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法、林源主編《二〇一五中國最佳短篇小說》閱讀札記張學昕
中國文學
珍視我們勘察生活的眼角
——林建法、林源主編《二〇一五中國最佳短篇小說》閱讀札記張學昕
摘 要:生活常常呈現(xiàn)為零碎的、模糊的和不“規(guī)則”的復雜現(xiàn)實。只有在作家的文本敘述中,現(xiàn)實或者存在的種種物象,才被某種富于個性的意志、品質的精神訴求,整合為相對獨立的、陌生的或熟悉的場景與情境。這讓我們看到了種種被作家精心測量過的生活,這種生活令我們激動,生成一種無限的力量。而文本的力量,源于生活本身的自然之力,源于作家洞悉存在的銳利目光。文學是靈魂之舞,是重新想象,是觸摸生活和人性的溫度后,眼角流出的熱淚。二〇一五年度的這十七個文本,對我們的時代,對我們的生活,有著很好的描述和表現(xiàn)。
關鍵詞:二〇一五中國最佳短篇小說;勘查生活;現(xiàn)實
在我們的實際的切身感受中,生活永遠呈現(xiàn)為零碎的、模糊的和不“規(guī)則”的復雜現(xiàn)實。只有在作家的文本敘述中,現(xiàn)實或者存在的種種物象,才被某種富于個性的意志、品質的精神訴求,整合為相對獨立的、陌生的或熟悉的場景與情境。這讓我們看到了種種被精心測量過的生活,這種生活開始令我們激動,或者生成一種無限的力量。文本的力量,源于生活本身的自然之力,源于作家洞悉存在的銳利目光。無疑,文學是靈魂之舞,是重新想象,是觸摸生活和人性的溫度后,眼角流出的熱淚。一句話,我們珍視有激情,有情感,有信念,有情懷的文字。而每一個年度,我們都渴望并期待有好的、精彩的文本,對我們的時代,對我們的生活,能夠有很好的描述和表現(xiàn)。近二十年來,建法兄每年都要以自己近乎苛刻的判斷,兢兢業(yè)業(yè)地選擇出一些好的文本,挑出他認為可能成為未來經(jīng)典的“另類”文本。我知道,這里面埋藏著他對于文學的真誠和赤子之心,也鑲嵌著他“倔強”的美學和情感的倫理,以及有關文學道德力量的承諾。而且,我還在這些文本中,讀出了他鬢角和眼角的滄桑。我也堅信,他的情懷和審視生活、文學的視角,與每一位好作家一樣,經(jīng)過了自身精神的煉獄??梢?,文學,與我們的生活,與我們的前世今生,有著如此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它滲透到我們的胸懷和氣度,深入到我們生命的肌理。
在這里,我無法掩飾對于韓松的《徐福號》和葉彌的《致音樂》的喜愛。首先,我真的對一位科幻小說家的短篇小說充滿了好奇。
《獨唱者》被稱宣稱為是“韓松第一部在白天寫出的小說集”,我認為,《徐福號》則是習慣于在深夜想象宇宙迷幻的韓松,在“白天寫出的小說集”中的重要篇章。韓松的科幻小說,以“詭異而華麗,深沉而熱烈”著稱,孟京輝說它“散發(fā)出一股技術時代的妖風,像一個新鮮、生猛而痛苦的幽靈”。但是,當他將迷幻的眼光,從深邃的宇宙拉回到現(xiàn)實世界,他所看到的人生也同樣顯得“縹緲、捉摸不定”?!缎旄L枴吩谀承┑胤?,非常酷似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我們”乘坐飛機,去尋找徐福出海的遺址,但是,當“我們”到達目的地之后,卻偏偏看不到海。