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耀《致修篁》與完全意義上的情詩

李章斌

學術史研究

昌耀《致修篁》與完全意義上的情詩

李章斌

摘 要：本文細讀昌耀的晚期作品《致修篁》，認為它是一首完全意義上的情詩。在我們看來，一首真正的情詩，不僅是寫一首愛情的詩，也是寫給具體的情人的詩（這要求它能夠與愛人之間具體、直接的“對話”），還要求是一首真正的詩（這要求它能夠超越作家個人的情感與私事），三點缺一不可。更重要的是，一首杰出的情詩要求它自身既能通達當下，又能直抵永恒。這恰好是昌耀這首詩歌的本質(zhì)。因此，它無疑是新詩中不多的優(yōu)秀的情詩之一。正是因為死亡主題的進入，才使得這首寫給情人的情詩別有意味，也使得它保持了一種微妙的情感之平衡：溫柔而復痛苦、絕望而又寧靜。在當代中國“生命感覺的致命萎縮”的社會征兆之下，確切地說，在當代漢語詩歌所顯現(xiàn)之德性普遍衰微的背景之下，昌耀詩歌讓我們看到一種真正敏銳有力的“生命感覺”。因此，昌耀在中國當代詩歌中可以說是一種真正“古典式”的偉大存在。

關鍵詞：昌耀；《致修篁》；情詩；死亡；生命感覺

昌耀寫于一九九二年的《致修篁》可以說是一首完全意義上的情詩：

篁：我從來不曾這么愛，

所以你才覺得這愛使你活得很累么？

所以你才稱獅子的愛情原也很美么？

我亦勞乏，感受嚴峻，別有隱痛，

但若失去你的愛我將重歸粗俗。

最后，回到詩歌如何“直視太陽”。多多寫到“直視太陽，從照亮太陽的方向，確認它，然后由它合并你，直至一瞬被充滿。那個瞬間，拒絕進入后來的時間”。①多多：《詩歌的創(chuàng)作力》，《多多的詩》，第171頁。這種一瞬間的合并，是詩歌的深度意象和靈魂感知的疊合，它超越歷史維度，走入個人心靈的永恒性時刻。自然意象知覺化的象征和抒情主體意識的復蘇，雖然還沒有形成明確的詩學策略，但重心已經(jīng)從意象的政治功能性轉(zhuǎn)向了意象的現(xiàn)實性，以及意象如何回歸到人的問題，而這個問題的前提是人如何回歸到感知世界和心靈世界的問題。作為對前三十年詩學軌跡的一次返觀和批判，“今天派”詩人的出發(fā)點仍然難以擺脫政治批判和意識形態(tài)抒情的附著，服從于詩人對時代現(xiàn)實和觀念的人道吁求，但自然意象已經(jīng)從國家屬性的政治隱喻走向了以反叛為基點的倫理象征建構，并呈現(xiàn)出觀念性意象向知覺性意象的過渡。

二〇一五年三月七日 昆明

我百創(chuàng)一身，幽幽目光牧歌般憂郁，

將你幾番淋透。你已不勝寒。

你以溫心為我撫平眉結(jié)了，

告訴我親吻可以美容。

我復坐起，大地燈火澎湃，恍若蠟炬祭儀，

私心覺著僭領了一份儀奠的肅穆。

是的，也許我會寧靜地走向寂滅，

如若死亡選擇才是我最后可獲的慰藉。

愛，是閭巷兩端相望默契的窗牖，田園般真純，

當一方示意無心解語，期待也是徒勞。

我已有了諸多不安，懼現(xiàn)沙漠的死城。

因此我為你解開辮發(fā)周身擁抱你，

如同強挽著一頭會隨時飛遁的神鳥，

而用我多汁的注目禮向著你深湖似的眼窩傾瀉，

直要漫過歲月久遠之后斜陽的美麗。

你啊，篁：既知前途尚多大澤深谷，

為何我們又要匆匆急于結(jié)識？

從此我憂喜無常，為你變得如此憔悴而頑劣。

啊，原諒我欲以愛心將你裹挾了：是這樣的暴君。

僅只是這樣的暴君。

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七日①昌耀：《昌耀詩文總集》（增編版），第511-512頁，燎原、班果增編，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

