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上古漢語“娶妻”義動詞語義場成員的考察

蔣世鳳

(廣西師范學院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2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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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上古漢語“娶妻”義動詞語義場成員的考察

蔣世鳳

(廣西師范學院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299)

上古時期具有“娶妻”義動詞的語義場成員有“妻”“取”“娶”“逆”“聘”“室”等詞。從文獻材料來看，它們有的比較活躍，有的相對較弱。隨著時間的發(fā)展，有的退出“娶妻”義動詞的語義場，有的卻一直保留下來。“娶”處于優(yōu)勢地位，最后取代“取”在該語義場的地位；“娶妻”義之“妻”的發(fā)展先強后弱直至消亡；“逆”和“室”在上古時期就退出“娶妻”義的語義場；“聘”由單音節(jié)詞發(fā)展出具有“娶妻”義的雙音節(jié)詞“聘妻”“聘取”，后“聘取”被“聘娶”取代。

娶妻；語義場；取；娶

在上古漢語中，具有“娶妻”義的動詞主要有“妻”“取”“娶”“逆”“聘”“室”等詞。根據(jù)德國學者特雷爾的語義場理論，詞與詞在語義上是互相聯(lián)系的，“語言中的某一些詞可以在一個共同的概念的支配下組成一個語義場”[1](P88)，故我們認為動詞“妻”“取”“娶”“逆”“聘”“室”等詞都是“娶妻”這一共同的語義場成員。

一、“娶妻”義動詞在上古漢語書中的訓釋

妻做動詞時，音qi，四聲，有娶女子為配偶的意思?！墩撜Z·公冶長》：“子謂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紲之中，非其罪也。’”邢昺疏：“納女于人曰妻?！薄蹲髠鳌ず愎辍罚骸褒R侯又請妻之?！?/p>

取，《說文·又部》：“捕取也。”“取”的甲骨文字形是用右手去割下左耳的意思，古代記功以割取左耳作為憑據(jù)，如《周禮》：“大獸公之，小禽私之，獲者取左耳?！编嵭ⅲ骸暗们莴F者取左耳，當以記功?！焙笤~義擴大，由“割下左耳”的“獲取”義可以用來指其他事物的“取得、獲得”。如《詩·幽風·七月》：“取彼狐貍，為公子裘?！薄叭　庇挚勺魅〉门拥摹叭⑵蕖绷x，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需部》：“取，假借為娶?！蔽覀冋J為，“娶”為“取”的分化字，是“取”的后起字?！墩f文·女部》：“娶，取婦也。”段注：“取彼之女，為我之婦也。”也就是把別人的女兒取過來的意思，是從“取”的“取得、獲得”之義引申而來。在上古漢語中，“取”“娶”作為“娶妻”義時，經(jīng)常不分彼此，在《春秋左傳》《史記》中存在這樣的例子。如《春秋左傳·襄公二十七年》：“齊崔杼生成及強而寡。娶東郭姜，生明。”《史記·齊太公世家第二》：“崔杼生子成及彊，其母死，取東郭女，生明?！蓖粋€歷史事件，《左傳》用“娶”，而《史記》用“取”。又如《詩·幽風·伐柯》：“取妻如何？匪媒不得?！标懙旅麽屛模骸叭。嘧魅?。”

逆，《說文·辵部》：“迎也?！睆摹坝印绷x引申出“迎娶、迎親”之義。如《左傳·隱公八年》：“四月甲辰，鄭公子忽如陳逆婦媯?！薄蹲髠鳌でf公二十七年》：“莒慶來逆叔姬?！薄盾髯印じ粐谑罚骸澳信希驄D之分，婚姻娉內(nèi)，送逆無禮?！?/p>

聘，由“舊時稱訂婚，迎娶之禮”[2](P2982)引申出“迎娶”之義?！蹲髠鳌こ晒荒辍罚骸奥暡覆黄浮！倍蓬A注：“不聘，無媒禮?！薄蹲髠鳌こ晒辍罚骸皻w！吾聘女。”《左傳·僖公十九年》：“王為之聘于秦，無極與逆。”