不過,每到夜晚,“我們”就能聽到海濤洶涌的轟鳴。最后,“我們”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是在一個島上,一切“遺址”都是島上的民眾與政府為招商引資而偽造的。但“我們”原也并不在意這“徐福遺址”的真假,大家原來本就是漫不經(jīng)心地來參加這次活動,“電視臺記者”可以在夜晚招本地的小姐,“歌手貓耳”可以在海堤上跟“大使”的女兒談戀愛,而旁邊的水里,則漂浮著腐爛的,在這次招商活動中死掉的島上的孩子的尸體……然而,看著這荒誕的世界,“我”忽然熱淚縱橫。在講述這并不吸引人的現(xiàn)實的故事時,韓松仍然保留了寫作科幻小說時的迷離與虛幻,這使他的敘述變得縹緲而似乎缺乏“真實”感。也許,這正是《獨唱者》作為韓松進入現(xiàn)實世界的一個莊重的入口,他從黑暗幽深的宇宙深處,回到地球上的白天,強烈照射的光線,使他睜開眼睛時總喜歡瞇著眼睛,于是,迷離的意味,自然還會殘留在他觀看現(xiàn)實的眼角上。這個勘察現(xiàn)實的眼角,使得我們對世界的要求有了更高的標準。那么,在一個荒誕、朦朧、不確定的世界里,如何才能找到理解并貼近歷史或現(xiàn)實的“證詞”呢?我們一定需要向這個世界索取什么嗎?
葉彌《致音樂》這部小說里寫了兩個故事。一個是有關音樂家的故事。似乎流浪是藝術家、音樂家的宿命,他很難停下行走的腳步,正如魯迅的“過客”與田漢《南歸》中的“詩人”。另一個是關于小偷的故事,“普大”是個孤兒,如果他不作小偷,他就只能挨餓受凍,于是他就開始到處流浪、偷盜。然后,他們先后來到“花碼頭鎮(zhèn)”,于是,這兩個故事因他們在“花碼頭鎮(zhèn)”的相遇而交匯到了一起?!盎ùa頭鎮(zhèn)”上開旅館的“黃萬朵”,是個富有魔力的女子,正是因為她,兩個總也停不下流浪腳步的“小偷”與“音樂家”,雙雙留在了“花碼頭鎮(zhèn)”。接下來,小說的敘述便離開了現(xiàn)實,先是小偷因失手砸昏了音樂家,他誤以為自己殺了人,由于極度恐慌和懼怕,他倉皇逃走。但音樂家對小偷的教化,卻潛滋暗長,生根發(fā)芽,小偷決心不再作小偷,他要成為“音樂家”,去完成“音樂家”沒有完成的任務——去北京參加小澤征爾的音樂會。而被小偷砸昏的音樂家,在醒來后卻失去了以往的記憶,他變得無比眷戀黃萬朵,再也不肯離開她半步。葉彌的敘述,顯得輕松而恍惚,但小說情節(jié)的離奇,又使它的輕松彌漫一股濃烈的寓言的氛圍,這使得小說很像一場正在演奏的夢幻交響樂,也正如它的名字一般——致音樂——也許,葉彌正是嘗試著以音樂的方式來講她關于“流浪”與“歸宿”這個永恒的文學母題。葉彌的敘述以及變化,再次令我感到驚喜和振奮,許多新的小說元素,又開始在她的敘述里臌脹,她的短篇小說,必將愈發(fā)地爐火純青。
當“農(nóng)民進城”已不再算是什么新穎的小說題材的時候,林白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與“農(nóng)民進城”相關的主題——“農(nóng)民返鄉(xiāng)”。近二十余年來,曾有大規(guī)模的農(nóng)民進城打工,于是,就有很多非文學和所謂“非虛構”文本,從社會學、經(jīng)濟學、文化學的角度,來研究、書寫農(nóng)民自我改造和更新的歷史,但是,只有文學的關注,才會總有無法預料的角度和形態(tài)。