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州儺事“喊斷”研究

檀新建

(貴池區(qū)文聯(lián)戲劇家協(xié)會,安徽池州247000)

池州儺事“喊斷”研究

檀新建

(貴池區(qū)文聯(lián)戲劇家協(xié)會,安徽池州247000)

在安徽池州儺事活動中，有一種既非“唱”又非“白”的表達形式，十分古老、獨特，當?shù)胤Q為“喊斷（段）”、“嗷斷云”。一般出現(xiàn)在儺儀和儺舞開始或進程中，由儺戲會會首（年首）擔任“喊斷”人，一呼眾應(yīng)。在儺儀中，“喊斷”大多配合五色傘的動作引領(lǐng)禮神；在儺舞（或儺戲中的儀式）中，“喊斷”則貫穿始終，起到相輔相成，不可或缺的作用。

貴池儺；喊斷；淵源；功能；藝術(shù)

1　“喊斷”釋義及探源

何謂“喊斷”？喊斷，也稱“喊段”、“嗷斷云”（“嗷”，貴池方言，即“喊”的意思，高聲朗讀也可以叫“嗷”。）、“喧號”、“頌吉祥詞”等。即，在儺事活動中，執(zhí)事人高聲朗讀或呼喊吉祥贊辭和致語口號。這是一種罕見的，十分古老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

明嘉靖《池州府志》“時序·逐疫”條載：“凡鄉(xiāng)落自十三至十六夜同社者輪迎社神于家，或踹竹馬，或肖獅象（像），或滾球燈、裝神像、扮雜戲，震以鑼鼓，和以喧號，群飲畢，返社神于廟，蓋周禮逐疫遺意”[1]。其中所說的“和以喧號”即指一領(lǐng)眾和的“喊斷”。從古至今，貴池各儺村儺事活動中，一直較完整地保存著這一獨特的形式。

這種形式在現(xiàn)存的其他各類表演藝術(shù)中絕無僅有，除了安徽省池州市貴池區(qū)的儺鄉(xiāng)，在中國其他省份現(xiàn)存的儺事活動中，也很鮮見。目前，只在貴州的“撮泰吉”，云南的“關(guān)索戲”，廣西的“師公戲”，山西、河北的“隊戲”中，偶見有類似的表現(xiàn)形式。

如河北武安東通樂村的隊戲《開度柳翠》，三人在場上只有肢體語言而無歌無白，簡單的七言四句詩，由站立一側(cè)的竹竿子誦念，謂之“開呵”。

竹竿子念道：“回回吃酒回回醉，回回抱著旗桿睡。若問對戲名和姓，月明和尚度柳翠”[2]。

固義隊戲首先有一個具有“方相氏”功能的人物——長竹，他負責請神、致禮、介紹段儀程、送神的職能。在固義的《捉黃鬼》中，有掌竹（長竹）開說：“善惡到頭終有報，為人何不敬爹娘？若知此戲名和姓，十殿閻君大抽腸”[3]。如此說辭與長竹在請神時念致詞，皆似“喊斷”。

古代祭禮不但歌與舞分離，誦詩、樂手以及被祭祀的對象，也無不有專人專司其職。“?！保枪糯谜Z言（詩）溝通神、人的祭祀官員，“?！睂ｉT負責頌辭與嘏辭的念誦?！抖Y記·禮運》：“修其祝嘏，以降上神?！编嵭ⅲ骸白＃橹魅损嬌褶o也；嘏，為尸致福于主人之辭也?！泵鳌た律羞w《周禮全經(jīng)釋原》卷六：“祝者，陳其詞于鬼神，又致鬼神之辭于主人之稱也?！表炥o，即頌揚祝福之詞。

有專家考據(jù)，“喊斷”源于祭祀儀式的頌贊之辭。后來也用于封建王朝對帝王的禮贊?！对娊?jīng)》的“大雅”里就有很多禮神的贊辭。這種贊辭，隨著時代的變遷，從四言到五言、六言、七言和長短句。唐、五代時遺存在敦煌石窟里的藏卷中也有大量保存。

宋代的“隊舞”是“隊戲”的前身。“隊舞”除了詩歌、音樂、舞蹈的藝術(shù)綜合外，又增加了賦格體文學特點的朗誦，逐漸形成了一套較完整的隊舞體制與獨特的演出程式?！瓣犖琛敝杏小爸窀汀?，謂參軍色，即隊舞中的指揮者。因其手執(zhí)經(jīng)過裝飾的“竹竿”（疑為后來的“五色傘”），故又稱“竹竿子”，由他負責念“致語”，指揮舞隊上下場。

