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略昌
(上海外國語大學 博士后科研流動站,上海 200083;上海海洋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1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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梭羅政治思想的中國觀照
劉略昌
(上海外國語大學 博士后科研流動站,上海 200083;上海海洋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1306)
梭羅對政治問題的闡釋在美國歷史上具有重要影響,但是以往人們相對較少關(guān)注這方面的研究。從20世紀80年代的萌芽初現(xiàn),到90年代的扛鼎之作,再到進入21世紀以來的拓展勃興,中國的梭羅政治思想研究取得了巨大進展。中國梭羅政治思想研究是世界梭羅研究和美國文學跨國研究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它體現(xiàn)了中國學人的文化立場,但也存在著對梭羅政治理念研究不夠全面和忽視梭羅政治思想歷時嬗變的不足。未來的梭羅政治思想研究依然存在較大的拓展空間和推進的可能。
梭羅;政治思想;研究評述;推進拓展;中國學人
梭羅是描寫大自然當之無愧的高手,因此提到梭羅,人們往往首先會想到他的超驗思想和自然作品。梭羅不是專門的政論家,與他具有私人生活性質(zhì)的散文和游記相比,梭羅的政論文數(shù)量要少得多,而且一生之中梭羅也從未試圖構(gòu)建一套完整的理論體系。然而,梭羅對政治問題的闡述卻在美國思想史上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只是人們相對較少關(guān)注這方面的研究而已。在上世紀60年代的美國,黑人民權(quán)運動和反越戰(zhàn)運動促使政治責任問題浮出水面,梭羅政論文因而得到了廣泛的閱讀。與此同時,政治哲學家們開始談論政治責任及其局限,當時的哲理文學經(jīng)常援引梭羅的“論公民的不服從”,但人們似乎更多是在引用梭羅的名言而非對其加以研究。(Rosenblum,2003:xxiv)南?!ち_森布魯姆(Nancy Rosenblum)認為,“除了20世紀60年代人們對作為社會批評家與公民不服從思想提倡者的梭羅頗感興趣之外,文化研究已經(jīng)忽視了他的政治思想”。(同上:xiii, xiv)在中國,梭羅政治思想研究已經(jīng)取得了一定進展,只是成果數(shù)量遠遠落后于梭羅自然觀的研究。本文擬梳理評析國內(nèi)梭羅政治思想研究的既有成果,對當前研究中存在的不足進行反思,以為梭羅研究的進一步走向深入廓清道路。
中國梭羅政治思想研究早于對其自然觀的探討,只是研究時斷時續(xù),且研究成果缺乏系統(tǒng)性。1978年出版的《美國文學簡史》(上冊)和1988年發(fā)表的“梭羅和他的湖”均提到了梭羅的政治理念,這是中國梭羅政治思想研究的萌芽。1993年至1995年,梭羅政治思想研究出現(xiàn)了幾篇扛鼎之作,此后其研究基本歸于沉寂。從2001年至今,梭羅政治思想研究出現(xiàn)了復興的跡象,這從中國知網(wǎng)刊登的期刊論文和碩博士論文即可看得清清楚楚。
董衡巽主編的《美國文學簡史》(上冊)是新中國出版的第一部美國文學史,它專門設(shè)立一節(jié)用以評述梭羅?!逗喪贰芬环矫婵隙ㄋ罅_提出的問題非常深刻,同時又十分明確地指出:梭羅“不僅一般地批判資產(chǎn)階級的拜金主義和對物質(zhì)的貪婪,而且還暗示資本主義發(fā)展本身的食人性質(zhì)”。(董衡巽等,1978:65)梭羅的思想主張在特定歷史條件下具有一定進步作用,但歸根結(jié)底,《簡史》認為:“他的思想還是以個人主義為核心,如他所提倡的‘忠于自己’‘絕對自由’‘絕對野性’等等都可以成為資產(chǎn)階級損人利己、侵略擴張的理論根據(jù)?!?(同上:66)《簡史》編寫于文革后期,雖然作者努力試圖運用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觀點分析美國歷史上的文學現(xiàn)象,可具體撰寫中還是難免受到了當時極左路線的影響。對梭羅政治思想的評介明顯帶有主流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輿論痕跡、行文也尚未完全袪除一些程式化的語言。
