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懷春史

趙瑜

之一：情商原始股

父親這個詞語，在沈從文的印象里比較模糊。他的教育，也多是母親授予的。在自傳里，沈從文確也是這樣寫的：“我母親極小就認(rèn)字讀書，懂醫(yī)方，會照相。舅父是個有新頭腦的人物，本縣第一個照相館是那舅父辦的，第一個郵政局也是舅父辦的。我等兄弟姊妹的初步教育，便全是在這個瘦小、機警、富于膽氣與常識的母親擔(dān)負(fù)的?！?/p>

沈從文的父親沈宗嗣，是個有故事的人。大概是家庭氛圍的緣故。他常有做一個英雄的沖動。又或者，在舊年月里，中國傳統(tǒng)的意識，多是好男兒志在四方。在沈從文的記憶里，父親負(fù)責(zé)制造英雄的故事給他。然而那故事卻是一個悲劇的結(jié)尾，父親終究并未成功。

沈宗嗣并非沈從文祖父的親生兒子，而是沈從文叔祖與一個苗族年輕妹子的私生子。因為祖父沈宏富沒有子嗣，沈宗嗣被過繼給沈宏富。沈從文的苗族血統(tǒng)便是由此而來。

十多歲便開始習(xí)武的父親，很快從了軍，并做了守衛(wèi)天津衛(wèi)的裨將。庚子年（即1900年）八國聯(lián)軍進犯天津大沽的時候，提督自盡，而作禆將的沈宗嗣逃回家鄉(xiāng)。

這樣也好，若不是此次戰(zhàn)爭的失利，沈宗嗣便不會從軍隊返回湘西，自然，沈從文便也不會出生。

然而，回到家鄉(xiāng)之后的沈宗嗣依舊入戲地扮演著革命黨角色，辛亥革命之后，曾有一度，他是鳳凰縣民選的最高首長。這位不甘寂寞的軍人，過不久，又和同縣的一個姓吳的人一起競選去長沙的會議代表，競選失敗。他很生氣，摔了家里的幾件細(xì)物之后，又一次跑到了北京闖蕩。

這次闖蕩，幾乎成為一個永遠(yuǎn)難以猜出謎底的絕唱。沈宗嗣到了北京以后，便和幾個鄉(xiāng)黨一起組織了一個鐵血團。他們要刺殺袁世凱。又談何容易呢，還沒有動手，便被偵探們發(fā)現(xiàn)了。和父親一起到北京的闕祝明當(dāng)場被槍殺，而沈從文的父親因為有熟人通知，逃到了熱河避難。然而，這一避便是七八年的時間。沈從文的大哥沈云麓為了尋父親，跑到了北京以及東北各省，錢花完了就在街頭為人畫像謀生，攢一些錢，便又開始到處打探。尋了很多年，才在赤峰找到了沈宗嗣。

這樣描述實在太簡略了，但已經(jīng)足夠驚心動魄。我相信，多年以后，在部隊里訂閱了報紙的沈從文，突然有一天決定去北京看看。其實，也得益于父親的這種英雄夢般的啟蒙。是啊，漂泊，去外面闖蕩一番，這種基因式的性格是父親給予沈從文的。

也正是父親不在家里的緣故，沈從文的童年極為松弛，沒有人管束他的上學(xué)，他開始逃課?！段易x一本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這便是他逃課所遇到的景致，一個對世界有好奇心的孩子，無論在什么地方，只要他留心，便是最好的學(xué)習(xí)。還有這篇《我上許多課仍然不放下那一本大書》，放不下啊，所以，只好繼續(xù)逃課，去野外玩耍。

偷人家的船只去劃，主人家越是罵就越是不還；下水游泳，又會被大哥打一頓；到集會上看別人賣牛時討價發(fā)誓的樣子；又或者是去賭場去看別人賭博，擔(dān)心一個老實人會一下子輸光身上的錢；這樣小的年紀(jì)，情商完全沒有建立，不過，仍然還是留意到苗族女人那高高聳起的奶頭，沈從文這樣寫她們：“我們間或還可在敞坪中看苗人決斗，用扁擔(dān)或雙刀互相拼命。小河邊到了場期，照例來了無數(shù)小船和竹筏，竹筏上且常常有長眉秀目臉兒極白奶頭高腫的青年苗族女人，用繡花大衣袖掩著口笑，使人看來十分舒服?！?/p>