這些年,我們看到,農(nóng)民紛紛涌進城市,而能在城市里取得永久居住資格者畢竟還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農(nóng)民,都只是暫時地客居在城市,而當他們因老邁而失去打工的能力時,當他們自身的最后的“能耐”被疲憊抽空時,“返鄉(xiāng)”的難題就隨之而來。而今,這樣的“返鄉(xiāng)潮”,就是在“打工者”“老齡化”時代到來時慢慢地出現(xiàn)的。林白的《桃樹下》,已經(jīng)敏銳地意識到了這種端倪。這與當年農(nóng)民進城所遇到的難題一樣令人驚悸和哀婉。返鄉(xiāng)農(nóng)民在精神上的痛苦,可能要遠遠超過他們當年進入城市時的茫然與恐懼。因為,他們在都市生活了多年以后,她們已經(jīng)完全習慣了都市生活,與都市產(chǎn)生了“親和力”,并感到鄉(xiāng)下生活的“土俗”,但卻又被都市遺棄,而不得不再回到她已經(jīng)厭棄的那土俗的鄉(xiāng)下。城市的“文明”,則使他們在骨子里對鄉(xiāng)村的“土俗”產(chǎn)生了“鄙夷感”,當他們重新回到鄉(xiāng)村,原來所熟悉的一切,都使他們感到如此“庸俗不堪”。他們已經(jīng)再無法回到當年的“農(nóng)民”身份了。同時,《桃樹下》也關注了“振蘭”以及“振蘭男人”們的“性苦悶”?!罢裉m”最后被侵害的場景,無疑是當下農(nóng)村留守婦女命運的一個普遍的征象。但《桃樹下》的主題,似乎并不集中和統(tǒng)一,個人的生命焦慮,個人與社會和歷史的齟齬,以及個人對現(xiàn)實荒謬的反抗,人性的裂變,無根的漂泊,種種主題和意象纏繞一起,不一而足,略顯駁雜。“振蘭”回鄉(xiāng)后的表現(xiàn),也顯得前后不盡一致,這似乎應該是林白對當下農(nóng)民進城與返鄉(xiāng)的思考,尚沒有達到十分清晰的程度所致。但林白的目光,始終流連在人所遭遇的“現(xiàn)實障礙”方面,對人性在瞬間的心理、精神黑暗中的“轉涙”,仍然在作著不竭的挖掘,令人充滿敬意。
與林白不同,一直以來,殘雪更愿意以離開完整的現(xiàn)實世界,迷離地游蕩在“夢境”、“幻覺”與“現(xiàn)實”之間的方式,表現(xiàn)她對存在世界的理解,而且,她多年以來一直沉緬在屬于自己喜歡的那種寓言、奇譎的表現(xiàn)方式。從而,使得她的寫作,具有相當?shù)慕庾x難度。但是,這篇《塵?!?,卻寫得像一篇童話,雖然,乖戾與絕望的情緒依然隱隱閃露,但清晰的意義,已經(jīng)不再像以往那樣破碎并難以落實,其寫作訴求可謂昭然若揭。“塵埃們”無處不在,它們到處飄蕩,自由自在,后來它們來到了“城市”,看到了這個稀奇古怪熙熙攘攘、熱鬧非凡的“生死場”。它們隱蔽在世界的角角落落,看得見人間所有的悲歡離合,丑陋與艱難。一開始,它們被這熱鬧的生死聚居的場所所吸引,但終因“小販的叫賣聲、污濁的菜市場、打架斗毆的老人”,讓它們感到厭倦而窒息,它們渴望升騰到更加高遠的天空,逃離這光怪陸離的“人類”聚居的“生死場”。于是,它們在漆黑的夜晚,召喚來龍卷風,在裹挾著摧毀一切的力量的呼嘯聲中,它們狂歡地翻卷升騰。它們在扶搖直上的時候,它們沉醉在高呼“我們是花”的酣暢的大歡喜里。我感到,殘雪在尋求另一種靈魂突圍,在殘雪這里,生活或者存在世界,仿佛一張嚴重毀損的黑色碟片,其中的信息和圖像已經(jīng)模糊不清,殘缺不全,無法讀取,重要的是,我們根本難以在喧囂的市井中還原應有的生活。我看見,殘雪,把一種絕望藏在了她的文字背后。因此,感受《塵?!罚惺軞堁?,就是感受靈魂的另一種形態(tài)。