室，也有“娶妻”之義?！秶Z·魯語下》：“公文伯之母欲室文伯?！表f昭注：“室，妻也?！薄捌蕖奔词恰叭ⅰ钡囊馑?。又如《左傳·哀公十一年》：“衛(wèi)人立遺，使室孔姞?！薄俄n非子·外儲說右上三十五·說五》：“丈夫二十而室，婦人十五而嫁?！?/p>

在上古時期，具有“娶妻”義的動詞多為單音節(jié)詞。

二、“娶妻”義動詞在上古漢語中的使用情況

在上古時期，具有“娶妻”義這一共同語義場的成員主要有“妻”“取”“娶”“逆”“聘”“室”，它們在上古的使用頻率不同。為了更好地觀察它們的使用情況，采用抽樣調(diào)查的方法，選取《春秋左傳》《荀子》《逸周書》《韓非子》《淮南子》《史記》《漢書》《論衡》等具有代表性的上古時期(先秦—兩漢)的作品自建語料庫，并對其用字的情況做出統(tǒng)計(見表1)。

表1 先秦至兩漢時期作品用字情況統(tǒng)計

從表1來看，可以得出以下結(jié)論：

一是在上古漢語“娶妻”義的語義場中，“取”和“娶”最為活躍，“妻”有逐步增多的趨勢，特別在兩漢時期；而“逆”“聘”“室”都有減少的趨勢，且“逆”與“室”在上古時期就開始退出“娶妻”義的語義場。

二是“娶”作為“取”的分化字，在上古時期就已經(jīng)分化成熟，在《春秋左傳》《史記》《漢書》等史料著作中此消彼長；而在其他著作中，“娶”有取代“取”作為“娶妻”義這一職能的趨勢。

三、上古“娶妻”義動詞語義場成員的演變探究

特雷爾指出，由語義聯(lián)系構(gòu)成的詞匯系統(tǒng)很不穩(wěn)定，處于不斷變化之中，一方面是舊詞的消亡，新詞的出現(xiàn)，而另一方面是指隨著時間的流逝，詞與詞之間的語義關系也在不斷調(diào)整或變化。在上古時期具有“娶妻”義的這些動詞在時間的流逝中也發(fā)生變化。

(一)“娶”與“取”更替過程

具有“娶妻”義的“取”和“娶”，在上古時期已經(jīng)分化成熟，“娶”開始分擔“取”的“娶妻”義，在中古時期，“娶”已經(jīng)處于優(yōu)勢地位。為了更加直觀化地觀察，選取中古時期具有代表性的作品進行考察，結(jié)果(見表2)。

表2 中古時期作品中“取”“聚”使用數(shù)量統(tǒng)計

篇名次數(shù)詞三國志抱樸子世說新語取501娶14342

從表2中可以觀察到，在數(shù)量上，“娶”的用例比“取”的多，即中古時期，“娶”分擔“取”的“娶妻”義的趨勢更為明顯。但“娶”完全分擔“取”的“娶妻”義則是到了近代時期(唐初至清末)，大概在清代。同樣，為了便于觀察，選取這一時期的幾部文獻作為考察(見表3)。

表3 近代時期作品使用“取”“聚”數(shù)量統(tǒng)計

從表3可以看出，“取”退出“娶妻”義動詞的語義場是到了近代時期，大概在清代，而“娶”一直活躍在“娶妻”義的語義場中，且越來越活躍，最后完全取代“取”作為“娶妻”義的這一詞職。

(二)“妻”與“室”的相反二義現(xiàn)象

“妻”在“嫁娶”類動詞語義場中有“嫁女兒”的意義，且標為妻1，則“娶妻”義標為妻2。在上古漢語中，“嫁女兒”義的妻1在《春秋左傳》中16例、《史記》35例、《漢書》24例、《論衡》8例。如《春秋左傳·隱公七年》：“鄭公子忽在王所，故陳侯請妻之。”《史記·秦本紀第五》：“使太子圉為質(zhì)于秦。秦妻子圉以宗女?！薄稘h書·楚元王傳》：“大將軍光欲以女妻之，德不敢取，畏盛滿也?！?與妻2相比，妻1占優(yōu)勢。從數(shù)量上來看，妻2在逐漸增加它的使用頻率，僅就《漢書》與《論衡》這兩本書的用例來看，在東漢時期，妻1與妻2已經(jīng)處于競爭的地位，這是詞本身的內(nèi)部矛盾的轉(zhuǎn)化。像這樣一個詞兼有相反二義的詞，伍鐵平先生指出，詞義在一定條件下會向其反面轉(zhuǎn)化*伍鐵平：《外國語》，《上海外國語學院學報》，1991年第3期、第4期。。