十四歲那年，沈從文離開了家，去沅陵當(dāng)兵。去當(dāng)兵，自然要殺人的，沈從文跟著所在的部隊去清鄉(xiāng)，清鄉(xiāng)就是去剿土匪。為了激勵士兵們的斗志，每一個人都發(fā)一塊大洋。沈從文用這一塊大洋買了三雙草鞋，一條面巾，一把名叫黃鱔尾的小刀。在清鄉(xiāng)的路上，沈從文的戰(zhàn)友死了三個，卻跑到懷化鎮(zhèn)殺了那里上千人。在距離洪江和沅陵不遠(yuǎn)的一個小鎮(zhèn)上，沈從文的部隊住了四個月。這四個月里，對沈從文的人生造成影響的事情有一件，是一個商會會長家的女兒，夭折了，埋了以后，竟然被當(dāng)?shù)匾粋€賣豆腐的年輕男人從墳?zāi)估锿诔鰜?，背到了山洞里又睡了三天。之后，這男人又將女孩的尸體送回到墓地里。這事還是被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被就地槍決。在槍決前，沈從文不解地問他，你為什么做這樣的事情？那人自言自語地說一句：美得很，美得很。

這事情打開了沈從文對世事理解的寬度，雖然此事于當(dāng)時的倫理道德不合，卻讓沈從文很早便知，一個癡情的男人，喪心病狂起來，什么樣的事情都做得出來，并且臨死了還覺得“美得很”。

感情的事情，有時候就是讓人想不通。

不久，沈從文的部隊便到了懷化鎮(zhèn)駐扎。在懷化鎮(zhèn)，沈從文發(fā)現(xiàn)一個煙館的老板娘很有風(fēng)情，可是呢，這女人的風(fēng)情卻并不對所有的男人綻放。譬如他每一次過那婦女的眼前時，就會發(fā)現(xiàn)，那女人看到他時把臉會別向里面，不看外面的行人，裝出一副端莊正派的貞靜模樣?？墒侨绻筷犂锏能姽俅┲L長的風(fēng)衣過來，那女人便會很巧妙地做一個眼風(fēng)，把嘴角略動，故意拿著嗓子，嬌滴滴地喊屋里的男人幫她做些小事。

沈從文年紀(jì)雖小，卻已經(jīng)知道女人并不是對所有人都好的，他這樣寫道：“這點富于人性的姿態(tài)，我當(dāng)時就很能欣賞。”

是啊，年輕小小的，沈從文已經(jīng)有了過來人的感觸，這早熟得益于他早年便在山野村寨和集市上到處亂跑，他的感官一直是打開的，他沒有被僵硬的生活給束縛住。

之二：傷心史

沈從文幼年時的多動頑皮，大概與他身體里有著苗人的血液相關(guān)。而，沈從文多情且敏感的性格側(cè)面，則大抵緣起于母親的教育。

沈從文的母親姓黃，叫做什么，卻從未在文章里寫過。直到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有一個叫金介甫的美國人，要給沈從文寫傳記，沈從文才在書信里告訴他，母親的名字叫作：黃素英。母親是沈從文的啟蒙老師。黃姓在鳳凰也算是書香傳家。沈從文的外祖父黃河清，考取過貢生，在清末的時候，曾編撰過十六卷本的《鳳凰廳續(xù)志》。沈從文的舅舅黃鏡銘是一個進步人士，在鳳凰創(chuàng)辦了第一家郵政局，并開設(shè)了第一家照相館。而黃鏡銘就是黃永玉的祖父。

十三歲那年，父親刺殺袁世凱失敗，在關(guān)外失蹤。第二年袁世凱逝世，才開始寫信到老家。于是，沈從文的大哥沈云麓，千里去尋父親。母親帶著幾個孩子，顧不了沈從文，所以想著讓沈從文去當(dāng)預(yù)備兵，省得沈從文老是逃課。第二年預(yù)備兵結(jié)束后，回到家里，沈從文發(fā)現(xiàn)，二姐死了。這是沈從文的一件傷心事，在自傳里，沈從文這樣寫二姐：“她比我大兩歲，美麗，驕傲，聰明，大膽，在一行九個兄弟姐妹中，這姐姐比任何一個都強過一等。她的死也就死在那分要好使強的性格上。我特別傷心，埋葬時，悄悄帶了一株山桃插在了墳前土坎上。”