宋代，儀式上的贊辭稱作“致語”、“口號”。當時的很多文人都寫過贊頌皇帝的“口號”，就連文學家蘇東坡也不例外?！端问贰分尽罚骸皹饭ぶ罗o，繼以詩一章，謂之‘口號’，皆述德美及中外蹈詠之情?！盵1]

據(jù)史載，祭祀蕭統(tǒng)（昭明太子）以南宋最為隆重，而祭祀總是伴以歌舞的，于是，南宋盛行的伎藝如“舞二郎神”、“七圣刀”也就成了池州西廟“昭明會”的隊舞并保存在池州儺事中。至今仍可看到，貴池各家族在祭社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有“喊斷”，類似如宋人所說的“致語”、“口號”。

如在祠堂舉行請神儀式時，所念的“請神詞”的格式為：

“伏以，神通浩浩，圣德昭昭，每有禱祈，必蒙感應(yīng)……”①（殷村姚《請陽神詞》）

這種格式，與宋人周密《武林舊事.圣節(jié)》記載為皇帝慶壽儀典上的朗誦的基本一致。如：

“伏以，華樞紀節(jié)，瑤墀先五日之春；玉歷發(fā)祥，圣世啟千齡之運……”

池州儺事“請神”后立即去社壇“起圣”，在社樹下舞動神傘，執(zhí)事人高呼“社壇傘斷”，也就是對社神的詩贊。如，姚村的“社壇斷”為：

時際靈辰萬象新，恭迎圣駕社壇前。

香煙繞結(jié)平安字，合族沾恩戴帝天。

燈燭輝煌一路新，時驅(qū)魍魎慶豐亨。

神光高照咸欽仰，古禮年年到處尊。

鼓樂喧嘩接嚎啕，執(zhí)戈揚盾福自朝。

且喜眾神齊發(fā)駕，萬民禮拜樂今朝。①

而上引書《武林舊事·圣節(jié)》在致語后，也立即向皇帝敬致口號：

上圣天主自有真，千齡寶運紀休辰。

貫樞瑞彩昭旋象，滿室紅光裊翠麟。

……[4]

在封建社會，皇帝自命為天子，臣民皆視皇帝為神圣，所以皇宮里的禮儀也用禮神的祝辭。

由于早期的戲劇被視為降神，出于儀式的需要，必須在神降時念致語、口號。這種對神的禮贊，后來演變?yōu)閼騽￠_臺的一種吉祥詞。宋代的戲曲一直保持著這種形式，這也可以從一個側(cè)面證明池州儺的古老性。

另外，就是誦贊部分了。在池州儺戲的一些抄本中，出現(xiàn)了“斷”、“感”等令人費解的字、詞，如，將誦讀吉祥詞叫“嗷斷云”。“嗷”在貴池山區(qū)方言中即“喊”的意思，高聲朗讀也可以叫“嗷”。那么“斷云”該作何解釋？又如，抄本有“十六日送神詩斷”、“社壇斷”，都是祭祀或演出時的祝禱詩。又如儺戲《陳州放糧》，不分“出”而分“斷”，另，其中的“感”字也很特殊，如抄本：“十五日上廟回來到祠堂感”，有固定格式，似有所承襲?！抖鼗瓦z書論文集》魏建功題為“十二歌”的短文，提到敦煌卷子所出現(xiàn)的“感”字，并引用了《敦煌掇瑣》的[皇帝感]。王兆乾先生認為，這個“感”字與池州儺戲抄本“到祠堂感”的意思完全一樣，用今日的語言，可作“贊美詩”或者“頌歌”解釋。試作比較如下：

敦煌卷子——[皇帝感]

新歌舊曲遍州鄉(xiāng)，未聞典籍入歌場；

新合孝經(jīng)皇帝感，聊讀圣經(jīng)奉賢良。

……

池州儺戲——[到祠堂感]

旗鑼銃傘鬧喧天，九社齊會各尊先。

今日回鑾歸圣殿，喜游化日樂堯天。

……[1]

類似的例子，還可以找到很多，前者感皇帝之恩，后者感神祗之恩，二者的體裁、風格十分相近。不難看出，“感”者，乃感恩之詞也。而“斷”字，在敦煌卷子中就出現(xiàn)得更多了。例如，伯樂《難陀出家緣起》[5]。其歌詞部分有“吟”有“斷”，“吟”為六言，“斷”為七言。而池州儺戲所有稱“斷”的地方雖然也有四言四句的，但大都是七字句式，似與敦煌寫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2　“喊斷”在不同儺事中的功能和表現(xiàn)

