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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喪禮和祭祀看中國人的“信”
“足兵”與“足食”都得發(fā)展,但的確不是我們文明中的最核心處。我們最核心的東西,其實還是那個“民信之矣”,“信”的問題。如果今天能重建這個大“信”,中華民族的復興,才算真正到位了。
中國人祭祖的供桌
本文摘自獨立學者薛仁明最近在北京大學以“文化之回歸”為題做了一次講座,詳細剖析了中國人為何看重喪禮和祭祀活動。他認為,中國人事死如事生,在精神上,確實是把死者當成還活著。因此,喪禮本質上就是生者為死者辦一場最盛大、最隆重、最有份量的離別會。
有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當人們富裕了、衣食無虞了,生命并不會變得越來越安穩(wěn);恰恰相反地,隨著經濟發(fā)展到了空前的高度,社會上“浮躁”之風卻越演越烈。所謂“浮躁”,就是因為生命無法安頓。而生命的根本安頓,要回到自己的文化系統(tǒng),否則,是不可能有根本解決的。在這樣的意識之下,國學熱才會一波一波地波瀾壯闊。想活得踏實的這個需求,如果用孔子的話來說,就是“民無信不立”的這個“信”字。
關于“信”,全世界所有的文明都必然要面對。自從人類告別了舊石器時代,也就是人基本上擺脫了動物狀態(tài)、變成有靈性的生命之后,就必定要有“信”的精神支撐。在全世界大多數(shù)的文明系統(tǒng)里,“信”都是建立在宗教的基礎上,可中國的文化不太一樣,中國文化的宗教感比較淡薄,中國本土的宗教像“道教”,其強烈的人間性,常讓人搞不清楚它到底算不算宗教;至于儒家,更壓根就不是宗教。
中國人的宗教感淡薄,卻容納得了全世界所有的宗教;所以從漢代開始,佛教傳進中國,到了唐代,全世界差不多所有的宗教也統(tǒng)統(tǒng)傳進了中國。這些宗教傳進中國后,各自發(fā)展,彼此相安無事。中國幾千年來基本上沒有發(fā)生真正的宗教戰(zhàn)爭;這在人類歷史上,可算是一個奇跡。中國人看宗教看得淡,所以宗教進入中國后,那些強烈的、極端的東西很容易被稀釋掉,中國人也很自然地都容得下。在中國,宗教的發(fā)展一直不是個問題。
宗教是為了確立“信”。宗教發(fā)生最重要的原因,是源于“人從哪里來,死往哪里去”的困惑與焦慮;有這樣的困惑與焦慮,人就很難活得踏實。換句話說,宗教最關心的,是人死了之后,到底會變成怎么一回事?是不是死了,人就徹底烏有了呢?是不是死了,人就與這個世界沒了關聯(lián)?對于死后的關切,是所有宗教的原點;所以,所有的宗教都清清楚楚地說明,人死后究竟會怎么樣。
至于中國,則有另一套的思維。中國人一向有強烈的現(xiàn)實感,面對死亡,一方面清楚軀殼必然是塵歸塵、土歸土,終究要還諸天地的;可另方面,中國人又知道人的精神是可以常在的,人死之后,依然可以和這個世界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一旦有了這個保證,人死之后,就不會真的沒了,對于死的焦慮和不安,基本就可以平息掉。那么,中國人是如何獲得這個保證的呢?
答案是:透過喪禮和祭祀。
基本上,中國文明是透過喪禮和祭祀,讓我們感覺到人死之后,確實沒完。中國人的喪禮,是全世界最慎重的?!墩撜Z·堯曰篇》曾說“民所重”,老百姓最重要的有三件事,第一個叫做“食”,民以食為天;第二個叫做“喪”,喪禮;第三個是“祭”,祭祀。
喪禮跟祭祀重要在哪里?