與“妻”類似的詞還有“室”，“室”同樣有“嫁女兒”與“娶妻”二義，標為室1和室2，室2在前文已經(jīng)說過，故此不再敘述。室1有嫁女兒的意義，如《左傳·宣公十四年》：“為人以為勞，復室其子?！倍蓬A注：“以有平國之功，復以女妻之?！边@里的“妻”是把女兒嫁給他的意思。在《春秋左傳》中，室1有1例，室2有5例。從上古文獻來看，“妻”要比“室”更為活躍，為了便于觀察，現(xiàn)將妻1、妻2、室1和室2在上古時期的用例情況制成表格(見表4)。

表4 上古時期作品中“妻”“室”使用情況統(tǒng)計

到了中古時期，在所選的《三國志》《抱樸子》《世說新語》等文獻中，“室”既沒有“嫁女兒”的意思，也沒有“娶妻”的意思，可見作為“娶妻”義的“室”在上古時期就已經(jīng)退出“娶妻”義動詞的語義場，從表2來看，大約在西漢或更早。而此時“妻”無論是作為“嫁女兒”還是“娶妻”義的用例，相對于上古來說，都減少了，但“嫁女兒”的“妻”依然處于優(yōu)勢地位，“娶妻”義的“妻”開始有退出語義場的趨勢。在中古時期，作品中“娶妻”義更多的是用“娶”(見表5)。

表5 中古時期作品使用“妻”“取”“聚”情況統(tǒng)計

篇名次數(shù)詞三國志抱樸子世說新語妻11204妻2400取501娶14342

由表5可知，“娶”的優(yōu)勢地位非常明顯，其他該語義場成員都相對減弱。

再對近代的《朱子語類》《水滸傳》《紅樓夢》進行檢索，“妻1”和“妻2”僅在《朱子語類》中出現(xiàn)，這說明“妻”“嫁女兒”或“娶妻”義在這一時期已經(jīng)消亡，最晚在明代。在《朱子語類》中，“嫁女兒”之“妻”出現(xiàn)六次，如《朱子語類·卷二十八·論語十》：“或先是見公冶長，遂將女妻他；后來見南容亦是個好人，又把兄之女妻之。”《朱子語類·卷一百二十六·釋氏》：“魯以女妻馬超，使為之?！薄吨熳诱Z類·卷一百三十三·本朝七》：“有喜其材者，以女妻之?！薄昂笠耘拗岁懱囊??！薄吨熳诱Z類·卷一百三十五·歷代二》：“然以宗室之女妻之，則大不可?！?/p>

“娶妻”義之“妻”出現(xiàn)四次，其中，有兩次引《論語》，如《朱子語類·卷二十八·論語十》“問”‘子謂公冶長’章》曰：“子謂‘可妻’，必有以取之矣?！薄肮遍L可妻，伊川以避嫌之事，賢者不為，況圣人乎？”兩次引用《孟子》，如《朱子語類·卷五十九·孟子九》：“親迎，則不得妻；不親迎，則得妻?！?/p>

(三)“逆”“娶妻”義的消亡

《說文·辵部》：“逆，迎也。關東曰逆，關西曰迎?！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逆迎雙聲，二者通用?！痹凇洞呵镒髠鳌分?，“迎”的用例只有1處，即僖公二十二年：“婦人送迎不出門，見兄弟不逾閾，戎事不邇女器?！睕]有“娶妻”之義，但與“取”連用的“迎取”在這一時期卻出現(xiàn)了，如《史記·外戚世家第十九》：“武帝乃自往迎取之?！薄稘h書·西域傳下》：“上美烏孫新立大功，又重絕故業(yè)，遣使者至烏孫，先迎取聘。昆彌及太子、左右大將、都尉皆遣使，凡三百余人，入漢迎取少主?！?/p>

