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慎行對《瀛奎律髓》中陸游詩歌的評點

王 新 芳

(河北大學 文學院 河北 保定　07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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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慎行對《瀛奎律髓》中陸游詩歌的評點

王 新 芳

(河北大學 文學院 河北 保定071002)

摘要：通過查慎行對《瀛奎律髓》中陸游詩歌的評點可以看出，他在章法、用典、字法、句法、對仗等方面對陸游詩歌多有稱賞，對陸游學古不化及藝術(shù)上的瑕疵亦多有批評，總體上體現(xiàn)出較為客觀的批評態(tài)度。在查慎行的詩學理論體系中，陸游的地位經(jīng)歷了一個由高到低的過程。查慎行對自己青年時期偶像的批評與顛覆，體現(xiàn)出其晚年詩學理論的轉(zhuǎn)變與成熟。

關(guān)鍵詞：查慎行；《瀛奎律髓》；陸游；詩歌評點

查慎行(1650—1728)，原名嗣璉，字夏重，后因故改名慎行，字悔馀，號他山、查田、初白老人，浙江海寧人。查慎行是繼王士禛、朱彝尊之后在康熙詩壇最負盛譽的詩人，其詩歌創(chuàng)作取得了較大成績，被公認為是清初宋詩派的領(lǐng)袖人物。查慎行早年詩學陸游，黃宗炎、王士禛《慎旃集序》頗以劍南詩風許之。黃宗炎曰：“尋其佳處，真有步武分司(白居易)，追蹤劍南(陸游)之堂奧者。”[1]1 755王士禛曰：“余謂以近體論，劍南奇創(chuàng)之才，夏重或遜其雄；夏重綿至之思，劍南亦未之過，當與古人爭勝毫厘?！盵1]1753將查慎行早年所作近體詩與陸游近體進行比對，知二人所論大致不差。如查慎行《夜觀燒山和中丞公韻》[1]53：

寒空月黑焰初熏，照夜俄生萬嶺云。

赤幟千人爭趙璧，火牛百道走燕軍。

危時莫以烽為戲，我意方憂玉亦焚。

不信劫灰吹不盡，草間狐兔尚成群。

全詩屬對自然工整，運意圓潤靈活，使事熨帖淺近，皆一如劍南。另如絕句《題杜集后二首》其二：“漂泊西南且未還，幾曾蒿目委時艱。三重茅底床床漏，突兀胸中屋萬間?！盵1]1320此詩將老杜《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壓縮凝練成“三重茅底床床漏，突兀胸中屋萬間”兩句，語言凝重有力，論列風發(fā)，風格亦逼近劍南。然而隨著閱歷的豐富，查慎行的師法對象逐漸發(fā)生了轉(zhuǎn)移，最終確定以杜甫和蘇軾作為最高的詩學典范。從《初白庵詩評》批點的篇幅及用力程度來看，在查慎行的詩學體系中，陸游的地位要遠次于蘇軾、王安石等人[2]，所以查慎行學習陸游只是其詩學歷程中的一個階段，他其實并未能對放翁一生瓣香而不廢。然而由于受到黃宗炎、王士禛評價的影響，以《四庫全書總目》為代表的諸種文獻中常以偏概全，認為查慎行詩歌以學蘇、學陸為主，均未能從其詩學途徑與理論淵源入手進行真正的把握與理解，因此這種認識亟需糾正。綜觀查慎行一生的詩歌創(chuàng)作，說其學蘇則可，說其學陸則著實有些欠妥。為了真正搞清楚查慎行對陸游的態(tài)度，可通過查慎行對《瀛奎律髓》中陸游詩歌的評點來一窺究竟。

