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詩漢
新室友
九月初,我有了新室友。此前我一直睡主臥,柳靜來了以后,我就搬到次臥,因為她帶來了多得驚人的東西,我跟她比,可稱得上赤貧。有一天晚上,柳靜闖進我房間,叼著牙刷,問我是否也覺得她是死宅女。起因是這樣的:她們大學宿舍六個人,如今建了一個聊天群,除了她,都嫁人生了孩子。這導致柳靜每天只能看著別人討論育兒經(jīng),她脾氣火爆而嘴臭,大罵:你們這些死三八喲。于是被回擊:死宅女走開啦。
我其實可以安慰她,柳靜,你怎么會是死宅女呢?首先,你身材極好,胡吃海塞,作息亂得一塌糊涂,依然凹凸別致。而且你陽光啊,熱愛生活啊,養(yǎng)了那么多盆花,雖然都養(yǎng)死了,但化作春泥更護花啊……
但我告訴她,柳靜你就是死宅女,并進一步補充,我沒見過比你還懶的女生。
柳靜想來問我的看法,可能是因為她覺得我有點文化,而且平時像個呆子,間歇性購買大量的書回家。而她每次都要當著我的面把書膜一本一本撕掉,然后翻幾頁。我猜想她可能會在這個過程中得到“我聽過見過摸過拆過翻過這本書差不多等于我讀過這本書”的結(jié)論。此外,我既不去電影院也不追綜藝,從不討論任何熱門話題。這樣一個人,或許會有獨立客觀的評價。
柳靜說,她并不覺得宅女就是個貶義詞,恰恰相反,她覺得很可愛。宅女,并不都是無顏以對這個世界,也許只是單純喜歡一個人的氣氛。有人在熱鬧中求自在,也有人在獨處時求安寧。但為什么她們要在宅女前面加上一個“死”字呢?我說:“柳靜,因為你罵別人是死三八啊。還有,客廳里的東西你到底什么時候收拾?”
柳靜是朋友的朋友,因為工作變動要換房子,于是就搬了過來。朋友如此介紹我:此人雖然之前風評不佳,但我們是看著他長大的,而且今年似乎受了什么刺激,一改往日作風,過上了乏味人生,所以大可放心入住。
柳靜搬來足足五箱東西,還拖了一個大號行李箱。箱子全部打開,也不收拾,就那么擱在客廳,需要什么就現(xiàn)找,穿過用過就亂丟。我試圖勸她斷舍離,并表示愿意幫她收拾。她說當務之急不是考慮房間混亂的問題,這些她會慢慢收拾。
同道中人?
柳靜在我房間里時,穿著一件寬大的棉麻睡裙,頭發(fā)胡亂扎著,嘴角全是牙膏泡沫,跟我討論宅女的人生出路和歸宿。我不知道柳靜是否覺得自己好看,她從不收拾自己,早上常常聽到一聲大喊“壞了”然后客廳里噼里啪啦,五分鐘后一聲摔門巨響。
我說柳靜啊,你看你不能仗著先天優(yōu)勢就這么懶吧。這都快一個月了,客廳的東西你也不收拾,我夜里上個廁所都能不小心栽箱子里。沙發(fā)基本不能坐人,都是你的內(nèi)衣內(nèi)褲,還有襪子。想起來了會把垃圾提到樓下,心情不好的時候連頭發(fā)都不洗。周末敢一直躺在床上,叫個外賣,我還得幫你去拿,然后給你支個桌子,還得備好80度的熱水。我有事出去一趟吧,就老問我什么時候回來,路過超市能不能幫你買幾包薯片。人生啊,在哪兒跌倒就從哪兒爬起來,你不能在哪兒跌倒在哪兒睡覺啊。
