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憶涵
摘要:《儒林外史》的反諷藝術頗具匠心。吳敬梓將娶親主題和喪事主題以及月亮意象迭用;讓除夕與悲涼情節(jié)、特定日期與同一情節(jié)、春夏之季與死人情節(jié)相互滲透;用虛假的夢預兆后啟的真實,為名士們的形象設定真與假的雙重屬性,由此對科舉制度展開了辛辣的嘲諷與深刻的批判。
關鍵詞:《儒林外史》 吳敬梓 反諷
據(jù)胡適《吳敬梓年譜》載,吳敬梓生于康熙四十年,卒于乾隆十九年,在五十四年的短暫生命歷程中歷經(jīng)了世情冷暖,尤其對科舉制度較前人有了更痛徹清醒的體悟。閑齋老人對《儒林外史》的題名解釋為:“夫曰‘外史,原不自居正史之列也;曰‘儒林,迥異元虛荒渺之談也?!眥1}小說展現(xiàn)的是科舉制度下,熱衷科考的士子們在傳統(tǒng)文人品格與殘酷社會現(xiàn)實激烈碰撞下的變態(tài)和扭曲。魯迅對《儒林外史》的評價尤多,認為:“迨吳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摘時弊,機鋒所向,尤在士林……”{2}“諷刺小說從《儒林外史》而后,就可以謂之絕響?!眥3}國外學者如亨利W·韋爾斯認為:“《儒林外史》表面上是寫實主義文學的不二之圭臬,而本質實富詩意。”{4}本文擬從三個方面論述其反諷藝術,即主題與意象的迭用、季節(jié)與情節(jié)的互滲、真與假的錯綜。
一、主題與意象的迭用
“迭用”一詞借鑒于浦安迪《明代小說四大奇書》:“特意重復各種篇幅不同的敘事單元,使之在正文的總體結構骨架內具有一種緊密連貫之感。”{5}《儒林外史》對迭用原則的運用從兩個層面展開:主題迭用與意象迭用。
在主題上,作者總是把小說的相同主題安置在不同人物身上,通過主題的迭用使這些人物形成有意味的對比,加深對筆下人物的反諷深度。首先是娶親主題,《儒林外史》中涉及到娶親的章回很多,在全書五十六回的篇幅中,娶親占了十回之多。本文從中選取嚴二相公、蘧公孫二例加以分析。嚴貢生兒子成親時只有兩個吹手,因為請一班叫吹手是不少于八錢銀子的,而嚴貢生不僅只給二錢四分,竟然“還扣了他二分戥頭”,“巢縣正堂”等牌子是借來的,回程的船費也是假借發(fā)病,借云片糕事賴掉的。嚴監(jiān)生是吝嗇的,但是在妻子王氏去世時能夠大筆操辦以示情深,而嚴貢生卻在兒子娶親的大事上寒酸如此,作者諷刺的是以嚴貢生為代表的一類人的無賴冷漠。蘧公孫的親事是在婁府的幫襯下操辦的:“婁府一門官銜燈籠就有八十多對,添上蘧太守家燈籠,足擺了三四條街,還擺不了?!眥6}魯宅內不僅細樂敲打,更擺了六桌的酒席。臥閑草堂本的回評中將其總結為:“乃覺一處錦鋪繡列,一處酸氣逼人?!眥7}對于蘧公孫的娶親,作者也沒有將其簡單地描寫為熱鬧的喜事,而是加入了掉老鼠、摔盤子這樣的細節(jié),使此主題多了分怪誕神秘,借此來諷刺那些居于熱鬧背后而隱隱存在的危機四伏。
另外還有喪事主題。封建社會中,“孝”一直是“禮”的核心,從《儀禮·喪服》到《禮記》都有對于服喪的要求。雍正皇帝更是明確提出:“三年之喪猶不能終,則百行皆無其本矣。”{8}第四回寫范進和張靜齋打秋風,提到自己:“先母見背,遵制丁憂?!眥9}拒絕使用銀鑲杯箸而換成白色竹筷。這一情節(jié)的描寫乍看下讓人覺得范進是真孝子,但作者卻筆鋒一轉,緊接寫范進“在燕窩碗里揀了一個大蝦元子送在嘴里”{10},作者借此撕下那些小處講“禮”而大處全然不遵禮的士人的虛偽面具。其后第七回作者寫了另一人物荀玫的丁憂,在這一回中諷刺的是丑惡的群像。按制度講,荀玫在接到喪訊之時便要回籍守制,而王惠卻出主意要把此事隱瞞下來,在考選之后再議。周進和范進兩位老先生對此竟也認為可以“酌量”。儒林的士子們?yōu)榱丝婆e及第可以拋卻封建宗法要求的禮,不僅年輕人如此,“老師們”竟也與他們沆瀣一氣,作者在這里對被科考扭曲的士人的諷刺力透紙背。將兩場喪事對比,范進的服喪是不盡禮,荀玫的服喪是為了前途而不想盡禮。吳敬梓在喪事主題中,對筆下人物的反諷逐步加深,為了功名利祿、榮華富貴,封建儒生已經(jīng)丟掉最基本的禮制。
