,不可以教下;好樂緩于民,不可使親治;立命而怠事,不可使守職;厚葬破民貧國,久喪循哀費日,不可使子民;行之難者在內,而儒者無其外,故異于服、勉于容,不可以道眾而馴百姓。自大賢之滅,周室之卑也,威儀加多,而民行滋薄;聲樂繁充,而世德滋衰。今孔丘盛聲樂以侈世,飾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禮以示儀,務趨翔之節(jié)以觀眾;博學不可以儀世,勞思不可以補民;兼壽不能殫其教,當年不能究其禮,積財不能贍其樂;繁飾邪術以營世君,盛為聲樂以淫愚民。其道也,不可以示世;其教也,不可以導民。今欲封之,以移齊國之俗,非所以導眾存民也。(見《不合經術者第一》)
除此之外,他還以古圣先賢的知行為標準批判儒家繁瑣的禮樂制度(見《不合經術者第二》):
古者圣人,非不知能繁登降之禮、制規(guī)矩之節(jié)、行表綴之數(shù)以教民,以為煩人留日,故制禮不羨于便事;非不知能揚干戚鐘鼓竽瑟以勸眾也,以為費財留工,故制樂不羨于和民;非不知能累世殫國以奉死哭泣處哀以持久也,而不為者,知其無補死者而深害生者,故不以導民。今品人飾禮煩事,羨樂淫民,崇死以害生,三者,圣王之所禁也。
財害民尚虛禮的傾向,與晏子倡節(jié)儉的治國理念多有不合,與齊地重實踐的風俗習慣亦有相背之處,難怪他會極力阻止景公重用孔子。
晏子認為只有改變社會上流行的奢靡之風,才有可能挽救齊國于危際,故他從現(xiàn)實中的一點一滴出發(fā),竭盡畢生心力,躬親節(jié)儉,以期有所成效,以稱國相之職。
四、結語
晏子清楚地認識到了齊國盛行的奢靡之風對國家和百姓存在的巨大危害,欲通過躬行節(jié)儉、上諫君主、下導百姓來挽救時弊,雖曾起到一時之效,減輕了人民的部分負擔,糾正了一些邪僻之俗,但似乎影響不大。關于這一點我們只要看看當時的齊國上下并沒有因為晏子厲行節(jié)儉而形成簡樸之風就不難知悉。
晏子死后,國家沒有了制約,朝廷及社會上的奢靡之風更甚,出土的景公墓葬即是明證。此外,我們從戰(zhàn)國時期蘇秦游說齊宣王時所說的“臨淄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竽、鼓瑟、擊筑、彈琴、斗雞、走犬、六博、蹹踘者;臨淄之途,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而揚”(《戰(zhàn)國策·齊策一》)中亦可窺見一斑。明嘉靖《青州府志》曾曰:“齊地漢以后,尚儉倡廉,與晏子的移俗不無關系。”對此,筆者不敢茍同。齊地節(jié)儉之風是秦漢以后逐漸形成的,必定另有它因,作者把功勞歸于春秋時期的晏子似乎不太妥當。
晏子的經濟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一個“節(jié)”字,多具有較濃厚的保守色彩。遍觀《左傳》、《史記》和《晏子春秋》諸書,找不出太多晏子關于積極發(fā)展經濟的提議,這就難免要讓齊國的經濟逐漸衰落。另外,晏子倡導的節(jié)儉,主要是靠降低貴族統(tǒng)治者的生活水平來保障普通百姓基本生存的。其實質就是在不增加國家總財富的前提下,對現(xiàn)存的物質分配情況稍作調整,這是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不過,這也體現(xiàn)了他藏富于民的經濟理念。王更生先生就說:“(晏子的)理財之道:一曰藏富于民,二曰謹身節(jié)用”[12]。《問下第七》中晏子曾對景公說“節(jié)欲則民富”,就是明證。
晏子出身齊國大夫之家,從小衣食不愁,長大后又直接繼父為官,沒有親身經歷過下層人民的艱難生活,故其節(jié)儉思想多從勸諫國君,垂范臣下,維護君主統(tǒng)治,安定國家秩序方面考慮。這就不如后世平民出身的墨子那樣完全站在下層貧苦百姓的立場上而提出節(jié)儉主張更徹底、更進步。
總之,晏子和《晏子春秋》的經濟思想既有其長,又有其短,我們要取其精華,棄其糟粕,以為今天的現(xiàn)實生活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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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宇涵]
doi:10.3969/j.issn.1672-5956.2016.04.002
[收稿日期]2016-04-12
[作者簡介]賈海鵬,1984年生,男,山西高平人,華中師范大學博士生,研究方向為國學研究,(電子信箱)gpjiahaipeng@163.com。
[中圖分類號]F09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5956(2016)04-000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