進入80年代之后,外國文學研究所處的環(huán)境變得相對較為寬松。伴隨著西方文學理論的大量引進,研究者的學術(shù)視野得到極大拓展,研究范式相應地發(fā)生了改變。1988年,何懷宏發(fā)表了“梭羅和他的湖”。他認為,梭羅是某種隱士和斗士的奇妙結(jié)合,他身上不僅有著避世而且也有著入世的一面。辨析約翰·布朗與梭羅的異同時,何懷宏宣稱:“雖然不是約翰·布朗那樣進行暴力反抗的斗士,而是作為最早主張非暴力反抗的斗士,但他(指梭羅)的看法似乎比前者更清醒、更深刻,看到了問題的更深癥結(jié)所在?!?何懷宏,1988:109)何懷宏對梭羅政治思想并沒有進行長篇大論的發(fā)揮,但所下結(jié)論較為客觀辯證。1989年,趙一凡主編的《美國的歷史文獻》收錄了張禮龍翻譯的“論公民的不服從”,這為苦于不懂外語但卻渴望了解梭羅政治思想的國內(nèi)學人提供了閱讀的便利。
20世紀90年代之前,研究梭羅的論文數(shù)量本身并不太多,探討梭羅政治思想的單篇論文更是尚未出現(xiàn)。在整個80年代,外國文學研究處于恢復期和調(diào)整期,研究外國作家盛行的是那種綜述式文章,因此對梭羅政治思想的評述混雜于一般的介紹性文字當中。
進入20世紀90年代,在經(jīng)過理念和范式的更新之后,我國外國文學研究呈現(xiàn)出平穩(wěn)發(fā)展的局面。梭羅政治思想研究此時開始發(fā)力,其標志為人文社科領(lǐng)域的重要期刊《美國研究》和《讀書》上刊登了數(shù)篇論及梭羅政治思想的專題論文。
《美國研究》主要刊登中國學人研究美國社會各個方面的文章,它體現(xiàn)了中國的美國研究水平,具有相當?shù)臋?quán)威性。1993年和1994年,《美國研究》上接連刊登了兩篇評介梭羅政治思想的論文和一篇書評。梭羅與托馬斯·潘恩同是美國自由主義思潮從興盛走向轉(zhuǎn)折時期的代表人物,通過剖析二人思想的異同,姜新浩探討了美國內(nèi)戰(zhàn)之前政治觀念的演進及其影響,尤其是其中關(guān)涉國家與社會的影響。姜文學術(shù)視野較為開闊,從梭羅政治思想生成的具體語境出發(fā),來考量梭羅在美國自由主義衍變這根大鏈條上占據(jù)的重要位置。但對于其中個別說法,筆者覺得有待進一步商榷。比如,“雖然梭羅一再聲明不能馬上廢棄政府,但在本質(zhì)上卻是對政府實施‘大拒絕’,認為‘一事不管的政府才是最好的政府’”。(姜新浩,1993:144、145)如果梭羅果真與政府一刀兩斷的話,他怎么可能坦言“事實上,我以我自己的方式,無聲地宣布了同州政府的戰(zhàn)爭,雖然我仍像通常的情形一樣,盡量地對其予以使用和利用”呢?(何懷宏,2001:33)看來,梭羅在極力譴責政府不公道的行徑的同時,并未鉆入真空般地完全拒絕政府的存在。
倪峰的“梭羅政治思想述評”是國內(nèi)最早一篇專門剖析梭羅政治思想的論文。倪峰(1993)認為,梭羅將作為早期自由主義核心的個人主義發(fā)展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梭羅一方面繼承了洛克和杰弗遜的近代資產(chǎn)階級民主主義的政治思想,一方面又對其賴以生存的哲學基礎(chǔ)進行了某種程度的否定,為美國現(xiàn)代非理性主義社會思潮的前進開辟了道路。倪峰的論文大開大合,讀來令人不得不拍手稱快。 一年之后,錢滿素在《讀書》上發(fā)表“守法與犯法”,它主要是剖析梭羅的政論文“論公民的不服從”。錢滿素(1995)宣稱,梭羅主要圍繞政府與公民、法律與道德、少數(shù)與多數(shù)、思想與行動這四種基本關(guān)系闡明自己的觀點,并據(jù)此構(gòu)建關(guān)于公民不服從的理論。在錢滿素看來,梭羅的不服從理論固然有其寶貴價值,但它并非一劑靈丹妙藥,因為不服從的成功必須建立在一定的社會條件之上。在這一點上,錢滿素和倪峰英雄所見略同。
