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西北大學：微弱之光照亮考古學

何偉全+祝牧

中國近代考古學教育起步較晚，在高等教育領域，自民國以來，北大、清華等少數學校開始開設考古學課程，但是在師資和教學力量上顯得較為薄弱，在相當長的時間里，考古學人才培養(yǎng)多集中于考古工地，以至于有“安陽隊”和“龍骨山畢了業(yè)”的戲謔之詞。

1937年七七盧溝橋事變發(fā)生后，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田野發(fā)掘工作趨于停頓，僅有的幾所開設考古學的高校也因為學校內遷而停止開課，這一階段，除了在西南、西北有一些零星的發(fā)掘和調查外，基本上可以視為中國考古學發(fā)展史上的一大空白期。但是就是在這樣一個動亂而貧乏的年代，有一所學校卻以其微弱之光照亮了中國未來考古學發(fā)展的方向，它就是國立西北大學。

國立西北大學及其考古學教育的由來

抗戰(zhàn)爆發(fā)后，位于平津、沿海等地的高校、學術科研機構紛紛內遷。其中位于平津的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私立南開大學先轉長沙，后遷昆明，合組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而北平大學、北平師范大學、北洋工學院和北平研究院等院校則遷往西安，成立西安臨時大學，后又南遷陜西漢中，改稱國立西北聯(lián)合大學。

與西南聯(lián)大一樣，西北聯(lián)大此時也謂大師云集、名家薈萃，僅就歷史學一門而言，便匯集了陸懋德、黃文弼、許重遠、許興凱、周傳儒、藍文征、蕭一山、李季谷、何士驥等一大批名師大家。這些史學大家學貫中西，國學功底深厚且大多有著留洋背景，對于西方的史學理論和方法自然比較熟悉，當然，對當時風行的的考古學理論方法也不例外。而學校既然遷至陜西，當地豐富的歷史文化和舊址遺存自然也就成了歷史教學的重要內容。

值得注意的是，早在抗戰(zhàn)之前，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所就曾在陜西與當地政府合作于1934年成立陜西考古會，并相繼對陜西豐鎬、大邱、雍、阿房宮、陳寶祠、寶雞斗雞臺、西安唐中書省遺址等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調查和發(fā)掘?？箲?zhàn)爆發(fā)后，北平研究院奉命遷至西安，與北平大學、北平師范大學等合作成立西安臨時大學。所以考古學在臨時大學有著良好的教育背景和濃厚的教育氛圍，因而在歷史學系中很早就開設了考古班。此后，雖然北平研究院遷至昆明，西安臨時大學南遷漢中改為國立西北聯(lián)合大學，后又一分為五，但考古學教育一直未斷，完整地被國立西北大學所保留。

轟動一時的張騫墓考古發(fā)掘

遷至城固后，西北聯(lián)合大學歷史系專門成立了考古委員會，對城固以及周邊各縣的文物古跡展開調查。1938年5月21日，由校常委李蒸、徐誦明及許壽裳、黎錦熙、陸懋德、許重遠、李季谷、黃文弼、何士驥、周國亭等親率學生員工共百數十人前往城東饒家營張騫墓進行實地考察，并在此基礎上擬就了《張騫墓間古物探尋計劃書》，計劃對張騫墓前石刻以及附近之蕭何、樊噲、李固、勉縣諸葛亮墓以及褒城石門附近之古代文化遺跡等進行調查。按照既定計劃，1938年7月3日，西北聯(lián)大歷史系考古委員會何士驥、周國亭率歷史系學生、工人會同當地縣政府人員、聯(lián)保隊長等開始清理張騫墓前深陷地下的石獸，當日清理完畢。同年8月24日，西北聯(lián)大考古委員會決定對張騫墓進行第二次考古發(fā)掘，特聘國立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所所長兼陜西考古會工作主任徐炳昶（徐旭生）擔任現(xiàn)場指導。許壽裳、李季谷、何士驥等親自帶領學生、工人，共計20余人，對張騫墓進行發(fā)掘清理。至8月31日，發(fā)掘清理了封門及左側墓道及半，尚未進入墓室。因為被鄉(xiāng)民所阻外加經費告罄，被迫停止發(fā)掘重加封固，至9月2日結束。翌年5月，西北聯(lián)大考古委員會還特意刻立《增修漢博望侯張公墓道碑記》以作紀念。