柳靜聽我說完,把牙刷從嘴里掏出來,一臉悲傷。咕噥著說:“癡漢,我可能是抑郁了……”我看著牙膏沫從柳靜嘴角流出,并善意地提醒她我叫詩漢,而你最好趕緊去衛(wèi)生間把嘴漱干凈,別滴我毯子上。
我想我一定讓柳靜感到失望。她覺得我們同病相憐,只是自暴自棄的方式不一樣。那時我房間里沒多少東西,沒有購置任何家居,連床也放棄,但挑了舒服的地毯和極漂亮的地燈,旁邊摞著幾本書。我形容枯槁,面色蠟黃,像打坐一樣盤著腿看書,地板上落滿煙灰和毛發(fā),渴了就喝一口涼水,過得粗糙而單調(diào)。所以柳靜聽到我指出她生活態(tài)度上的問題時,心里肯定是失望的。我們一定都被勸說過要開心,不能不笑,否則要壞了別人營造的氣氛。只有我總是面無表情,每晚下班回家就開始睡覺,十二點多又醒來,夜行如鬼。也許這讓她覺得,可以從我這里獲得安慰,一個和她一樣對生活提不起興趣的人。但我批評了她,還提醒她不要把牙膏沫滴我毯子上。
柳靜認為我乃棄絕人生感官享受的呆子,其實是誤會。相反,我一直想買的幾件東西,價格昂貴,幾乎要花掉全部積蓄。此前看到慢慢建設好的生活,我就忍不住想破壞。大半夜被趕出來,一個人拖著行李箱找房子的事情,我再也不想經(jīng)歷了。所以,這次下了決心,要謹慎開始新生活,哪怕慢一點呢?生活,一定會美好到讓人心驚肉跳,不能輕易推翻吧。所以我不斷尋找那些會讓人無論如何不想割舍的東西,然后傾我所有。但在柳靜看來,我無所作為,是同道中人。
大胃王的零食收藏
有一天,我在讀《英國農(nóng)民工小像》,讀到約拉、瑪爾塔在禽類加工廠的流水線上處理雞肉的細節(jié),感到分外有趣,仿佛眼前出現(xiàn)一只一只神情愉快而寧靜的雞,它們的胸脯好看而豐滿。
這讓我突然覺得人生如雞。我們奮力成長,被當成優(yōu)良肉雞抓出雞窩,以為遠離了屎尿熏天的逼仄空間,不過是等待被進一步加工。而且這個社會有一套成熟高效的加工機制,電暈、宰殺、瀝血、脫毛、凈膛、切爪、清洗、預冷、分割、包裝……最后你面目安詳,與世無爭,被擺上柜臺,滿足不同需要。
就在這時廚房傳來一聲尖叫,我沖進去,看到煤氣灶上,鍋里一團火焰。柳靜這家伙在旁邊拿著碗接水。我問:你干嘛?她說:滅火。我過去一腳踹開她,蓋上鍋蓋,關掉煤氣,直到火苗熄滅。柳靜從地上爬起來,拍拍我的肩膀:“哎呀,真危險,你剛才踹我的樣子,差點愛上你?!蔽覜]理她,轉(zhuǎn)身去找刀。柳靜悄悄說了一聲:“廚房我會收拾,這個月晚飯都我請?!蔽议L嘆一聲,把刀放下,告訴她油燃燒的時候是不能用水澆的,而且大晚上這是弄啥嘞,從臥室跑到廚房可不算健身哦。她說:“我餓了,想煎個雞蛋,可能油溫太高了……”我說:“行吧,等我一會兒,正好我也餓了,出去買兩份炒面。”
炒面買回來,柳靜只扒拉了幾口,然后不停地感慨,應該在家里囤一些零食,否則日子簡直沒法過,那咱們應該買什么零食呢?