貴池鄉(xiāng)儺的“喊斷”，在儺事活動中有著固定的表現(xiàn)形式和獨特的功能，在儺儀、儺舞和部分儺戲表演中不可或缺。

除功能和特色各異外，池州儺事中的“喊斷”還須遵守一定的規(guī)矩，不可隨意亂喊。例如，在執(zhí)事者呼喊每段正文的第一句之前，都要先呼“都來！”兩個字，在場者全體接著呼應(yīng)“嗬！”一聲，再次第呼出一、二、三、四……句，每呼完一句，參與者都要齊聲呼應(yīng)一聲“嗬”。姚村規(guī)定，正月十五送神到社壇，只呼四句傘段，不呼“都來”，參與者也不應(yīng)呼“嗬”。

喊斷的功能依附、融入儺事整體功能之中，除了溝通人、神的基本功能外，一般情況下，喊斷還具有“禮贊神祗、引領(lǐng)互動、提示內(nèi)容、寓意吉祥、烘托氣氛”等功能。分述如下：

（1）禮贊神祗。前面提到：“由于早期的戲劇被視為降神，出于儀式的需要，必須在神降時念致語口號?！币虼?，可以說，基于酬神的“禮贊神祗”，是“喊斷”在儺事活動中最核心，也是最重要的功能。

池州儺事，是一個由儺儀、儺舞、儺戲、儺俗等組成的龐大的禮神祭祀系統(tǒng)。在這個系統(tǒng)中，儺儀、儺舞又是極其重要和隆重的單元。

儺事活動從正月初七的“迎神下架”開始，到正月十六的“送神上架”結(jié)束，因一直圍繞面具（儺神）進行，禮神不斷，則“喊斷”貫穿始終。

如蕩里姚“迎神下架”儀式中，“喊斷”的內(nèi)容為：

年首喊：都來呀！眾人應(yīng)：嗬！

年首：新年上七接神明，眾人：嗬！

年首：頂禮躬身品物亨。眾人：嗬！

年首：慶賀良辰佳節(jié)景（吶），眾人：嗬！

年首：名成利就萬年春（嘍）。眾人：嗬?、?/p>

蕩里姚“社壇起圣”儀式上，念誦“接神詞”——

伏以，炮竹除舊，桃符更新，正迎神賽會之日，請神下界之期，至臨圣會神期，姚街闔門人等，老者敬立于前，少者世守于后，望在于社令之上，迎接二十四位嚎啕神圣，駕臨祠堂之中，播演戲文，伏乞諸神，來降來臨，謹此上申，不敢多讀。

年首喊：都來呀！眾人應(yīng)：嗬！

社壇起圣到祠堂后，緊接著第一個節(jié)目便是“舞傘”，“喊斷”詞為：

年首：都來呀！眾人：嗬！

年首：一進門來亮堂堂，眾人：嗬！

年首：四邊銀柱頂金梁，眾人：嗬！

年首：左邊青獅來進寶，眾人：嗬！

年首：右邊白象張乾坤。眾人：嗬?、?/p>

“社壇起圣”斷——

年首：都來喲！眾人：嗬！

時際靈辰萬象新，恭迎圣駕社壇前。

香煙繞結(jié)平安字，合族（村）沾恩戴帝天。

燈燭輝煌一路新，時驅(qū)魍魎慶豐亨。

神光高照威欽仰，古歷年年到處遵。

鼓樂喧嘩接嚎啕，執(zhí)盾揚戈福自朝。

且喜眾神齊發(fā)駕，萬民禮拜樂今宵①。

上廟“舞傘”斷——

年首：都來呀！眾人：嗬！

一進門庭獨占先，年年朝拜到神前。

豐盈事業(yè)欽神力，四海升平戴帝天。

青山紫氣自東來，五色祥云繞上臺。

且喜上元酬圣德，萬民鼓舞樂無涯。

祥開九社福并臻，處處喊歌德化鈞。

古禮年年遵此日，大家同慶太平春①。

送神出門“舞傘”斷——

年首：都來呀！眾人：嗬！

一子登科中狀元，榮宗耀祖姓名傳。（初七日）

紫誥金花還鄉(xiāng)閭，好個劉公福壽全。

神喜人歡大團圓，酬神了愿又一年。（十五日）

四季平安欽神力，家門清吉福無邊①。

以上“喊斷”詩句多為稱頌、贊美之辭，其禮贊神祗之功能顯而易見。

（2）引領(lǐng)互動。池州儺事均由男性族人參與，會首是儺神會的總負責人，年首是當年輪值的負責人，一般都由他們來組織和領(lǐng)導(dǎo)各宗族的儺事。參與者分為直接參與和間接參與，即搬演者（包括鑼鼓手、儀仗隊、打雜者）和圍觀者。