一、稱賞陸游詩歌藝術(shù)技巧的高妙之處

陸游詩歌在藝術(shù)上有許多成功之處，查慎行對此非常欣賞，故常于評點中予以揭示，其內(nèi)容涉及到章法、用典、字法、句法、對仗等諸多方面。如評《致仕述懷》尾聯(lián)“沖雨歸來晚，山花滿笠紅”曰：“‘山花滿笠’從‘沖雨’得來，故非支湊。”[3]253這是著眼于詩意的連貫性得出的認識。又如《十二月初一日得梅一枝絕奇，戲作長句，今年于是四賦此花矣》頸聯(lián)“孤城小驛初飛雪，斷角殘鐘半掩門”，查慎行評曰：“五六妙不可言，惜前后不稱。明高青丘梅花詩翻出新奇，皆從此二語脫化?！盵3]1012陸游此詩頸聯(lián)是其名句，查慎行亦贊為“妙不可言”，但他仍指出此詩在藝術(shù)上“前后不稱”的問題，可見查慎行論詩并不過于強調(diào)警句，而是更加看重一首詩在藝術(shù)上的一致性與整體性。當然，查慎行也不否認警句對全篇的點化作用，如評《病足累日不出庵門，折花自娛》第六句“粗知春在賴鶯聲”曰：“一語動人，全篇生色?！盵3]282另外，對于陸游詩歌的用典，查慎行在評點中也頗為關(guān)注。如評陸游《守嚴述懷》頷聯(lián)“名酒過于求趙璧，異書渾似借荊州”曰：“用事必如此超脫，方稱作家?！盵3]202又如《小雪》后四句“跨蹇雖堪喜，呼舟似更奇。元知剡溪路，不減灞橋時。”查慎行評曰：“四句用兩事，化舊為新?！盵3]874再如《六日云重有雪意獨酌》尾聯(lián)曰：“偶得芳樽須痛飲，涼州那得直葡萄。”查慎行評曰：“尾用翻案語，雋?！盵3]741陸游此詩尾聯(lián)乃是暗用典故，《三國志·魏書·明帝紀》注引《三輔決錄》：“靈帝時，中常侍張讓專朝政……(孟)他又以蒲桃酒一斛遺讓，即拜涼州刺史?！盵4]92-93此外，陸游《比從人覓酒皆酸薄戲作此詩》“酒盡聊憑折簡求，不知人要博涼州”也是用此典故，然此詩“偶得芳樽須痛飲，涼州那得直葡萄”卻反用典故，倍出新意，故查慎行許之曰“雋”。以上這幾則評例反映出查慎行對用典的明晰態(tài)度，即反對生吞活剝地用事，要求用典在形式上切忌板滯，要盡量做到靈活多變，同時要求用典應有利于豐富詩意蘊含及順暢表達。另外，查慎行對陸游詩歌中的字法、句法之妙亦多有揭示。如《甲子立春前二日》頷聯(lián)“養(yǎng)熟犬雞隨坐起，性靈烏鵲報陰晴”，查慎行評曰：“‘性靈’二字用得活，不嫌其腐?！盵3]385評《后寓嘆》曰：“句句斗簨，字字合拍，可見胸中有書。”[3]1464《麥熟市米價減，鄰里病者亦皆愈，欣然有賦》頸聯(lián)“鄰翁瀕死復相見，村市小涼時獨游”，查慎行評曰：“五六瘦勁，非老境不能到。”[3]416評《五月初夏病體輕偶書》曰：“第四句(三日無詩自怪衰)崛強?！盵3]418評《枕上作》曰：“‘酒沖愁陣出奇兵’，較第三句(愁得酒巵如敵國)更響亮奇橫?！盵3]384《杜叔高秀才雨雪中相過，留一宿而別，口誦此詩以送之》頷聯(lián)“風吹欲倒孤城遠，雪落如簁野寺寒”，查慎行評曰：“三四寒氣逼人，卻成奇警?！盵3]1100《戲詠閑適》頷聯(lián)“簞瓢味美如烹鼎，鄰曲人淳似結(jié)繩”，查慎行評曰：“三四對句，出人意表。”[3]807放翁七律的對仗多有“滑熟”之弊，這是因為他在晚年創(chuàng)作數(shù)量過多，創(chuàng)作態(tài)度隨意，往往脫口而出，在藝術(shù)上便難免失于講究，這是藝術(shù)創(chuàng)新能力下滑的表現(xiàn)，查慎行對此頗為不滿。然而“簞瓢”一聯(lián)卻能破除熟滑之弊，對得出人意表，令人耳目一新，頗能收新警之效。而查慎行反對調(diào)熟、力求創(chuàng)新的藝術(shù)追求，從中窺見一斑。

