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福智
從古至今,一談到文品與人品的關(guān)系,人們總是說“文如其人”,認(rèn)為文章的品格與作者的品格是一致的。
這種論斷如果是針對個別、部分以至于大部分作者,也許是正確的;但是如果把它作為一種普遍真理,則是大謬不然的。
中國古代典籍《禮記》告誡文人:“無本不立,無文不行?!闭J(rèn)為“本”和“文”是相輔相成的。但是“本”是第一位的。所謂“本”,就是作者的思想、品德、情操、修養(yǎng)。沒有這些東西,就不能立身于社會。不過,“文”也并不是不重要,沒有“文”,沒有文采,文章則不能流行。
清人吳定在《海峰先生古文序》中說:“道德者,文章之宗也?!彼钦f,道德即崇高的人品,是文章的根本。諸如選材立意、謀篇布局、遣詞造句都不是寫作的根本,惟有修身立德才是“文章之宗”。
這些話都是不錯的。他們告誡文人,只有樹立高尚的人品,才能寫出高雅的文章。但是,另一位清人徐增在談到文品與人品的關(guān)系時,其見解則有不妥。他在《而庵詩話》中說:“人高則詩亦高,人俗則詩亦俗,一字不可掩飾?!闭J(rèn)為作者的人品與文章的文品總是相得益彰,總是一致的。其實,徐先生,你恐怕不能否認(rèn),社會上還存在“人高則詩卻庸,人俗則詩卻雅”的情況。
不錯,“文如其人”的論斷是不乏其例的。屈原、司馬遷的詩文之所以千古不朽,固然因為他們有著高深的藝術(shù)造詣,更重要的是他們有著可與日月爭輝的高潔的品格和精神。岳飛、文天祥的詩文之所以萬古長存,也主要是因為他們有著赤誠的報國精神。相反,《紅樓夢》中的薛蟠可謂低俗不堪,也只能吟出“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之類的粗俗不堪的所謂的詩了。另外,清代乾隆皇帝,或者可謂人品尚可,但卻詩品極低,因此有人戲之曰“乾隆皇帝詩數(shù)萬,不及劉邦詩三行”。這些例子都可以支持“文如其人”的論斷。
然而,秦檜何許人也?此人狀元及第,應(yīng)是“天下文章屬第一”的人物。如若文品低下,何以能考取狀元??墒瞧淙似啡绾文??即便到了清代,有位狀元秦澗泉者,在瞻仰杭州西湖岳飛墓時,題寫了一幅對聯(lián):
人從宋后羞名檜,
我到墳前愧姓秦。
針對秦檜,“文如其人”豈不謬耶?
南唐著名詞人馮延巳又是一例。他在朝堂之中諂媚險詐,獨斷專行,拉幫結(jié)派,侵損時政,是一個地道的奸佞之徒。然而,馮延巳卻有著極高的文學(xué)造詣,以清詞麗句抒寫孤獨與惆悵、無奈與哀傷。馮詞一定程度地擺脫了“花間”詞風(fēng)的影響,深化了詞的抒情意蘊,拓展了詞的藝術(shù)境界,以至于影響了北宋詞人的創(chuàng)作,成為南唐詞壇三大詞人之一。
針對馮延巳,“文如其人”豈不謬耶?
其實,人品與文品分屬道德和美學(xué)兩個不同的范疇,二者之間并無必然的聯(lián)系。文學(xué)批評不是道德評判,因而“文如其人”的論斷是武斷的。后來又衍生出“詩如其人”、“字如其人”等等說法,可以說統(tǒng)統(tǒng)不足為訓(xùn)。
“大唐”之大
唐朝之所以稱為“大唐”,并不是因為其疆域之大、欲望之大,元朝比之于大唐領(lǐng)土更大,野心更大,卻很少有人稱之為“大元”。
唐朝之所以稱為“大唐”,主要是因為其闊大的胸襟和博大的氣度,是因為其浪漫的情懷和張揚的個性,是因為它占領(lǐng)了人類歷史發(fā)展的高地,進(jìn)而強烈地影響了包括西域三十六國在內(nèi)的四面八方的國度和民族。如今許多國家的唐人街依然彰顯著這種影響。
大唐用浪漫的基因和非凡的風(fēng)骨構(gòu)建其一個大氣的充滿了激情、活力、夸張和想象力的非凡的王朝。因此,以想象、夸張見稱的浪漫主義詩人李白自然飛黃騰達(dá),一舉成名;而以嚴(yán)謹(jǐn)、周全見稱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杜甫也就窮困潦倒,身后成名。
大唐皇宮的后花園里,不時會涌來成群的佳麗,人們會發(fā)現(xiàn),大氣的以肥胖為美的審美觀壓倒其他的觀念,豐乳肥臀昭示著一個王朝的雍容華貴。因此,大唐的國花只能是飽滿碩大的牡丹,而不可能是纖瘦巧麗的菊花。
大唐的皇后武則天,剿滅了多少李姓的皇子皇孫,一舉改唐為周,做了一番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大事,她是中國歷史上惟一的女皇。而這種隨心所欲的女人,在除了大唐之外的任何朝代是都不可能出現(xiàn)的。正是大唐宏大的氣魄造就了武則天。