在各種花樣翻新、乖張怪戾的暴力、夸張修辭都已習以為常的當代詩歌中見到這樣肅穆而溫柔的戀人詩語，其感覺就像在冷酷畸形的水泥城市中突然遭遇“閭巷兩端相望默契的窗牖，田園般真純”。昌耀的詩風是一種非常節(jié)制的浪漫主義。②關于當代中國詩歌的浪漫主義脈絡，筆者另撰有一文討論，見李章斌《“王在寫詩”——海子與浪漫主義詩人的自我定位》，《文藝爭鳴》2013年第2期。這是一首完全意義上的情詩。在現(xiàn)代詩歌中，優(yōu)秀的情詩反而成了一種非常稀缺的文體，很少有詩人（包括很多杰出詩人）能寫好這種文體，這是耐人琢磨的現(xiàn)象。一首真正的情詩，不僅是一首寫愛情的詩，也是寫給具體的情人的詩，還要求是一首真正的詩，三點缺一不可。寫愛情要求領悟那份肅穆與溫柔，寫給情人則要求與具體、實在的對象真誠地對話，這兩種態(tài)度在現(xiàn)代詩歌中似乎變成了一種神話或者過時的古董，很少有詩人愿意并且能做到了。海子有不少寫愛情的詩，但是我們很難看到他與愛人之間具體、直接的“對話”，因此，他那些熱情洋溢的關于愛情的詩歌（比如《四姐妹》、《日記》）實際上是寫一己之感情的詩，而非真正的情詩（當然，它們?nèi)匀徊皇楹迷姡６皇渍嬲哪軌虮蛔x者廣泛接受的詩歌，則要求它能夠超越作家個人具體的情感與私事（很多情詩正是因為處理不好這一點而淪為和日記一樣的個人化、私人性的文字，無法獲得超越時空的、普遍的共鳴和意義）?？梢姡@一要求與上一要求（要求與具體、實在的對象真誠地對話）處于微妙的矛盾關系之中，這是任何情詩寫作都需要解決的一個難題。進一步說，嚴肅的詩歌寫作，和任何嚴肅的寫作一樣，總是一個面向死亡，與死亡對話的通道，用布羅茨基的話來說，總是一種“死亡練習”，③約瑟夫?布羅茨基：《文明的孩子》，第78、114頁，劉文飛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7。這既是字面意義上，又是比喻意義上的。因此，一首杰出的情詩要求它自身既能通達當下，又能直抵永恒。這恰好是昌耀這首詩歌的本質(zhì)。因此，它無疑是新詩中不多的優(yōu)秀的情詩之一，甚至可以說是最好的。

我想，正是因為死亡主題的進入，才使得這首寫給情人的情詩別有意味，也使得它保持了一種微妙的情感之平衡：溫柔而復痛苦、絕望而又寧靜?！八劳鲎鳛橐粋€主題，是對一位詩人倫理觀很好的石蕊測試。‘悼亡’的體裁常常被用來作為一種自我憐憫的聯(lián)系，或是一種玄學理念中的旅程……”④約瑟夫?布羅茨基：《文明的孩子》，第78、114頁，劉文飛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7。確實，死亡這個主題太容易暴露一個詩人倫理觀念的缺陷了。在很多詩人手里，它要么變成一張展示高明或者不那么高明的哲學思辨的宣講臺，要么變成一劑憫人或者自憐的催淚劑，卻總是有意無意地流露出生者較之于死者的“潛意識的優(yōu)越感”。對于其時已經(jīng)年至五十七歲的昌耀而言，死亡是一個具體而實在的存在和清晰可見的終點。在這樣一個“只是近黃昏”的年歲，“為何我們又要匆匆急于結(jié)識？”一九九二年的昌耀正處于家庭危機之中，已從家中搬出并處于解除婚約前的痛苦糾紛中。①詳見燎原《昌耀評傳》，第387-400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而正在此時他遇見一個名叫“修篁”的女子，無怪乎會“私心覺著僭領了一份儀奠”。我想，對昌耀而言，在這樣一個境況下遭遇愛情無疑“感受嚴峻，別有隱痛”，他對于愛情無異于一個絕望的旅人在“沙漠中的死城”中絕望地抓住唯一的一壺水。當一個人處于人世間最珍貴的感情——愛情——之中，死亡對于他而言是一個真正嚴峻的存在，念及此，我們便得以領受這兩行詩所包含的巨大力量：

是的，也許我會寧靜地走向寂滅，

如若死亡選擇才是我最后可獲的慰藉。

對于這首詩歌所指涉的具體愛情道德評判——如果我們把“道德”下降為“道德戒律”的話——并不是詩歌批評的責任。實際上，對于詩歌而言，對于一個在這樣的年歲和境況中遇到這樣一份愛情的詩人而言，“僭領了一份儀奠”與“敬領了一份儀奠”之間，本無區(qū)別。而且，對于寫作而言，正因為這種“僭領”背后的負罪與內(nèi)疚心態(tài)，“別有隱痛”所帶來的情感和語調(diào)的節(jié)制和平衡，反而使得其詩情更顯絕望而肅穆，曲折而復真純。