二、反對陸游生吞活剝唐人詩句

反對模擬和抄襲是查慎行的一貫思想，在對《瀛奎律髓》的評點中亦可見到他對放翁學古而不化的批評。如陸游《游山》其一頷聯(lián)云：“蟬聲入古寺，馬影渡荒陂”，查慎行評曰：“‘蟬聲集古寺，鳥影渡寒塘’，少陵句也。放翁熟于杜律，不覺屢犯?！盵3]1381評《十二月八日步至西村》曰：“第五句(多病所須惟藥物)老杜成語?！盵3]497又評陸游《入城至郡圃及諸家園亭游人甚盛》曰：“劍南詩非不佳，只是蹊徑太熟，章法句法未免雷同，不耐多看?！盵3]230查慎行反對簡單模擬的原因是他更注重詩歌的超越與創(chuàng)新，由于陸游詩中有章法句法雷同之處過多之病，查慎行頗為不滿。如陸游《春日小園雜賦》頷聯(lián)“風生鴨綠文如織，露染猩紅色未干”，查慎行評曰：“‘鴨綠’、‘猩紅’與《春行》一首相同，但不點出湖水及海棠，全用替身字，不如前首老氣。”又曰：“‘鴨綠’、‘猩紅’再見，便少味?！盵3]383除了此詩頷聯(lián)以‘鴨綠’與‘猩紅’為對之外，陸游在《春行》詩中又使用了同樣的遣詞：“猩紅帶露海棠濕，鴨綠平堤湖水明”，查慎行認為，無論是對別人詩歌的抄襲模擬還是對自己作品的簡單重復都是詩病，不足為法，而如能從對前人的學習中自辟蹊徑，為我所用，這才是學詩之上乘境界。如《題庵壁》頷聯(lián)“身并猿鶴為三口，家托煙波作四鄰”，查慎行評曰：“梅妻鶴子，何妨算口；泛宅浮家，故可作鄰。若移他用便非。與香山詩句法不殊，而煉句用意自別?！盵3]1006《醉中作》前四句云：“宦游三十載，舉步亦看人。愛酒官長罵，近花丞相嗔?！辈樯餍性u曰：“三四俱用杜，亦緊頂‘舉步看人’意。”[3]734按，杜甫《戲簡鄭廣文虔兼呈蘇司業(yè)》：“醉則騎馬歸，頗遭官長罵。才名三十年，坐客寒無氈。”[5]249又《麗人行》曰：“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瞋?！盵5]156二詩即為陸游此詩頷聯(lián)所本。然而查慎行認為陸游此聯(lián)雖系化自于杜詩，但在此篇中與首聯(lián)綰和得頗為緊密，故亦不可廢?？傊?，以上這些評語都透露出查慎行的詩學宗旨，既要學古又要不拘泥于古，應力爭在古人的基礎(chǔ)上繼續(xù)開拓創(chuàng)新，而不是一味地滿足于亦步亦趨而導致優(yōu)孟衣冠。