《赤腳醫(yī)生手冊》,如葉兆言以往的作品一樣,顯示出他杰出的講故事的才能。葉兆言小說強烈的扎實感和描摹粗糲生活的力度,確實有其祖父葉紹鈞的流韻遺風。他的敘事節(jié)奏,從來都是寵辱不驚,從容不迫。這種自信,完全來自他對小說語言的幽默與傳神功力的把握能力,他一定自認即使沒有高超的情節(jié),他的小說也一樣會引人入勝,況且,在情節(jié)的設置上,他同樣也是一位“八卦高手”。因此,在最后,我們都沒有想到是朱仁杰藏了那本《赤腳醫(yī)生手冊》,但即使沒有這個出人意料的小說的結尾,我們一樣讀得津津有味?!俺嗄_醫(yī)生手冊”上“女性器官插圖”的“秘密”,也曾出現(xiàn)在“余華、蘇童”的作品里,這應該是那個時代的少年們共同的記憶。不過,葉兆言的“少年”形象,在經(jīng)歷了時間流逝中的種種人生戲劇性的巧合與變遷后,在幽默的講述里,又裹進了人生如夢的恍惚與感傷。兆言好像很愿意有意忽略掉一些事實,我們是眼睛,世界和存在可以被眼睛看見,而眼睛卻無法看見自己,也可以說,眼角的局限就是敘述的盲點,而這些盲點,有意無意地制造著小說的張力。
現(xiàn)實本身具有碩大無比的“張力”和彈性空間。作家如何能以愈加空靈的姿態(tài),在其間機智地騰挪,是我們時代小說家必須努力的趨向。小說不是歷史,作家將敘述的起點定位在何處,需要進一步修正以往的敘事理念,需要重新認定自己的修辭美學。
當下現(xiàn)實的荒誕,早已令很多作家感到自己的想象力的衰頹,甚至遠不如現(xiàn)實固有的“設計”。因此,作家無需費力進行虛構的“寫實”,也就變得愈發(fā)荒誕。范小青的《設計者》,以寫實的姿態(tài)講述著一個設計專業(yè)畢業(yè)的大學生,在城市里遇到的種種令人不解的怪異的人與事?!拔摇币恢痹趯ふ乙粋€不合常理而又虛無縹緲的“哥哥”,從始至終,“哥哥”都沒有露面,在這里,我們甚至懷疑,敘述者“我”的這個哥哥是否真實的存在?!吧衩氐南矚g偷聽的老太太”,“患健忘癥而喜歡逃出家門的老人”,“說話陰陽怪氣的包工頭”,“不知真假的學設計的學姐”,這些破碎的人物與細節(jié),構成了小說敘述的主體。小說以“設計者”命名,但世界是破碎的、怪異的、荒誕的、非理性的,“設計”只是虛無的想象,完全無法執(zhí)行,也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這篇小說顯示出范小青新的變化,我隱約感到,范小青一貫的寫實風格中,正在注入新的寫作元素,主要是漸漸泛起了荒誕的波瀾。也許,現(xiàn)實的巨變,會讓一個十分成熟的、擅寫現(xiàn)實的作家,發(fā)生風格上的驟變。而這一點,可能也正是我們愿意看到的一個期待中的現(xiàn)實。一個作家的選擇的寬廣度,可能受到生活的制約,但不應該被自己的頑固和慣性窒息。無論是小說觀念,敘事手法和小說結構,還是語言,都必須不斷地重新“設計”。儲福金的小說語言同畢飛宇、葉兆言等江蘇籍作家一樣,都閃露著“簡潔、冷靜、客觀、幽默”的品質,他們絕不像陜西、河南、東北作家那樣透著“慘烈”與“熱力”。