在意象的迭用上,吳敬梓對月亮意象的迭用極多。粗略統(tǒng)計,全書對月亮意象具體描繪的地方高達九處,作者在不同情境下對月亮的描寫有著不同的含蘊。名士虛名舉行鶯湖宴會時,文本連續(xù)的三個段落提到兩次“月”。當一群所謂的名士豪杰在鶯湖上吟詩、擊劍、說笑、品茶時,是“映著月色湖光,照耀如同白日”{11}。而在人頭會上,作者對月描寫轉為“月色初上,照著階下革囊里血淋淋的人頭”{12},借此譏諷像二婁一樣似清而濁的假名士風貌,他們看似品行如前“月”般耀如白日,實際卻如“血淋淋的人頭”一樣的虛偽。另外一類月亮意象是用以烘托情節(jié)的緊張感達到反諷。小說第三十八回寫郭孝子深山遇虎:“卻喜山凹里推出一輪月亮來……乘月色走……月色分外光明”{13},第四十三回寫湯鎮(zhèn)臺活捉馮君瑞時“月色微明,照著一個大空院子”{14},在這兩次對月亮意象的運用中,是通過此意象來預兆后面即將到來的危險。月亮意象化身為危機的符號:郭孝子連續(xù)躲過老虎和獨角獸的襲擊,作者有意體現(xiàn)“孝”的神秘價值,反諷前面看似盡孝而實則不孝的士子;湯鎮(zhèn)臺捉到馮君瑞本是大功一件,而得到的結果是降三級,諷刺的是朝廷的賞罰不分、黑暗窳敗。
二、季節(jié)與情節(jié)的互滲
吳敬梓總是將《儒林外史》中的一些情節(jié)安排在特定的季節(jié)之中,以此達到反諷的目的。這里的“季節(jié)”含義較寬泛,不僅指春夏秋冬之季,還包含節(jié)日與某些日期。作者把特定季節(jié)作為情節(jié)發(fā)生的背景,使季節(jié)與情節(jié)互滲,讓這一情節(jié)滲透著這種季節(jié)特有的或悲或喜,以此增強作品的反諷力度。
首先,除夕這一節(jié)日總是與喪事情節(jié)互滲相連。小說第五回與第二十一回都安排了除夕這一本該熱鬧的節(jié)日,但作者卻有意讓這一節(jié)日籠罩一層悲涼的氛圍。第五回寫的是嚴監(jiān)生的妻子王氏逝世后的除夕,作者沒有寫除夕的熱鬧場面,而是寫“嚴監(jiān)生掉下淚來……在家哽哽咽咽,不時哭泣”{15},除夕過后緊接的事件就是嚴監(jiān)生病重謝世。第二十一回中對于除夕的描寫與前者是驚人的相似:牛老去世后的這個除夕,渲染的一直是卜老爹的淚:“不由得一陣心酸,流出許多眼淚來?!眥16}與第五回除夕過后的死人情節(jié)相同,二十一回的除夕過后的事件就是卜老爹去世?!度辶滞馐贰分械某偸桥c死人的情節(jié)滲透,打破了傳統(tǒng)固有觀念中除夕節(jié)所屬的歡慶格調。吳敬梓總對除夕抱著一種不可言說的落寞悲哀情感,如他在《除夕詞》中,寫自己“落魄諸生十二年”{17}。除去用除夕與喪事形成反差來增強哀情之外,除夕還被設置為轉折的關鍵。因此,除夕代表著人物關系和人物品性的急轉而下。第五回除夕過后即發(fā)生了嚴貢生強占趙氏房產的一幕,趙氏在除夕之前的虛情假意也終于在稍后淪為一場空;第二十一回除夕過后,牛浦假與舅丈人卜信大吵一架露出齷齪嘴臉。吳敬梓意在諷刺那些表面上美好光鮮而實則虛偽骯臟的靈魂,批判士人們?yōu)殄X為名而拋棄禮義廉恥的行為。除夕因而變成了有意味的節(jié)日,與悲涼情節(jié)相滲并成為人物、事件由好變壞的開端。