一九一八年八月，本來要上初中的，但是家境已經(jīng)中落，沈從文頑皮，不好管教。母親決定讓他到本地一個楊姓親戚的部隊去當(dāng)兵，這樣或者可以繼承他父親的衣缽。下旬，沈從文便跟著部隊到了沅陵。

在沅陵當(dāng)兵的日子倒也愜意。先是做班長，后來做了司書。認(rèn)識了一個司令官的秘書，學(xué)了不少的字，甚至還與人合伙訂了一份《申報》。

部隊后來入川作戰(zhàn)，因為沈從文年紀(jì)太小，就將他和幾個傷員留在了后方。

留在沅陵的沈從文漸漸寂寞起來，沒有人聊天，就只好到河邊看人家洗衣服，看都會中學(xué)的學(xué)生們玩球。

在街上遇到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時，會被她們看，并指著他小聲地說：“有兵有兵”，每每這個時候，沈從文都由衷地覺得害羞，在他自己的感覺里，在那些粗陋的當(dāng)兵的人面前，他已經(jīng)是一個讀書人了。他甚至還訂了一份報紙呢，可是，這些隱秘的生活，外人怎么能知道呢。

這種總想證明自己是讀書人的虛榮心，在這個時候，已經(jīng)萌了芽苗，在他的內(nèi)心里扎了根。

遺憾的是，入川增援的部隊被對方全部殺死。沈從文和另外的留守人員大難不死，逃了一劫，領(lǐng)了一筆遣散費用，就離開了部隊。

鳳凰的家里沒有什么事，沈從文又投奔在沅州（現(xiàn)在的芷江縣）的一個舅舅黃巨川，舅舅做了當(dāng)?shù)氐木焖L，他就在那里做一個警察所的辦事員。

警察所除了辦理各種罪案，還將地方屠宰稅也兼收了過來。于是，沈從文又多了一個差事，便是去各個殺豬的場所查看，這些人到底交沒交稅賦。那個時候，當(dāng)?shù)氐亩愘x是這樣子的：每只豬抽收六百四十文的稅捐，牛收兩千文。而沈從文的月工資收入呢，大抵每月可以領(lǐng)到十二千文。

在沅州，沈從文還有一個姨父，是個有錢人，叫作熊捷三，是熊希齡的弟弟。沈從文這樣寫他：“另外還有個親戚，我的姨父，在本地算是一個大拇指人物，有錢，有勢，從知事起任何人物任何軍隊都對他十分尊敬，從不敢稍稍得罪他?！?/p>

這位姨父，很欣賞沈從文。這位姨父喜歡作詩，沈從文呢，就用小楷替他抄好，因此還得以有機會在親戚家里讀書。

在這里，他用兩個月的時間看了三部書，是翻譯的狄更斯小說《冰雪因緣》、《滑稽外史》與《賊史》，沈從文覺得這些打開了他的視野。

不久，鳳凰的家因為債務(wù)也賣掉了，母親和妹妹沒有住處，又覺得在本縣里租房丟臉，便投奔了沈從文。

因為沅州的親戚多是有勢力的人，沈從文以為生活從此會安定下來。他甚至在夢里夢到過自己的將來，大抵是這樣的：“假若命運不給我一些折磨，允許我那么把歲月送走，我想象這時節(jié)我應(yīng)當(dāng)在那地方做一個小紳士，我的太太一定是個略有財產(chǎn)商人的女兒，我一定做了兩任知事，還一定做了四個以上孩子的父親；而且必然還會了吸鴉片煙?！?/p>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呢，因為，姨父熊捷三看上了沈從文，想讓他做上門女婿。那個時節(jié)，表兄妹或姨兄妹是可以成親的。

意外的是，舅父不久染了肺病，死了。收稅的工作由原來的警察所移交給團防局接管，沈從文年紀(jì)小，做事勤快，得了“不疏忽”的評價，收稅員的崗位保留了下來，繼續(xù)做。還好吧，工資還多出了四千文，由原來的十二千文漲至十六千文。

