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聊齋》為例看明清小說的諷刺藝術(shù)

陳 荻 霍元瀚

以《聊齋》為例看明清小說的諷刺藝術(shù)

陳 荻 霍元瀚

《聊齋志異》是明清小說的代表之作，書中經(jīng)常運用特別的諷刺手法來達到作者表現(xiàn)社會人生的效果。本文將從極端對比下的諷刺教育、夸大手法下的可笑可鄙和寓言中深蘊的諷刺感三個方面來論述《聊齋志異》中諷刺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

聊齋志異 諷刺 對比 夸張 寓言

《聊齋志異》簡稱《聊齋》，是中國清代著名小說家蒲松齡創(chuàng)作的文言短篇小說集，是蒲松齡一生見聞的結(jié)晶。他出身于地主家庭，71歲才考得貢生，生活在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空前尖銳的明末清初?！吧街屝焓е荆渎溆羧?，俯仰時事，悲憤感慨，又有以激發(fā)其志氣。”①

《聊齋志異》一書所形成的格調(diào)與內(nèi)容基礎，來自兩方面原因。

其一，社會方面。三十多年的教書先生與南方一年的幕僚生涯都為他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重要的基礎。在鄉(xiāng)下做教書匠的三十年里，他在東家畢際有的石隱園里修身養(yǎng)性，又有較為充裕的時間和機會去搜集民間傳說。幕僚生涯讓他接觸到社會上各個階層的社會人物，人物的萬千姿態(tài)為他提供了良好的素材。

其二，個人因素。多次應考使他對科考制度有了深刻理解，他把自己的滿腹抑郁之情揉入到自己的寫作中，屢試不中客觀上使蒲松齡有更多時間去民間搜集奇異故事，為蒲松齡寫出獨具特色的“傳奇”②小說奠定了基礎。

《聊齋志異》反映了封建末期現(xiàn)實生活，提出許多重要的社會問題。有些揭露封建統(tǒng)治的黑暗面，具有極豐富且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而用以表現(xiàn)思想內(nèi)涵的諷刺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更是多樣。

一.極端對比下的諷刺教育

小說中經(jīng)常把兩類極為相反的人格、情感或行為糅雜在一起，只進行極為簡潔明了的闡述與對比，卻將一個人的善惡兩面完全展露。

第六卷《考弊司》中講述了故事主角聞人生與考弊司鬼王各自的人格與行為矛盾，并將其并列對比所闡述的一個荒誕的故事。原文中說：“聞人生，河南人。抱病經(jīng)日，見一秀才入，伏謁床下，謙抑盡禮……生不歸，潛入以觀其變……秀才大嗥欲嗄。生少年負義，憤不自持，大呼曰：慘慘如此，成何世界！……王召訊已，立命諸鬼綰紲提錘而去?！边@段話開頭表明聞人生極為謙虛有禮，即使抱病在床，見到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也要下床拜見。中段的“狀告鬼王”表明聞人生雖膽小，但遇不平之事卻能不懼權(quán)威、仗義直言。在鋪墊了這些優(yōu)點后，后段又說：“挽送過市，見一戶，垂朱簾，簾內(nèi)一女子，露半面，容妝絕美。生問：‘誰家？’秀才曰：‘此曲巷也?！悴湃ミh，急趨入簾內(nèi)……酒闌，入帷，歡愛殊濃……嫗入曰：‘薪水告竭，要耗郎君金貲，奈何！’生頓念腰橐空虛，惶愧無聲?！币粋€正人君子竟會因私會妓女沒有錢而抵押掉自己的衣裳，這在前文對比之下是何等的諷刺，如此相左的行為做法又是何等的戲謔。此為其一。