也許,這是因為江蘇是富庶之地,自然條件相對溫和,這種地域特質,形成了這里的作家們近似或共同的生命體驗?!镀逭Z?靠》敘事冷靜,有一種悟空悟道的禪味。“張好行”下棋喜歡“纏”與“靠”,“纏靠”會讓對手心煩意亂痛苦不堪,這叫心理戰(zhàn)術,首先讓對方失去冷靜與耐心,而他自己則冷靜地尋找對手的破綻,最后,他往往能夠一舉獲勝。正是因為在下棋時,深明別人被自己“纏靠”的痛苦,他在現(xiàn)實中最怕有事纏身,故而處處避讓。他娶了個女人,文靜獨立,雖說對他不冷不熱,這卻讓他感到自在。但他終究還是無法避開世事的糾纏,恰恰相反,麻煩與禍事常常因為他的“躲”而不斷上身。最后,他終于頓悟:“在棋上悟空,于是怕靠怕纏,不屬于自己的不想沾染,原以為能活得自在,又何曾想到最后還是落到無可躲避的實,纏入無謂的人生?!碑斔θ换谖?,準備迎著困境去解決問題時,他卻荒誕地從駛向解決問題的拖拉機上掉下來,摔斷了脛骨,就此斷了氣。這顯然是一個象征式的結尾,其深意與余味在故事戛然而止之后,如青煙一般彌漫而出。作家儲福金本人就是圍棋高手,近些年來,他始終在圍棋和生活之間嘗試并尋求某種機緣,果然,妙不可言,意趣橫生的故事和構思,常常令我們深陷他敘事的道場。我們應該相信,在一種事物與另一種事物之間,一旦被發(fā)現(xiàn)存在著某種意義或指涉,就一定會破解生活許多難解的奧義。小說敘述的力量,就會借助這種外力,道破天機。從這個角度看,儲福金究竟是用圍棋來“圍”生活,還是將生活置于他擅長的棋盤上進行考量?但是,不管怎么講,生活,一定永遠是作家的“先手”。
我想說,魯敏使用《墮落美學》這個“語詞”為自己的小說命名,其中有原因,但是更有勇氣。顯而易見,魯敏早已發(fā)現(xiàn),人生對物質與精神的需求原來是平衡的。當人為物質而努力的時候,他可以短暫的忽視精神。如果,一個人長時間的為物質的需求而勞碌,無暇顧及精神世界的時侯,他也許會漸漸地麻木。正如廣大的底層民眾。但其中也許會有“個別”的個體,會以慘烈的方式,向人們展示他“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精神要求。我們看到的是,《墮落美學》里的“柳云”,以年輕的“身體”,換到了她所想要的“物質”,此后的某一天,她的“精神”(這里雖然表現(xiàn)為身體的欲望,但實質上是精神的)的需求卻火山一樣噴發(fā)出來。使她以慘烈的方式,焚毀了年輕的男子“小田”的生命與她衰敗的走形的“肉身”。無疑,她是當代的“繁漪”,當年輕的保鏢“小田”出現(xiàn)在她的家里,“小田”就是當初“牛先生”眼中的“她”,她像“牛先生”當初拼命抓住她那樣拼命地抓住“小田”這棵年輕的救命稻草。她不在乎“小田”怎樣輕賤她,她甚至故意表現(xiàn)得“瘋狂、墮落、丑陋、下賤”,以使“小田”也感到自己的骯臟而喪失去追求外表清純的“許潔”的勇氣。直到她的丈夫“牛先生”知道了真相,并雇傭他人制造了一場駭人的車禍,將她這根救命的稻草生生折斷。不過,她一直以為自己不在乎“小田”,直到“小田”被撞死之后的幾天,她都依然這樣認為。實際上,其平靜的心底,正搖曳著慘烈的自戕與灼人的火焰。在一個明媚的早晨,她用“夾竹桃”汁為自己與“牛先生”準備了香氣四溢的糕點。于是,她“唯美”而“高傲”地完成了復仇與自戕的儀式。終于,她以“死”的方式,贖回了她最初的屬于“人”的“尊嚴”。