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毅均
在韋伯(Max Weber,1864—1920)的方法論著作中,最為人熟知的命題大約不出“理想型”(Idealtypus,ideal type,或譯“理念型”)分析此一概念。①H.Stuart Hughes,Consciousness and Society,New Brunswick:Transaction Publishers,2002,p.314.在歷史與理論的交會當中,“ideal type”恐怕也是應對此項復雜糾葛最為持久不懈的思想努力。因此,當倫敦大學學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的德國史專家Mary Fulbrook聲言,“歷史學家從來未能避開概念的議題”——因為所有的史家皆以范疇和概念的方式運作,以求考察并重現(xiàn)過去,隨即以韋伯所形塑的“理想型”作為討論焦點。②Mary Fulbrook,Historical Theory,London:Routledge,2002,pp.74 75.筆者在此須特別感謝張元師對此條書目的寶貴提示。對她來說,將概念建構自覺地定義為“理想型”盡管有許多問題,卻能在原則上維持其開放性,允許史家因關注的重點改變而隨時進行調整與修正。③同上注,pp.89-94,esp.91.相對于歷史學家之注意及理論問題,社會學家則開始反省其學科發(fā)展史中的理論工作,如何一步一步地脫離韋伯對歷史問題的濃烈關懷。David Zaret,“From Weber to Parsons and Schutz:The Eclipse of History in Modern Social Theory”,in Max Weber:Critical Assessments 2,Vol.IV,London:Routledge,1991,ed.by Peter Hamilton,pp.195-213。然而,有別于Fulbrook以韋伯的思想遺產及其優(yōu)劣得失,直接介入探討歷史與理論的相互關系,本文則擬運用最新譯就出版的韋伯文獻,響應當代的中國思想史家對韋伯學說的應用,進而加以商榷。
在此題的二手研究方面,根據(jù)晚近出版之《韋伯辭典》(The Max Weber Dictionary)所提供的訊息顯示,“理想型”固然是韋伯最為著名的概念之一,相較于其他韋伯命題,歐美學界相關的專門探討卻并不多見。①Richard Swedberg,“Ideal Type(Idealtypus)”,The Max Weber Dictionary:Key Words and Central Concepts,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pp.119-121.亦可參考:Alan Sica,Max Weber:A Comprehensive Bibliography,New Brunswick:Transaction Publishers,2004.不過后者僅限于收錄英語學界的相關研究。僅止于公認這是韋伯在“認識論上的一項綜合”②Raymond Aron,Main Currents in Sociological Thought,Vol.2,New Brunswick:Transaction Publishers,1999,trans.by Richard Howard & Helen Weaver,p.244.;或謂“透過韋伯之觀念所得見的世界,被證明是出自理想型的力量與創(chuàng)造性所致”③Sam Whimster,Understanding Weber,Abingdon:Routledge,2007,p.266.一個明顯的例子,可見于 Alfred Schutz(1899-1959)以韋伯的“理想型”概念為中心來建構其現(xiàn)象學。換句話說,后者對于前者有著關鍵性的影響。Alfred Schutz,The Phenomenology of the Social World,London:Heinemann Educational Books,1980,rep.ed.pp.176 -250.另可參考 Maurice Natanson,Anonymity:A Study in the Philosophy of Alfred Schutz,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6,pp.23-44;Sven Eliaeson,Max Weber's Methodologies:Interpretation and Critique,Cambridge:Polity Press,2002,pp.74-82.筆者要感謝潘光哲師在多年前惠贈《社會世界的現(xiàn)象學》一書之中譯本,謹志不忘。。到目前為止,最為完備的研究回顧出自丹麥學者Hans Henrik Brunn之手,不僅檢視了早年Alexander von Schelting(1894—1963)的作品,以及近期如Thomas Burger、Uta Gerhardt等人的相關著作,也澄清了不少其中的問題(如“理想型”的思想淵源及內容歧異),自成一家之言。但Brunn仍強調此中論爭尚未結束。④Hans Henrik Brunn,Science,Values and Politics in Max Weber's Methodology,Aldershot:Ashgate Publishing,2007,exp.ed.pp.41 -47,207 -237.其余各書之書目資料如下:Alexander von Schelting,Max Webers Wissenschaftslehre:Das logische Problem der historischen Kulturerkenntis,Die Grenzen der Soziologie des Wissens,Tubingen:Mohr,1934;Thomas Burger,Max Weber's Theory of Concept Formation:History,Laws,and Ideal Types,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1987,exp.ed;Uta Gerhardt,Idealtypus:Zur Methodischen Begrundung der modernen Soziologi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1.至于在中文學術界里,針對此題較具水平的研究回顧,僅見吳庚:《韋伯的政治理論及其哲學基礎》,臺北:聯(lián)經出版公司,1993年,第19—24、第29—36頁。惟其出版年代較早,無法涵蓋晚近的幾種重要著作。
在臺灣的人文與社會科學學界,經過1980年代中期的“韋伯熱”之后,對于“理想型”此一概念自然也不陌生。①所謂的“韋伯熱”作為臺灣韋伯“接受史”的一環(huán),當然是知識社會學探討的絕佳對象。初步探討可見張家銘:《恢復理論原貌與啟發(fā)本土研究——臺灣“韋伯熱”現(xiàn)象的深層思考》,《社會學理論的歷史反思》,臺北:洪葉文化公司,1998年,第33—48頁。至于中國大陸學界的韋伯翻譯史及其衍生的問題,則可參考羅崗:《“現(xiàn)代化”的期待,還是“現(xiàn)代性”的憂思——從“韋伯翻譯”看90年代以來的“西學想象”》,收入許紀霖等:《啟蒙的自我瓦解:1990年代以來中國思想文化界重大論爭研究》,長春:吉林出版集團,2007年,第325—361頁。例如有社會學家便在未注明所依據(jù)之韋伯文獻的情況下,信手拈來提出“通常社會學家們把理念類型視之為韋伯方法論的核心”。但這對韋伯來說并不是一種“模型”,而是“了解歷史的一個詮釋的工具(hermeneutical instrument)。它的建構與應用皆是對應著特定的歷史個體(historical individuality)而發(fā)。面對著不同的歷史情境與歷史個體,我們可以建構不同的‘理念類型’”②高承恕:《布賀岱(Fernand Braudel)與韋伯——歷史對社會學理論與方法的意義》,《理性化與資本主義——韋伯與韋伯之外》,臺北:聯(lián)經出版公司,1988年,第40頁。。它不只是在理論建構過程中形成經驗命題的步驟之一而已,而是有著針對整體“歷史意義的了解”之意涵:
……所謂的理念類型是基于研究者價值關聯(lián)(value relevance)的取向,在面對歷史現(xiàn)象時,選擇某一特定之現(xiàn)象,根據(jù)經驗事實將該現(xiàn)象中之主要特征加以片面之強化,而構成一個分析之工具。它不是單純地對于現(xiàn)象本身加以敘述,因為它勢必經過理念思維的運作將特征挑選出來并加以組合,但它也不單純只是研究者主觀的選擇或是邏輯上的推理,因為它必須根據(jù)經驗事實。它源自歷史現(xiàn)象,形成之后,又回過頭用以分析歷史現(xiàn)象。③高承恕:《從對馬斯·韋伯(Max Weber)的再詮釋談歷史研究與社會學的關聯(lián)》,《理性化與資本主義——韋伯與韋伯之外》,第4—5頁。
據(jù)此,“理念類型本身只是我們在面對歷史實體之無限性時所運用的有限工具而已”,其適當性之判準不在于“經驗之驗證性”,也不在于“普遍之解釋力”,而在于能否得到有意義的詮釋。④同上,第5頁。高氏以上兩文皆將“ideal type”譯為“理念類型”,與中國大陸學界常用的譯法“理想類型”有異。后者例見樊浩,《韋伯“理想類型”與現(xiàn)代倫理型態(tài)》,《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3年第12期,第204—214頁。
同樣屬于社會學家的顧忠華則根據(jù)韋伯德文原著之《社會科學的與社會政策的知識之“客觀性”》(1904,以下簡稱《客觀性》)一文中的著名段落,著重指出:
作為韋伯方法論的原創(chuàng)性貢獻,“理念型”的特色在于它是韋伯站在新康德主義認識論的基礎上,發(fā)展出來的概念工具。根據(jù)定義,它是借著片面強調具體現(xiàn)象中的某些質素,綜合成為一個統(tǒng)合一致的思維圖像(Gedankenbilde),就它的內容而言,這種純粹的類型本身好似烏托邦(Utopia),因為我們在思想的抽象過程中夸大了現(xiàn)實世界的某些因素,卻又省略了其他的因素,而研究者的任務便是在每個情況中去確定真實(reality)與理想圖式有多近或多遠,以找出所以如此的理由。①顧忠華:《韋伯詮釋的典范轉移與韋伯學研究》,《韋伯學說當代新詮》,臺北:開學文化事業(yè)公司,2013年,第19—20頁。具體而言,顧忠華認為韋伯運用此種方法邏輯,區(qū)分出四種社會行動類型(目的理性、價值理性、情感式、傳統(tǒng)式),與三種支配類型(傳統(tǒng)型、卡理斯瑪型、法制型)。②顧忠華:《韋伯詮釋的典范轉移與韋伯學研究》,《韋伯學說當代新詮》,第20頁。顧氏在此似乎是循著Wolfgang Schluchter的路子,從類型學的角度來詮解韋伯此項方法論實際操作后所形成的結果。③顧忠華:《韋伯詮釋的典范轉移與韋伯學研究》,《韋伯學說當代新詮》,第33頁。
另一方面,也有歷史學家不但注意到韋伯“理想型”的研究途徑,更試圖借由追問所謂“韋伯式”(Weberian)問題,在中國研究中進一步修正韋伯所形塑之具體的“理想型”:
……所謂“理想型”,最簡單地說,即是通過想象力把歷史上的事象及其相互關系連結為一整體。這樣建立起來的“理想型”,其本身乃是一個烏托邦,在真實世界中是找不到的。但是,從另一方面看,“理想型”超越了經驗而同時又包括了經驗。它本身不是歷史的本相,但為歷史本相提供了一種清楚的表現(xiàn)方式;它本身也不是一種假設,但其目的則在引導出假設的建立。我們必須先建構“理想型”,以與實際的歷史經驗相比較,然后才能看出一組歷史事象中的某些構成部分是特別有意義的。所以“理想型”的建構一方面是以特殊的歷史經驗為對象,另一方面又以具有普遍意義的問題為核心。①余英時:《關于韋伯、馬克思與中國史研究的幾點反省——〈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商人精神〉自序》,《文化評論與中國情懷》,臺北:允晨文化公司,1988年,第171—172頁。余英時強調:“由于‘理想型’中的普遍性永遠離不開特殊的歷史經驗,史學家在研究過程中便不得不根據(jù)特殊的經驗對象而不斷地創(chuàng)造新的‘理想型’;同時,一切已建構的‘理想型’也不能不隨著新的研究成果的出現(xiàn)而不斷地受到修正?!雹谟嘤r:《關于韋伯、馬克思與中國史研究的幾點反省——〈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商人精神〉自序》,《文化評論與中國情懷》,第172頁。余氏亦清楚注明此論來自韋伯夫人Marianne Weber(1870—1954)所撰之《韋伯傳》英譯本(Max Weber:A Biography,1975)。
事實上,《韋伯傳》里討論“理想型”的相關段落,正是依據(jù)韋伯之《客觀性》一文而來的。自1903年起,作為“韋伯著述的新階段”,韋伯開始發(fā)表關于文化科學之邏輯問題的一系列論文,《客觀性》亦屬其中之一。Marianne Weber在此章中不但指明“理想型”這個說法是由Georg Jellinek(1851—1911)首先提出,韋伯再加以沿用,更說明此種概念建構乃是韋伯針對自然科學與文化科學之間的重大沖突而發(fā),而有如下之評述:
韋伯的文化科學普遍概念(general concepts in cultural science)學說是他的歷史邏輯學中最具獨特性的地方。在他幾乎所有論及邏輯學的著述中,特別是在社會科學領域,他都在盡力闡明這種學說的特殊性質,后來則用以建立他的社會學。他努力證明,這些學科的理論思考結構并不像傳統(tǒng)政治經濟學家認為的那樣,是從自然科學中得出的一般概念(generic concepts from the natural sciences),而是有著不同的任務,并且是從對實在的個別處理中衍生出來的。韋伯把這種用于全部歷史中的普遍概念叫做“理想型”(“ideal types”)……①Marianne Weber,Max Weber:A Biography,New York:John Wiley & Sons,1975,trans.& ed.by Harry Zohn,p.314.值得注意的是,本書之中譯本將“ideal type”譯為“觀念類型”,與中國大陸學界通用的譯法“理想類型”或“理念類型”亦有異。閻克文、王利平、姚中秋譯,《馬克斯·韋伯傳》,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59頁。(粗體字為原著印刷,本文以下皆同)其基本定義則為:“過去的某些事件和關系被統(tǒng)合進一個沒有沖突的秩序中,組成這個秩序的是想象出來的關聯(lián)?!毕噍^于自然科學的一般概念,它是認知的手段而非目標。但如果有人不僅僅將之理解為實然之物,而當作是應然之物(“理想”),就會使理論上的“價值關聯(lián)”(“value relatedness”)和實踐中的“價值判斷”(“value judgment”)變得混淆不清,從而失去“理想型”的認知價值。②Marianne Weber,Max Weber:A Biography,trans.& ed.by Harry Zohn,pp.314 315.