在評價倪峰的“梭羅政治思想述評”時,李道揆(1994:140)如此說道:倪峰“對梭羅以‘公民不服從’論為核心的政治思想及其影響,進行了全面、系統(tǒng)的述評,客觀公允,富有創(chuàng)見。尤為值得稱道的,是倪先生從人類幾千年文明史的大視野的角度和高度來評價梭羅政治思想的意義、影響和對人類的貢獻”。其實,不僅倪峰的文章如此,姜新浩和錢滿素的論文也顯示出論者具有較為開闊的學術(shù)視野和較高的學術(shù)功底。
“守法與犯法”的發(fā)表標志著國內(nèi)梭羅政治思想的研究暫告一個段落,直到進入新世紀后,才由何懷宏率先打破了這一寂寞。2001年,何懷宏主編了《西方公民不服從的傳統(tǒng)》,里面收有張曉輝翻譯、何懷宏校正的梭羅名篇“論公民的不服從”,同時還收有“引言:公民義務與公民不服從”和論文“關(guān)于‘civil disobedience’的翻譯——答肖陽的批評”。借鑒比多教授的觀點,把蘇格拉底、梭羅和馬丁·路德·金作為公民不服從思想三個最為重要的根源,何懷宏分別評述從三人那里發(fā)展起來的不服從思想及其批評嬗變。
《西方公民不服從的傳統(tǒng)》出版之后,梭羅政治思想研究呈現(xiàn)出拓展勃興的局面,涌現(xiàn)的研究成果中不僅有期刊論文還有博士學位論文。期刊論文首先是專門解讀梭羅的“論公民的不服從”,如朱小琳(2003)認為,對“良知”、“政府”和“變革”三個概念的認識構(gòu)成了一個系統(tǒng),它們顯示了梭羅的思想脈絡(luò)和走向。張東瑞(2009)則從良知的作用、強調(diào)自然本性的力量、對美國民主的質(zhì)疑和不合作思想四個角度切入,來解讀梭羅的政治思想。除了專論“論公民的不服從”,還有的論者將梭羅其他作品也納入了對其政治思想進行考察的范圍。如以《瓦爾登湖》和“論公民的不服從”為案例,楊金才、蒲立昕(2005)對梭羅的個人主義理想與個人道德良心之間的關(guān)系進行了透視。在他們看來,《瓦爾登湖》側(cè)重于促使讀者進行沉思和反省,而“論公民的不服從”則著重于促使讀者行動起來。丁兆國(2008)在對“論公民的不服從”、《瓦爾登湖》和《沒有原則的生活》等包含政治內(nèi)容的梭羅的主要作品進行細讀的基礎(chǔ)上,從自我改革作為社會改革的基礎(chǔ)、消極抵抗的策略和形式、勞動分工批判及強調(diào)行動的重要性四個方面來論述梭羅的社會政治思想。馬雪松和劉乃源(2008)、楊禮銀(2009)、浦惠紅和張瑞華(2011)等人也對梭羅的政治思想予以了一定程度的剖析。其中,浦惠紅、張瑞華斷定,梭羅的不服從視野是地區(qū)性的或基于現(xiàn)實的而非全球性的或理論性的。
除了期刊論文,此時最值得一提的是梭羅政治思想研究領(lǐng)域還出現(xiàn)了一篇博士學位論文。以往的研究者大多主張,梭羅只重視自我完善或個人道德改革,而不關(guān)心社會改革。但陳樂福(2010)卻持有不同的看法,他認為“自我完善”觀點體現(xiàn)了梭羅社會改革思想的主要內(nèi)容,其不僅涉及個人道德改革,而且包含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實現(xiàn)“自我完善”的途徑,以及致力于“自我完善”的個人在現(xiàn)實政治中的自我定位問題。
進入21世紀以來,梭羅政治思想研究進一步走向深入,期刊論文數(shù)量的激增和博士學位論文的發(fā)表即是最好的例證。除了“論公民的不服從”這個傳統(tǒng)的關(guān)注點外,“科德角”、“馬薩諸塞州的奴隸制”、“布朗最后的日子”等作品也開始步入人們的視線,這表明論者的研究視域比以往變得更為開闊,研究結(jié)論的得出也因此而能建立在更為扎實的基礎(chǔ)之上。