大唐之大,還在于其博大的文化及其富于包容的宏大胸懷。大唐基本上推行了儒道釋3家共存共榮的文化政策,造就了絢麗多姿的文化景觀。道教對李白的影響,儒家對杜甫的影響,佛學(xué)對王維的影響,都可以作為文化多樣性對唐詩的影響的例證。雖然漢朝之強和唐朝之盛往往并稱為“漢唐氣象”,但是,漢武帝的“廢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未免就有些小家子氣了。從這一點上來說,漢不如唐。
整個大唐,從帝王到民眾,全社會沉浸在詩歌的美妙氛圍之中,詩歌的影響之大,超越其前后各個朝代。唐詩的繁榮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唐詩成為大唐文化甚至中國文化的代表也是不可避免的。
首先是帝王重詩。大唐的帝王大多愛詩,也大都能詩?!度圃姟返拈_篇之作就是唐太宗的《帝京篇十首》。盡管有“唐宗宋祖,稍遜風(fēng)騷”的評說,但,一代帝王能夠集武略文才于一身,既笑傲疆場,又馳騁文壇,畢竟顯示了頗具魅力的大家氣象。大概受其影響,母儀天下的長孫皇后也于詩行中學(xué)步,留下了“井上新桃偷面色,檐邊嫩柳學(xué)身輕”的美妙詩句。就連驕橫跋扈的武則天也不甘人后,寫出了令人刮目相看的《如意娘》和《臘日宣詔幸上苑》。前詩有“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二句,這是武則天當(dāng)年按照皇帝李治的旨意在感業(yè)寺為尼時所寫。那時的武媚娘還是一個懷揣柔情的緇衣女子,期待皇帝如期而來,接她回宮。從詩中能讀出她內(nèi)心的哀婉與纏綿。后一首詩有“花須連夜發(fā),莫待曉風(fēng)吹”二句,此時的她已是君臨天下的女皇,詩中頗有頤指氣使的王霸之氣,無異于皇帝詔書里威震四海的用語。
其次是科舉考詩。在大唐科舉考試中,詩歌是重要內(nèi)容。所謂“丹宵路在五言中”是一種形象的說法。所謂“丹宵路”就是通往仕途的路,一步登天的路;所謂“五言”,就是五言詩。若能在考試中寫好一首五言詩,就可能平步青云,由布衣升為官宦。這種“以詩取士”的人才選拔制度,極大地推動了士人和學(xué)童重視詩歌技巧的訓(xùn)練和詩歌形式的掌握。假以時日,許多文人能夠出口成章,也并不是很難的事情了。
再次是民眾愛詩。大唐民眾愛好詩歌竟然成為普遍風(fēng)氣。除了詩人和官宦之外,《全唐詩》收錄了學(xué)子、將士、商賈、農(nóng)夫、匠人、走卒、宮人、歌妓、和尚、道士、尼姑以及無名氏等社會各階層人士的大量作品。在大唐“傳奇”中,大多根據(jù)故事情節(jié)引用詩歌;在大唐“變文”中,則大量撰寫五言、七言詩歌作為唱詞演唱。王昌齡、高適、王之渙旗亭欣賞歌妓唱詩的故事,白居易的詩歌傳頌于“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的傳說,不脛而走。由此可以想見著名詩人的作品在社會上廣泛流傳以及廣大民眾熱愛詩歌的盛況。
帝王重詩,科舉考詩,再加上民眾愛詩,那么,大唐詩歌的繁榮也就成為不言而喻的事情了,或者說,唐詩沒有辦法不繁榮!而唐詩的繁榮,又直接間接地促進(jìn)了其他文學(xué)形式以及音樂、舞蹈、繪畫、書法、建筑等藝術(shù)形式的繁榮。
如果瀏覽一下官場,你會吃驚地發(fā)現(xiàn),唐詩在這里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普及。在《全唐詩》羅列的2300位詩人中,恐怕半數(shù)以上都是手握權(quán)柄、位居高堂的各級官宦。如果把當(dāng)時涉獵其他文學(xué)形式和藝術(shù)形式的官員也囊括進(jìn)來,大概80﹪的官員都堪稱文學(xué)家和藝術(shù)家。大唐的官員隊伍是中國歷史上陣容最強、文化素質(zhì)最高的令人稱羨的文化團(tuán)體。這些高才飽學(xué)、滿腹經(jīng)綸的“人尖子”,絕不是野史異聞中所嘲弄的酒囊飯袋、腐儒愚宦,這些才思敏捷、學(xué)養(yǎng)豐厚的“風(fēng)騷客”既顯示了大唐的文化底蘊,又豎起了大唐的文化標(biāo)高。造就大唐之大,一個關(guān)鍵因素就是大唐官員隊伍的高水平。
大唐之大,她的闊大、博大、宏大,令吾動容!
