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喬正芳

客車在距離村子三四里地的公路邊停下時，天已傍黑。望一眼西北那染了一圈黃暈的青黛色的大山，深呼一口氣，心頭漾起輕松的感覺。

面前是大片的田野，森森然長滿了莊稼，一條小路蜿蜒其中，伸進(jìn)村子。

剛走了幾步，一眼便看見了父親蹲在路邊抽著旱煙，旁邊支著他那輛掉了擋風(fēng)板的銹跡斑斑的電動車。

我喊：“大，你怎么在這里？”他牽牽嘴角，笑了，手扶著后背慢慢站起來?？粗赣H瘦削的臉頰，佝僂的腰身，經(jīng)過了一個長夏的勞作，他似乎更衰老了。

其實我今天并沒有定下幾點回來，只在電話里和母親說可能是下午?？粗厣掀绲囊欢褵燁^，不知父親已在這里蹲了多久。

我把行李放在車后座上，和他說：“大，你先走吧，我要步行走一走?！彼麤]有反應(yīng)，我又說了一遍。他才點點頭，騎上車子慢慢往前走了。

正是初秋，陽光適宜，雨水滋潤。各種莊稼營養(yǎng)充足，長勢喜人。玉米亭亭俊秀，長長的葉子如女人的衣袂般輕輕揮舞，一個個鼓鼓的玉米棒像懷中嬰兒的襁褓，低垂的大紅纓子恰似系在嬰兒頭上的紅繩垂下來，招搖著細(xì)細(xì)碎碎的晚風(fēng)。每到這個時節(jié)，娘就打電話要我回來，說我小時最愛吃的鮮玉米快熟了。晨光初綻的清晨，娘喜歡披一身露水到田里掰下幾個新鮮的玉米棒來，褪去層層綠衣，放在大鍋里煮。那一個個或雪白或金黃的嫩玉米，便成了我少年時難忘的記憶。吸吸鼻子，似乎已聞到了娘掀開鍋蓋時那香糯可口的熟玉米味。

路東邊是一片茶園，滿園茶樹蓊蓊郁郁，茂密的葉子泛著油油的光澤。這些年，靠著茶葉銷售，家鄉(xiāng)人富裕了，過上了從前連想也不敢想的好日子。茶葉成了當(dāng)?shù)厝说淖類?，成了家家必不可少的作物?/p>

目光逡巡著，哪一塊綠是父親種下的呢？

父親種的莊稼要比一般人家的長得好。鄰居曾艷羨地數(shù)次和我說過，你爹真會種莊稼，他種什么都有好收成。

當(dāng)我喜滋滋地把這話傳給娘時，娘卻不以為然，她說，他哪里是會種啊，只是閑不住就是了。

娘絮叨著，你爹啊，是越老越能干，一刻也不肯停。夏天當(dāng)晌午，人家都在家打個盹，他卻頂著大日頭把羊糞一車車都運到地里去;冬天，寒冬臘月的，人家大男人都聚在炕頭打撲克，他又忙活著把麥場周邊的稻糠收拾了，一車車運去給茶葉暖腳……

作物們也不虧待他。春天，別人家的茶樹還在微醺的春風(fēng)中瑟縮著打盹，他種的茶樹卻早已睜開嫩黃的眼睛，笑瞇瞇，舒枝展葉了。春茶是一年中最金貴的，別人愁著無茶可采時，父親的茶園卻已滿園春色了。

他種的蘿卜和地瓜個頭也比別人家的大，數(shù)量多。鄰居羨慕父親種的作物長得好，豈、能不知這里面的道理嗎？

莊稼也和人一樣，是有靈性的，你若善待他，他自會回報你。

小路凸凹不平，深一道淺一道的溝坎，這是外面來山里拉石頭大貨車的“杰作”。路面被壓壞了，石頭裸露出來，走在上面，磕磕絆絆很不舒服。

凝望著這條既熟悉又陌生的小路，一時心潮起伏、感慨萬千。

年少時，曾經(jīng)多少個夜晚，我獨自徘徊在這條小路上，久久地久久地思索著。

面對整年和泥土糾纏在一起的父母那疲乏不堪的樣子;面對著家鄉(xiāng)一年年毫無改變的貧窮和寒酸，我內(nèi)心涌起陣陣的焦慮和不安，農(nóng)人們早出晚歸，風(fēng)里來雨里去，一年忙到頭，能有幾天好日子過??！