在英美學界中,早在1949年,隨著《客觀性》一文之英譯被收入韋伯論文集《社會科學方法論》(The Methodology of the Social Sciences)一書而出版,討論韋伯的“理想型”概念建構可以不再經由Talcott Parsons(1902—1979)的二手詮釋,直接引用英譯本。③參見 Max Weber,“‘Objectivity’in Social Science and Social Policy”,in The Methodology of the Social Sciences,New York:Free Press,1949,trans.& ed.by Edward A.Shils & Henry A.Finch,pp.50 -112.Talcott Parsons,The Structure of Social Action,Vol.2,New York:Free Press,1949,2nded.pp.601 -624.Parsons對于1970年代中期以前的美國社會科學界之韋伯詮釋自然是籠罩一時,其中誤解也早已為人所澄清,于此不贅。就本文主旨而言,Parsons的思想傳記作者特別著重指出,他在1930年代撰就的《社會行動的結構》,由于追隨 Alexander von Schelting的解釋,因而全然誤解了韋伯的“理想型”概念。Uta Gerhardt,Talcott Parsons:An Intellectual Biograph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p.27,n.113.另見:Sven Eliaeson,Max Weber's Methodologies:Interpretation and Critique,pp.63-74.Anthony Giddens便由此出發(fā),概括韋伯在陳述“理想型”時的知識論立場:
……在社會科學里所使用的概念,無法直接從實在中導引出來,除非有價值默認的介入,因為界定旨趣對象的所有問題,皆有賴于這樣的預設。因此,對于一個歷史情狀的詮釋與說明,必須要有特別為此目的而設之概念建構來配合;此一建構,就分析對象本身來說,并不普遍地反映出實在的“本質”特性。①Anthony Giddens,Capitalism and Modern Social Theory:An Analysis of the Writings of Marx,Durkheim and Max Weber,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1,p.141.至于其具體的操作方式則是“將一些不定數(shù)的因素加以抽象、組合后”而建立?!斑@些因素雖然存在于實在中,然而極少、或者從未以此特定的形式被發(fā)現(xiàn)”。因為這是“邏輯意義上的純粹類型(pure type),而非規(guī)范意義上的純粹類型”。應用于經驗問題的分析時,“理念型并不是從純粹概念思想的連結里形成的,而是透過對具體問題的經驗分析,才被創(chuàng)造、修正、磨利,然后再回到經驗分析,以增進其精確性”。②Anthony Giddens,Capitalism and Modern Social Theory:An Analysis of the Writings of Marx,Durkheim and Max Weber,pp.141-142.請注意此書中譯本將“ideal type”譯為“理念型”。中譯可見:簡惠美譯,《資本主義與現(xiàn)代社會理論:馬克思、涂爾干、韋伯》,臺北:遠流出版公司,1994年新版,第238—239頁。日后當學者論及韋伯的方法論時,多半也會記上“理想型”一筆,甚且指出其實際應用上的疑難。③Randall Collins,Max Weber:A Skeleton Key,Newbury Park:Sage Publications,1986,pp.34-35;Johannes Weiss,Weber and the Marxist World,New York:Routledge & Kegan Paul,1986,trans.by Elizabeth King-Utz and Michael J.King,pp.43-63;Martin Albrow,Max Weber's Construction of Social Theory,New York:St.Martin's Press,1990,pp.149-157;Frank Parkin,Max Weber,London:Routledge,2002,rev.ed.pp.28-36;Gianfranco Poggi,Weber:A Short Introduction,Cambridge:Polity Press,2006,pp.24-33;Robert Holton,“Max Weber and the Interpretative Tradition,”in Handbook of Historical Sociology,London:Sage Publications,2003,ed.by Gerard Delanty& Engin F.Isin,pp.27-38.至于一般通行之社會學教科書也通常會提到“理想型”。例如 Bert N.Adams& R.A.Sydie,Classical Sociological Theory,Thousand Oaks:Pine Forge Press,2002,pp.176 -177;Jonathan H.Turner,Leonard Beeghley,& Charles H.Powers,The Emergence of Sociological Theory,Belmont:Thomson Wadsworth,2007,6thed,pp.173-176;George Ritzer,Contemporary Sociological Theory and Its Classical Roots:The Basics,New York:McGraw-Hill,2007,2nded,pp.36-37.茲不贅引。
從以上重點式的回顧可知,韋伯的“理想型”方法論不但有其復雜的學術淵源、當時外在的各式論爭背景,還涉及(韋伯所認識到的)內在于“文化科學”認知實在的獨特方式,因此對今日的歷史學研究與社會科學之哲學皆有重大的啟發(fā)意義,難以三言兩語道盡。①譬如“理想型”與科學哲學里所討論的“模式”(models),便極有可相比擬之處。Stephen Turner,“The Continued Relevance of Weber's Philosophy of Social Science,”Max Weber Studies,7.1(2007),pp.43-46.甚至有學者視韋伯為“后現(xiàn)代”思想家,強調不明乎此即無法理解“理想型”的真義。Basit Bilal Koshul,The Postmodern Significance of Max Weber's Legacy:Disenchanting Disenchantment,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5,pp.109-113.另可參考顧忠華:《孔恩、韋伯與社會科學的典范問題:從經濟學史的“方法論戰(zhàn)”談起》,《社會學理論與社會實踐》,臺北:允晨文化公司,1999年,第174—202頁。此外,顧氏本人亦曾采用“理念型方法”來分析當代中國的資本主義“精神”,見其《資本主義“精神”在中國——韋伯學說的當代意義》,《韋伯學說當代新詮》,第133—170頁。更有甚者,以中文討論此一概念,更有所謂“跨語際實踐”(translingual practice)的特殊困難,亦即當一個詞語或概念自一個語言里被“翻譯”至另一個語言時,此中的“互譯性”究竟如何建構起來,及其后續(xù)效應等問題。②參見Lydia H.Liu,Translingual Practice:Literature,National Culture,and Translated Modernity-China,1900-1937,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另見劉禾:《互譯性:現(xiàn)代思想史寫作中的一個語言盲區(qū)》,載劉禾:《語際書寫——現(xiàn)代思想史寫作批判綱要》,香港:天地圖書公司,1997年,第1—21頁。“互譯性”的問題當然不局限于中文世界與“Idealtypus”一詞。譬如韋伯另一著名的重要概念“Entzauberung”(一般中譯為“除魅”),在英語世界中究竟應譯為“disenchantment”或“demystification”,也是爭議紛紜,莫衷一是。參見:Richard Swedberg,“Disenchantment of the World(Entzauberung der Welt),”The Max Weber Dictionary:Key Words and Central Concepts,pp.62 63.以“Idealtypus”的中譯而論,中國大陸學者周曉虹的折衷看法明確展示了其中存在的難題:
……“ideal types”既可以被譯成“理想類型”,也可以被譯成“理念類型”。這兩種譯法實際上正好揭示了這一概念的兩個面向:其一,這種類型存在于人的觀念中而不是現(xiàn)實中,因此它是一種理念;其二,這種類型所以能夠稱之為“理想的”,是因為它代表的某種或某類現(xiàn)象是接近于典型的,是一種理想化的典型……③周曉虹:《理想類型與經典社會學的分析范式》,《江海學刊》,2002年第2期,第95頁。
既然兩種譯法得失互見,那么如何確定適切之中譯便成為一個兩難的局面。④有趣的是,在臺灣動員大批人力翻譯的《劍橋哲學辭典》(The Cambridge Dictionary of Philosophy)中文版里,“ideal type”也未取得前后一致的譯名。在其本身有目無文的詞條中譯為“理想類型”,但在“韋伯”的條目解說中則以“理念型”的面目出之,這或許也是一種(含混的)折衷方式。Robert Audi主編,林正弘等審訂:《劍橋哲學辭典》,臺北:貓頭鷹出版社,2002年,第563、1298頁。
除了折衷的看法之外,本文前引之“理念(類)型”或“觀念類型”等譯法,顯然是有取于此種研究途徑在研究者本身針對經驗實在的思維加工過程而定,因而有學者斬釘截鐵地引證韋伯,認為“他所謂‘理念類型’,可不是‘理想類型’,因為它只與邏輯的完美性有關,而與其他完美性無關”。①蔡錦昌:《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釋義》,臺北:唐山出版社,1994年,第79頁。值得一提的是,李永熾翻譯日本學者的韋伯研究,也選擇了“理念型”的譯法。金子榮一著,李永熾譯,《韋伯的比較社會學》,臺北:水牛出版社,1988年再版,第23—35頁。林端便認為,“理念型”此種譯法是“受日譯的影響”。而“理想型”的翻譯則“相當不妥”,因為“會使讀者在中文“理想”一詞誤導下,產生方法論之外的意義的聯(lián)想?!币娖洹俄f伯的倫理研究:兼論其二元對立的理念型研究方法》,《社會理論學報》,2003(6)1,第188頁,注17。關于日譯新名詞在近代中國的風行,可參考黃克武:《惟適之安:嚴復與近代中國的文化轉型》,臺北:聯(lián)經出版公司,2010年,第109—155頁。將“理念類型”此一中譯和“Idealtypus”中韋伯所欲論證之規(guī)范/邏輯意義的區(qū)別掛鉤。
但另一方面,浸淫于韋伯方法論學說的中文譯者張旺山則明確反對這種譯法,因為“‘理想型’一詞中的‘理想’,與出現(xiàn)在文化生活中的‘理想’(Ideale)或‘理念’(Ideen)無關”。②張旺山:《韋伯的價值多神論》,載蕭高彥、蘇文流編:《多元主義》,臺北:“中研院”中山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所,1998 年,第294 頁,注2?!啊硐胄汀械摹硐搿f的是這種‘類型’是在理想的‘概念純度’(begriffliche Reinheit)中建構出來的‘本身具有一致性的思想圖像’。正是由于這種思想圖像具有‘概念上的純粹性’,因此是不可能在實在中的任何地方發(fā)現(xiàn)它所要指稱的東西的,所以韋伯說它是一個‘烏托邦’?!雹蹚埻?《真相就是真理: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百年》,載錢永祥編:《思想1:思想的求索》,臺北:聯(lián)經出版公司,2006年,第231頁,注12?!袄硐胄汀贝艘恢凶g從而有取于“Idealtypus”的運作成果——“理想圖像”與實在的區(qū)別。
就前者(蔡錦昌文)而論,其實韋伯之原文為:“在我們的意義下,一個‘理想典型’乃是某種和評價性的判斷完全不相干的東西,除了某種純邏輯上的‘完美’(Vollkommenheit)之外,它和任何其他種類的完美都毫不相干?!雹茼f伯:《社會科學的與社會政策的知識之“客觀性”》,載張旺山譯:《韋伯方法論文集》,臺北:聯(lián)經出版公司,2013年,第227頁。所謂“純邏輯上的‘完美’”(“理想圖像”),說的正是后者(張旺山文)所謂的“理想型”。為了將此一“理想型”與研究者本身所抱持的“理想”作出區(qū)別而譯為“理念型”,恐怕正落入韋伯所力圖避免的謬誤:誤以“理念”為“理想”。
但問題并未因此便獲得解決。在翻譯韋伯方法論著作的過程中,原本主張“理想型”譯法為是的張旺山,在幾經斟酌之后,進一步選擇將“Idealtypus”改譯為“理想典型”。其理由為:“韋伯要說的……是‘典型’(而不是會讓人有‘(分)類’的聯(lián)想的‘類型’),并且是一種在思想的(概念上的)理想的純度上建構出來的‘典型’?!薄拔ㄓ型高^‘理想典型’,我們才能‘價值中立’地、最佳地掌握住文化現(xiàn)象中‘就其個體性的獨特性而對我們而言具有意義的東西?!雹購埻?《中譯本導讀》,載張旺山譯,《韋伯方法論文集》,第55—56頁,注56。對于德文里“Typus”(典型、類型)和“Gattung”(“類”)兩者之間的細微區(qū)別,張氏再三致意。但“典型”一詞在中文語境里,是否能避免令人產生評價性的理解,卻不能教人煥然無疑。
隨著概念中譯問題而來的,則是對于韋伯方法論之思想變化更為深層的解讀問題。由于韋伯本人特有而繁復的文字風格,導致各種語文的翻譯都相當不易。②除了文字風格以外,翻譯韋伯的特殊困難當在于概念上之轉換。Peter Ghosh,“Translation as a Conceptual Act”,Max Weber Studies,2001(2)1,pp.59-63.這并不限于漢譯時才有的問題。例如以英文編寫的《韋伯辭典》,評者便指出其中不可避免地因為遷就韋伯著作的英譯本來列舉條目,而產生諸多如德英概念的轉譯、英譯版本的選擇等難題,從而影響到詞條的收錄與呈現(xiàn)。Hans Henrik Brunn,“Review of Richard Swedberg,The Max Weber Dictionary:Key Words and Central Concepts”,Max Weber Studies,2007(7)1,p.129.加之先前在方法論方面的數(shù)種韋伯中譯本,無論來自海峽兩岸,出于各種因素皆并未特別忠實于原文,如今則有張旺山嶄新而可靠的中譯本問世,促使本文掌握此一契機來探討相關問題。③本文關注的是伴隨著如何翻譯“Idealtypus”而來的名實相課問題,因此其他的中文二手研究雖然各有新意,或代表階段性理解韋伯的本土努力,但由于不涉及前述問題,在此便不多作評述。例如:張維安:《韋伯論社會科學之“價值中立”》;陳介玄:《“理念類型”——韋伯與馬克思的比較分析》,皆載翟本瑞、張維安、陳介玄:《社會實體與方法——韋伯社會學方法論》,臺北:巨流圖書公司,1989年,第30—32、135—158頁;田耕:《從“價值自由”到“歷史個體”——對韋伯社會科學學說的初步討論》,《社會學研究》,2006(21)6,第1—24頁;蘇國勛:《理性化及其限制——韋伯思想引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81—291頁;韓水法:《韋伯》,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98年,第70—85頁;馮鋼:《馬克斯.韋伯:文明與精神》,杭州:杭州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63—72頁。