沈從文自己呢，也學(xué)會了刻印章，寫草書，甚至還和著這些鄉(xiāng)紳的雅興，做起了律詩。

團防局的一個后生仔，叫馬澤淮，和沈從文相處得較好，一來二去的，邀請沈從文到他的家中做客，而他的姐姐馬澤蕙呢，是一個細(xì)腰嫩白的女人，說是對沈從文頗為喜歡。

這樣單純的年紀(jì)，這樣寂寞的人生，沈從文哪還有理智判斷的能力，感動還來不及，迎著喜歡就歡喜起來。

很快，這消息便傳到了沈從文寄居的姨父家里，姨父自然是生氣的，將沈從文喊了去，當(dāng)著沈從文母親的面，又將自己的女兒喊過來，陳列在沈從文的面前，意思是，讓沈從文挑一個喜歡的，就可以定下親事。

幸福過于集中到來，讓沈從文一時間難以仔細(xì)體味，他只覺得輕飄，有虛構(gòu)感。他年紀(jì)還小，并不懂得世事艱辛，只是覺得，就在這讓他選擇的這一刻，他突然有了一些莫名的虛榮。

這虛榮模糊，甜蜜，甚至陌生極了。這虛榮像一味藥，將他的認(rèn)知打碎，他只覺得，先向他表達好感的馬澤淮的姐姐，大概是他這一生第一個情感啟蒙的人，他要珍惜她。

打定了這樣的主意，沈從文說：“那不成，我不作你的女婿，也不作店老板的女婿。我有計劃，得照我自己的計劃作去?！?/p>

計劃是什么呢？是沈從文給那個細(xì)腰嫩白的女孩寫了無數(shù)首舊體詩，而那些詩送至女孩手中后，得到后生仔的回復(fù)是姐姐的歡喜。

這戀愛談得戰(zhàn)火連天，是的，恰好是這期間，有土匪攻打沅州城，守軍與土匪激戰(zhàn)數(shù)日，直到外軍救援，才結(jié)束了戰(zhàn)斗。

而這些槍炮聲沒有一聲進入沈從文的耳朵里，他的內(nèi)心里眼睛里耳朵里，全是那女孩的笑聲，還有好看的眼睛，挺直的胸，以及楊柳般的腰。

是的，生活教給沈從文的第一課是這樣的：那些并不知情的甜蜜里，可能被放了毒藥。

馬澤淮的姐姐喜歡沈從文，馬澤淮自然也算是沈從文的親戚了。這后生仔開始向沈從文借錢。今天借了三百，明天就還了回來。后天呢，又來借五百，過兩天再還回來。直到有一天，一下借走了一千塊大洋，卻失蹤了。

是的，沈從文的詩都寫好了，卻找不到人看了。姐弟兩個人消失了。家里變賣房子的一點存款，就這樣，被沈從文的初戀騙走了。

真是沮喪又氣餒。沈從文這樣描述自己當(dāng)時的心情：“我有點明白，我這鄉(xiāng)下人吃了虧。我為那一筆巨大數(shù)目十分著駭，每天不拘作什么事都無心情。每天都想辦法處置，卻想不出比逃走更好的辦法?！?/p>

前年才在姐姐的墳邊上種了一株桃樹，沒想到卻成了自己的預(yù)言，沈從文不得不逃離沅州，逃離親人們關(guān)切又擔(dān)憂的目光。

那一場風(fēng)花雪月的事，終究成了母親的眼淚。母親并不是哭他被騙去的那些錢，而是哭沈從文身上流露出的這種天真、癡傻的氣質(zhì)，以及擔(dān)憂沈從文將來會因為這氣質(zhì)而繼續(xù)被騙的命運。

還好，這位很傻很天真的鄉(xiāng)下人，多年以后，在口渴的時候，遇到一個邀請他喝口甜酒的女人。

須要備注說明的是：那位騙了沈從文感情和錢財?shù)鸟R澤淮的姐姐，坐船回家時被一伙土匪搶了去，做了押寨夫人?？墒沁@女孩有錢啊，用騙沈從文的錢將自己贖了出來，不久便和駐洪江的一個團長結(jié)了婚。然而，命運不佳，團長不久便被槍斃了，這女人便回到沅州，在一家教堂里做了洋尼姑。