我開始質(zhì)疑，我開始厭惡，書本上那些假惺惺的東西。

我要逃離這里，逃離這貧窮的土地，逃離這卑微的山村！

多少次，我站在山頂上，向著著遠(yuǎn)方城市的方向遙望，憧憬著那隱約的高樓、蒼茫的大海，心中升騰起強烈的渴望——走出去，我一定要走出去！

小路，記載了我多少愁悶的腳步和幽幽的嘆息。

可是，當(dāng)我真的走出去了，走了好久好久，離土地和家鄉(xiāng)越來越遠(yuǎn)了，驀然回首，我卻發(fā)現(xiàn)，我曾經(jīng)那么厭煩的那片土地啊，卻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牽動著遠(yuǎn)方游子的心……

春日枝頭招搖的杏花，破曉時窗前清脆的鳥鳴，林中閃爍著光澤的山果，還有小伙伴們上山下山的歡叫聲以及娘親招呼吃飯的呼喚聲，穿過小村，越過田野，飄蕩而來……

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的小村其實很美，她是單薄的也是豐厚的，她是貧窮的更是慷慨的，一年四季，傾其所有，無私地給予。

每當(dāng)在外面受了委屈或者累了，就想回家，回到那溫馨的小院里、暖暖的火炕前，娘總會為我端上一碗熱騰騰的雞蛋打鹵面，笑瞇瞇地看著我吃完。爹則安詳?shù)刈谝贿?，不言無語。而臨走時，他又悄悄拎出一袋不知什么時候準(zhǔn)備好的新鮮瓜果執(zhí)意把我送到村外的公路上。

家，是我避風(fēng)的港灣;家，是我醫(yī)傷的療養(yǎng)院;家，是我再次起飛的支點……她時刻為我敞開著大門，爹娘時刻在等著我歸來。

家里有瓜果飄香的田野，有歡快的鳥鳴，有溫馨的小院，更有這條記載著祖先印記連接著我血脈精神的土路……

多少年后，我終于明白：這條小路，終是我此生難以繞開的牽絆，終是我此生無法打開的情結(jié)，它早已隨著時光的演變嵌進(jìn)我生命的骨髓里。它是一根長長的絲線啊，無論我走出多遠(yuǎn)，線頭，一直攥在父母手心里，只要他們輕輕一拽，遠(yuǎn)方的孩子就能感受到父母牽掛的溫度。

小路在眼前暗了下來，面前現(xiàn)出一座鐵路橋。這是一座新修建的橋，支撐著縱橫東西的鐵路。

鐵路已經(jīng)修好，可橋下的路卻被完全破壞了。施工人員早已撤走，橋下只留下一汪渾濁的污水，阻擋著過路的行人。一貫老實憨厚的村民沒有吭聲，他們每天就這樣小心地踮起腳尖踩著幾塊石頭進(jìn)進(jìn)出出。他們早已習(xí)慣了，在遇到不公待遇的時候，總是忍著、忍著，極少有人會站出來說話，去維護(hù)自己合法的權(quán)益。他們默默的，默默的，像腳下的這片土地，像村后無言的大山。

我提著褲管踩著幾塊墊起的石頭小心地過河。橋比較寬，四周黑洞洞的，水泥柱上洇了水，斑斑駁駁似一只只變異的眼睛。一陣?yán)滹L(fēng)夾著濕氣從耳邊掠過，心里驟然一冷。

山村出產(chǎn)糧食出產(chǎn)野果也出產(chǎn)神話和傳說。小時候月光光的夏夜，一群小孩圍坐在打麥場聽村里見多識廣的李爺爺講故事。那一個個狐仙神女，狹義多情、愛憎分明，扶困濟危、見義勇為。一個個鮮活的形象，在童年的腦子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塊砂石“倏”地從頭頂落下來，打在了頭上。心里一緊，霎時汗毛陡立，驚恐襲擊了全身。

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蹲在橋洞外，手里的煙火一明一滅，似寒夜里趕路人眼前閃爍的燈光。

心里驀然一熱，我快步走過去，說：“大，咱回家吧?！?/p>

父親慢慢站起來，說：“你娘已經(jīng)在家包好餃子了?！?/p>

抬頭，家就在眼前了。溫暖的小院，黛色的房頂，一團青煙正悠悠地盤旋著、上升、擴散，在半空中暈成一片片美麗的云朵……

是的，我已聞到母親那久違的餃子香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