思想史家林毓生明言同意張旺山的見解,韋伯在《客觀性》一文中所提出的是一種“理想型”分析。但林氏認為韋伯一生對“ideal type”的理解是一個發(fā)展的過程,前后形成兩個“相當互不相容”的觀念。即使西方學者的研究也“均未注意及此”。①林毓生:《問題意識的形成與理念/理想型的分析》,載劉翠溶主編:《四分溪論學集:慶祝李遠哲先生七十壽辰》上冊,臺北:允晨文化公司,2006年,第397—398頁。林氏可能是中文學界里最早注意到韋伯對“ideal type”前后有著不同定義的學者,其后更提出三個定義說,見其演講講綱:《韋伯“理想型/理念型分析(Ideal-typical Analysis)”的三個定義及其在思想史研究方法上的涵義與作用》,收入《第一屆中國思想史高級研討班教學參考文獻》,上海:華東師范大學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2008〔未出版〕,當然有其不可磨滅之貢獻。(其后林氏亦于北京大學國家發(fā)展研究院主辦之“人文與社會”系列跨學科講座以此為題發(fā)表演講〔2009 年9 月23 日〕,相關報導可見:http://old.ccer.edu.cn/cn/ReadNews.asp?NewsID=10525)不過,即使林氏改謂西方學者“甚少注意及此”(見他在華東師大的講綱),則起碼忽略了已故之韋伯專家Wolfgang J.Mommsen(1930—2004)的一篇重要論文,當中指出韋伯在其后期著作中偏好使用“pure type”一詞以取代“ideal type”,從而不自覺地與其早期的方法論立場有了基本的差異。此項轉變顯示韋伯開始獨厚以“功能理性”(functional rationality)為準繩來建構“ideal type”。Wolfgang J.Mommsen,“Ideal Type and Pure Type:Two Variants of Max Weber's Ideal-typical Method,”in his The Political and Social Theory of Max Weber:Collected Essays,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9,pp.121-132.況且在 Mommsen 之前,Dirk Kasler更早便從文本上指明,韋伯對“ideal type”的用法有前后不一致之處(詳見本文結論)。Dirk Kasler,Max Weber:An Introduction to His Life and Work,Cambridge:Polity Press,1988,trans.by Philippa Hurd,pp.180-184.無論如何,林氏在開發(fā)此項議題上的洞見卓識,的確反映了此題長久受到忽視的程度。林毓生據(jù)以提出此一解釋的韋伯文本,為其《宗教社會學論文集》(Gesammelte Aufsatze zur Religionssoziologie)里的《中間考察——宗教拒世的階段與方向》(1915)一文之英譯。在這篇文獻的開端,韋伯如此寫道:
……我們建構概念的目的只不過是為了提供一坐標設定的理念型手段(ein idealtypisches Orientierungsmittel),而不在于宣示其本身的哲學?!韵轮T類型各自的價值領域,都自具一種現(xiàn)實鮮見的合理的一貫性。然而,它們也正因此而得以——確實也達到了——以其具有現(xiàn)實及歷史重要性的姿態(tài)顯露出來。這樣的建構使得吾人得以確定出一歷史現(xiàn)象在類型論上的定位。我們可以借此看出某個歷史現(xiàn)象的各個特征或整體性格是否接近于我們的建構之一,亦即:測定出歷史現(xiàn)象與理論性建構的類型間接近的程度。就此而言,概念的建構只不過是為求擴大視野與使用術語之便而設的一種技術性的輔助手段。不過,在某些情況下,其意義并不止如此。理性,就其邏輯上或目的論上的“首尾一貫性”而言,不管是采取知性—理論立場的理性,或采取實踐—倫理立場的理性,無論古往今來都一直強烈支配著人類——盡管這股支配力在面對其他歷史力量時顯得多么地有限與不穩(wěn)定。①韋伯:《宗教與世界:韋伯選集(II)》,康樂、簡惠美譯,臺北:遠流出版公司,1989年,第103—104頁。下劃線為引者所加。對于上引加有底線的文字,林氏的翻譯與解讀為“理念型”“能夠在真實中出現(xiàn),而且它們已經以歷史地重要方式出現(xiàn)過”。林毓生認為,韋伯在此一方面仍采用1904年《客觀性》一文里的定義,利用“理想型”分析來決定現(xiàn)實中的歷史現(xiàn)象接近這個建構的程度,因此不過是一種手段。但是另一方面,韋伯在林氏眼中又認為:“在一些特定的條件之下,這種建構可能意味得更多一些。因為思想·理論或實踐·倫理態(tài)度中的理性推動力命令這種態(tài)度非——首尾一貫地——根據(jù)其自身的邏輯與自身蘊含的目的發(fā)展出來不可?!苯又阋允澜缟系牟煌诮虨槔?,說明在真實中出現(xiàn)的“理念型”。將韋伯在兩個不同文本中所提出的“理念/理想型分析”合而觀之,林氏判讀韋伯早期的看法由于過份以實證主義作為對立面,以致于其闡釋受到二分法所限制,而后期的看法才更為成熟。②林毓生:《問題意識的形成與理念/理想型的分析》,載劉翠溶編:《四分溪論學集》上冊,第409—410頁。相對于早期看法可譯為“理想型”,后期則應譯成“理念型”,因為韋伯接著上段引文又談到:“在知識分子的理性意圖之下所形成的宗教性世界觀與宗教倫理,在在強烈地以首尾一貫性之必要為要求?!雹垌f伯:《宗教與世界:韋伯選集(II)》,康樂、簡惠美譯,第104頁?!癷deal-typical analysis”作為統(tǒng)稱,林毓生因而認為只能以“理念/理想型分析”譯出。至于在個別脈絡中,則視其特定意義而分別譯為“理念型分析”或“理想型分析”。④林毓生:《問題意識的形成與理念/理想型的分析》,載劉翠溶編:《四分溪論學集》上冊,第398—399頁。
林氏最后以其自身所從事的“理念型分析”作為例證:魯迅(1881—1936)之“改造國民性”思想由于陷入了邏輯死結,也就是“一個思想與精神深患重痾的民族,如何能夠認清病癥的基本原因是思想與精神呢?”逼使魯迅非另找出路不可,于是便從思想革命轉而投身于中共所領導的政治軍事革命。換句話說,“魯迅及其追隨者底‘思想·理論的理性推理力’在一些特定的歷史條件下,逼使(命令)魯迅和他的追隨者非根據(jù)‘借思想、文化以解決(政治·社會等)問題的途徑’所建立的思想革命的論式之自身邏輯與自身蘊含的目的,‘首尾一貫地’遵循其內在理路——雖然表面上看去卻是明顯矛盾地——發(fā)展出來軍事、政治革命的必要性與優(yōu)先性的立場不可”。對林毓生來說,“這種出現(xiàn)或落實于歷史真實的所謂‘理念型分析’”,才能使我們“較徹底地”了解“以魯迅為代表的中國知識分子左傾思潮的大悲劇”。①林毓生:《問題意識的形成與理念/理想型的分析》,載劉翠溶編:《四分溪論學集》上冊,第419—420頁。林氏相關論著尚可見:《魯迅思想的特質》,《政治秩序與多元社會》,臺北:聯(lián)經出版公司,1989年,第235—252頁;《魯迅個人主義的性質與含意—(兼論“國民性”問題》,《二十一世紀》,1992(12),第83—91頁。