其二是對于考弊司鬼王的描寫。從原文可知鬼王乃是聞人生前世的孫子輩，所以鬼王對聞人生恭敬有加，看見他，竟忙從臺階上走下來，恭敬行禮，將聞人生請進大堂，問候他的日常起居。而當聞人生提出“不合理”要求時，斷然拒絕推為“舊例”，似乎是一位“好官模范”。但后來聞人生狀告閻王才知，鬼王供職于陰間考弊司，對選拔人才毫不理會，只知巧立名目搜刮錢財，明明是監(jiān)考機關，卻濫施酷刑。因此閻王大怒：“憐爾夙世攻苦，暫委此任，候生貴家；今乃敢爾！其去若善筋，增若惡骨，罰今生生世世不得發(fā)跡也！”考官是虛肚鬼王，下屬是妖獸山精，對于秀才的身遭厄運，作者明顯是以現(xiàn)實的監(jiān)考機關為藍本構(gòu)造陰曹地府，又以幻想的陰曹地府映射，象征監(jiān)考機關的黑暗與丑惡。所有的一切描寫既映射考弊司的冷酷又都為突出一個“弊”字。題目曰“考弊司”，尤具諷刺意味。③

不難發(fā)現(xiàn)，蒲松齡筆下的《聊齋》不似以往單純使人唏噓驚詫的“志異傳奇”小說，而是更多地在諷刺中表現(xiàn)一些教育意義。聞人生仗義直言救下了秀才，卻因色欲迷心導致抵押外服流落在外；因?qū)π悴庞卸?，秀才知恩圖報回頭尋他，才把他帶回人間。鬼王前生一生苦讀攢下善緣，成為考弊司官員，卻因貪圖小利被剔去身上“善筋”，添上“惡骨”，被罰生生世世永不得做官。這些都在諷刺中體現(xiàn)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因果循環(huán)的教育意義。

二.夸大手法下的可笑可鄙

現(xiàn)當代小說中習慣以一些極為夸張的手法來表現(xiàn)，將要表達的重點或引人驚詫處夸大來加以渲染。早在《聊齋》中，這種手法便已登峰造極。

第八卷《司文郎》中，盲目僧人因聞到臭不可聞的文章對著墻壁大嘔大吐且放屁如雷，帶著這樣夸張詼諧的手法，借盲目僧人之口嘆道：“仆雖盲于目，而不盲于鼻；簾中人并鼻盲矣”，批評了“簾中人”不僅僅“盲于目”，而且“并鼻盲矣”。還在后文進一步解釋說：“我所論者文耳，不謀與君論命”，說明了文章與命運根本就是兩回事，能考上功名的不一定是好文章，而文章好的不一定就能考上，亦從側(cè)面說明了余杭生行為的可笑可鄙。

第十卷《賈奉雉》中，繼承了這樣的觀點，但其說法更加激進：“集其阘冗泛濫，不可告人之句，連綴成文，俟其來而示之?！倍缮鷦t對賈奉雉說：“得之矣”，這就好似告訴人們，真正的好文章是不可能考上科舉的。凌厲而夸大的描寫更突出了作者對當時科場污穢之風的唾棄與嘲諷。作者在《賈奉雉》中設置了兩類人物：平常人賈奉雉與非凡人郎生。在整篇文章中，郎生出現(xiàn)的目的就是為了讓賈奉雉、讓讀者明白科舉考試本身就是個荒唐事。對于科舉考試考中的文章的鄙陋，作者不斷以夸張的手法來表現(xiàn)。例如：郎生開始教導賈奉雉看的文章，賈奉雉只能“強讀”，觀后連續(xù)仿照寫了兩次都未能成功，到最后只能“集其阘冗泛濫，不可告人之句，連綴成文”，卻沒有想到自己唾棄的文章居然符合郎生的要求。而賈奉雉通過郎生幫助考上經(jīng)魁后再次讀到自己的文章，“一讀一汗，讀竟，重衣盡濕”，自認為“此文一出，何以見天下士矣”，著實是嘲諷之極。

類似于此類表現(xiàn)手法的還有《周克昌》中作者以“天上掉餡餅”的方式講述了一個“庸福人”被惡人拐賣至富商家，卻有鬼怪頂替他考中舉人的故事。蒲松齡本人在文章最后說：“古言庸福人，必鼻口眉目間具有少庸，而后福隨之；其精光陸離者，鬼所棄也。庸之所在，桂籍可以不入闈而通，佳麗可以不親迎而致；而況少有憑借，益之以鉆窺者乎！”看似客觀論述了觀點，實則是借此嘲諷那些不勞而獲者，以此來暗喻科舉中的舞弊現(xiàn)象。