從1978年開始起步,在一代代學者不斷的推動下,國內(nèi)梭羅政治思想研究取得了較大進展。它們拓寬了梭羅研究的維度,豐富了人們對梭羅的認識,體現(xiàn)了中國學人的文化立場,成為世界梭羅研究和美國文學跨國研究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但客觀來說,對梭羅政治思想的探討遠遠不及對其自然觀的關(guān)注程度,其研究依然存在諸多不足。
5.1 對梭羅政治理念的研究不夠全面
現(xiàn)有的不少論文過于集中探討“論公民的不服從”或過多援引其中的句子作為例證,研究中的重復扎堆現(xiàn)象嚴重。其實,除了“論公民的不服從”,梭羅還在不少文章中闡述了自己的政治理念。在1840年完成的“儀式”(The Service)中,梭羅就最早論述了個人與社會之間的關(guān)系。雖然從文學的角度來看,“儀式”明顯存在瑕疵,但它卻顯示了梭羅早期和日后在改革問題上持有的種種極端立場。(Myerson,2005:196)閱讀“儀式”對于理解梭羅的政治思想非常重要,因為梭羅后來的見解不過是對“儀式”中的政治理念進行了更為簡潔的表述而已?!皬蜆穲@”(Paradise to be Regained,1843)也沒有引起國內(nèi)學者的注意,它是梭羅的一篇時文。當時烏托邦主義者約翰·阿道弗斯·埃策爾(John Adophus Etzler)主張憑借技術(shù),無需多大努力在幾年之內(nèi)就可以建立一個人間樂園,“復樂園”就是梭羅對此做出的回應。梭羅在文中提出了兩種改革的路徑:有人主張首先進行自我改革,然后延伸至自然和周圍環(huán)境的改革,另外有些人的主張則與此恰恰相反。顯然,梭羅與埃策爾所持的改革觀念針鋒相對。(Harding,1975:774-789)
1844年,梭羅受邀前往波士頓就當時的改革運動發(fā)表演講“改革與改革家”(Reform and Reformers),其總的立場依然強調(diào)自我修養(yǎng)是所有社會改革的基石。雖然梭羅對當時的改革家一般都持嚴厲批評,但他還是對諸如納撒尼爾·羅杰斯(Nathaniel P. Rogers)和溫德爾·菲利普斯(Wendell Philips)這樣的個人改革者滿懷敬意。1844年,梭羅在《日晷》發(fā)表政論文“自由先驅(qū)”(Herald of Freedom)。梭羅之所以對羅杰斯贊譽有加,是因為羅杰斯的社會改革主張并不只局限于某一特定的社會丑惡現(xiàn)象,而是對所有的惡行表達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憤慨。對“自由先驅(qū)”的意義,溫德爾· 格里克的總結(jié)可謂一語中的:“關(guān)于梭羅對羅杰斯的評論,最為重要的一點在于:它標志著梭羅初次偏離了那個孤身一人、與道德宇宙進行交流的改革家的政治理想”。 (轉(zhuǎn)引自Harding,1980:39)“康科德講堂前的溫德爾·菲利普斯”(Wendell Phillips Before Concord Lyceum)是梭羅寫給激進雜志《解放者》(Liberator)主編威廉·加里森(William Lloyd Garrison)的信件,后來發(fā)表于1845年3月28日的《解放者》上。在信中,梭羅就菲利普斯的演講主題以及菲利普斯對國家和教會的失敗提出的批評欣賞不已。在梭羅看來,菲利普斯猶如羅杰斯一樣是個模范改革家,因為他的關(guān)注視野遠遠超過了身邊某一具體事件的局限。
1854年,針對馬薩諸塞州政府逮捕黑奴安東尼·彭斯并將其遣返回弗吉尼亞以及此前類似的捕獲黑奴事件,梭羅在廢奴集會上發(fā)表演說“馬薩諸塞的奴隸制”(Slavery in Massachusetts)。梭羅在文中左右同時出擊,主張一要對個體實行改革,二要摧毀正在腐蝕人類的那些體制機構(gòu)。盡管“馬薩諸塞的奴隸制”是梭羅針對某一特定事件做出的回應,但對于追求更高的道德標準來說,它卻具有超越時間的普遍性魅力。