林毓生以其思想史專業(yè)——對于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及相關思潮的研究,凝塑出具體的思維發(fā)展邏輯,并以“理念型分析”稱之而歸諸韋伯。此說即使成立,也似有其特定的適用范圍。若擴大應用于知識階層以外的“ideal type”,能否如林氏所言與真實世界“首尾一貫”,如響斯應,則頗為令人懷疑。況且韋伯在這篇林氏引為論據(jù)的文獻最后仍寫道:“這一篇試論是以現(xiàn)實所可能的最理性的型態(tài)為出發(fā)點,試圖探求出某些理論建構下的合理結論能夠在現(xiàn)實中實際發(fā)生的程度有多大。并且,我們或許還可以找出為什么不能夠的原因所在。”②韋伯:《宗教與世界:韋伯選集(II)》,康樂、簡惠美譯,第104—105頁。換言之,無論此種概念建構本身有多么合理,仍是要借此與真實的歷史現(xiàn)象互相比較,而不是取代歷史本身,否則也就不成其為方法了。如果“理念型”可以落實在實際歷史過程之中并非局限于極少數(shù)的案例,就將為韋伯基本論旨帶來更為根本的疑難。接下來本文將回到韋伯正面處理此一課題的《客觀性》一文來進行探討。
首先在概念的來源方面,正如Fritz Ringer所指出,盡管“ideal type”的命名可能是出自 Marianne Weber所指稱的 Jellinek,但更重要的是 Carl Menger(1840—1921)之相關著作給予韋伯的啟發(fā)。韋伯對“理想型”的概念建構說明也因此常舉新古典經濟學為例證。①Fritz Ringer,Max Weber's Methodology:The Unification of the Cultural and Social Science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7,pp.110-111.另可參考 Mark Joseph Goodman,“Type Methodology and Type Myth:Some Antecedents of Max Weber's Approach”,in Max Weber:Critical Assessments 1,Vol.II,London:Routledge,1991,ed.by Peter Hamilton,pp.23-44.關于韋伯的“理想型”思想來歷與Jellinek之關系,張旺山曾綜合德國學界的不同意見,其結論為:“韋伯的‘理想類型’思想,很可能是在既有的‘類型’觀念之下,由于從事方法論的研究、尤其是受到Heinrich Rickert關于‘評價’與‘價值關連’的區(qū)分的刺激,而獨立發(fā)展出來的構想。”見張旺山:《韋伯的“國家”概念》,載蔡英文、張福建主編:《現(xiàn)代性的政治反思》,臺北:“中研院”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2007年,第165頁,注9。譬如在《客觀性》一文里,韋伯先提到“抽象的經濟理論”能提供一種“理想圖像”(ideal bild):“這個理想圖像將歷史生活的某些特定的關系與過程,結合成了一個關于種種被設想出來的關聯(lián)之本身沒有矛盾的宇宙。就內容而言,這種建構本身就帶有某種透過對實在的特定元素進行思想上的提升而獲得的烏托邦的特質”?!爸灰覀兛梢源_定或猜測,在該建構中以抽象的方式被陳述出來的那些關聯(lián)……的確具有或可能具有某種程度的作用,我們就可以就某種理想典型(idealtypus),去對此一關聯(lián)的獨特性,以實用的方式具體地加以說明(pragmatisch veranschaulichen)并使它變成可理解的?!币驗橛纱丝梢缘贸觥皻w因判斷”(zurechnungsurteil)。再以“城市經濟”的概念為例,這不是一種現(xiàn)實存在的平均值,而同樣是一種“理想型”:
……人們是透過某一個或某一些觀點之片面的提升,以及透過將一大堆混亂而分離的、這里多一些那里少一些、有些地方甚至根本不存在的合乎那些以片面的方式挑選出來的觀點的個別現(xiàn)象,整合成一個本身具有一致性的思想圖像,而獲得該理想典型的。就其概念上的純度(begrifflichen reinheit)而言,這個思想圖像是無法在實在的任何地方發(fā)現(xiàn)的,它是一個烏托邦,因而對歷史的研究而言,便產生了一項課題,亦即必須在每一個個別的事例中確定:實在與該理想圖像相距多近或多遠……①韋伯:《社會科學的與社會政策的知識之“客觀性”》,載張旺山譯:《韋伯方法論文集》,第216—217頁。既然“理想型”的作用是用來與實在作比對,當然不排除兩者有吻合的時候。但是韋伯卻又接著說道,人們可以構想出種種互不相同的“理想型”,“其中更且沒有任何一個是可以在經驗實在中作為‘社會狀態(tài)之事實上有效的秩序’而被觀察到的”。②韋伯:《社會科學的與社會政策的知識之“客觀性”》,載張旺山譯:《韋伯方法論文集》,第218頁。反倒是我們應該小心地區(qū)隔開“應然、‘典范’的思想”與“在純邏輯的意義上的‘理想的’思想構作物”(也就是“理想型”)。而“后者所涉及的,乃是對那些會被我們的想象力認為是可及的(亦即“客觀上可能的”)、對我們的法則性知識而言顯得適當?shù)年P聯(lián)之建構”③韋伯:《社會科學的與社會政策的知識之“客觀性”》,載張旺山譯:《韋伯方法論文集》,第218—219頁。韋伯在此處所提及的“客觀的可能性”與“適當?shù)钠鹨蛟斐伞保?906年發(fā)表之《在“文化科學的邏輯”這個領域的一些批判性的研究》一文中的第二部分有更清楚的說明。Max Weber,“Critical Studies in the Logic of the Cultural Sciences”,in The Methodology of the Social Sciences,trans& ed.by Edward A.Shils&Henry A.Finch,pp.164-188.中譯可見張旺山譯:《韋伯方法論文集》,第298—325頁。另可參考黃進興譯:《歷史解釋的邏輯》,載黃進興:《歷史主義與歷史理論》,臺北:允晨文化公司,1992年,第289—312頁。。換句話說,作為對于實在的抽象處理之“理想型”,與實在本身并非同屬一物。
進一步而言,對于歷史研究來說,韋伯斷言:“歷史學家,只要他不僅只是要查明具體的關聯(lián),還進一步試圖確定某一(即使再怎么單純的)個體性過程的文化意義,試圖‘刻畫此一過程的特征’,則他的研究就會用到、也必須用到一些通常只能以理想典型的形式才有可能清晰而明確地被規(guī)定的概念。”承認這一點,意味著反省自我建構的知識,竭力追求概念建構的清晰度。韋伯因而再次說明:
……“理想典型”這種思想圖像并非歷史實在、甚至根本就不是什么“固有的”實在,我們建構這種思想圖像的目的,更不是要將它當作某種模型(schema)而將實在當作例子納入其中,而是:它具有某種“純理想性的界限概念”(rein idealer grenzbegriff)的意義,當我們想要闡明實在之經驗性內容的某些特定的、有意義的組成部分時,我們便可以用它去測量實在,將實在和它進行比較。這種概念乃是一些構作物,在這些構作物里,我們運用“客觀的可能性”這個范疇,將我們之取向于實在并在實在中受到訓練的想象力判斷為“適當?shù)摹钡哪切╆P聯(lián)給建構起來。①韋伯:《社會科學的與社會政策的知識之“客觀性”》,載張旺山譯:《韋伯方法論文集》,第219—220頁。
韋伯在此反復地警告我們“混淆‘理想典型’與‘實在’的危險”:因為“這些都純粹是一些思想上的建構(gedankliche Bildungen),它們與‘直接給定的東西’這種‘經驗上的實在’的關系,在每一個個別情況里都是有問題的”;“任何概念,只要它不是純分類性的概念,就總會遠離實在,理想典型式的概念也不例外”;“在使用這些概念時,必須隨時牢牢記住它們作為理想的思想構作物(ideale Gedankengebilde)的性格,不可混淆‘理想典型’與‘歷史’”。②韋伯:《社會科學的與社會政策的知識之“客觀性”》,載張旺山譯:《韋伯方法論文集》,第230、232、221、236頁。Ringer在其著作中也不厭其煩地再三強調這一點,見Max Weber's Methodology:The Unification of the Cultural and Social Sciences,pp.112-113;以及 Max Weber:An Intellectual Biography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4,p.101.