其次,相同的情節(jié)被安排在某一特定日期以形成對比諷刺。小說第二十六回和二十七回連續(xù)兩回寫了鮑廷璽的兩次娶親,不論是入贅還是娶媳,兩次親事的日期都定于十月初三這一天,這是吳敬梓的有意為之。作者在第一個親事上沒有對王家女兒進行描繪,卻通過側面筆法,寫王氏死后,鮑文卿父子二人的慟哭,鮑文卿還因此患了痰火癥而喪命的情節(jié)點出了王氏的賢良溫婉。第二個親事是用了半個章回的筆墨來描寫的,作者通過一系列情節(jié)如王太太知道有婆婆后的心里不滿、進門后在廚房收拾魚時的肆意敷衍、在媒人臉上抹屎尿的瘋狂行為等與鮑廷璽前妻王氏形成了對比。古代女子需要遵守的“三從四德”有明確而具體的規(guī)定,但是在王太太這里,所有的禮儀都成為虛設。吳敬梓把諷刺的筆觸延伸到那些不守德行的婦女身上。
最后,或暖或熱的春夏之季總是與死人情節(jié)互滲。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的反諷是與死人相關聯(lián)的人事。作者把這些人物的死設置在或春或夏這樣萬物生長的溫暖季節(jié),表達出吳敬梓對這些人物的同情,也似乎是意圖用季節(jié)的溫暖來沖淡情節(jié)的悲涼。第三回中,范母了解到中舉之后的諸多好處時大笑而死,而此時“是十月中旬,天氣尚暖”{18}。顧炎武在《生員論》中論述過科舉高中后的好處:“一得為此,則免于編氓之役,不受侵于里胥,齒于衣冠,得于禮見官長。”{19}范母顯然不知道兒子中舉之后會帶來的諸多益處,以至于了解后而一笑嗚呼了。范母的死是值得同情的,受到科舉毒害的不只是熬到白首的范進,更是像范母這樣的一群人物,作者在這里深刻地諷刺了科舉對士人家庭的戕害之深。作品第二十回寫牛布衣客死于蕪湖關時是“天氣尚熱”。對于牛布衣,作者雖然在“名士大宴鶯湖”等情節(jié)對他不無諷刺,但他與甘露僧的深厚感情確實讓人為之動容,而且據(jù)相關資料考證,《儒林外史》中的牛布衣人物原型即是吳敬梓好友朱草衣(朱卉)。作者將牛布衣的死安排在暖熱之季,表達的是對其贊賞的態(tài)度。
三、真與假的錯綜
《儒林外史》中的真與假相互錯綜,作者把小說中人物夢中的假與現(xiàn)實的真聯(lián)系起來,讓夢里的虛妄預兆起后事的真實,書中的真假名士們也讓人分辨不清。吳敬梓在這種真與假的錯綜中展開對科舉制度及小說人物的反諷。
小說第二回寫了兩人三夢:新進了學的梅玖和童生的周進談起中學的夢,說夢見自己在高山上被太陽壓中頭,所以才中第;王舉人與周進談起自己中舉時是在貢院里夢到五個青臉人在自己的頭上點了一下;王舉人夢到看見會試榜單有“荀玫”的名字。前兩個對科舉高中的原因闡釋的夢是虛假的,但是結果預兆卻是真實的。作者有意把科舉的中與不中與虛假的夢聯(lián)系起來,讓他們?yōu)榭婆e所付出的努力辛酸比不上虛假的夢兆。所以作者在后一回寫了周進撞號板的凄慘一幕。吳敬梓對科舉制度的諷刺是辛辣的,他針對制度本身對讀書人心靈的毒害,這種制度根本無力選拔真正有才識的人,無法為士人提供步入上層社會的公正階梯。王舉人看會試榜的夢在第七回有應兆,荀玫殿在二甲而王惠殿在三甲,二人果然同中會試。這個情節(jié)來自王《秋燈叢話》:“某聞之,甚為驚異,詢其家貧甚,乃攜歸,親為課讀,弱冠聯(lián)登甲第。”{20}《儒林外史》對此情節(jié)稍加改動,王惠在第二回講述自己這個夢時全然不信,但作者不僅讓此夢成真,還讓荀玫的成績高于王惠,作者在這里反諷像王惠一樣中舉之后自負高傲之人。第五十三回寫聘娘的夢,她正要當上夢寐以求的官太太的時候被一個黃臉禿頭尼姑攔住了。這一夢竟在五十四回成了真:聘娘出家為尼,拜了尼姑本慧為師,而本慧也確如夢里一樣的黃臉、禿頭。做官太太的美夢最終破滅并遁入空門,這是她的無奈辛酸。在真與假的錯綜中,作者讓人們對科舉制度的毒瘤有了嚴肅而深刻的思索。
