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秋明 董琦琦
摘要:“文革”小說的一大特征在于以家庭倫理敘事介入政治敘事,政治與倫理在小說中相互交融、變奏,《堅硬如水》在上述方面無疑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在此類敘事中,往往會出現(xiàn)一個(或多個)“破碎的家庭”,或者以革命破除腐朽的倫理關系,或者倫理反過來顛覆革命意義。然其并非“文革”小說所獨有,“五四”以來便一直存在,只是呈現(xiàn)方式不同罷了。
關鍵詞:《堅硬如水》 革命 倫理
“文化大革命”雖然被冠之以“文化”之名,然其在根本上是一場政治運動。那么把“文革”小說理解成為關于這場政治運動的敘事,也就順理成章了。而在諸多“文革”小說中,政治敘事并非單一借助政治話語來完成,而是通過一系列“非政治性”話語達到目的,其中以“家庭倫理”敘事最為普遍。這種敘事企圖通過“破碎的家庭”來表現(xiàn)政治革命的荒誕與非人道,從而瓦解革命的意義,構(gòu)成對“文革”的反諷。本文以《堅硬如水》為例,嘗試揭示“文革”小說中的政治與倫理敘事是如何交構(gòu)、分衍的。
一
《堅硬如水》出版于2001年,是新世紀“文革”小說代表之一。作為一部政治題材小說,其間自然不乏“政治話語”,如“龍生龍,我是革命一條根,鳳生鳳,自然我苗正根又紅,自幼革命力無窮”{1}“世界上啥兒最最紅?天安門上的太陽最最紅。世界上啥兒最最親?偉大領袖毛主席最最親。世界上啥兒最光榮?進行革命斗爭最最光榮”{2}等等,不勝枚舉。然而小說內(nèi)容并非局限于此。全文語言恣意橫肆,句與句、段與段的連接常常表現(xiàn)出一種“語言的狂歡”,毫無邏輯的拼貼,或一瀉千里,或洶涌澎湃。小說敘事表面看來是政治性的,實則卻借助非政治性的元素——家庭倫理加以完成。換言之,以倫理介入政治敘事,在兩者的滲透、變奏間,深化小說的寓意。
下面將借助“符號矩陣”對小說人物關系進行標注。符號矩陣來自西方語言學家格雷馬斯的貢獻,它主要由兩種不同性質(zhì)的對立關系構(gòu)成,其中一種是強烈對立,即相反對立,可表述為“X—反X”;另一種稍弱一些,即所謂的矛盾對立,可表述為“X—非X”“反X—非反X”。{3}X、反X、非X與非反X四個元素組合起來形成一個符號矩陣。
左矩陣表示小說前五章中主要人物的對立關系,右矩陣指明小說其余部分主要人物的對立關系。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六組對立關系中,沒有一組是純粹政治立場上的對立,無一例外蘊含家庭倫理要素在其中。
左矩陣中,“程天青—高愛軍”的關系并非“革命者—被革命者”的決絕對立,其間還有倫理糾葛。一方面高愛軍堅信“造反有理”,要把程天青拉下馬;另一方面,程天青是高愛軍的老丈人,這使其必然遭遇家庭倫理上的困擾,小說中具體表現(xiàn)為妻子桂枝在革命斗爭過程中對革命者高愛軍百般阻撓。而在“桂枝—高愛軍”的對立中,高愛軍自覺桂枝長得丑,配不上自己,與此同時,桂枝的性冷淡也使高愛軍得不到肉體的滿足。這些矛盾本來只是家庭倫理意義上的,但是由于政治因素的介入,對立加劇了,最終導致家庭破裂。高愛軍要革桂枝父親的命,這是導致桂枝上吊自殺的主要原因?!俺烫烨唷募t梅”的對立本應是政治立場上的對立,然而夏紅梅既是革命者又是第三者的身份令上述對立變得曖昧模糊??v觀小說前五章,表面看來“革命就這樣初步成功了”{4},高愛軍替代程天青掌管村內(nèi)大權,實則卻是政治上的“改朝換代”在家庭倫理敘事中得以完成,革命的成功是以一個家庭的破碎為代價的。
右矩陣中,高愛軍作為夏紅梅與程慶東婚姻關系的第三者出現(xiàn),其中涉及的倫理話題不言自明。那么兩人緣何走到一起?除卻夏紅梅的美貌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兩個人的政治覺悟相同,高愛軍因此稱說夏紅梅是他的“靈與肉”?!案邜圮姟跽窈!薄跋募t梅—王振?!痹诟锩錾系膶α⒂谑遣浑y理解。小說中,高愛軍對夏紅梅說:“密切注意王振海和趙秀玉。我就不信他們沒有一腿兒。王振海的老婆是癱子,在床上不能做那事,我就不信王振海他真的是圣人?!眥5}高愛軍與夏紅梅對付被革命對象的方式不是粗暴訴諸武力,而是借助倫理道德的力量詆毀對方。這一點學者許子東多有強調(diào):“單單違反‘革命道德或‘職業(yè)道德還不足以成為‘反派,一定還要再加上違反‘倫理道德?!眥6}至于小說后半段,兩種敘事同樣疊加在一起,導致家庭悲劇接連上演。
二
小說《堅硬如水》踐行的敘事特點并非孤立無援,在同時期的“文革”小說中可見一斑,盧新華的《傷痕》、孔捷生的《在小河那邊》、余華的《一九八六年》、王蒙的《蝴蝶》、韋君宜的《洗禮》、戴厚英的《人啊,人!》、魯彥周的《天云山傳奇》等均不乏類似之處。于是在此不禁想要追問政治敘事中的家庭緣何都是破碎的?如果拋開小說再現(xiàn)功能不談的話,那么這種“破碎的家庭”的書寫方式之于小說敘事本身有何意義呢?