關(guān)于約翰·布朗起義,梭羅接連寫了三篇政論文為其辯護,它們分別是“為約翰·布朗請命”(A Plea for Captain John Brown),“約翰·布朗的殉道”(Matyrdom of John Brown)及“約翰·布朗最后的日子”(The Last Days of John Brown)。在“為約翰·布朗請命”中,梭羅聲稱“布朗首先是個超驗主義者,是個有思想和原則的人”(轉(zhuǎn)引自Harding,1980:57),這顯然就為梭羅本人與布朗觀念的差異做了自圓其說的解釋。布朗系列政論文的與眾不同在于:它們把梭羅早期政論文中的一些原則應用到了某個特定的人物身上和某種特定的場合之中,雖然該人物的性格及其行為中的某些重要因素與梭羅的某些原則存在沖突。有學者認為,在梭羅改革哲學的演變中,“為約翰·布朗請命”標志著梭羅邁出的最后、在某些方面也是最為激進的一步。(Myerson,2005:207)“約翰·布朗的殉道”又名“約翰·布朗死后”(After the Death of John Brown),但該文除了進一步表明梭羅對布朗滿懷興趣之外,并無太多價值。正如“為約翰·布朗請命”一樣,“約翰·布朗最后的日子”也是梭羅對布朗所做的激情辯護。這篇政論文之所以能吸引研究梭羅政治思想的學人,是因為在該文中,梭羅首次公開放棄了人性本善的超驗主義主張。(Harding,1980:58)閱讀“論公民的不服從”之外梭羅其它的政論文有助于我們更好地對其政治思想進行全面解析。
5.2 忽視梭羅政治思想的歷時嬗變
現(xiàn)有的成果多將梭羅的政治思想視為靜態(tài)的思想體系,忽視對梭羅政治思想本身的嬗變進行研究。梭羅雖然一生短暫,且政論文并非其主打作品,但梭羅政治思想也非一成不變。綜觀梭羅的政論文就會發(fā)現(xiàn):梭羅的改革理念無疑體現(xiàn)了其從消極被動到積極主動的立場變化。沃爾特·哈定(Walter Harding)認為,“在梭羅的三篇反對奴隸制的主要政論文——從“論公民的不服從”到“馬薩諸塞的奴隸制”,再到“為約翰·布朗請命”——中,無疑存在一種演進,那就是對州政府作為一種體制的抵抗愈加強烈”。(Myerson,2005:196)國內(nèi)部分學者也注意到了梭羅自身政治理念前后發(fā)生了變化,如丁兆國就宣稱:從梭羅著作中能夠發(fā)現(xiàn)他態(tài)度的一些轉(zhuǎn)變,如他反對奴隸制的態(tài)度在“馬薩諸塞的奴隸制”等后期文章中表現(xiàn)得日益激烈。隨著廢奴運動日益高漲,1850年通過“逃亡奴隸法令”,1854年發(fā)生西姆斯事件,梭羅的政治思想變得更趨激進?!榜R薩諸塞的奴隸制”比“論公民的不服從”更富有戰(zhàn)斗性。(丁兆國,2008:33-34)但這樣的論述在整篇論文中不是一筆帶過就是所占比重甚微。我們不妨可以說,正是對梭羅政治思想的了解不夠全面才導致大多研究者沒有注意到梭羅政治理念的嬗變。
梭羅深知自己需要的是尊重個人、尊嚴和個人價值的世界,只是他在運用什么手段最能有效地實現(xiàn)這一目標上搖擺不定。也就是說,梭羅看重的不是改革的方法,而是改革的目標所在。于是,在不同時刻,梭羅靈活地采取了不同的立場。對梭羅來說,生命并不總在浪漫的超然和沉思的超驗中度過,生命還有對民主社會的欣賞或積極抵抗。梭羅要過的是幾種而非一種生活。在所有這些變動中唯一不變的就是:民主社會為所有這些立場的變化提供了可能。(Rosenblum,2003:xxx)其實,只要細讀梭羅的政論文,讀者自會深切體會到梭羅政治立場的復雜多變。人們通常把梭羅與甘地還有馬丁·路德·金的非暴力抵抗思想聯(lián)系在一起,但顯然,梭羅在為布朗的辯護中已經(jīng)超越了其早期的改革觀。1844年和1845年,梭羅相繼撰文高度贊揚羅杰斯和菲利普斯,這暗示梭羅的改革思想開始出現(xiàn)了微妙的變化。至少在這些特定事件上,不少人認為梭羅與他曾經(jīng)抨擊過的激進廢奴主義者和有組織的改革分子實現(xiàn)了結(jié)盟。(Myerson,2005:200)關(guān)于梭羅政治理念的衍變,還是溫德爾·格里克闡述得最為周詳:在至少8年(1837年至1845年)的時間內(nèi),梭羅認為社會改革應該永遠托付于個人內(nèi)部的力量和宇宙。