在這部小說里,魯敏對當下生命本質的發(fā)現(xiàn)與敘述,使人顫栗,甚至使人深陷絕望,她的表達,無疑,觸及到當下人們最不愿承認的許多悲哀的人生世相,并試圖進入“靈魂的深度真實”,發(fā)現(xiàn)人性內(nèi)部最卑微、最無奈、最蒼涼的部分。雖然,小說的結尾是慘烈、酣暢的,但從另一個角度講,“柳云”以“復仇”與“自戕”,挽回了女性的美好,也挽回了人性的希望?!皦櫬洹?,讓柳云在浮生的短暫瘋狂中感受到了存在的窒息,其實是一種病態(tài)的歇斯底里。既有沉痛凄切,也有婉轉憂傷,一個生命的張力場中所演繹的,是人性的癲狂和悖論??梢哉f,魯敏寫出了一個時代角落里令人恐懼的病癥。應該說,這是我在二〇一五年讀到的最壓抑、最隱痛的小說。
盛可以的小說慣有“蕭紅式”的“熱烈、綺艷、哀傷”的格調(diào),雖然她們所寫的世界一南一北,但這絲毫不影響它們氣息的相近與精神的偶遇。因此,在盛可以那南方湖區(qū)的田間,竟能長出北方祖父的花園里才有的詩意花草。在這篇《小生命》里,盛可以的文字,卻有著一股子男子的雄渾氣概,當“姐姐”被流里流氣的“那小子”糟蹋而“未婚先孕”時,她先是描述“本份、老實、樸素”的一家人怎樣氣憤而畏懼,而后又不得不與近乎無賴的“那小子”及其家人,如何短兵相接的場景,都很有現(xiàn)代小說大家般的筆力和氣魄。從“表現(xiàn)感覺”的“敏銳與犀利”,到敢于以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筆法去描摹“人物”與“場景”,這似乎可以看作是盛可以的寫作,在發(fā)生某種深刻的轉型,隨著年齡的增長,在盛可以這樣的“七〇后”作家身上,一股沉闊的小說氣概似乎正在漸漸形成。尤其小說結尾,她寫“小生命”即將誕生的那一筆,有一股特別平靜的力量,這既是人類得以延續(xù)的原因,也是文學生生不息的內(nèi)在隱秘。
實在說,小說在一定程度上,需要一定的敘述長度來形成情節(jié),正如音樂需要一定的長度來構成旋律。能在最短的長度里滋生情節(jié),并產(chǎn)生足夠令人回味的余地,這不是小說家能任意做到的。因此,在當下熱衷于長篇小說寫作的風潮里,勞馬的短篇小說與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就顯得難能可貴,近年來,已經(jīng)成為一個不可忽略的堅實存在。勞馬的“微型小說”,既有中國古典文言小說《世說新語》之“筆記體”遺風,也與小泉八云的《怪談》有著極為相近的風格?!犊輼溆洝分械摹肮呕薄?,就像一位不死的老者,它目睹了中國近百年間荒誕的歷史,后因“古槐”恰恰矗立于“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拓建馬路的中央,被人偷偷燒死,此后便怪異迭起,修路路陷,車過車翻,后來竟還有人吊死在樹下。在這里,“歷史”與“怪談”的結合,使小說產(chǎn)生出一種離奇而驚異的玄機。那篇《朝向未來的回憶》則寫得可謂“荒誕”至極,敘述如“天馬行空”般的肆想象中前行?!靶≈堋痹诙艢q時開始寫一本特別的“回憶錄”,這個“回憶錄”不是朝向過去的,而是朝向未來,他“回憶”起自己在未來變成了“老周”和“周老”,并已經(jīng)過完八十大壽,這表明他活了整整八十歲,而算命先生則說他只能活到二十九歲,這讓他興奮不已。