之三：逃離史

讀沈從文的自傳，常常想，他身體里流淌著的那一股苗族人的血液，對于他初次戀愛失利后的傷口，有著很好的止血功效。若不然，以他的那種敏感又懦弱的性格，很難在短時間自我修復(fù)。

他的逃離史從這一次開始，越走越遠(yuǎn)，從沅州（芷江）至常德，從常德又去保靖，而又從保靖去北京，然后走上了中國文壇?？梢哉f，這枚叫做沈從文的文學(xué)青年，他最初的創(chuàng)作，就只是在沅州時給馬澤淮姐姐寫的一些情詩。那些孤單又清涼的夜晚，一個單純的少年，用盡青春期所有的熱情熬制出的甜言蜜語，最終成了一個荒唐的笑話。

這打擊并不持久，這些情詩對沈從文的訓(xùn)練也并不是一無是處。不久后，沈從文到了常德，想去北京而沒有盤纏。遇到黃永玉的父親，他的表哥黃玉書。黃玉書在常德師范學(xué)習(xí)音樂美術(shù)，剛剛畢業(yè)，還沒有找到工作，彼時的黃玉書喜歡上了一個在女校教美術(shù)的女教師楊光惠，挺癡情的模樣。

這種癡情在沈從文看來十分熟悉，不久之前，那個傻瓜還是自己。

沈從文知道了黃玉書的戀愛，看他戀愛很是辛苦，就將自己以前寫過的情詩背了幾首給黃玉書聽，這一聽，黃玉書知道了沈從文的厲害，就求著沈從文幫他寫情書。

代寫情書，這大概是沈從文寫作的開始，因為閱讀信件的女性也是個知識分子，要怎么樣才能打動她呢。在那樣一個豆蔻年華里，沈從文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開始了。

須要梳理一下，沈從文從沅州逃到常德的時間。據(jù)沈從文年譜，大約是在一九二二年的九月，沈從文抵常德，那年沈從文二十歲。

沈從文曾經(jīng)寫過一篇創(chuàng)作談，叫做《我的寫作與水的關(guān)系》，因為沈從文自小就會游泳，但是真正讓他對水以及水上的生活有深刻記憶，并主動長時間觀察，是在常德。這在他的這篇《一個傳奇的本事》中也有介紹，他這樣寫道：“我有一課水上教育受得極離奇，是二十七年前在常德府那半年流蕩。這個城市地圖上看，即可知連接洞庭，貫穿黔川，扼住湘西的咽喉，是一個在經(jīng)濟上都不可忽略的城市。城市的位置似乎浸在水中或水下，因為每年有好幾個月城四面都是一片大水包圍，水線有時比城中民房還高。保護到十萬居民不至于成為魚鱉，全靠上游四十里幾道堅固的長堤，和一個高有數(shù)丈的磚砌大城。常德沿河有四個城門，計西門、上南門、中南門、下南門。城門外有一條延長數(shù)里的長街，上邊一點是年有百十萬擔(dān)‘湖蓮的加工轉(zhuǎn)口站。”

這條上街是沈從文那數(shù)個月常常閑逛的地方。

當(dāng)時沈從文和表兄黃玉書就住在長街邊上的一個叫做“平安小客棧”的旅館里，吃住一天三毛六分錢。但需要五天一結(jié)賬。那時候，沈從文和黃玉書都沒有工作，于是欠債是常有的事情。每到結(jié)賬的時候，兩個人都開始犯難，要想好各種借口才能應(yīng)付老板娘的問詢。有時候，干脆逃到外面去，不在小客棧里吃飯。

好在客棧老板有一個十六七歲的養(yǎng)女，大抵是看上了黃玉書，三天兩頭地到他們房間里，讓黃玉書幫著看她即將要做的鞋子上的花樣，或者是即將要繡的裙子上的花樣，黃玉書學(xué)美術(shù)出身嘛，三言兩語打發(fā)她走后，那女孩總會留下幾塊白糖發(fā)糕或者芙蓉酥。這在當(dāng)時幫了他們的大忙，以至于到結(jié)賬那兩天，兩個人可以靠零食充饑，而躲開老板娘的問詢。