居留瓦爾登湖畔期間,梭羅與政府產(chǎn)生沖突,這促使梭羅愿意援助激進廢奴主義者來摧毀奴隸制。離開瓦爾登后,梭羅斷定,潛藏在政治體制內(nèi)部的罪惡的危害性比自己青年時候察覺得更加強烈,于是梭羅主張必須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方式來抗擊罪惡。當然,這包括在訴諸個人良知的同時來減弱體制的力量。1845年以前,梭羅一直堅定地提倡內(nèi)部改革,然而此時這一主張已不足以應對社會現(xiàn)實。結(jié)果就是,到了19世紀50年代末,梭羅陷入了困惑之中。對于此時的梭羅來說,哪怕任何改革手段具有一絲成功的可能性,他也樂于采用。
對梭羅政治思想的研究不夠全面和忽視對梭羅政治理念自身嬗變的研究其實是兩個緊密相關(guān)的問題,這自然與研究者學術(shù)視野的開闊程度和研究材料的占有是否充裕有關(guān)。從筆者掌握的資料來看,在梭羅所有的政論文中,目前國內(nèi)只翻譯出版了“論公民的不服從”,語言的障礙在某種程度上限制了大多數(shù)研究者對梭羅政治思想產(chǎn)生進一步的了解。此外,由于“論公民的不服從”被譽為世界上最有影響的政治文獻之一,只有馬克思的《共產(chǎn)黨宣言》在影響力上能與之匹敵(Harding,1975:772),所以選擇從該文入手探討梭羅的政治思想也在情理之中。然而關(guān)鍵在于:管中窺豹,只能見得一斑。對梭羅政治理念的研究可以從“論公民的不服從”開始,但最終卻絕不能止步于此。
其實,就是梭羅的“論公民的不服從”也依然存在不少可以發(fā)揮的空間。例如,美國歷史學家沃農(nóng)·路易·帕靈頓(Vernon Louis Parrington)在《美國思想史:1620—1920》(MainCurrentsinAmericanThought:1620—1920)中曾經(jīng)指出:假如讀過愛默生的《日記》或葛德溫的《政治正義》(Political Justice),對梭羅《論公民的不服從》會使人產(chǎn)生作者是在提倡無政府主義的錯覺就會煙消云散了。梭羅很可能從未讀過葛德溫,葛德溫的政治哲學在《政治正義》中闡述得也很含蓄,但梭羅通過自己的方式得出了類似的結(jié)論。“論公民的不服從”中的內(nèi)容幾乎在《政治正義》中都出現(xiàn)過,只是梭羅走得更遠。(帕靈頓,2001:705)根據(jù)帕靈頓的提示,將梭羅的“論公民的不服從”與葛德溫的“政治正義”進行比較研究或許會是個不錯的選題。
中國學人之所以容易對梭羅的政治思想產(chǎn)生某些偏頗,在某種程度上或許是因為人們對梭羅的“civil disobedience”的主張多少有些隔膜。楊豈深和龍文佩主編的《美國文學選讀》(1985:200)及李宜燮和常耀信主編的《美國文學選讀》(上冊)(1991:177)均將“civil disobedience”譯為“非暴力反抗”,而《新編美國文學史》(第一冊)(張沖,2000:289-300)和《美國文學簡史》(董衡巽等,2003:66-67)一般譯為“論公民的不服從”。如果仔細辨別概念之間的差異,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非暴力反抗”的譯名無法準確傳達“civil disobedience”的原義,而且容易為學術(shù)上的進一步探討制造障礙。按理來說,將“civil disobedience”譯為“公民不服從”,應該來說是一種極為簡單、便捷的譯法。那為什么國內(nèi)不止一位學者卻舍近求遠,選擇了“非暴力反抗”呢?從譯者的翻譯動機來看,也許可以這樣理解:以前中國歷史上幾乎從來沒有產(chǎn)生“civil disobedience”這樣一種實踐和運動,甚至連進行這種運動的社會和精神條件都不具備。對國人來說,“civil disobedience”還是一種比較陌生的事物,所以,人們常常從既有的經(jīng)驗框架出發(fā)加以理解。