儺事按照特定的時間在特定的地點舉行特定的儀典，需要全體男性族人共同參與，以示對儺神的集體景仰以及集體接受祖先和神靈的福蔭。這樣，執(zhí)事人除了用口語示意儀程、步驟外，喊斷人以相當規(guī)范的方式充當引領(lǐng)互動的角色，如，在“迎神下架”時，一名族人小心打開面具箱，這時，執(zhí)事的年首手持神傘，一邊轉(zhuǎn)動傘柄，讓彩紙飄動，一邊向上舉起、向下收回，狀若引接，當人們滿懷虔誠之心靜默觀望時，執(zhí)事人突然高聲呼喊：都來呀！眾人異口同聲跟著大聲呼應(yīng)：嗬！整個儺事現(xiàn)場的人們一下被“喊斷”聲帶動起來，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自覺參與其中。

蕩里姚“社壇起圣”，眾人到達社壇前面，半面圍住社壇站定，一人蹲身在社壇下面點燃兩支紅燭，年首持五色傘站在后面，另一個點燃紙馬并引燃火把，其他人焚香、燃放鞭炮，持香向社壇三鞠躬，一人開始念誦“接神詞”——

伏以，炮竹除舊，桃符更新，正迎神賽會之日，請神下界之期，至臨圣會神期，姚街闔門人等，老者敬立于前，少者世守于后，望在于社令之上，迎接二十四位嚎啕神圣，駕臨祠堂之中，播演戲文，伏乞諸神，來降來臨，謹此上申，不敢多讀①。

讀完，年首驟然提高聲調(diào)，呼喊：都來呀！眾人異口同聲揚起嗓門應(yīng)道：嗬！

念“接神詞”時，年首不時上下舞動神傘，似乎作迎接狀。眾人“嗬”字音還未落，鑼聲驟然敲響，在夜空中響徹四方，同時，接神人轉(zhuǎn)身返回，人們在燈籠、火把的引領(lǐng)下，快步返回祠堂。

姚村（山里、山外姚）“社壇起圣”，穿彩衣褲抬龍亭者四人，執(zhí)傘者一人，旗、鑼、燈、籃者若干，組成一列長行隊伍。沿途經(jīng)過的舊廟宇遺址均點燭，陳列三牲，直至到達社壇（即石回頭），再次陳列三牲，燒黃表，鳴炮、響銃，停樂器，一人拿彩傘站在指定位置（龍亭仍抬在肩上）開始喊斷，每呼一句后，抬者將龍亭上下顛動，并口應(yīng)“嗬”（其他人同樣應(yīng)“嗬”，鑼鼓響應(yīng)一次）呼完13句（含前面一句“都來”在內(nèi)）。

起圣完畢，鑼鼓不停，往村中祠堂進發(fā)，所經(jīng)人家門口及村莊均燒香紙、鳴炮拜敬“菩薩”。此時，龍亭已抬進祠堂，執(zhí)傘者先上臺（龍亭仍抬著在臺下上下波動），龍亭到達指定位置后再停止一切聲音，執(zhí)傘者拿傘一邊向上舞動，一邊面向外高聲喊斷，臺下臺上同時呼應(yīng)“嗬！”，呼完十三段，龍亭方才落圣（地）。

姚村“送神”中“喊斷”的引領(lǐng)作用更為明顯和直接。臺上還在演出《劉文龍》“團圓”時，會首即組織人員準備送神，眾人在臺下聽到臺上：“為人須要存忠厚，自有皇天作主張，萬古標姓把名揚”時，執(zhí)傘者拿傘（對內(nèi)）高呼：“都來喲！一子登科中狀元，榮宗耀祖姓名傳。紫浩金光還鄉(xiāng)閣，好個劉公福壽全！”每呼一句，送神人員應(yīng)聲“嗬！”。

呼完五句，打火把、提籃子、執(zhí)傘、鼓、鑼、散米者、放銃者等一班人，隨即離開祠堂向送神地點走去。

執(zhí)傘者高呼：“都來！都來！上古廟！”，送者則高聲應(yīng)道：“嗬！嗬！嗬！”。緊接著，鑼、鼓“鏜、鏜、鏜！”、“咚、咚、咚！”急促敲響，執(zhí)傘者待鑼最后一聲“鏜”后，又重復(fù)呼喊：“都來，都來！上古廟！”，送神人員呼應(yīng)：“嗬！嗬！嗬！”，夾雜著鑼鼓聲，隊伍一直抵達指定地點。

蕩里姚儺舞《關(guān)公登殿》（又名《煞關(guān)》）中“喊斷”引領(lǐng)參與的作用也十分明顯。

在急促的鑼鼓聲中，演員出場。周倉在前，關(guān)平在后，待二人在長凳子上站定后，關(guān)公出場，腳步穩(wěn)健，徑直登上桌子，在太師椅上高高坐定。

關(guān)公戴紅臉長髯面具，戴半臉，紅布包頭，著彩袍。周倉戴黑臉面具，戴半臉，紅布包頭，著繡花上衣、紅褲，手持長柄大刀。關(guān)平戴白臉面具，戴滿臉，紅布包頭，著紅袍，手捧紅布包裹的正方形官印。