古人很重視喪禮,常常搞得無比隆重。在以前的時代里,有人即使一生窮困,仍然非常在意父母親死了之后有沒有辦法辦個像樣的喪禮。甚至有人為了喪禮還不惜將自己給賣掉。
而為什么中國人的喪禮,大家會哭得那么傷心?甚至有些人明明沒哭,都還要假裝痛哭?有些人明明哭不了,還要花錢請人來哭?這樣的虛偽,當然不可?。豢蓡栴}是:為什么大家覺得非如此痛哭不可?喪禮的痛哭、喪禮的慎重其事,本質上是要解決什么問題?簡單地說,就四個字:“死非烏有”,死了,并不是真的就沒了。
這一點理解后,就可以明白中國有些看來挺奇怪的喪禮,其實都有其道理。中國人事死如事生,在精神上,確實是把死者當成還活著。因此,喪禮本質上就是生者為死者辦一場最盛大、最隆重、最有份量的離別會。因為這事太大了,所以,人們會難過、會掉眼淚、會痛哭嚎啕,可除了哭之外,喪禮還有一個心情,就是好好地再陪死者一程。因此,中國的喪禮一方面是哭天搶地,另方面則是驚天動地。
這么盛大的離別會、告別儀式之后,中國人顯然不會就此“罷休”的;喪禮結束后,肯定還有后續(xù)許許多多的綿延不斷,因為,還沒有結束。這一點最重要的就是祭祀,逢年過節(jié),在先人神位之前祭祀;到了清明,再到墳上掃墓。
全世界每年最大的人口移動是除夕那一兩天,除夕人們不遠千里、匆忙趕路,為了要團圓。對于所有中國人而言,一年當中最重要的,就是親人在一起吃那頓團圓飯。團圓飯,只有親人可以一道吃;再好的朋友,也不可能吃這頓飯。掃墓,本質上是所有的后代子孫再跟先人一道吃頓“團圓”飯。他活著的時候,除夕夜吃;現(xiàn)在他死了,在清明掃墓的時候一塊兒吃??蛇@個本質,沒什么變化。他還是活在子孫的心里。掃墓祭祀的本質就是這樣的。
這樣的掃墓,后來會遇到一個困境。掃墓往上算一代、算兩代,三代、四代、五代,如果一直往上掃去,一直沒完沒了。所以古人講“五世而斬”,往上最多算到五代。中國人掃墓的規(guī)矩就是五世以后,除了很特殊的人繼續(xù)留個墓之外,正常的情況,基本上骨頭撿起來放到塔里面去,然后立個神位,就把它從家里請到祠堂里去。擺到祠堂里去,后代子孫逢年過節(jié),春季、秋季繼續(xù)祭。他還是跟這個世界千絲萬縷,還是牽扯,還是沒完沒了。
讓生者老覺得死者還在,還不斷地想念著他、感激著他,這就是祭祀的本質。中國文明是即使一個庶民百姓,死了三年、三十年、三百年,都還有后代子孫追祭著他。中國人是透過這個方式,讓你即使死了,跟這個世界的關聯(lián)還是不斷有著千絲與萬縷。
這就是中國人以前這么重視喪禮與祭祀最本質的原因。老子講“死不亡者壽”,后來中國人就是透過這種喪禮與祭禮做到了“死不亡者壽?!弊龅搅诉@個死而不亡之后,中國人獲得了一種“中國式的永生”。即使死了六百年,你的牌位還在那里,后代子孫還對你磕頭;如果你對歷史有巨大的貢獻,可能三千年后都還有人對著你的牌位、你的塑像心生感激。這樣的沒完沒了,讓每個中國人都獲得了某種的永生。在這樣的信念之下,中國人就特別安穩(wěn),就“立”得起來。
正因為如此,以前的中國人才會那么重視喪禮,那么重視祭祀,那么重視家族,那么重視香火,因為,這全部都牽涉到信仰的問題。準確地講,中國人的信仰其實就是易經所說的“生生之謂易”,一種生生不息的歷史延續(xù)。這樣的延續(xù),是雖然我的軀殼離開了這個世界,可透過我的后代子孫,還是可以不斷地與這個世界有著關聯(lián)。因為生生不息,因為沒完沒了,所以它就是一種永生。
在喪禮中掉淚,一方面是我們保證了亡者,二方面也是我們保證了自己。以前,我最佩服鄉(xiāng)下那些老太太,她們最厲害。喪禮的時候,一跪下來,好像水龍頭似的,一打開,霎時就哭得死去活來、涕淚縱橫。不多久,整個人就癱在那邊,旁邊的人只好極力相勸:“哎呀,妳這樣哭壞了身體,死者知道了,也難過呀,妳要……”剛開始時,一邊聽,她還一邊抽泣,后來聽聽,覺得有理(其實也哭夠了),于是就像水龍頭又把它關起來,沒事了。過一會兒,轉過身去,發(fā)現(xiàn)她又好端端地,該干嘛,就干嘛!為什么?因為她情感是通的;該來就來,該走就走,沒有阻塞。《中庸》說:“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什么叫做“和”?這就是“和”。