可是，躲得過初一躲不了十五，不兩天，老板便親自上門來催賬了，他的記賬本油膩膩的，上面寫滿了沈從文和黃玉書的名字。兩個年輕人開始對著那賬本吹牛，黃玉書笑著說：“我以為欠了十萬八千，這幾個錢算什么?！闭f完，怕那老板不信，黃玉書又對著沈從文求證：“老弟，我昨天發(fā)的那個催款急電，你親眼看見，不是遲早三五天就會有款來了嗎？”沈從文趕忙補話，將老板哄走后，兩個人悶在房間里想對策。黃玉書一臉暗淡地說，我聽說在法國巴黎，如果欠了老板的錢就要娶了老板的女兒還債。

既然錢不夠用，又都不愿意賣身還債，哈哈，還是想著溜掉吧。兩個人本來已經(jīng)找好了退路，是一個從日本留學(xué)回來的老鄉(xiāng)，叫做向英生，和賀龍熟悉，介紹黃玉書和沈從文到桃源縣賀龍那里就職，黃玉書一個月可以有十三塊，而沈從文也可以拿九塊。

正是這時候，黃玉書認(rèn)識了同樣來自鳳凰的姑娘楊光惠。于是，兩個人決定不溜了，去掉三滴水，留下了。

沈從文陪著黃玉書談戀愛，主要工作是給他和那姑娘把風(fēng)。黃玉書到楊光惠的學(xué)校去找她，一邊彈琴一邊談情，倒也風(fēng)花雪月得很。只是苦了沈從文，在門口看著門，一看到學(xué)校的校長老太太來了，連忙跑進來給他們通風(fēng)報信。

值得一提的是這位女校的校長是丁玲的母親，后來，沈從文送丁玲母子回常德，應(yīng)該又一次見她。而此時，沈從文和丁玲并不相識。

老太太到禮堂里查看的時候，會看到楊小姐在彈風(fēng)琴，沈從文和黃玉書在旁邊看著。那老太太便會笑著說，你們彈琴彈得真不錯。

沈從文每一次聽，都聽成“你們談情談得真不錯”，是啊，兩個男的，一個女的，在外人看來，這算怎么回事啊。

回到客棧里，黃玉書便讓沈從文代他寫情書。寫完了呢，還要沈從文念出來聽，這些情書想來也不會有過于隱私的詞語，不然，如此坦然地朗讀，該有多滑稽。沈從文念完了呢，黃玉書便豎起大拇指贊美他，說：“老弟，妙，妙，措詞得體，合適，有分寸，不卑不亢。真可以上報?！?/p>

他的意思是，可以在報紙上發(fā)表。

這樣有意無意的提醒，也是促使沈從文走上文學(xué)創(chuàng)作道路的動因。

好玩的是，除了黃玉書贊美沈從文的文采之外，那楊光惠小姐也格外喜歡這情書，有幾次，茶房無人幫黃玉書轉(zhuǎn)送情書，沈從文代送。楊光惠拉著沈從文說她喜歡黃玉書的信。沈從文暗暗自喜，卻又不能說破。

在《一個傳奇的本事》這篇文字里，沈從文這樣記錄這樣的感受：“有時茶房借故事忙，還得我代為傳書遞柬。那女教員有幾次還和我討論到表哥的文才，我只好支吾過去，回客棧談起這件事，表兄卻一面大笑一面肯定的說：‘老弟，你看，我不是說可以上報嗎？”

沈從文共給黃玉書代寫了三十多封情書，這些情書不知到了何處。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些情書的署名，均是黃玉書，而且，多數(shù)情感和細(xì)節(jié)，以及對楊小姐的期待和盼望，都屬于黃玉書的，沈從文不過是一個整理者，用自己的造句習(xí)慣，將黃玉書的感情和心事表達出來。這不正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嗎？

兩個人欠小客棧的錢越來越多，由一開始住帶天窗的房間，最后搬到了廁所隔壁一間特別小的房間，那時正值冬天，沈從文感到格外的寒冷。而黃玉書的幸福，又常常刺激到他想起自己的初戀失意。于是，他決定逃離常德。

終于有一天，有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是沈從文大哥的朋友，沈從文也很熟悉，他呢，負(fù)責(zé)押運一船棉軍服到保靖，于是沈從文，還有另外一個表弟，三個人一起，坐船去了保靖。