年首喊斷：都來呀！眾人應(yīng)和：嗬！

吾觀姚街氣象新，嗬！

衣冠整整共迎神。嗬！

滿村吉慶從天降，嗬！

福壽康寧樂太平。嗬！

關(guān)公白：本爵大漢漢壽亭侯是也，今乃新正上七，云頭觀見姚街村中香煙已久，燈燭輝煌，周將?。ㄖ馨祝┯校。P(guān)白）汝可向前，驅(qū)邪逐疫，共享清平。（周白）得令?、?/p>

急促的鑼鼓聲中，周倉從凳子上下來，右手提刀，左手掌豎在胸前，大步圓場，兩圈，至舞臺左后方向，虛砍三下，每一刀砍下，均有鑼聲配合。然后，經(jīng)圓場過渡，分別在舞臺右后、右前、左前重復(fù)砍殺動作。

四方砍殺畢，至舞臺中央，舞刀花，鑼鼓漸快催促，同時眾人“毆——毆——毆”吶喊助威。

快舞一段，圓場至桌前站立，年首再次喊斷：

都來呀！……眾人應(yīng)和：嗬！

關(guān)公生得面面紅，嗬！

三牙美髯白松松。嗬！

勝如君王龍虎斗，嗬！

當與趙公戰(zhàn)一場。嗬?、?/p>

樂聲奏起，一戴獨角鬼怪面具者入場，右手執(zhí)鋼鞭，左手持古錢模型作盾，周倉持刀追殺，在舞臺五個方位砍殺五次，每次各砍三刀。

最后周倉大刀砍在鬼怪手中的盾上定型。年首又喊斷，眾人應(yīng)和：

都來呀！嗬！

關(guān)公春秋重仁義，嗬！

至今仁義賽乾坤。嗬！

手執(zhí)青龍長又吼，嗬！

黎民永樂太平春。嗬?、?/p>

獨角鬼退至場左后蹲下，又一頭長雙角鬼怪持雙刀入場，周倉持刀追殺，在舞臺五個方位砍殺五次，每次各砍三刀。最后，周倉大刀砍下，鬼怪用雙刀架住定型。

年首再次喊斷：

都來呀！眾人應(yīng)和：嗬！

關(guān)公忠義賽乾坤，嗬！

至今赫赫顯威靈。嗬！

驅(qū)邪逐疫皆吉慶，嗬！

斬盡妖魔鬼怪精。嗬?、?/p>

此時，雙角鬼怪退至獨角鬼處并排蹲下，樂聲再起，周倉舞刀，朝舞臺四角方向砍殺各三次，在臺中站定，舞刀花，樂聲漸快催促，眾人“毆——毆——毆”呼喊助威，刀越舞越快，幾近癲狂。

之后，樂聲停住，周倉放慢舞蹈速度，年首再次喊斷，眾人應(yīng)和：

都來呀！嗬！

關(guān)公生得耍，嗬！

手拿鋼刀一把。嗬！

天下妖精都斬盡，嗬！

當把余娘子剁成渣。嗬?、?/p>

樂聲再起，周倉用刀在余娘子面具上砍殺一下，放下大刀，拿起面具，跳下舞臺，此時，呼喊聲四起，鞭炮大作，三位“神仙”一齊沖出祠堂，驅(qū)送獨角鬼怪、雙角鬼怪、余娘子……