作為本次考古的成果，考古委員會制訂的《張騫墓間古物探尋計劃書》以及此次發(fā)掘的發(fā)掘報告《發(fā)掘張騫墓前石刻報告書》發(fā)表在1938年8月15日出版的《西北聯(lián)大校刊》第一期上。另外，發(fā)掘所得之古物，如灰陶片、帶釉陶片、瓦罐、磚瓦片、五銖錢以及“博望□造（或銘）”封泥一方等重要文物，經過分類編號整理后，于1939年1月在西北聯(lián)大歷史系考古室舉辦張騫墓道發(fā)掘出土文物展覽。時任教育部次長的顧毓琇曾親自帶隊前來參觀。

國立西北大學的考古學教育

1939年8月，西北聯(lián)大的文、理、法商學院改組成立國立西北大學。學校成立之初，校長賴璉就把“人人應恢復舊的光榮，建設新的文化為己任，為最高理想”，立志要把西北大學建成名副其實的西北最高學府。劉志聰發(fā)表于《西北學報》1941年9月1日創(chuàng)刊號上的《西北最高學府的風光》一文，更是明確地指出西北大學擔負了“恢復固有文化……注重考古工作……”等具體辦學使命。

在學校的大力支持下，歷史系的考古學教育不僅繼承了西北聯(lián)大時期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如設有考古班、考古學為歷史學基礎課程、注重參觀考察和實地實習等。還在課程設置上進一步豐富了教學內容，不僅有西方先進的考古學理論和方法，抗戰(zhàn)之前中國人自己的考古發(fā)掘報告和考古學研究也被列為講義，并且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一套較為完整的考古學教育教學系統(tǒng)。在完善課程教學的基礎上，野外調查實習一直沒有中斷，此前雖然經歷過張騫墓的曲折，以至于此后再無大規(guī)模的考古發(fā)掘舉措，但是歷史系師生在之后的田野實習中，依舊取得了一些重大成果。如：1943年，西北大學黃文弼教授接受學校委托，第三次赴甘肅、新疆考察；1943年陸懋德教授帶領同學利用春假，對南鄭小南海、梁山地區(qū)史前文化及地質結構進行考察，推測出小南海存在舊石器時代文化的可能。同時，在梁山發(fā)現(xiàn)了舊石器時代遺址，發(fā)現(xiàn)有石刀、石斧及蚌蛤殼等當時人類食余所棄之物。

另外，1944年12月，教育部西北藝術文物考察團團長王子云至城固考察漢代文物，并在西北大學校本部舉辦古跡照片展覽。西北大學隨后呈請教育部批準西北藝術文物考察團遷來城固，并與本校文學院進行合作研究。1945年4月，教育部將西北藝術文物考察團自1940年成立以來累年所得各類文物、拓片、模型、石窟臨摹、繪畫、照片等資料百余種，計2000余件全部撥歸西北大學。學校成立西北文物研究室，由原考察團團長王子云先生任研究室主任，系統(tǒng)地對相關文物資料進行分類整理、系統(tǒng)研究，并舉行專題展覽，還擬建立永久性的西北文物館，以作教育展示之用。

抗戰(zhàn)勝利后，原組西北聯(lián)大的部分師資返回平津復校，1946年9月，國立西北大學也全部遷回西安，雖在師資人員上有所變化，但是國立西北大學歷史系延續(xù)著一貫的風格，仍舊集結了馬師儒、周傳儒、許重遠、馮永軒、關益齋、王子云等一大批知名大家。該系西北文物研究室在收集整理西北特有之文物資料、發(fā)掘西北固有文化傳統(tǒng)方面，做了大量工作。這一時期，西北文物研究室曾對西安郊區(qū)史前文化進行探尋，尋得史前文化遺址多處。其中在魚化寨掘出古代洞穴數處，獲得一批陶器、石器、骨器及貝殼器。特別是發(fā)現(xiàn)接近仰韶文化的彩陶殘片，是陜西境內發(fā)現(xiàn)彩陶的第二處。

西北文物研究室在對原有文物資料整理的基礎上，也相繼舉辦過多次大規(guī)模的專題展覽，如1946年西北文物研究室舉辦的專題展覽有：西北史跡照片；敦煌藝術；西北風物圖片；西北歷代金石拓片及漢唐陵墓藝術等；1947年8月，該室將具有珍貴價值的特殊文物拓片，如古代彩陶摹繪、秦漢瓦當拓片、西北名碑拓片、商代青銅器拓片、唐墓壁線刻畫等7類87種，選送教育部展出。其中一部分被選送往墨西哥參加當年11月舉行的聯(lián)合國教育科學文化會；尤其是1948年春節(jié)，該室在省黨部大禮堂舉行的敦煌文物展覽，展出了莫高窟北魏隋唐壁畫之摹繪、唐人寫經、金泥佛像、天花圖案、碑刻拓片等罕見珍品，引起西安各界人士的普遍關注，參觀者“肩摩踵接，絡繹不絕”，在介紹傳播敦煌藝術方面，產生了巨大影響。1948年暑期，王子云先生曾赴京陳述西北文物的收藏和研究工作，引起上層關注。