《儒林外史》塑造了很多名士形象,這些真名士成為真與假的綜合體。小說中首推的真名士就是虞育德,吳敬梓在幽榜中給了他第一甲第一名的肯定。對于虞育德,最有意義的事件是主祭泰伯祠。泰伯是杜少卿等人心中“禮”的代表,虞育德成為這次祭祀的主持者充分表現(xiàn)了真名士形象。如果說杜少卿是吳敬梓的原型人物,那么虞育德就是作者的心理補償式人物。但是對于這個人物形象,作者讓他在真中也流露出假的一面。吳組緗認為虞育德“實在是一個為社會風氣反激出來的迂而無當?shù)臑E好人”{21}。虞育德的假在于他看似不重功名利祿,卻做了國子監(jiān)的博士,后又任部郎或州縣。另一個在假中透真的名士是楊執(zhí)中。周圍人對楊執(zhí)中的評價是“老阿呆”。他只知看書不懂管賬,被壓監(jiān)后獲二婁幫助得以出獄,經(jīng)過戲劇性的巧合與誤會后與二婁見面并參加了鶯湖宴會。小說對二婁拜訪楊執(zhí)中的情節(jié)描寫與《三國演義》中劉備訪諸葛亮的情節(jié)極其相似,吳敬梓有意利用相似情節(jié)達到反諷的效果。在“三復”情節(jié)安排上,劉備對諸葛亮的求訪與二婁對楊執(zhí)中的求訪都是經(jīng)歷了三次,但后者顯然滑稽可笑:第一次拜訪時楊執(zhí)中不在,看門老嫗沒有請二婁進門,第二次的拜訪又不明原因地被老嫗冷臉相待,直到第三次才在鄒吉甫幫助下與楊執(zhí)中相見。同樣是“三復”的拜訪情節(jié),作者用戲劇性的筆墨諷刺了楊執(zhí)中這位假名士的“呆”??墒牵髡哂謱懥怂麑幵笩o錢買米也不愿賣掉自己心愛的手爐,文中有一段映襯楊執(zhí)中形象的環(huán)境描寫:“一庭月色,照滿書窗,梅花一枝枝如畫在上面相似?!弊髡咴谒募倜恐杏譃槠湓黾恿艘唤z真性情。真與假的錯綜使反諷變得客觀,而非“寫好人完全是好,寫壞人完全是壞”{22}。
四、結語
吳敬梓的一生只寫了《儒林外史》一部小說,而這部將近四十萬字的小說成為他最具有價值的作品。作者把相同的主題與意象迭用,如對娶親主題和喪事主題、月亮意象的迭用,由此達成對比加深反諷效果。在同一季節(jié)里安排上相似的情節(jié),二者在互滲之中達到諷刺目的。小說中的真與假相互錯綜,夢的虛假往往昭示著后啟情節(jié)的真實,小說中的名士們也成為真與假的綜合體?!度辶滞馐贰烦浞诛@示了吳敬梓高超的反諷藝術,啟發(fā)著人們對科舉制度弊端的深切思考。
{1}{7} (清)吳敬梓:《臥閑草堂評本儒林外史》,岳麓書社2007年版,第1頁,第78頁。
{2}{3}{17}{20} 朱一玄:《儒林外史資料匯編》,南開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76頁,第480頁,第168頁,第10頁。
{4}{21} 李漢秋:《儒林外史研究資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328頁,第27頁。
{5} 浦安迪:《明代小說四大奇書》,中國和平出版社1993年版,第60頁。
{6}{9}{10}{11}{12}{13}{14}{15}{16}{18} (清)吳敬梓:《儒林外史匯校匯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36頁,第57頁,第57頁,第254頁,第163頁,第165頁,第472頁,第535頁,第72頁,第270頁。
{8} (清)文孚:《欽定六部處分則例》,圖書集成印書局,第13卷。
{19} 李榮新:《明清文學思潮研究》,吉林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27頁。
{22} 魯迅:《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