（3）提示內(nèi)容。一種是告知觀眾劇目內(nèi)容，包括故事和人物。

如茶溪汪的《報場》：

正月元宵是上元，家家戶戶慶新年。

人人說道風光好，我說風花雪月天。

且喜三陽開泰，時逢佳節(jié)元宵。

嚎啕戲會趣還高，保佑人財多吉兆。

劉公無主聽讒言，媳婦蕭女頗良言。

做保為媒羅氏女，堂上逼嫁是劉公。

章文選帶妻赴選，魯皇親平地風波。

包文正陰間斷鬼，百花女死里還魂。

劉文龍求官第一，官清二十年不還鄉(xiāng)。

伽藍土地去圓夢，歸家見父合團圓。

范杞梁途中有喜，秦始皇北筑長城。

崔金龍山寨贈嫂，孟姜女白日飛升②。

如劉村儺戲《孟姜女》“開臺”：

昨日諸家子弟，胸藏錦繡，詞涌河川，把千里故事，移在眼前，休笑村歌社舞，但看婦節(jié)夫賢，諸家子弟，一聲齊喝彩，便作兒戲觀③。

另一種是交代事件背景和情節(jié)演進，如蕩里姚儺舞《打赤鳥》：

鑼鼓聲中，兩位舞者上臺，一人戴黑臉長須面具，紅布包頭，穿彩色繡衣，手持一弓，弦開滿月，搭箭欲射，另一人戴白臉面具，紅布包頭，著紅衣，手持飛鳥模型。二人在舞臺對角對峙，持箭者追逐赤鳥，持鳥人躲避，二人在臺心擦肩而過，換位，重復(fù)動作。共舞四段，間以喊斷，最后把赤鳥打下，持箭人把鳥模型掛在箭上。整個舞持續(xù)約五分鐘。

此舞的喊斷方法同前，四次“喊斷”的斷詞分別是：

都來呀！嗬！

我是官人小侍人，嗬！

官人差我放飛禽，嗬！

放了飛禽回家去，嗬！

回家見我大官人。嗬！

都來呀！嗬！

二十年前小后生，嗬！

手拿彈弓沿路行，嗬！

見了飛禽就要打，嗬！

打死鸚哥見主人。嗬！

都來呀！嗬！

家有千口，嗬！

全靠彈弓一手，嗬！

昨天打了一百，嗬！

今天打了九十九。嗬！

都來呀！嗬！

赤鳥，赤鳥，嗬！

年年下來害我禾苗，嗬！

今日穿心一箭，嗬！

打它回去過元宵。嗬?、?/p>

（4）寓意吉祥?！皞阄琛笔怯衿砀５膬琛Ｒ桓窀拓灤﹤沩?，正是眾神上下之通途；天有五云之色，預(yù)示著人間的吉兇、豐歉，故傘五色呈披靡狀。

“傘舞”是明代的稱謂，宋時稱“竹竿拂子”，隋代稱“拂舞”，漢代稱“靈星舞”，先秦稱“紱”舞，為祭祀土地之舞蹈，古樸稚拙，寓意天神降臨、吉祥如意。

池州儺中的“傘舞”，幾乎皆伴有“喊斷（段）”，多為喜慶、吉祥之語（故亦稱“吉祥詞”）。

如茶溪汪《啟圣歸來》——

一進門來便是廳，珍珠琉璃點紅燈。

左邊青獅來進寶，右邊白象至田莊。

一進門來亮堂堂，滿堂神圣放豪光。

迎得二郎多歡樂，周年四季保安康。

一進門來綠沉沉，去年接圣到今正。

保佑五谷多豐熟，十倍全收滿倉陳。

迎神接圣到廳堂，但愿今年降吉祥。

國泰民安皆有仰，風調(diào)雨順慶無疆。

一進門來便是廳，去年接圣到今正。

田地豐收生意盛，老者安康少者寧。

一進門來亮堂堂，滿堂神圣放豪光。

發(fā)福生財從此起，堆金積玉蔭平陽②。

如茶溪汪《朝青山廟》——

黃金四目掌周官，逐疫驅(qū)邪送歲寒。

特見旌旗朝帝子，一時歌舞慶同歡。

巍巍廟貌鎮(zhèn)平陽，彩耀星臨降吉祥。

此日紛紛夸盛會，調(diào)來玉燭慶無疆。

驅(qū)邪祝圣仰威靈，歌舞揚來鬧早春。

節(jié)屆上元歡告廟，云修賜福萬年新②。

如茶溪汪《舞傘》——

皮鞋踢踏響，步步踹金階。

四邊人開路，舞出傘兒來。

傘兒舞的好，身穿紅綠襖。

日日要招財，時時要進寶。

傘兒舞的得人喜，可惜腰酸舞不的。

好酒拿來吃三碗，舞個黃龍抓上壁。

傘兒原是紫竹笠，一番舞起一番新。

舊歲舞在延州過，又轉(zhuǎn)池陽定太平。

傘兒舞的好蹺蹊，四邊都是紙兒飛。

閑時不敢胡亂動，今朝上七接來嬉。

傘兒舞的白不白，邊是日頭邊是月。

今日舞在汪門過，官非火盜盡消滅。

……

傘兒舞的團團轉(zhuǎn)，惹得許多人來看。

上有三千諸佛，下有十八羅漢。

傘兒舞的九個圈，上面紅綠滿半邊。

寬心耍個元宵節(jié)，輕輕托起去朝天。

傘兒舞得團，里方外圓。

上有八個字：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

舞傘已畢，開臺唱戲。

人人來耍，萬事大吉②。

如縞溪曹“朝社樹”之《舞傘錢》——

古老錢來古老錢，里面方來外面圓。

高山不見前山雨，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

古老錢，古老錢，帶在腰間十八年。

今日廟堂舞三轉(zhuǎn)，官、非、口舌盡消滅。

傘兒圓圓，人喜神歡，家門清吉，人口平安。

……④

（5）烘托氣氛。池州儺事中的喊斷詞，多質(zhì)樸、文雅、清麗、雋永且朗朗上口，被執(zhí)事人高聲朗讀，顯得昂揚、獷放，抑揚頓挫，極富煽動性和感染力。不同的內(nèi)容運用于不同的場合，既能通俗而又準確地表達和詮釋內(nèi)涵，又能生動而又有力地烘托氣氛。

