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朗年
我們會忘記愛人的臉,卻不會忘記愛
有一些失去有機會尋找回來,比如朋友、手機和錢包;有一些失去卻永不可逆,比如歲月、青春、光潔的臉和沒有皺紋的靈魂。
記憶屬于后一類。
小時候,我有三件寶:聰明、嘴甜、記性好。直到很多年后,我驚嘆小表妹五歲就認得很多字,我叔公還在一旁淡淡地說:“你五歲認得的字是她的十倍?!蹦菚r姑姑單位每周政治學習,她和同事咬舌也背不得的內(nèi)容,我聽一遍就能順溜地復述出來。一位阿姨當場揮汗:這娃要能替我們?nèi)ラ_會就好了。
但是聰明嘴甜好記性的運勢仿佛在童年就被耗盡。到小學畢業(yè),人開始呆萌,嘴開始變笨,記性從閃亮變成了啞光,及至高中,政治歷史等主要靠背的科目已然紛紛不及格。與此反差強烈的是,那些需要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科目,立體幾何和作文什么的,倒是好得很。
高中時不顧課業(yè)緊張開始偷偷寫一些文字。上課也寫,不想被老師發(fā)現(xiàn),就寫在小紙片上,一學期下來積了一大疊,期末考完試,用橡皮筋一卷,裝在書包里準備帶回家整理。到家才發(fā)現(xiàn)書包里空空如也,瘋狂地跑回路上找了幾遍,仍是不見蹤跡。它不明不白地丟失了,我的少年記憶,那些教室里咬筆發(fā)呆的分秒,球場上空掠過的風,吵吵鬧鬧的友誼,對某個白襯衫男同學的好感……不知所終,不知道是在后來的時間里化成了一把灰燼還是被某雙陌生的手存留下來,反復翻看。
年少時候,總怕忘記,總想存下點什么,以備將來的日子查閱。然后人生行李越積越多,越來越攜帶不便。而人總要活過幾十年才會明白,記憶遲早會在時光中變成空心,直至灰飛煙滅。就算一直記得又怎樣呢,當初白紙黑字留下的記錄,主角早已遠走高飛,你還像一個留守的龍?zhí)自诮褂曛袘浤钤?jīng)的桃李春風,未免太凄涼無趣。
某次同學聚會,聽大家講當年舊事,驚訝于他們記得太多的同時,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忘記太多。美好的,不美好的,艱難的,愉悅的,聽來竟都像是新鮮故事。聽著同一件事被不同的敘述者翻譯成天差地別的版本,我發(fā)現(xiàn)了更讓人震驚的一件事:時光無情,自己的內(nèi)心未必就是萬年有情天——所以我是那么喜歡“活久見”這個詞。真理總在毒藥里。
少年時代那些丟失的文字,我終究沒有再寫出來。課業(yè)沉重的年代,情懷沒有奢侈的資格。
與我相比,這個世界上多的是執(zhí)著的人。今年春節(jié),一位姐姐電腦壞掉,長篇小說剛寫好的九千多字盡數(shù)消失。雖得專業(yè)人士奮勇?lián)渚?,電腦修復,九千多字卻再也找不回來。然后這位姐姐動用了最笨的辦法:整個春節(jié),她把自己關在家里寫寫寫,憑著記憶,硬是把九千多字補了回來。
這樣的頑強值得尊敬,但沒有人祈望這樣的場景是日常必需。悲哀的是,當年歲漸長,當某些來路不明的不可抗力試圖粗暴地扭曲我們的生活,當遺忘的洪峰開始摧枯拉朽,唯有頑強抵抗,拼死抵抗,方能讓活著的每一天保持正常。
就在春節(jié)后上班第一天,我忘帶了辦公室抽屜的鑰匙。怕第二天又忘,我急急忙忙發(fā)了條朋友圈:“好心人,記得在晚飯后提醒我?guī)ц€匙?!焙芸焓盏胶A苛粞?,未到下班就有無數(shù)人吆喝:帶鑰匙!帶鑰匙!帶鑰匙!有女友調(diào)侃:“注意點哈,初期癥狀……”我答:“重度了已經(jīng)是?!?/p>
女友自嘲:“大家愛麗絲?!?/p>
我不失時機地勵了個志:“依然愛麗絲?!?/p>
電影《依然愛麗絲》里,高智商的大學教授愛麗絲在 45歲的年紀就遭遇阿爾茨海默癥重拳襲擊,然而,愛麗絲依然是愛麗絲,就算疾病把她變成了另一個人,她仍會竭盡全力讓自己活在當下,不被擊垮。
影片最后,愛麗絲讓我們看到,在遺忘的深谷里,我們也許會忘記一個字怎么拼寫,忘記用來自殺的藥片究竟放在了哪個抽屜,忘記孩子的名字,忘記愛人的臉,卻不會忘記——愛。
很多事物都會消失,唯有愛,我想說:莫失莫忘,仙壽恒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