我說我專門有個微博小號,秘而不宣,收集了很多日本零食,打算明年去日本挨個嘗一遍。柳靜大喜,癡漢,真有你的,買買買!我說我叫詩漢,你快把電腦拿出來。
我熱情地跟她介紹了日本大胃吃貨木下ゆうか。我喜歡看木下吃飯,這是為數(shù)不多讓我心情愉悅的事情。我談起關于“人生如雞”的思考,我是肉雞,木下不是,她是吃肉雞的人。如果我這一生注定要被某個人享用,甚至利用,那我也希望有所選擇。我想被木下這樣的人吃掉,她每一口都吃得很認真,吃完還會雙手合十,說一聲“ごちそうさまでした(我吃飽了)”。我之前一直不理解為什么對美食從來沒有渴求,現(xiàn)在明白了,可能我的屬性就是食物,而不是食客。我散發(fā)獨特的味道,甚至一些在別人看來酸臭無比的怪味,不過是為了躲避被他們吃掉。我每次看木下吃飯,都覺得那些食物被喜歡被吸收,最后不會被消化成糞便,而是變成了一種好心情。
柳靜聽了這番話,神情古怪,說:“那我應該是一直沒有找到合口味的食物,咱們現(xiàn)在就把你收藏的零食都買了吧?!?/p>
從那以后,我跟柳靜開始每天看著木下的視頻吃飯,木下吃什么我們就上網(wǎng)買什么。這多少讓人覺得生活發(fā)生了變化,而這些變化無論好壞,都讓我們開心。因為阻礙我們享受生活的不是困境,而是厭倦。那種覺得一切都無所謂的看穿,以及所謂洞察,讓我們越來越冷靜,也越來越麻木。現(xiàn)在好了,木下一吃飯,我們就大笑。
學做飯
九月底我去北京玩了四天,回到上海已經(jīng)是晚上12點,我跑到廚房想喝一杯果汁。燈打開,嚇了一跳。廚房里溫暖寧靜,正中的木頭餐桌上,擺放著一瓶花,還有一碗獼猴桃,連桌布都換了新的。冰箱門一打開,塞滿各種食材,西紅柿、圓白菜、黃瓜、絲瓜、茄子、玉米、青椒、大蔥、胡蘿卜、土豆、雞蛋,冷藏室里放著肉塊,牛奶一桶、酸奶一桶、果汁一桶。我感到一種微妙的氣氛,就像在一處陌生的地方突然享受到親人般的待遇。
柳靜從房間出來,一臉壞笑,怎么樣?我打算學著做飯了,既然找不到合口味的食物,只能自己動手啦。我自告奮勇,表示愿意洗碗。
但我很快就后悔了,因為柳靜根本不會做飯。切菜能切半小時,蔥姜蒜熗鍋的時候,東西剛丟進去就逃得沒影了。勉強做好了,還特別難吃。我說,柳靜,沒有一道菜味道是對的。她自己分別嘗了一口,沉思半天,突然哼了一聲,笑起來:“哎呀,做飯這種事情,味道不好,就用感情糊弄嘛。癡漢,你記住,美食都要大口吞咽,如果咀嚼美食,會咀嚼出地溝油味的?!?/p>
柳靜就是這樣開始負責起我們的晚飯,隔三差五買碗筷盤子和調(diào)料。前幾天還買了電餅鐺,說要烤蔥油餅,每天糟蹋一坨面,試了一周,終于一次沒烤成。我覺得她在做飯難吃這方面天賦異稟,漸漸開始不抱希望。冰箱里也開始有了速凍水餃和湯圓這樣的應急食品。
國慶休假,有一天上午吃完東西,我感到異常困,就回屋睡覺了。下午五點多,聽到劇烈的敲門聲,我開門問,什么事?柳靜一臉興奮:哦喲,瞧你這廢柴模樣,別睡了,木下也要做mukbang(一種直播吃飯的秀)了,晚上七點。我買了一些蔬菜和丸子,晚上咱們一邊煮火鍋吃一邊看直播,怎么樣?是不是很爽?你還可以給我翻譯。我說:你終于醒悟了,不再炒菜了,我就說火鍋更適合你嘛。柳靜告訴我不要廢話,趕緊穿褲子到廚房幫忙洗菜。
蔥油餅的香味