三、對陸游詩歌的某些瑕疵進行指摘

值得注意的是，在查慎行對陸游詩歌的評點中，還有對其詩歌某些瑕疵的指摘，表現(xiàn)了查慎行的反思精神和客觀態(tài)度。如陸游《暖甚去綿衣》頷聯(lián)“桑麻過雨日夜長，桃李因風高下殘”，查慎行評曰：“第三句中有元氣，難乎為對?！盵3]385這實際上是隱晦地批評此聯(lián)在對仗藝術(shù)上有不相稱的毛病。同樣的，《射的山觀梅》頷聯(lián)“照溪盡洗驕春意，倚竹真成絕代人”，查慎行評曰：“第四名句，難對?！盵3]810言外之意是說，這一聯(lián)對仗的出句與對句在藝術(shù)上難以匹配，故難愜人意。又評《巢山》其二曰：“三四(穿林雙不借，取水一軍持)放翁偶拈此六字作對，近日詩人好用此替身字眼，固是下乘。能知詩料非此之謂，則詩道進矣?！盵3]1383錢仲聯(lián)《劍南詩稿校注》引揚雄《方言》：“絲作之者謂之履，麻作之者謂之不借?！盵6]2158可見“不借”即麻鞋之代稱。又引玄應《一切經(jīng)音義》：“軍持，正言捃稚迦，此譯云瓶也?！盵6]2158可見“軍持”即云瓶之代稱。詩中用代稱，雖然會為對仗帶來一些方便，但畢竟會造成詩意的晦澀難懂，因此査慎行指出，這只是一種下乘的技法，并不值得仿效。即使是對陸游的名篇，查慎行亦有指摘，如《臨安春雨初霽》的頷聯(lián)“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向來為人稱道，而查慎行評曰：“五六(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湊泊，與前后不稱。”[3]283可見查慎行的評點并不只是著眼于名聯(lián)警句，而是能充分考慮到一首詩整體的藝術(shù)性。

總之，由于陸游曾作為查慎行青年時期較早的師法對象，所以對查慎行來說陸游是一位具有特殊意義的詩人，仍是他在宋人中重要的取法對象之一。但通過查慎行對《瀛奎律髓》中所收放翁詩的評點，可以看到他對陸游既不虛美，亦不隱惡，而是能夠?qū)Ψ盼淘娭械拿钐幣c瑕疵作出較為客觀的評價。在查慎行青年時期，陸游對他來說應該算是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峰了。而當經(jīng)歷了一生風雨之后，獨坐于初白庵中評詩的查慎行已經(jīng)能夠俯視云煙繚繞的詩國群巒。陸游，那個曾經(jīng)的兀然屹立的偶像，這時已經(jīng)融入詩歌的群峰之中，已經(jīng)化作其唐宋互參體系中的一個有機環(huán)節(jié)，而查慎行在他的詩評中正在全方位地描繪著其心中更高的詩學理想。因此對青年時期偶像的批評與解構(gòu)，正可以看做詩人對自己的顛覆與超越，也體現(xiàn)出查慎行晚年詩學理論的日益成熟。

參考文獻：

[1]查慎行.敬業(yè)堂詩集·附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張載華.初白庵詩評十二種·卷下[M]．上海：民國間六藝書局石印本.

[3]李慶甲.瀛奎律髓匯評·卷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4]陳壽.三國志·卷三[M]．裴松之注. 北京：中華書局，1971.

[5]仇兆鰲．杜詩詳注·卷一[M]．北京：中華書局，1979．

[6]錢仲聯(lián).劍南詩稿校注·卷三十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Zha Shenxing’s Criticism on Lu You’s Poems inYingkuilvsui

Wang Xinfang

(College of Literature, Hebei University, Baoding, 071002, China)

Abstract:In his book Yingkuilvsui, Zha Shenxing appreciated the merits of Lu You’s Poems such as art of composition, usage of allusions, diction, syntax and parallel structures. And he also made some negative criticism as for his personality and creation as well, which embodies his objective attitude. In Zha Shenxing’s poetry theoretical system, Lu You’s position has undergone a process from high to low. Zha Shenxing’s criticism and deconstruction of his idol shows the change and maturity of his late poetic theory.

Key words:Zha Shenxing; Yingkuilvsui; Lu You; poetry criticism

文章編號：2095-0365(2016)02-0067-03

收稿日期：2016-03-25

作者簡介：王新芳(1973-)，女，副教授,文學博士。研究方向：中國文學批評史方向。

基金項目：河北省教育廳人文指導項目“查慎行‘唐宋互參’詩歌理論研究”(SZ151277)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DOI:10.13319/j.cnki.sjztddxxbskb.2016.02.12

本文信息:王新芳.查慎行對《瀛奎律髓》中陸游詩歌的評點 [J].石家莊鐵道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10(2)：67-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