“逆”在《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以及王力《古漢語字典》等諸多工具書的義項中均沒有提到“迎娶、迎親”這一意義，再看表1，“逆”作為“迎娶、迎親”這一意義在抽查的這些文獻中只有在《春秋左傳》有26例、《荀子》2例，在《史記》與《漢書》中，“逆”已經(jīng)沒有這個義項，由此可以推斷出，“逆”的“迎娶、迎親”義應該是一個語境義，且在上古時期就已經(jīng)退出“娶妻”義這一個語義場。

(四)“聘”發(fā)展出的“娶妻”義雙音詞

“聘”與“室”一樣，作“娶妻”義時例子在上古書中并不是很多，由表1可知，《春秋左傳》4例、《史記》1例、《漢書》7例。在《春秋左傳》和《史記》中都以單音節(jié)出現(xiàn)，如《春秋左傳·成公二年》：“歸！吾聘女。”《春秋左傳·成公二年》：“巫臣聘諸鄭，鄭伯許之?！薄洞呵镒髠鳌ふ压拍辍罚骸巴鯙橹赣谇?，無極與逆。”《史記·大宛列傳》：“烏孫以千匹馬聘漢女，漢遣宗室女江都翁主往妻烏孫?！倍凇稘h書》中既有單音節(jié)也有雙音節(jié)，雙音節(jié)主要是“聘妻”和“聘取”，如《漢書·元后傳》：“后東平王聘政君為姬，未入，王薨?！薄稘h書·王貢兩龔鮑傳》：“聘妻送女亡節(jié)，則貧人不及，故不舉子?！薄稘h書·元后傳》：“亦聘取故掖庭貴人以為妻，皆無人臣禮，大不敬不道?！钡搅酥泄艜r期(魏晉南北朝及隋朝時期)，就所選的《三國志》、《抱樸子》和《世說新語》等文獻進行觀察而言，具有“娶妻”義的“聘”僅出現(xiàn)在《三國志》中，有9例，比上古時期用例增多了，且這時“聘娶”一詞出現(xiàn)了，而“聘取”卻消失了，如《三國志·魏書·和常楊杜趙裴傳》：“俊嘉其才質(zhì)，即贖象著家，聘娶立屋，然后與別?！薄度龂尽の簳跬桴r卑東夷傳》：“然后遣媒人送馬牛羊以為聘娶之禮?！薄度龂尽菚垏莱剃R薛傳》：“為設媒官，始知聘娶?！薄捌溉ⅰ比〈捌溉　?，這與“娶”發(fā)展的優(yōu)勢地位是緊密聯(lián)系的。

四、結(jié)語

作“取”分化字的“娶”，在上古時期就已經(jīng)分化成熟，且“娶”一直處于“娶妻”義語義場的中心地位，最后取代“取”在該語義場的地位，最晚在清代；“妻”和“室”都兼有“嫁女兒”和“娶妻”相反的兩個義項，“室”的這兩個義項在上古時期就已經(jīng)消亡，大約在西漢；而“妻”的這兩個義項大概在明代消亡；且具有“娶妻”義之“妻”的發(fā)展在使用次數(shù)上先逐漸增多后逐漸減少直至消亡；“逆”是一個語境義，在上古時期就退出“娶妻”義動詞的語義場；“聘”在上古時期由單音節(jié)詞發(fā)展出具有“娶妻”義的“聘妻”“聘取”雙音節(jié)詞，后“聘取”在中古時期被“聘娶”取代，與“娶”在發(fā)展過程的強勢地位有緊密聯(lián)系。

[1]伍謙光.新編語義學概要[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

[2]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編.漢語大字典：第2版[K].成都：四川出版集團·四川辭書出版社，2010.

[責任編輯 薄 剛]

2016-09-21

蔣世鳳，廣西師范學院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漢語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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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292(2016)06-008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