池州儺事無論簡單或繁雜，皆有特定的程式和功能，由于強調(diào)祖先和神靈的在場感，氛圍往往是肅穆、莊嚴的，尤其是進行各種儺儀活動時，參與者的虔誠心理極易受現(xiàn)場氣氛感染，每當儀式進行到一定階段時，執(zhí)事人喊斷聲隨之響起，高亢、激越，充滿神威。

喊斷的表現(xiàn)方式有兩種，一是由年首或執(zhí)事人呼喊，參與者齊聲應(yīng)和；二是由儺舞中的角色親自喊斷，眾人應(yīng)和。喊斷前后一般配以鑼鼓敲擊或間以鞭炮響銃烘托。

在儺儀中，喊斷多制造虔誠、肅穆的氣氛，如，姚村進門《舞傘》：

年首：都來呀！眾人：嗬！

燈蠟輝煌照四方，恭迎圣駕到華堂。

貌相端居新世界，神通轉(zhuǎn)放玉豪光。

五色香煙結(jié)彩云，虔誠供奉表殷勤。

光明普照平生樂，一門庇佑賴威靈。

三牲酒禮獻神前，來餐來歆見格先。

祈保滿門多吉慶，三多喜氣福綿綿。①

而在儺舞中，旁邊執(zhí)事者適時喊斷，使現(xiàn)場氣氛更加熱烈，起助興、助威的作用，如，茶溪汪《傘舞》：

……

上打咚咚鼓，下打鼓咚咚。

兩邊齊打起，中間剪芙蓉。

傘兒舞的湊地拖，前傳后代子孫多。

迎神接圣舞的好，一年四季寶安和。

傘兒舞的喜洋洋，滿堂神圣放豪光。

保佑汪門多富貴，家家戶戶樂安康。

傘兒舞的節(jié)節(jié)高，四邊風水都來朝。

左邊青龍來顧祖，右邊白象護蔭豪。

重重疊疊上瑤臺，幾度呼童掃不開。

剛被太陽收拾去，卻叫明月送將來。

傘兒舞的這等遲，洛陽橋上等多時。

等得大家來相會，相會自有相會時②。

若是儺舞中角色（儺神）暫停肢體動作，自己站立喊斷時，更起到控制全場氣氛的作用，令觀者感覺仿佛神靈真的降臨，神圣不可侵犯，如，蕩里姚《舞財神》：

一陣急促的鑼鼓聲中，財神頭戴黑色面具，紅布裹頭，著紅衣，右手執(zhí)鞭，左手作勒韁狀，墊步小跑登臺。從右后經(jīng)右前、前臺、左后，至舞臺后部中央，轉(zhuǎn)身站定，親自喊斷：

都來呀?。ū姡┼?！

腳踏祥云五色開，（眾）嗬！吾神今日下蓬萊，（眾）嗬！

手執(zhí)金鞭多進寶，（眾）嗬！身騎黑虎廣招財。（眾）嗬！

……①

3　“喊斷”藝術(shù)賞析

池州儺鄉(xiāng)各村的“喊斷”大同小異，因規(guī)程、詞句、嗓音等的異同而各具特色。在特定場景中，“喊斷”作為溝通“人、神”的功能更加凸顯。在鑼鼓、土銃、煙花、鞭炮的喧染、助威下，“喊斷”在引領(lǐng)觀者深度參與的同時，配合各項儀典和舞目的呈現(xiàn)，更給予人們前所未有的神秘體驗和豐富而強烈的視聽享受及心靈震撼。