其一,敘事豐富性與多樣性的需要。敘事就是講故事,故事是否引人入勝構(gòu)成了敘事成敗的關鍵。如前所述,如果“文革”小說唯一充盈政治話語的話,那么內(nèi)容必定空洞乏味,“文革”創(chuàng)傷更讓親歷者不寒而栗、退避三舍。將家庭倫理敘事引入政治敘事豐富敘事層次之余,亦強化了故事的可看性。
其二,容易引發(fā)讀者的情感共鳴。家庭是構(gòu)成社會的最小單元,每個生命個體最初的身份歸屬與認同、對于集體的記憶無一例外源自于家庭。小說中的家庭敘事于是自然而然“移情”到讀者身上,甚至引導其不自覺地自我反觀,由此生成的情感體驗主要表現(xiàn)為兩種:一種是“害怕失去”,如果我們成長在美滿的家庭中,當看到“破碎的家庭”時,就會產(chǎn)生一種心靈的焦灼,“看到別人的不幸,急于盡快地脫身出來,以免受到威脅,陷入難看的境地”{7};另一種是“害怕真實”,如果我們成長的家庭并不美滿,自我保護心理機制會幻化出一個美滿家庭的“完型”,而當它毀滅時,原先不幸家庭的本相將再度被還原,從而陷入過往悲痛記憶的泥沼。對“文革”親歷者來說,創(chuàng)傷記憶會被文本敘事喚起,從而產(chǎn)生巨大內(nèi)心震蕩;于“文革”后成長起來的一代人而言,美滿記憶遭遇文本敘事的挑戰(zhàn),相同的體驗油然而生。
其三,增強“文革”小說的政治反諷性,消解意味濃重。新中國成立后,人們沉浸在民族獨立、國家富強的喜悅中,祖國形勢一片大好,人民是幸福的,家庭是美滿的,即使在發(fā)展過程中有所阻礙,也是必定能被克服的。然而“文革”的到來,可謂直接“潑了涼水”,“革命反過來殺死自己的孩子”?!氨瘎∈菍⑷松袃r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眥8}正是由于家庭在個體心目中的位置是無可替代的,所以越是釜底抽薪地瓦解,撕心裂肺的傷痛感愈發(fā)無法排遣,消解的效果自然振聾發(fā)聵。
三
此外,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破碎的家庭”并不為“文革”小說所獨有,此種敘事“五四”以來一直存在,只是就政治革命與家庭倫理的關系而言,兩者是不同的。
在大量“五四”小說中,二者關系表現(xiàn)為:革命是積極的,封建家庭倫理是腐朽的,革命充當了顛覆封建家庭倫理的重要工具,“破碎的家庭”轉(zhuǎn)而成為一種“解救”。曹禺的《雷雨》、巴金的《家》都是典型例證。在《家》中,覺慧毅然決然沖破封建腐朽家族,踏上了全新旅程。小說結(jié)尾寫道:“這水,這可祝福的水啊,它會把他從住了十八年的家?guī)У轿粗某鞘泻臀粗娜巳褐虚g去。他這樣想著,前面的幻景迷了他的眼睛,使他再沒有時間去悲惜被他拋在后面的過去十八年的生活了。他最后一次把眼睛掉向后面看,他輕輕地說了一聲‘再見,仍舊回過頭去看永遠向前流去沒有一刻停留的綠水了?!眥9}在“沒有時間去悲惜”“永遠向前流去”等詞語間,那種積極向上的意涵顯而易見。
在多數(shù)“文革”小說中則不然?!罢胃锩迸c“家庭倫理”的關系表現(xiàn)為:革命是消極的,總是將原本圓滿的家庭破壞掉,所以此類小說反過來通過“破碎的家庭”折射出政治革命的荒誕,借以消解革命的積極意義?!秷杂踩缢贰兑痪虐肆辍返却蟮秩绱恕?/p>
綜上所述,以家庭倫理敘事介入政治敘事,政治與倫理二者在敘事中相互交構(gòu)、分衍、變奏,已經(jīng)成為“五四”直至新世紀以來眾多革命題材小說普遍延續(xù)的特點。在這類變奏敘事中,往往會出現(xiàn)一個(或多個)破碎的家庭。只是時移世易,革命和倫理的關系始終處于變動不居、此消彼長的狀態(tài),有時革命用來破除腐朽的倫理,有時倫理反過來顛覆革命的本原意義,然而正是基于此種互動性,敘事方才向縱深方向發(fā)展。
{1}{2}{4}{5} 閻連科:《堅硬如水》,長江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2頁,第195頁,第116頁,第212頁。
{3} 王一川:《西方文論史教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71頁。
{6} 許子東:《為了忘卻的集體記憶——解讀50篇文革小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188頁。
{7} [德]茨威格:《愛與同情》,張玉書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第10頁。
{8} 魯迅:《魯迅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版,第287頁。
{9} 巴金:《巴金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4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