昌耀的詩歌確切地顯示了，人類最古老，也最平常的感情，也有被現(xiàn)代詩面對和領受的可能。可惜的是，這樣經(jīng)典的情詩卻很少在當代詩歌中出現(xiàn)，其中原因值得進一步深思。如同前面所說，當代新詩往往傾向于在情感、文字上“出位”來博得喝彩，當代新詩中的各種語言實驗、超現(xiàn)實主義意象仿佛病菌一樣，一旦傳染開來便一發(fā)不可收拾。如果詩人們都在回避寫得“正常”，那么關鍵的原因一定是，當他們寫得“正?！睍r便無法寫得出色。因此像昌耀這樣寫法經(jīng)典而出色的詩人反而成了稀有動物了。我想，當代詩歌這種傾向不僅是一種形式上的征象，它的背景是現(xiàn)代人德性上的衰退和感性的異化。對于善惡、愛憎、美丑的感知是一種能力：了解善惡、愛憎、美丑是一回事，確切地感知它們是另一回事，而真切地寫出來就更是另一回事了，這就像記住菜譜和精通烹飪是兩回事情一樣。寫作要求確切地感知和表達，這種感知與表達是一種德性上的能力。艾略特在評價波德萊爾時說：“只要我們是人，我們的所作所為就一定不是惡就是善；只要我們依然做惡或者行善，那我們就是人；在某種似是而非的意義上，做惡總比什么也不干好：至少，我們存在者。認為人的光榮是他的拯救能力，這是對的，認為人的光榮是他的詛咒能力，這也是對的。如果用最壞的詞來說包括從政治家到小偷的大多數(shù)惡棍，那么我們可以說他們還沒有足夠的人性值得我們來詛咒。波德萊爾具有足夠的人性，完全可以受到詛咒；他是否受到了詛咒當然是另外一個問題，我們也不是不能為他的安息祈禱?！雹赥. S.艾略特：《艾略特詩學文集》，第116頁，王恩衷編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9。艾略特的話讓我不禁思考，我們當代詩人是不是多多少少缺少足夠的“人性”（或者德性），才會轉(zhuǎn)而求助于各種語言與意象上的“出格”做法？讀很多當代詩歌，不得不讓人感覺到它們確實是處于一個德性普遍衰微的背景之下，或者用哲學家西美爾的術語來說，就是“生命感覺的致命萎縮”③見G.齊美爾（西美爾）《貨幣哲學》，許澤民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9。的現(xiàn)代社會征兆之下。

而在昌耀詩歌中，我們看到一種真正敏銳有力的“生命感覺”：

大路彎頭，退卻的大廈退去已愈加迅疾

聽到滴答的時鐘從那里發(fā)出不斷的警報。

天空有崩卷的彈簧。很好，時間在暴動。

我們早想著逃離了。但我們不會衰老

得更快。

我們橫越馬路時刮起秋風。

感覺女伴被自己的視覺蟄痛了。

她突然變色，側(cè)轉(zhuǎn)身跳開去，猛跑幾步，

俯身從飛馳而過的車輪底下?lián)尵绕鹨恢t花朵。

時間對抗中一枝受難的紅花朵。

快抱好我的獻與?！檎f。

她翹起小指尖梳理一下鱗瓣花頁這樣遞給我。

這是我生平接受饋贈的第一枝花朵了。

修篁啊，你知道大麗花是怎樣如同驚弓之鳥

墜落在車道的么？似我無處安身。

你知道受難的大麗花是醉了還是醒著？

似我無處安身。

女伴與我偕同大麗花佇立路畔。

沒有一輛救護車停下，沒有誰聽見大麗花呼叫。

但我感覺花朵正變得黑紫……是醉了還是醒著？

我心里說：如果沒醉就該是醒著。

夕陽底下白色大廈回光返照，退去更

其遙遠。

時間崩潰隨地枯萎。修篁，讓我們快

快走。

——《花朵受難——生者對生存的思考》，一九九二①

在大廈、汽車飛馳的馬路等現(xiàn)代性背景之下，修篁——確切地說是昌耀的詩句——救起的不僅是一枝“受難的紅花朵”，而且是生命本身。昌耀意識到，花朵之受難，就是無處安身的他自身的受難。然而，正是在這種受難之見證中，詩歌對抗著時間之“隨地枯萎”，實際上，則是對抗著“生命感覺”或者“人性”之枯萎。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形式的意義上倒是其次），昌耀在中國當代詩歌中是一種真正“古典式”的偉大存在。

① 昌耀：《昌耀詩文總集》（增編版），第515-516頁。

【作者簡介】方婷，云南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博士生。 李章斌，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新詩研究所。

【基金項目：江蘇作協(xié)二〇一三年“重點扶持文學創(chuàng)作與評論工程”項目《當代新詩音樂性問題的重審與再出發(fā)》、江蘇省教育廳二〇一三年度高校哲學社會科學基金，編號：2013SJD750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