從現(xiàn)存的池州儺事“喊斷”看，大多為格律詩或詞，有四言、五言、六言、七言和長短句，其中七言最多。它有如下藝術(shù)特點——

（1）文辭優(yōu)美。許多喊斷詞意境優(yōu)雅，韻味豐盈。有的著墨細致，用詞考究，頗具詩情畫意，堪稱佳構(gòu)。如《報臺》：

新年吉日接神明，頂禮躬身品物亨。

慶賀良辰佳節(jié)景，名成利就萬萬春。

三杯御酒敬神靈，保佑姚村日日新。

堂上眾神齊會集，驅(qū)邪逐疫保安寧①。

有的語句通俗，妙趣橫生。如《舞傘》：

堯天舜日日初長，自古儺神戲在鄉(xiāng)。

喜笑顏開歡樂吉，笑看玩耍戲兒郎③。

有的用詞清麗，文采斐然。如《魁星點斗》：

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立志時。

一舉首登龍虎榜，十年身到鳳凰池。

……

泥金喜帖報春幃，都道皇州得意回。

一色杏花紅十里，狀元歸去馬如飛。

（2）音韻悠長。格律是對詩的聲調(diào)、音韻、節(jié)拍、結(jié)構(gòu)的要求，是形式上的規(guī)定。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平仄聲律和用韻；二是句式結(jié)構(gòu)和章節(jié)結(jié)構(gòu)。充分利用漢字、漢語的音樂效應(yīng)，通過平仄聲調(diào)的搭配，充分發(fā)揮文字的音樂美，便于吟誦，在音韻、聲調(diào)、節(jié)奏、樂感等方面，激發(fā)情懷，傳達美感。許多喊斷詞平實、淺顯、整齊、押韻、婉約、綿長。執(zhí)事人在呼喊時，往往適當運用感嘆詞，如，呀，嘍，嗬，哦……以調(diào)節(jié)節(jié)奏，舒緩氣氛，吸引注意，鼓舞激情。如劉村《傘舞》：

都來呀！嗬！

神傘初出臺，四圍人列開。

大家齊喝彩（呀?。柁D(zhuǎn)吉祥來（喲?。?/p>

都來呀！嗬！

傘兒舞得樂悠悠，喜看今年好兆頭。

人財?shù)霞О愫茫ㄅ叮。飦砦骞却筘S收（嘍?。佟?/p>

（3）高亢激昂。喊斷的聲音雄渾、厚重，鏗鏘有力，猶如來自祖先靈魂的吶喊。如，太和章《醉胡騰》：

……

回子生得膽氣豪，傳杯飲酒樂滔滔。

君王有道民安樂（呀?。?，海偃河清風雨調(diào)（哦?。荨?/p>

（4）律動張揚。池州儺事中的喊斷詞大多文采斐然，特色鮮明。有的形象逼真，對仗工整，音韻和諧，堪稱佳作；有的想象奇特，氣勢非凡，詞性、平仄皆對仗得體，無懈可擊；有的著墨凝重，遣詞精當，內(nèi)涵深厚，律動張揚。

這些喊斷詞，或濃墨重彩，或簡約精當，或平靜舒緩，或氣勢磅礴。或直抒胸臆，或委婉含蓄。具有一定的欣賞和研究價值。

注釋：

①引自貴池梅街姚姓家族《儺戲劇本》手抄本。

②引自貴池梅街汪姓家族《儺戲劇本》手抄本。

③引自貴池梅街劉姓家族《儺戲劇本》手抄本。

④引自貴池梅街曹姓家族《儺戲劇本》手抄本

⑤引自貴池梅街太和章《儺戲劇本》手抄本。

[1]何根海，王兆乾.在假面的背后[M].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0.

[2]麻國鈞.分別與交流——戲曲與祭祀儀式劇異同論[C]//古儺新論-中國貴州道真首屆仡佬族儺文化藝術(shù)節(jié)暨國際儺文化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匯編，北京：學苑出版社，2016.

[3]張午時，孔祥峰.戲曲肇自鄉(xiāng)儺[C]//祭禮儺俗與民間戲劇-98亞洲民間戲劇民俗藝術(shù)觀摩與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99.

[4]王兆乾,等.儺戲，中國戲曲之活化石——全國首屆儺戲研討會論文集[C].合肥：黃山書社，1992.

[5]敦煌變文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

[責任編輯：錢果長]

A Study of “Handuan”in Chizhou Nuo

Tan Xinjian
（Dramatists’Association of Guichi Literary Federation,Chizhou Anhui 247000）

In Chizhou Nuo,Handuan is an ancient expression form,which generally appears at the beginning or in the process of Nuo ceremony and Nuo dance.The head of Nuo opera association acts as the person of Handuan.In Nuo ceremony,Handuan is accompanied with five color umbrella action to worship divinity;Handuan go throughout Nuo dance to supplement each other,which is an indispensable role in it.

Guichi Nuo;Handuan;Origin;Function;Arts

10.13420/j.cnki.jczu.2016.05.002

G122

A

1674-1102(2016)05-0011-07

2016-09-21

檀新建（1965-），男，安徽貴池人，中國儺戲?qū)W研究會理事，安徽省民俗學會會員，池州市貴池區(qū)文聯(lián)戲劇家協(xié)會副主席，主要從事民俗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