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
總以為,我和妻子的婚姻是命定的事。
爭吵是命定的事,妥協(xié)、相安也都是命定的事。
我和妻子在1984年結婚,結婚時我26歲。因為從小渴望逃離土地,以至于在城里成家立業(yè),成為一代人甚至幾代人的夢想,一如《紅與黑》中于連的渴望和奮斗。對于“吃商品糧”和“市民戶口”的理解,就如行乞者想象天堂的模樣。這就是我人生的開端,是我寫作之初想要達到的目的。在自己發(fā)表了一些作品、成了一名軍官、以為有了找個城里對象的本錢時,卻在短短的兩年里,被五六個城里姑娘嗤之以鼻后斷然拒絕,甚至連“婉拒”那樣的安慰都沒有得到。
于是,一種自作的絕望化為于連式沉默的苦痛,日日都在我的青春里蒸煮和煎熬。我沒有對城市和城里人產(chǎn)生仇恨與憤懣,反而更加向往和努力地追求。也就在這個時候,1983年的歲末,我的妻子以對象的名義,被朋友介紹到了我眼前。她不僅是城里人(開封人),而且比我以前相親見過的所有姑娘都更為漂亮和嫻靜,也更為猶豫、默認我們之間往來的可能。我們都在猶豫和默認之中。我不知道她猶豫什么和默認我的什么;而我猶豫是因為她的父母明確地提出一個條件:他們家有3個兒子,只有這一個女兒,待我從部隊轉(zhuǎn)業(yè)之后,一定要留在開封,而不能把他們的女兒帶回到洛陽或我山區(qū)的老家。
然而,我雖然自幼想要逃往城市,但真正渴望扎根的地方,卻是十幾歲就已選定的豫西洛陽——那個離我老家60公里的古都老城,而不是“背井離鄉(xiāng)”的遙遠的豫東開封。就這么猶豫著、默認著,彼此遲疑在人生的路上,如一股有來向、無去向的風,盤旋在我人生的路口。
也就在這時,1984年的一天,哥哥突然給我所在的河南商丘的軍營打了個長途電話,說幾天前父親再次病重,把哥哥叫到床前說,他預感著多年不愈的哮喘,會讓他難以熬過這年冬天的冷寒。說他一生辛勞努力,4個子女中有3個都已成家,只有老小連科還未結婚。他說:“倘若能看著連科結婚,就是冬天果真離去,心里也會踏實許多?!?/p>
哥哥在電話里說完后,我們都沉默不語,而我能聽到哥哥在那頭傷悲而無奈的喘息。大概,哥哥在豫西嵩縣郵電局的某間電話房里,也是可以聽到我在遙遠豫東的營房中沉默的無奈。沉默了好久,哥哥緩緩地說了句:“看看吧,去和人家商量一下,有可能就結婚——為了父親,而且你的年齡也那么大了?!?/p>
當我放下電話從那間機關辦公室里走出來時,感到一種來自命運的力量正朝我圍過來,我覺得自己如果不迎上去,定會鑄成終生大錯。去食堂集合吃飯的哨音正連續(xù)地在我的頭頂吹響,而我卻沒有去吃飯。
我抬頭看了看浩瀚的天空,看看被紅磚圍墻隔著的豫東平原,取出口袋里牛皮紙疊的一個錢包,點了一下里面的錢,就朝火車站方向去了——我要結婚。
我要去古都開封,對我那在默認和猶豫間的對象說:“請你和我結婚。我年內(nèi)必須結婚!”這是命運的安排,是我父親的生命給我命定的事情。甚至我想說:“現(xiàn)在結婚,我們就是人世間的一對夫妻;如果你不結,我們就將各奔東西,我們的過往就只是路人在途中的一次相遇。”
那時,我沒有想到啥叫自私,沒有想到我的決斷是否對她造成一種威脅。