他記得三十三歲時還結了婚,妻子竟是電視臺的一位二十一歲的著名美女主持,出身于“嫩?!?;在三十五歲時,他還得了一對龍鳳胎兒女;他買彩票中了八個億的大獎;他三十八歲那年,發(fā)生了中日戰(zhàn)爭,美國堅定地站在中國一邊,聯(lián)合國一致決定,把日本劃歸中國,稱為“東洋自治區(qū)”;那時,金正恩也還活著,他竟然被選舉當上了美聯(lián)儲的主席。這些“奇思怪想”,“酣暢的調(diào)侃”,讓勞馬在短小的篇幅里,過著恣意杜撰的虛構之癮,組合,或者拆解、扭轉生活世界不可思議的變異,因此,我們不禁從中感受到作家的才情、天趣、知識和創(chuàng)造力,還體味到了蘊籍其中的道德感和責任。在《演員》里,“他”在表演各種角色中喪失了“自己”;《改不掉的毛病》則寫“二姐”偷盜成癮,所到之處無所不偷,最后被抓進派出所,出來時,卻將手銬警棍順手偷出來。以上諸篇,連同《嗓音》與《尾隨跟蹤管理法》,都有著明顯的“寓言化”傾向。問題在于,“小說”短之過甚,可能會使“情節(jié)”變得刻意,“寓言化”似乎也是不可避免的慣性取向,但勞馬的微型小說,則在意味的營構上,早已警覺避免落入窠臼,從而,他的構思和行文縱橫捭闔,左右騰挪。在不經(jīng)意處顯現(xiàn)機智,在空靈乖巧時呈現(xiàn)笨拙。我想,勞馬一定深諳:小說本身就是有智慧的存在,小說家似乎不必浪費太多的口舌。
選入本年度最佳的十七個文本,可以說,基本代表了當前短篇小說寫作的基本形態(tài)和樣貌。裘山山的《瘋迷》,徐則臣的《摩洛哥王子》,甫躍輝的《亂雪》,葛亮的《不見》,周嘉寧的《你是浪子,別泊岸》等,毫無疑問都是二〇一五年度的精彩短篇小說佳構,他們憑借審視生活的獨特的視角,用心而深入地解析著現(xiàn)實與靈魂的密碼。但是,在這里,我卻沒有能力從這十幾篇文本中,爬梳或“整理”出這個年度文學發(fā)展變化的總體特性,我只想思考作家面對生活時所作出的審美判斷,以及他如何處理生活和經(jīng)驗,包括這些作品所引申出的存在的可能性,藝術可信度。略薩說,小說的真實性,不必用現(xiàn)實作為標準,它取決于小說自身的說服力,取決于小說的想象力和感染力,取決于小說的魔術能力。一切好小說都說真話,一切壞小說都說假話。但我覺得,對于小說文本,不好說假話與真話之別,重要的是,需要考量精神超出現(xiàn)實維度的規(guī)格究竟有多高。所以,小說最終是面對現(xiàn)實、存在和歷史的訴說,只不過這種訴說,需要有靈魂和智慧的開啟,需要敘事的能量,需要有一個通向靈魂的窗口——眼角的寬廣。
如果說,小說文本就是作家精神和靈魂的結晶體,那么,作家為生活所感動的時候,眼角的淚,是慢慢地滲透出來的。
【作者簡介】張學昕,先后在中國人民大學和吉林大學獲得碩士學位和博士學位?,F(xiàn)為遼寧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大連理工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大連理工大學中國文學與文化研究所所長。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曾在報紙期刊發(fā)表學術論文、文學評論文章近兩百篇。二〇〇八年獲首屆“當代中國文學批評家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