蒲松齡大部分帶有諷刺寓意的文章中都帶有輕喜劇的特點。然而，盡管他用了那么多浪漫夸張的筆法，只要想到落榜的噩耗對蒲松齡的周期性沉重打擊，想到蒲松齡一生的痛楚，就不能不透過這些充滿笑聲的文字來體會作者痛苦的靈魂。

三.寓言中深蘊的諷刺感

用比喻性的故事來寄托意味深長的道理、給讀者啟示的手法在文學中并不少見，這種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興起的文學體裁被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在《聊齋志異》中。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以或詼諧幽默，或發(fā)人深省，亦或使人不寒而栗的寓言來諷刺人事。

在第三卷《五羖大夫》中暢體元做夢中被人稱作“五羖大夫”④，他認為這是自己仕途顯達的好兆頭，而當流寇將他逮住關押時，恰巧找到五張羊皮裹住身體不至于凍死，他本人也認為是神靈在戲弄他。作者這樣描述是想通過暢體元夢的內(nèi)容、夢驗經(jīng)過和結(jié)果來諷刺暢體元熱衷功名、希求顯達的思想行為，表達出做官要勤勉踏實肯干，有真才實學而不是只是做夢空想，圖求功名的內(nèi)涵。

同樣在《嶗山道士》中，作者對于異想天開的人那樣露骨的恥笑更體現(xiàn)了濃重的諷刺意味。一個姓王的書生，身為一個“官二代”從小羨慕仙術(shù)而去尋仙坊道，當開始學習法術(shù)后又受不了修行的苦累，放棄修仙向師傅辭行時求師傅教他了穿墻的法術(shù)，臨行前師傅曾囑托施法不可存歪念，而他因回家濫用法術(shù)使自己“道心不穩(wěn)”法術(shù)失靈，遭到妻子的譏笑，卻反來氣罵老道士沒安好心。蒲松齡在文章結(jié)尾自己說道：“聞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為王生者，正復不少……初試未嘗不小效，遂謂天下之大，舉可以如是行矣，勢不至觸硬壁而顛蹶不止也”，既諷刺了那些投機取巧、不做實事的人，又提出心浮氣躁、急于求成的人無法成事，只會惹人譏笑。

更有甚者如《司札吏》中某游擊官“最諱某小字”，如有人犯了忌諱便要發(fā)怒，某司札吏在稟報公事時，誤犯了忌諱，游擊官大發(fā)雷霆，飛過石硯來，將他砸死。三日后醉酒，竟有鬼卒遞上全是犯忌字眼的名帖來揶揄嘲諷他，“可笑甚已！”而當我們笑著看這篇寓言時，是否也感受到蒲松齡的嘲諷與鄙夷呢？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猜想，《聊齋志異》既是對那殘破的制度、黑白顛倒的科舉的諷刺，更是蒲松齡深陷其中而無力改變的自諷?？赡墚斔麩o法排遣自己的痛苦迷茫，只能鑄就這樣的一把“劍”，希望后人能夠斬斷這“諷刺的微笑”。

[1]蒲松齡（清）著，《聊齋志異》文言文版，江西美術(shù)出版社2012年版。

[2]張元（清）著，《柳泉蒲先生墓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3]梁紹壬（清）著，《兩般秋雨庵隨筆》，新疆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4]楊海波,《論〈聊齋志異〉中的諷刺小說》,隴東學院學報，2005年第2期。

注釋

①張元（清）著，《柳泉蒲先生墓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②梁紹壬（清）著，《兩般秋雨庵隨筆》：“傳奇者，裴铏著小說，多奇異而可傳示，故號‘傳奇’?！毙陆嗣癯霭嫔?995年版。

③楊海波《論《聊齋志異》中的諷刺小說》隴東學院學報2005年第2期。

④出自春秋戰(zhàn)國時期百里奚的號。

（作者介紹：陳荻，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2013級漢語言文學（試驗班）學生；霍元瀚，華中師范大學美術(shù)學院2014級美術(shù)學類油畫系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