沈從文代寫情書的歲月便結(jié)束了。好在，黃玉書和楊光惠后來結(jié)婚，不久，便有了兒子黃永玉。而一九四八年，黃永玉在北京要開一個木刻展覽，讓沈從文寫一個推薦文章。他便寫了一篇追憶黃永玉父母親談戀愛的文章出來。

之四：啟蒙史

盡管十幾歲當(dāng)兵時，見過那個從墓地里挖出女尸進行奸尸的畸形人。

可是，當(dāng)時的沈從文對感情并沒有任何梳理，他的記憶還停在孩子的味覺或者感覺上，更在意的是玩樂和吃食。對于感情的事，在遇到初戀之前，他是空白的。

然而寫過一陣子情書之后，他的情商仿佛得到了很大的提高，但這種提高也僅限于花朵琴聲月光誓言的朦朧。真正對于男人和女人的身體的理解，則是受到一位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的啟蒙。

這個人叫曾芹軒，是沈從文的大哥沈云麓的朋友。

在《船上》一文中，沈從文這樣寫曾芹軒：“這曾姓朋友讀書不多，辦事卻十分在行，軍人風(fēng)味的勇敢、爽直，正如一般鎮(zhèn)筸人的通性，因此說到任何故事時，也一例能使人神往意移。他那時年紀(jì)不會過二十五歲，卻已經(jīng)賞玩了四十名左右的年青黃花女。他說到這點經(jīng)驗時，從不顯出一分自負(fù)的神氣，他說這是他的命運，是機緣的湊巧。從他口中說出的每個女子，皆仿佛各有一份不同的個性，他卻只用幾句最得體最風(fēng)趣的言語描出。我到后來寫過許多小說，描寫到某種不為人所齒及的年輕女子的輪廓，不至于失去她當(dāng)然的點線，說得對，說得準(zhǔn)確，就多數(shù)得力于這個朋友的敘述。一切粗俗的話語，在一個直爽的人口中說來，卻常常是嫵媚的。這朋友最愛高說的就是粗野話，在我作品中，關(guān)于豐富的俗語與雙關(guān)比譬言語的應(yīng)用，從他口中學(xué)來的也不少?！?/p>

這位好玩的曾姓朋友，除了有艷俗的故事之外，為人還頗多俠氣，上岸后不久，便和一個醉酒的人打了一架。為此，三個人還做了各種準(zhǔn)備，預(yù)防別人來尋仇，那種種經(jīng)歷，在沈從文離開常德去保靖的船上，成了以后難以忘懷的事。

抵保靖以后，沈從文沒有工作，跟著表弟吃閑飯。直到后來有機會幫著抄寫一些并不重要的訓(xùn)令和告示，卻因為毛筆字好看，而被一個高級參謀看中，給了他一份一個月四塊錢工錢的司書。再后來，又加了兩塊。

沈從文參加的賀龍的部隊所屬的統(tǒng)領(lǐng)官是陳渠珍，也是鳳凰人。然而，他為了支開賀龍，在一九二二年的春天，將賀龍所率領(lǐng)的二支隊打發(fā)到四川，去參加討伐吳佩孚。于是沈從文跟隨部隊入川。

從湘西入川，要過茶峒，那里的景致讓沈從文印象深刻，于是便有了他最為著名的小說《邊城》。

為什么要去四川呢，在《一個大王》里，沈從文也交代了原由，一是可以得九塊錢一個月，比當(dāng)時的六塊錢一個月整整多了三分之一的報酬，這是誘人元素。再一個呢，“至于女人呢，仿《疑雨集》艷體詩情形已成過去了，我再不覺得女人有什么意思。我那時所需要的似乎只是上司方面認(rèn)識我的長處，我總以為我有分長處，待培養(yǎng)，待開發(fā)，待成熟。另外，還有一個秘密理由，就是我很想看看巫峽?！?/p>

情感受過的傷讓他對女人生出了恨意，已經(jīng)覺得沒有什么意思了，這顯然是青春期的一種自欺，但卻也坦率可愛。

沈從文入川的行李清單如下：“我那包袱中的產(chǎn)業(yè)計舊棉襖一件，舊夾襖一件，手巾一條，夾褲一條，值一塊二毛錢的絲襪一雙，青毛細(xì)呢的響皮底鞋子一雙，白大布單衣褲一套。另外還有一本值六塊錢的《云麾碑》，值五塊錢褚遂良的《圣教序》，值兩塊錢的《蘭亭序》，值五塊錢的《虞世南夫子廟堂碑》，還有一部《李義山詩集》?！?/p>

