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桂奇
“少卿視仆于妻子何如哉”再辨
宋桂奇
司馬遷《報(bào)任安書》中有這樣一段文字(序號為筆者所加):
①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于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②今仆不幸,早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dú)身孤立,少卿視仆于妻子何如哉?③且勇者不必死節(jié),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芷碗m怯懦,欲茍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縲紲之辱哉?、萸曳蜿矮@婢妾,猶能引決,況仆之不得已乎?⑥所以隱忍茍活,幽于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此中“少卿視仆于妻子何如哉”一語,蘇教版語文必修五注為:“少卿您看我對于妻子兒女又怎樣呢?意思是自己并不顧念妻子和兒女?!睂Υ耍萜枷壬诎l(fā)表于2015年第3期《語文學(xué)習(xí)》上的《是“顧妻子”?還是“不顧妻子”?——閱讀如何把握“語境義”》(以下簡稱姚文)一文中持有不同看法:“無論是從人之常情的推理,還是觀照司馬遷對親情及生死的價值取向、文章情感發(fā)展的特點(diǎn)、語言內(nèi)部的層遞關(guān)系,把‘少卿視仆于妻子何如哉’理解為‘不顧念妻子兒女’都是不合理的?!边@個新說雖不無可取之處,但在論述過程中卻出現(xiàn)了不少錯謬,茲不揣淺陋,作辨析如下:
姚文認(rèn)為,“且勇者不必死節(jié)”之 “且”乃“并且、況且”之義,“在語意上應(yīng)該是承接上文的意思做出的進(jìn)一步的說明”;而其后得出的結(jié)論卻又是:“從語法邏輯的關(guān)系來看,如果理解為‘不顧念妻子’,是會造成語意層遞關(guān)系的混亂的。”
且不說“且”是不是“并且、況且”之義,亦不說“說明”與“層遞”之間的明顯差別;即便按姚文所說,將“少卿視仆于妻子何如哉”理解為“顧念妻子”,那么,“且”之前后顯然都是“不去赴死”之意,如此,又何來“層遞關(guān)系”呢?
事實(shí)上,“且”位于句首,除用作假設(shè)或遞進(jìn)連詞外,還可以用作語氣詞。具體到上文,無論將“少卿視仆于妻子何如哉”一語理解為“不顧念妻子”還是“顧念妻子”,“且”之前后均不存在語意上的遞進(jìn),已證之“姚文”及上文;至于它不表假設(shè)可謂一看即知,不贅;故此中“且”只能是句首語氣詞。關(guān)于“且”的這個用法,雖辭書說法不盡一致——《漢語大詞典》:“助詞,用在句首,表示提挈,猶夫?!保s印本215頁)社科院語言研究所 《古代漢語虛詞詞典》:“語氣詞,用于句首,表示要發(fā)表議論,兼有提示作用??刹蛔g出?!保ㄉ虅?wù)印書館1999年版,第 426 頁)楊樹達(dá)《詞詮》:“提起連詞。 ”(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10頁)裴學(xué)海《古書虛字集釋》:“猶‘夫’也。提示之詞也?!保ㄖ腥A書局2004年版,第657頁)——但考慮到中學(xué)語文教學(xué)中,習(xí)慣上將用于句首的“夫”“蓋”稱作發(fā)語詞或句首語氣詞,故筆者傾向于《古代漢語虛詞詞典》之說。至于用例,上述著作中多有列舉,如:“且今天下之士君子,將欲辯是非利害之故,當(dāng)天有命者,不可不疾非也”(《墨子?非命中》)、“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猶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繼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則文王不足法與”(《孟子?公孫丑上》)、“且子之言克于子之君者,豈將比周以求大官哉”(《史記?魏世家》),等等。
姚文認(rèn)為,“可以不顧念‘妻子’毅然赴死”的,“要么是‘激于義理者’,要么是‘怯夫’”,而“作者對自己的定位是一個能知道‘去就之分’的‘普通’人”;這個結(jié)論的得出,依據(jù)之一是“仆雖怯懦,欲茍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仆之不得已乎”,之二是“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jié)者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