從商丘到開封,在綠皮火車上我站了近4個小時。不記得一路上我想了什么,也記不得經(jīng)過著名的蘭考縣饅頭般的沙丘地帶時,我對饑餓、貧窮、逃離與奮斗的感受。雖然那時我已讀過許多名著,對《紅與黑》中于連印象的深刻,如同在農(nóng)村老家割麥時,鐮刀留在我身上的疤痕,但還是覺得,于連的命運遠遠地好于自己。而自己永遠不會成為那個曾經(jīng)成功過的于連。因為那個遙不可及的巴黎,簡直是我永生無法抵達的圣地;那里的繁華與貴族的生活,也是我們無法想象和觸摸的高高掛在天空中的金絲絨窗簾。而我,以及和我一樣通過各種途徑,從農(nóng)村奔往城市的一代一代的人,只是想要逃離土地,想要有個城市戶口和一間城里的房屋,在內(nèi)心深處,并不渴望那種巴黎式的生活。所以,并沒有想到在自己的血液中,原來是有著于連的脈動,有著于連對人生與命運的理解……我就那么忐忑不安地到了開封,到了在落日中、在熙攘間的大相國寺邊安靜的胡同口,依時依點地等著對象下班,等著她騎車回來時我去攤牌和請求。
那條胡同我至今記憶猶新,它如同我命運中總在跳動的一根神經(jīng),狹長而彎曲,地上是不知何年何月鋪就、現(xiàn)在已碎裂的磚塊。胡同兩側(cè)老平房的院墻屋壁,全都磚粉剝落,涂著的白灰顯出歲月的灰黑。斜立在墻邊的幾根水泥電線桿上,東來西去的電線,把胡同的上空切割為一塊一塊的藍色,很像春天飄浮在頭頂上的田野。我就在那兒等她,如期地等到了她的到來。她騎著一輛半舊的自行車,從車水馬龍的鼓樓大街,拐進了這條寧靜沉悶的胡同。
看見我時,她在車上怔了一下,剎車下來。她問了兩句很平常的話:
“你又出差?”
“收到我給你寫的信沒?”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話。我按早已想好的計劃,就在那胡同口上,離她兩步遠近,說了我父親的病情,然后說了我想結婚,說了為了父親我必須結婚的想法和安排。
那時她就站在我面前,我們中間隔著她那輛可行可止的自行車,我看不出她臉上有什么驚訝、不安、愉快或者不愉快。她在開封的電瓶車廠上班,是那廠里的車工。她身上制服式樣的工裝,是那種灰藍的顏色,可以與黃昏和藍天融在一起而不分彼此。就那么站了一會兒,就那么悶著想了一會兒,她對我自然而得體地說道:“我得回去跟我爸媽商量商量。”
她推著自行車離開我時,腳步很慢,一直那么推著,再也沒有騎上。我在后邊盯著她高挑的背影,待她走出十幾步時,又追著大聲喊道:“我就在這兒等你回話?。 蔽也恢滥谴舐暫魡?,是不是一種逼婚,但我知道,我的喊聲給她傳遞了非此即彼、不合便分的清晰信息。她聽到了我的話,扭頭看了看我,沒有點頭,也沒有說什么,就又那么慢慢地走了,那樣緩慢,那樣謹慎,似乎在平衡思量著她的一生。
那天的中飯和晚飯,我是在那個叫吹鼓臺街的胡同口吃的,是一碗我愛吃的燴面。30分鐘后,她從家走了出來,在那小飯館門前找到了我,默站一會兒,才漲紅著臉說,她爸媽同意我們結婚,并說如果我父親真的不在了,就把我母親接到城里來一起住,也好對老人有個照顧。說完,她并不等我說話,看看左右,就又慢慢地轉(zhuǎn)身走了——好像我在這胡同口“逼婚”的等待,會惹出什么事端一樣;又好像她是偷著出來告訴我這個可以結婚的消息,那些話只是為了安慰我而說的假話一樣??傊?,在那小飯館的路邊,她慢慢地說了,又急急地走了??稍谒吡酥?,我再次望著那條胡同,再次望著她的背影時,真不知如何表達我對她的感激和對命運的感謝。
她走后,我的淚水禁不住嘩嘩地流了下來。
1984年的10月,我們結婚了。
就在那年的冬天,父親在我們結婚后不久,到底如他預感的一樣,離開了我們。
(生如夏花摘自《中國新聞周刊》)(責編 懸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