即使以林毓生所舉出的近代中國思想演變?yōu)槔?,仍可就韋伯此處的論證加以反駁,因為固然“……一個可以由某個時期之某些別具特色的社會現(xiàn)象抽象出來的關于某些特定的社會狀態(tài)的理想典型,有可能——甚至相當經常地情況正是如此——正是浮現(xiàn)在當時代人的腦海中、他們認為實踐上應該加以追求的理想或借以規(guī)范某些特定的社會關系的準則”。這在林氏例證中即其梳理之傳統(tǒng)中國“借思想·文化以解決(政治·社會等)問題的途徑”轉變?yōu)橹鲝垺败娛隆⒄胃锩谋匾耘c優(yōu)先性”的“內在理路”。但就原則上而言,“可以在歷史上加以查明的支配著人們的觀念,與歷史實在中的那些我們可以由它們抽象出與之相應的理想典型的組成部分……二者理所當然地是二個完全不同的東西”。從不同的角度來說,因為“這些‘觀念’在經驗上畢竟是活在不特定的、并且不斷改變的一群人的腦海中的,而他們所經驗到的,無論在形式與內容或清晰度與意義(Sinn)上,也都呈現(xiàn)出極為多樣的不同的深淺層次”。韋伯從而堅持我們必須以“理想型”的方式才能加以把握,但也由此區(qū)別出“理想型”此種毫無矛盾的“綜合”與雜亂無章的歷史實在之間的差異。以馬克思主義為例,韋伯解釋道:“就算思想之純邏輯上的強制性力量的意義,在歷史上曾經是如此的巨大……在人們腦袋中的那個經驗的、歷史的過程,通常還是必須被理解為某種被心理地(psychologisch)、而不是邏輯地制約的過程”。①韋伯:《社會科學的與社會政策的知識之“客觀性”》,載張旺山譯:《韋伯方法論文集》,第222—225頁。如何借由思想邏輯的清理(并命名為“理念型分析”)而抹去思想構作物與實在的差異,正是林毓生并未完全回答的問題。
反倒是當韋伯提及“理想型”的陳述“通常會想要成為、或不自覺地以為自己是一些不僅在邏輯意義上的、而是同時也是在實踐意義上的理想典型:亦即一些典范性的典型(vorbildliche typen)”,在此處正如林毓生的理論企圖,“如此一來,就這種‘意義’而言,那些‘觀念’自然就不再是一些純邏輯上的輔助手段、不再是一些我們持之以對實在進行比較性的測量的概念了,而變成了一些我們據(jù)以對實在進行評價性判斷的理想了”。這種價值判斷,韋伯判定乃是“某種個人的表白,而不是某種理想—典型式的概念建構(ideal-typische Begriffsbildung)”。②韋伯:《社會科學的與社會政策的知識之“客觀性”》,載張旺山譯:《韋伯方法論文集》,第226頁。證之于林氏在文中開宗明義提出,“自從五四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包括魯迅在內,犯了個大錯”、“五四知識分子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限制了他們”、“同情的理解卻不可掩飾他們的錯誤”云云,顯然有著從價值關聯(lián)走到從事價值判斷的謬誤可能。③林毓生:《問題意識的形成與理念/理想型的分析》,載劉翠溶編:《四分溪論學集》上冊,第417頁。關于韋伯之“理想型”所涉及的“價值關聯(lián)”與“價值判斷”問題,另可參考顧忠華:《韋伯的社會科學方法論——價值問題與理念型方法》,《韋伯學說當代新詮》,第265—271頁;張旺山:《論韋伯的“價值中立”概念》,《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2011(37),第1—38頁。甚至可能如同韋伯一樣得遭受套套邏輯(tautology)的批評:由于“理想型”的陳述需要研究者事先構思可能的因果解釋,才得以由雜多的事實中過濾出相關的經驗素材,進行特定的抽象建構,一旦“理想型”確立之后,研究者就可以同義反復的方式選擇例證,重申其所以如此設定的理由并自證其成。④顧忠華:《韋伯〈儒教與道教〉一文的方法論基礎》,《韋伯學說當代新詮》,第102頁。特別當林毓生認為其“理念型分析”具體實現(xiàn)于歷史發(fā)展的過程之中,面對此種批判,恐怕更加難以身免。
再次以馬克思主義為例,韋伯雖然同意“所有特屬馬克思主義的‘法則’與發(fā)展建構“都”具有理想典型的性格”,但是這些理想型“如果人們利用它們來對實在與它們進行比較的話,是具有重大的、甚至獨一無二的啟發(fā)學上的意義的,而一旦將它們想成是一些經驗上有效的、或甚至是真實的……‘發(fā)生影響的力量’、‘趨勢’等等時,則它們同樣也是危險的”。①韋伯:《社會科學的與社會政策的知識之“客觀性”》,載張旺山譯:《韋伯方法論文集》,第232頁。在筆者看來,林毓生也正冒著相同的危險。這種危險正在于:
……人們雖然可以在這種觀點下照明實在,將實在與之關聯(lián)起來,但要成為人們可以將實在完全無遺地吸納進來的模型,卻顯然是不適當?shù)摹R驗?,在那些我們每次要掌握實在之某些有意義的組成部分時所不可或缺的思想系統(tǒng)中,任何一個思想系統(tǒng)基本上都無法窮盡實在之無窮的豐富。任何一個思想系統(tǒng),都不過是一項嘗試,試圖在我們當時的知識水平和可以動用的現(xiàn)有的概念性構作物的基礎上,將秩序帶進那些我們當時納入我們的興趣的范圍內的事實之一團渾沌中?!陧f伯:《社會科學的與社會政策的知識之“客觀性”》,載張旺山譯:《韋伯方法論文集》,第234頁。
文化科學研究的進步,正在于“對那些我們試圖在其中掌握住實在的概念之某種不斷進行的改造過程”。因此,韋伯總結道:
……探討社會生活的諸科學之歷史,乃是、并且將來仍將是(a)試圖“透過概念建構而在思想上對事實加以安排”的嘗試,——(b)透過科學視野的擴充與轉移而將那些如此獲致的思想圖像加以解消,——以及(c)在經過如此改變之后的基礎上重新建構一些新的概念——:這三者之間的某種不斷進行的更迭過程?!谔接懭祟愇幕闹T科學(Wissenschaften von der menschlichen Kultur)中,“概念的建構”乃是依賴于“問題的提出”的,而“問題的提出”則是會隨著文化本身的內容而改變的。③韋伯:《社會科學的與社會政策的知識之“客觀性”》,載張旺山譯:《韋伯方法論文集》,第234—235頁。在另一處,韋伯則聲言:“所有的歷史性的學科,所有永遠向前推進的文化之流不斷帶來新的提問的學科?!谄湔n題的本質上,就不但存在著所有理想典型式的建構的無常性,同時也存在著必須不斷提出新的理想典型式的建構的不可避免性。”①韋伯:《社會科學的與社會政策的知識之“客觀性”》,載張旺山譯:《韋伯方法論文集》,第233—234頁。就此而言,如果將“理想型”的概念建構等同于經驗實在,無疑否定了日后不斷更新“理想型”的可能,從而損害“文化科學”作為一種“認知活動”的基礎。②參考:張旺山:《韋伯的科學觀》,《臺大哲學論評》,1998(21),第271—306頁,特別是第282—285頁。