姚文這一部分論述,可謂問題多多。依據(jù)之一和結(jié)論之間,除過渡語“從這些內(nèi)容的表達(dá)來看”之外,再不見絲毫理由;而在筆者眼中,“仆雖怯懦”則白紙黑字,說自己是一個怯懦的人,難道這“怯懦的人”和“怯夫”不是同一個意思嗎?事實(shí)上,司馬遷說的非常清楚——“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亦即“慕義”的“怯夫”才會赴死,“姚文”竟置“慕義”于不顧!若顧及“慕義”,這“怯夫(慕義)”與“激于義理者”則為種屬關(guān)系,又怎能將二者對舉?至于依據(jù)之二,姚文有解析云:“顯然他認(rèn)為自己是與那些‘死節(jié)者’不同的人,只是一個卑微的普通人。當(dāng)然也就更不是什么‘激于義理者’了?!边@個解析明顯不合文意:司馬遷說的是 “伏法受誅”,而非“受辱”之前,此中的巨大差異,原文第三節(jié)已有詳述,不贅;又,“世又不與能死節(jié)者比”一語,是說“世俗(世人)”不把他與“死節(jié)者”相提并論,其言外之意是不是含有——自己對“死節(jié)”的艷羨乃至追求?問題的關(guān)鍵還在于,就算司馬遷是一個“普通人”,這“普通人”與“激于義理者”和“怯夫”之間,仍存一種交叉關(guān)系:“普通人”因“激于義理”而死,“普通人”中有“怯夫”或“慕義”的“怯夫”,這大概不要舉例了吧?若聯(lián)系文本,“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xiāng)黨所笑”“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二語中,“鄉(xiāng)黨”和“俗人”是不是“普通人”?如果不是,該將他們?nèi)绾螝w類?如果是,又為何與司馬遷如此隔膜?諸如此類的邏輯混亂,當(dāng)亦能證明“普通人”之說的匪夷所思。
姚文雖肯定“寫作《史記》,就是作者活著的目的”,但卻又認(rèn)為:“這個目的是不是一定要排除對‘妻子兒女的顧念’?對司馬遷來說,活著是需要理由的,這個理由卻不一定是簡單的、單一的。”其后還進(jìn)一步闡釋道:“如果理解為‘并不顧念妻子’,作者對于死的選擇就可以相對簡單了,也不會有那么多痛苦的糾結(jié),這種思想與情感的力量也就不會那么沉重與深厚?!?/p>
此論為“普通人”之說的引申,本可棄之不顧,但考慮到它著眼于整個語段以至全篇,故再贅數(shù)語,以為“姚文”須“整體把握語境內(nèi)涵”說之呼應(yīng)。前引語段中,語意的落腳點(diǎn)在句⑥,可謂一看即知。就全文而言,面對“草創(chuàng)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仆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zé),雖萬被戮,豈有悔哉?”這樣清楚明白的表述,我們好像也沒有必要節(jié)外生枝。清代學(xué)者包世臣在闡釋該文主旨時說:“所以不死者,以《史記》未成之故。是史公之身,乃《史記》之身,非史公所得自私,史公可為少卿死,而《史記》必不能為少卿廢也?!保ā栋矃撬姆N》)確實(shí)抓住了要領(lǐng)。若由此再進(jìn)一步,聯(lián)系司馬遷的生死價值取向來看,他忍辱不死的目的亦只能是為了完成 《史記》:“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論語?衛(wèi)靈公》;《孔子世家》《伯夷列傳》兩引此語)、“貪夫殉財(cái),烈夫殉名”(《伯夷列傳》)、“隱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伍子胥列傳》)、“揚(yáng)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也”(《太史公自序》),凡此種種,均昭示著司馬遷有著追求“不朽”的“重名”思想;故此,他忍受著肉體的痛苦、人格的分裂甚至靈魂的窒息,選擇了比死需要更大勇氣的生,以踐行“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之生死觀。若按“姚文”所說,將他選擇中的痛苦、活下來的理由部分歸因于 “顧念妻子兒女”,不僅不吻合文中語境,而且也削弱了情感力量、矮化了作者思想!
以上錯謬,若究其成因,當(dāng)是“主題先行”(司馬遷不可能如此不近人情),以致“六經(jīng)注我”;這雖讓人感到遺憾,但能從“人之常情”這個角度生發(fā)疑問,進(jìn)而指出注釋不合情理,無疑仍值得肯定。事實(shí)上,課本這個有違人情的注釋,確實(shí)不合司馬遷本意?!爸良び诹x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一語,是說“有所不得已”才“不然”,這自意味著,他們本心是“顧妻子”的;若套用孟子名言,便是——“妻子,亦我所欲也;義理,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妻子而取義理者也?!睂哂腥绱顺绺呃硐氲闹臼咳嗜?,我們能說他們沒有“人情”嗎?明確了這個前提,再看 “少卿視仆于妻子何如哉”一語,司馬遷的本意也就不言而喻了;故課本當(dāng)改注此語為:“少卿您看我對于妻子兒女又怎樣呢?意思是說,自己雖顧念妻子和兒女,但也懂得舍生取義之理?!睖?zhǔn)此,前引語段的大意便是:遭受奇恥大辱的自己本該去死(①②),之所以忍辱偷生,既不是不明舍生取義(頗識去就之分),也不是因?yàn)槟懬优滤溃矮@婢妾,猶能引決)(③④⑤),根本原因就是——完成《史記》,以“揚(yáng)名于后世”(⑥)。若以此驗(yàn)之于全文語境乃至司馬遷的思想體系,應(yīng)該都是符合的吧?
(作者單位:江蘇省常州市戚墅堰實(shí)驗(yàn)中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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