說到底，還是沒有舍得扔掉李義山的詩集，當(dāng)年寫情詩，也全靠抄李商隱的朦朧詩啊。

而四川，沈從文結(jié)識了曾經(jīng)做過山大王的劉云亭。劉云亭復(fù)雜而傳奇的故事，對他又一次進行了情感的啟蒙。讓他知道，愛情，除了自己被騙的一種，表哥黃玉書風(fēng)花雪月的一種，曾芹軒風(fēng)流快活的一種，還有劉云亭這蕩氣回腸的一種。

劉云亭本是一個老實膽小的農(nóng)民，沒有來由地，被一群外來的軍人當(dāng)作土匪給抓了起來，要槍決，運氣好，竟然逃了命。一生氣，果真上山做了土匪。這下可好，他開始?xì)⑷?。在《一個大王》里，沈從文這樣描述他：“這人自己用兩只手?jǐn)肋^兩百個左右的敵人，卻曾經(jīng)有過十七位押寨夫人?！边@人膽子大，仗義。如何膽子大呢，比如大冬天里，有人打賭沒有人敢下水游泳，因為會被凍死的。他二話不說，脫了衣服就跳進河里。又或者有人賭撲克被人騙了錢財，找他求助，他有時徑直幫忙，將錢要回給被騙的人。

湊巧的是，他有一次生命危險，被沈從文所在部隊的司令官救了，從此開始隨著司令官當(dāng)差弁頭目，大抵相當(dāng)警衛(wèi)排長，忠誠之極。

這個弁目喝過酒或者吃過飯以后，常常給沈從文講他自己的故事，他的故事讓沈從文嘆為觀止：“從他口上知道燒房子、殺人……種種犯罪的紀(jì)錄，且從他那種爽直說明中了解那些行為背后所隱伏的生命意識。我從他那兒明白所謂罪惡民，且知道這些罪惡如何社會所不容，卻也如何培養(yǎng)著這個堅實強悍的靈魂?！?/p>

沈從文所住的河對岸，便駐扎著川軍，有一天，沈從文聽說了河對岸的一個廟里關(guān)押著一個絕色的女犯。這女犯雖然生得好看，卻是個土匪的頭目，為人十分強悍。這奇女子被士兵們傳來傳去，讓沈從文聽了總覺得是個傳奇。

他自然想去看看，沒有想到，劉云亭早已經(jīng)和這個女人勾搭上了。劉云亭甚至想通過關(guān)系，保她出來，然后和她一起占山為王。

有一天，劉云亭叫了沈從文一起，去河對岸的監(jiān)獄里見那個女人。沈從文這樣寫她：“婦人回過身來，因為燈光黯淡了一點，只兇著一張白白的臉兒，一對大大的眼睛。她見著我后，才站起身走過我們這邊來。逼近身時，隔了柵欄望去，那婦人身材才真使我大吃一驚！婦人不算得是怎樣稀罕的美人，但那副眉眼，那副身段，那么停勻合度，可真不是常見家伙?！?/p>

劉云亭見過那女犯后，當(dāng)天晚上便宿在了那女人處，獨讓沈從文一人回去駐地。然而，他和那女人的事情還是泄露了，這事惹得川軍的軍官十分惱火，第二天便將那女人槍決了。

聽到這個消息以后，劉云亭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七天，近乎虛脫。

七天后，他仿佛將自己的感情債務(wù)償還清楚了一般，吃飽了飯，又來找沈從文，他對沈從文說：“兄弟，我運氣真不好！夭妹為我死的，我哭了七天，現(xiàn)在好了?！?/p>

劉云亭最后仍然是因為女人的事情，被司令官槍斃，但是他為了女人躺在床上七天不吃不喝的事情，對沈從文的震動很大。

劉云亭這樣一個草莽都可以為自己喜歡的女人痛哭，絕食，沈從文有什么不可以，如果遇到了，他也一定會這樣的。

幾年以后，他果然遇到了一個讓他痛哭傷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