該哭就哭,這是很重要的事情。我們與死者這么一場,我們難過,我們好好地哭,不論就真心、就實意,這都是一個保證。在喪禮時一旦覺得難過,然后哇地一下,就哭得唏哩嘩啦;這樣地哭法,其實就叫做“知行合一”;而明明很難過,卻偏偏又哭不出來,這叫“知行不合一”。
透過這樣的祭祀與喪禮,透過這樣的“知行合一”,中國文明保證了死者,也保證了生者。死者可以安息,生者也能平復心理,更能安穩(wěn)踏實地過日子。該沒完沒了的,就沒完沒了;該畫句號的,就告?zhèn)€段落,轉個身去,好好過日子。中國人既死生交融,同時又死生分明;中國人在死生之間,就有種充滿生機又充滿彈性的奇特狀態(tài)。所以中國人祭祀,事死如事生;活著怎么對待,死了也怎么供奉;于是掃墓祭祀的供品,除了當?shù)氐娘L俗與時令的食物,其實也就是死者生前愛吃什么,我們就準備什么。他活著,是這樣;死了之后,還是這樣對待。中國人這樣事死如事生所體現(xiàn)的死生一如,就有別于宗教。畢竟,宗教是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雖然給人強大的信心,卻常常引起糾紛;不同意見的人,極容易就產生矛盾。可中國人透過喪禮與祭祀,一方面不容易糾紛與矛盾,二方面也保證了人世的大信。
中國文明這種人世的大信,使得中國人慎終追遠,也使得中國人看重家族,更使得中國人極度關切后代。于是,中國人活在歷史長河之中,上對祖先有交代,下對后代盡責任;當往上、往下都無窮延伸時,生命就雖有限而無限;就某個層次而言,生命確實就可以綿延不盡。
今天不管是文化的回歸,或者中國人的信仰,講到最后,基本上是同一件事情?,F(xiàn)在習近平講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這個復興,到底要從哪里下手呢?是不是大家多讀一些國學,多讀一些四書五經,就能夠復興呢?讀四書五經只能達到某個程度的效果,而且,效果可能還比大家預期的更小一點。中國文明的精隨,其實是體現(xiàn)在具體的生活之中;說白了,中國人的大信更多就是喪禮好好辦、祭祀好好祭、掃墓好好掃,心里就踏實了、生命就安穩(wěn)了。
除此之外,全中國的重點高中為了應試,都有點走火入魔;那天一進演講的會場,我就感覺有一半的學生在寫試題。后來講到掃墓,我就問他們:這三年來,完全沒有去掃過墓的,請舉手。結果,超過一半以上的人舉手。大家知道,江南掃墓的風氣,還算是比較盛的。我之所以不問這一年,是因為每年都難免會有些特殊情況,不可一概而論,可如果連續(xù)三年都沒去掃過墓,說實話,是不是太過分了?
后來,我特別對那所學校的校長說,如果有一天,中國的校長、老師與家長,面對清明掃墓這件事,重視的程度,會不低于對高考的重視時,我覺得,那一天就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到來了。
大家都知道,現(xiàn)在全世界都在講“中國崛起”?!爸袊绕稹边@個詞,其實很不準確。中國是全世界綿延最久的文明古國,哪里有甚么“崛起”的問題?真要說,當然只能談“復興”。可中國真要“復興”,難道不是要找回中國文明的最核心處嗎?中國文明的最核心,難道不是那個讓我們踏實、讓我們安穩(wěn)的大信嗎?
《論語》有子貢問政,孔子答曰,為政有三件大事,第一,是“足食”;第二,是“足兵”;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是“民信之矣”。
今天的中國,已經“足食”,也已經“足兵”,這當然是了不起的成就;但這樣的成就,畢竟不是中國文明最關心的地方。今天我們把“足食”與“足兵”做得這么好,是因為必須對應當下這個世界,有些甚至是不得已的。如若不然,我們還是沒辦法面對西方的挑戰(zhàn)。換句話說,“足兵”與“足食”都得發(fā)展,但的確不是我們文明中的最核心處。我們最核心的東西,其實還是那個“民信之矣”,“信”的問題。如果今天能重建這個大“信”,中華民族的復興,才算真正到位了。
(澎湃新聞網2016.1.8薛仁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