回到韋伯提出“理想型”的始點,如同張旺山的解析,韋伯其實預設了Heinrich Rickert(1863—1936)的“經驗實在”概念,從而將Rickert用來與“自然科學的概念建構”相對立的“歷史的概念建構”,作為“歷史的文化科學”特有的概念建構方式加以轉用,并自1906年以前的方法論文章中稱之為“歷史的概念”,到1906年以后改稱為“理想型式的概念”而闡述其邏輯本質。③張旺山:《韋伯的“文化實在”觀念:一個“方法論”的分析》,《人文及社會科學集刊》,1997(9)2,第13—21頁。此一觀點涉及韋伯與Rickert在思想上的繼受關系,另可參考Hans Henrik Brunn,“Weber on Rickert:From Value Relation to Ideal Type”,Max Weber Studies,2001(1)2,pp.138-160;Sven Eliaeson,Max Weber's Methodologies:Interpretation and Critique,pp.16-33;Guy Oakes,Weber and Rickert:Concept Formation in the Cultural Sciences,Cambridge:MIT Press,1988,passim.然而不可諱言地,誠如Dirk Kasler所言,韋伯最初收錄于《科學學說文集》(Gesammelte Aufsatze zur Wissenschaftslehre)里的文章(包含《客觀性》一文),“是由臨時的計劃和委托的工作組成的,它們當中的大部分都還處于不成熟的片段狀態(tài)”。④Dirk Kasle:《馬克斯·韋伯的生平、著述及影響》,郭鋒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0年,第209頁。此書中譯所據(jù)為原書德文修訂再版,英譯本反而為較早之德文原版。但為了盡量避免翻譯失真,仍值得征引如下:Max Weber:An Introduction to His Life and Work,trans.by Philippa Hurd,p.174.此外,盡管存在 Kasler所提到的文本問題,依然不乏有學者從這批韋伯早期的方法論著作中,詮釋出一套“韋伯作為史家”的理論立場。例如:Lelan McLemore,“Max Weber's Defense of Historical Inquiry”,in Max Weber:Critical Assessments 2,Vol.IV,ed.by Peter Hamilton,pp.268-287.因而在“理想型”定名之后,至少在其后期著述階段,韋伯于《經濟與社會》(Wirtschaft und Gesellschaft)第一部分中又借助跨越時間限制的“理想型”概念建構,而有建立一個“普遍的歷史社會學(universal historical sociology)”的努力。于是對韋伯來說,起碼有兩種不同的“理想型”。由《客觀性》一文所奠定的“歷史的理想型”(“historical”ideal type)致力于確定“某種歷史現(xiàn)象的文化意義”,來自《經濟與社會》的“社會學的理想型”(“sociological”ideal type)則具有一種“永久的、系統(tǒng)性的特征”。①Dirk Kasler:《馬克斯·韋伯的生平、著述及影響》,郭鋒譯,第220頁。Max Weber:An Introduction to His Life and Work,trans.by Philippa Hurd,pp.182-183.日后即有社會學家不滿足于韋伯前期的“理想型”定義,而以后期之《經濟與社會》為淵藪,有系統(tǒng)地將韋伯之“理想型”詮釋為各種“模式”,以此為比較歷史社會學奠基。Stephen Kalberg,Max Weber's Comparative-Historical Sociology,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4,pp.92-142.就筆者管見所及,韋伯在后者論道:
在所有事例中,不論是理性的或非理性的對象,社會學和現(xiàn)實之間都保持著距離,并以下列的形式獲取對現(xiàn)實的認識:它可以顯示出某個歷史現(xiàn)象和一個或多個社會學概念間的近似程度究竟如何,再據(jù)以安置這一現(xiàn)象?!鐣W必須勾勒出每一種結構形態(tài)的“純粹”類型(理念型),而使它們成為一個個盡可能展現(xiàn)完備之意義妥當性的概念單位。正因為如此,這些理念型的絕對純粹形式,就像那基于絕對真空的前提所計算出來的物理反應一般,不太可能會在現(xiàn)實中存在。②韋伯:《社會學的基本概念》,顧中華譯,臺北:遠流出版公司,1993年,第43頁。請注意此書中譯本亦將“ideal type”譯為“理念型”。
“理想型”的概念建構(及其與實在的距離)確實依然存在,而且獲得大規(guī)模的應用。因為韋伯此時所謂“理解的社會學”,其要旨在于經由“理想型式的概念建構”所提供之概念工具,企圖“理解我們生活于其中的文化實在的‘文化問題’”。③張旺山:《韋伯的科學觀》,《臺大哲學論評》,1998(21),第287頁。但Kasler也因而認為,在這些用法變化之中唯一清楚的一點是:韋伯從未將其“理想型”設想為相同一致(unitary),從而引起無數(shù)的矛盾與爭議。①Dirk Kasler:《馬克斯·韋伯的生平、著述及影響》,郭鋒譯,第221頁。Max Weber:An Introduction to His Life and Work,trans.by Philippa Hurd,p.183.正因如此,致力于區(qū)別韋伯“理想型”概念的各種變異之做法也屢見不鮮。Raymond Aron,Main Currents in Sociological Thought,Vol.2,trans.by Richard Howard &Helen Weaver,pp.246 -247;Susan J.Hekman,Max Weber and Contemporary Social Theory,Notre Dame: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1983,pp.38-59.亦見Ringer對韋伯“理想型”之作用的歸納整理。Fritz Ringer,Max Weber's Methodology:The Unification of the Cultural and Social Sciences,pp.119-120.“回歸韋伯以理解韋伯”(張旺山語)②張旺山:《韋伯的“文化實在”觀念:一個“方法論”的分析》,《人文及社會科學集刊》,1997(9)2,第12頁,注7。另可參考張旺山:《批判的決斷論:韋伯的“生活經營”的哲學》,《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2008(26),第55—95頁;《作為“凝結了起來的精神”的機器與機械:論韋伯的“時代診斷”的一個核心構想》,《思想史》,2013(1),第139—186頁。的結果,竟是不斷地追隨他的腳步要求修正與進步。因此,任何墨守韋伯一時一處的定義而從事具體研究,甚至不加思索地套用,恐怕皆有自相矛盾之虞。反倒不如先立其大,掌握韋伯概念的核心設計,再力求兼顧格物致知,考察韋伯用語之前后演變,從而為其概念的適切中譯尋求理解之道。值此韋伯學研究所累積的龐大二手文獻之中,迄今尚未能有一本公認令人滿意的韋伯思想傳記之時,本文也僅止于代表從本土思想脈絡中理解韋伯的初步嘗試,以其收拋磚引玉之效。③Dirk Kasler,“Still Waiting for an Intellectual Biography of Max Weber”,Max Weber Studies,2007(7)1,pp.97-118.這是針對Fritz Ringer之Max Weber:An Intellectual Biography一書的書評論文,相當值得參考。至于Joachim Radkau之巨著執(zhí)韋伯肉體以言其精神,自不能令人愜意。見其 Max Weber:a Biography,Cambridge:Polity,2009,trans.by Patrick Camill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