當晚木下直播吃Mister Donut的甜甜圈,前后一個多小時,我們也跟著吃了一個多小時,還喝了不少酒。我說,柳靜你終于學會了一道拿手好菜,這個蜀九香火鍋底料用得好,還有這個油碗,香極了。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這些食材只要你越少插手越好吃。柳靜說,這都不重要,你看我已經(jīng)下載了教人做飯的APP,還可以把自己做的飯拍照上傳。我拿過手機,看到一個名叫“男朋友吃哭了”的相冊,點進去全是外表看起來光鮮的食物照片。我感到費解,盡管柳靜鍥而不舍地做出了一道又一道能把人氣哭的菜,但首先我不是她男朋友,其次追求食物的好看不如追求好吃。何必如此執(zhí)著,你千萬別跟我說是因為你來自山川湖海,卻不得不囿于晝夜、廚房與愛。
柳靜說,你不懂,我從初中開始住校,很早就開始一個人生活。工作之后,每年坐下來和家人吃飯的機會很少。并不是不想每天晚上和朋友出去吃飯喝酒聊天,但忙碌一天之后最想要回歸的地方還是家,耐心坐下來,關心食物。我發(fā)現(xiàn)狼吞虎咽也好,每口飯嚼30下再咽進去也好,這讓人心滿意足。剛搬過來的時候正好失戀,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但看到木下每天都在努力吃東西,心里就難過。我不會說什么羨慕她天生大胃可以靠吃飯賺錢的話,她肯定也有不開心的時候,但還是要對著鏡頭微笑,說一聲:いただきます(我要開動啦)!
夢想受挫的事情已經(jīng)不知道經(jīng)歷過多少次了,我想,即便現(xiàn)在孤身一人,一無所有,肚子餓的時候我還是想好好吃一頓,把菜和碗洗干凈。外賣確實非常方便,你甚至還能請人上門做飯,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喜歡切菜買菜和有煙飄起的味道。一個人,在外面生活,只有鍋碗瓢盆了才叫生活。當你擁有了給自己做飯的從容,就沒有難過的日子。你知道我買這些東西,下了多大的決心嗎?炒鍋、煮鍋、菜籃子、菜刀、削皮刀、勺子、鏟子、笊籬、筷子、大碗、小碗、碟子、盆、金屬的、瓷的、油、蔥、姜、蒜、八角、大料、花椒、胡椒、桂皮、香醋、陳醋、香油、鹽、生抽、老抽、豆瓣醬、甜面醬、番茄醬……如果不是想好好生活下去,光是想想都覺得麻煩??烧沁@些東西可以讓我們在城市尋覓容身之所的旅程中不虧待自己,我不在乎自己刀功是不是好,做飯是不是香,盡管我在努力不害怕油煙飛濺。我喜歡的是在菜市場里聽別人叫賣,討價還價,空氣里還有泥土的味道,這種感受你去哪兒能體會?是這些東西讓我們活下來,而不是我曾經(jīng)幻想的完美愛情。愛,也不過是回家的勇氣和一起坐下來吃飯的耐心。我著迷于燃氣灶蹴然升騰起來的火苗,這種燃燒改變了食材的形狀、顏色、口感,也真正改變了我。
想做蔥油餅,起初是因為他特別喜歡吃。我們之前開玩笑,他說,如果有一天過不下去分手了,蔥油餅的香味可以吸引他回來。我竟然很傻地每次做蔥油餅時都把窗戶打開,我在想是不是有一天,總有那么一天吧,他從樓下經(jīng)過,被蔥油餅的香味吸引,想到我呢?我知道這種念頭很可笑,但我慢慢發(fā)現(xiàn),我在制造一種食物香氣的過程中,也把抽象的記憶變成了可以感知的東西,我們可以嗅到時光,還可以咀嚼時光。為什么同樣的材料,同樣的做法,交給不同的人,最后的味道卻不一樣呢?我想,就像刀匠可以把“斬斷一切吧”的意念在日復一日的敲打中注入刀里一樣,我也能把“記住這個味道吧”的希望在不斷揉面的過程中一起揉進去吧。
癡漢,你,有一天會不會想我做的蔥油餅?
責任編輯: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