另外，為加強西北邊疆研究，西北大學1943年在文學院下設置邊政學系（1947年轉入法商學院），由黃文弼先生擔任系主任，計劃對西北邊疆地區(qū)的歷史圖集和文物加以收集、研究，并且在其開設的科目中也列有考古學和人類學。西北大學邊政學系也組織過多次去甘肅、青海等地的實地考察活動，其中1948年暑期，邊政學系師生20多人曾遠赴新疆，在開展見習之余，實地考察了哈密回王墓、焉耆唐代古城遺址、庫車千佛洞、香妃墓、敦煌莫高窟等名勝古跡十處，極大地豐富了見習內容。

西北考古和美術考古兩大源頭

西北大學在這一時期不僅在考古學教育方面取得了驕人的成績，在相關學科如古器物、古文字，甚至敦煌藝術研究等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以黃文弼和王子云兩位先生為代表，創(chuàng)造性地拓展了中國考古學的研究范圍，開創(chuàng)了中國考古學研究的新方向、新流派。

黃文弼先生早年就讀于北京大學哲學門，畢業(yè)后留在北大文科研究所工作，后研究所又成立國學門，設立考古研究室，1924年又成立考古學會，黃文弼因緣擔任助教一職。此間逐漸了解到西方考古學的理論和方法，對考古學興趣日隆。

1927年，中國學術團體協(xié)會與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合作組建西北科學考察團，對內蒙、新疆一帶展開科學考察，黃文弼作為北大代表，參加了此次科考。前后歷時3年，行程18000多公里，考察之艱辛難以想象，等考察結束，黃文弼帶著80余箱采集品回到北平，已是“形容枯瘦，牙齒脫落”。但是，艱難困苦并沒有削減他對西北考古的興趣，1934年前后，他又二度赴新疆實地考察。抗戰(zhàn)爆發(fā)后，任教西北聯(lián)大、西北大學，1943年受西北大學委托第三次赴新疆考察，此次考察沿絲綢大道經河西走廊，沿途以考古調查為主，對新疆古跡做了較為全面的了解。這一時期，黃文弼在前期調查的基礎上，逐漸將西方理論與中國實際結合，博采眾長，逐漸形成了一套西方近代考古學與中國傳統(tǒng)金石學、考古調查、史學研究、考古與邊疆、民族、地理、宗教等相結合的系統(tǒng)研究方法，尤其是將考古學與邊疆研究相結合，奠定了我國邊疆考古學的基礎，被譽為“中國西北考古第一人”。

王子云先生是中國新美術運動的倡導者和參加者，上世紀30年代曾留學法國巴黎高等美術學校，1937年回國任國立杭州藝專教授，1939年，為搶救和保護西北文物、古跡資料，教育部接受其建議，成立“西北藝術文物考察團”，并任命其為團長。自1940年起，王子云率團先后在陜西關中地區(qū)、河南洛陽地區(qū)、甘肅敦煌、青海等地考察，前后歷時五年。1945年遵教育部令，將考察所得各類文物全部撥歸西北大學，成立西北文物研究室，受聘任學校歷史系教授兼文物研究室主任。這一時期，王子云先生在前期對中國古代藝術文物考察的基礎上，逐漸將藝術與文物考古相結合，先后完成了《秦漢瓦當藝術》《漢代陵墓圖考》《中國歷代應用藝術圖綱》《唐十八陵踏查記》等多部著作，開創(chuàng)出了中國美術考古學之先河，被譽為“中國美術考古的拓荒者”。

國立西北大學時期在考古學教育方面雖然沒有建立獨立的專業(yè)體系，但是，在這一時期，學?？脊艑W課程設置已經常態(tài)化，考古學理論方法教育初步成熟，考古學研究方法得到普遍認同，形成了一定的教育教學體系，這些都為建國后考古學人才專業(yè)化培養(yǎng)提供了參考和借鑒。另外，在近代考古學與中國實際相結合過程，考古學研究漸趨本土化，這一時期開創(chuàng)的中國考古學研究的新方向、新流派，也為新中國考古學研究的繁榮和發(fā)展奠定了基礎。建國后，西北大學考古文博事業(yè)得到繼承和發(fā)展，并于1956年正式成立考古學專業(yè)，西北大學也因此成為我國最早設立考古學專業(yè)的高等院校之一。

（作者單位：云南師范大學西南聯(lián)大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