于是,在以往武裝奪取政權(quán)的暴力革命(中國)和現(xiàn)在的這種在忠于法律的范圍內(nèi)違反法律的抗議行為(美國)之間,“非暴力反抗”就可以算是一種折衷的處理方案。深入思考“civil disobedience”不同中文譯名背后譯者的翻譯動機和翻譯策略,會更有助于我們在中國的語境中更好地理解梭羅的政治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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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urvey of H.D.Thoreau’s Political Notion Studies in China
LIU Lue-chang
(Center for Post-doctoral Studies,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83, China;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Shanghai Oce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1306, China)
H.D.Thoreau’s interpretation of the political issues has exerted an important influence in American history, but few researchers have shown concern in the past. The research on Thoreau’s political notion in China undergoes three stages: the budding in the 1980s, the publishing of key articles in the 1990s and the flowering in the 21stcentury. Thoreau’s political notion research has made great progress, which constitutes an integral part of the global Thoreau studies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transnational studies. The research on Thoreau’s political notion in China is limited. Therefore, there is possibility of extension and improvement in the research on Thoreau’s political notion in China.
H.D.Thoreau; political notion; research survey; improvement in the research; Chinese scholars
2015-10-30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新中國外國文學研究60年”(項目編號:09&ZD071)階段性成果。
劉略昌(1978-),男,漢族,博士,山東濰坊人,上海外國語大學博士后科研流動站博士后,上海海洋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中美文學文化關(guān)系。
10.16482/j.sdwy37-1026.2016-04-010
I106
A
1002-2643(2016)04-006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