大唐,一個令人仰望的王朝!
“拯救戲劇”之異議
一位研究戲劇的專家曾經(jīng)眉飛色舞地告訴筆者,中國的戲劇多達(dá)362種。我也為此而自豪。須知,西方的舞臺上,只有話劇、歌劇和舞劇區(qū)區(qū)3種而已。中國之被稱為文明古國,豈止于四大發(fā)明,僅僅362這個數(shù)字就夠我們夸耀一陣子。
可是,不久我又遇到那位專家,他垂頭喪氣地說,現(xiàn)在怎么也不會有300種了,每年,甚至每個月,都會有某種戲劇滅絕。他那無比惋惜的神色也深深地打動了我。是啊,那么好的東西怎么就會相繼滅絕呢?
多少年來,“拯救戲劇”以至于“拯救曲藝”的口號不絕于耳。有人提出拯救戲劇“從娃娃抓起”,于是人們開始讓童稚未退的孩子學(xué)戲。人們也因為一出《十五貫》拯救了一個劇種(蒲?。浚┒鴳c幸,但后來沒有聽說哪一出戲拯救了另外的劇種??磥?,一些戲劇和曲藝的品種走向衰落以至于滅絕的大趨勢,似乎無人能夠扭轉(zhuǎn)。筆者認(rèn)為也無須扭轉(zhuǎn)。
就在人們痛心疾首和無可奈何的同時,20世紀(jì)80年代,一種被稱為“小品”的藝術(shù)形式橫空出世,異軍突起,直至今日勢頭不減,甚至壓倒了相聲等其他藝術(shù)形式,在大眾舞臺以至于全國“春晚”舞臺上大放異彩。誰說戲劇和曲藝的品種在一天天滅絕?新的品種不是出現(xiàn)了嗎?
小品可以歸于曲藝的“說類”,也可歸于話劇的“縮小版”。這不是曲藝和戲劇的一大幸事么?可以想見,半個世紀(jì)之后,那時的年輕人恐怕也會津津樂道于趙本山、趙麗蓉、黃宏、“大白梨”的,就像半個世紀(jì)之前人們津津樂道于“四大名旦”一樣。
也許這就是自然的規(guī)律:每天都會有人死去,每天也會有人誕生,我們大可不必為此而悲哀和慶幸。富有生命力的東西總會存活,失去生命力的東西必然滅絕(當(dāng)然,這并不包括小行星襲擊地球而造成恐龍的滅絕),大自然的生物是如此,人類的文化品種也是這樣。因此,對于“拯救戲劇”的口號和行動,筆者卻不以為然。
有些戲劇何勞你去拯救?它一向生龍活虎,風(fēng)生水起。知識階層的人們,往往能以哼上幾段“西皮”、“二黃”而沾沾自喜并自視甚高,田間鋤地的老農(nóng)從來不忘打開錄音機放幾段河南梆子,并跟著聲嘶力竭地學(xué)唱。他們認(rèn)為,除了自己的論文和莊稼之外,這個世界還有那么多美好的東西,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理解為什么有人會患上精神抑郁癥以至于跳樓!而另一些戲劇品種,即便你著意拯救,恐怕它也會壽終正寢的,失去了民眾的根基,它就成了無根之木,無源之水。
小品,這種新生的迅速流行的曲藝形式或曰戲劇形式的出現(xiàn),給人們帶來莫大的寬慰。誠然,關(guān)鍵不在于“新”和“流行”,新生的東西不一定都是好東西,比如新生的病毒;流行的東西也不一定是好東西,比如流行性感冒。而新生的流行的對于人類的物質(zhì)生活和精神生活有著某種貢獻(xiàn)的東西,卻一定是好東西,而這種東西如果又是富有生命力的,那更是特好的多少。反之,原本是好東西,現(xiàn)在卻是日薄西山,氣息奄奄的東西,你即便給它打上幾支強心針,它可能茍延殘喘于一時,恐怕也不過如此而已。
對于某些戲劇和曲藝品種,你是拯救不得的。不妨順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