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月紅 代 晨
(三峽大學,宜昌,443002)
?
信達很重要靈活不能少
——以米歐敏英譯《解密》為例
陳月紅代晨
(三峽大學,宜昌,443002)
摘要:麥家的懸疑小說《解密》英文版在海外大受歡迎,這與其譯者英國漢學家米歐敏的辛勤勞動密不可分,也促使中外學界一起探其譯著之究竟。譯者翻譯策略的選擇是譯者主體性和翻譯自覺的體現(xiàn),恰到好處的翻譯策略的確可以更有效地傳達源語文本的神韻,米歐敏對麥家的翻譯可以說就是這樣的成功譯例。米歐敏遵循忠實于原文的原則,但同時并非一味死板的忠實,而是從目標語讀者出發(fā),于譯者、讀者與作者三重身份間靈活穿梭,譯出極具可讀性的譯本。在當今中國文學文化走出去的大背景下,譯者應該盡最大努力來傳遞原文的神韻,但同時輔以靈活的翻譯策略,從而助力中國文學更好地走出去。
關鍵詞:中國文學英譯, “走出去”,米歐敏,《解密》
[doi編碼] 10.3969/j.issn.1674-8921.2016.01.011
2015年5月李克強總理出訪拉美,隨行有莫言和鐵凝,此外還有一位作家,就是麥家。這三位作家中,莫言是諾貝爾獎得主,鐵凝是作協(xié)主席,同行不足為怪;麥家,這個以諜戰(zhàn)題材聞名的小說家,為何獲此殊榮?其實,個中原因再簡單不過了:因為麥家的書,在西語世界影響力太大①。其實,麥家作品能這樣“走出去”,英國漢學家、翻譯家米歐敏(Olivia Milburn,1978~)的英譯功不可沒。眾所周知,中國文學要想在海外有一片市場,翻譯是一個永遠避不開的坎。翻譯并非簡單的文字轉換,而是一種文化移植。國際譯聯(lián)副主席、中國翻譯協(xié)會副會長黃友義曾在《人民日報》撰文指出:“沒有翻譯,談中國文化走出去,談提高軟實力就是句空話。翻譯工作是一座橋梁,同時也是一道屏障。中國文化能走出去多遠,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翻譯的效果(黃友義 2009:11)。”當前,中國文學不僅需要“走出去”,更需要能夠“走進去”。米歐敏在中國文學作品的英譯方面樹立了一個榜樣,她采用適當?shù)姆g策略,“用另一種語言恰如其分地、完整地再現(xiàn)了原著的藝術形象和藝術風格,使譯文讀者得到與原文讀者相同的啟發(fā)、感動和美的享受”(許鈞、穆雷2009: 248),從而將沉寂了十年之久的中國作家麥家推出中國的國門,形成了一股“麥旋風”。
1. 抽絲剝繭,舍形取意
當前,中國文化走出去被提升到一個戰(zhàn)略高度,而中國文化要想真正走出去,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文字翻譯問題。文字翻譯只是開始,在這之后還有“交流、影響、接受、傳播等問題”(謝天振1999:11)。也就是說,討論中國文化走出去的翻譯策略,最重要的還是要看翻譯出來的東西能否被譯入語讀者所接受。只有被大多數(shù)譯入語讀者接受了,才可以說中國文化真正走出去了。米歐敏翻譯的《解密》面向的是歐美國家的目標語讀者,這些國家和地區(qū)“絕大多數(shù)人都有濃厚的自我文化中心主義情節(jié),對自身民族文化懷有優(yōu)越感”(汪慶華2015:101),在翻譯過程中,面對中、英文化上的差異,米歐敏考慮的是目標語讀者的接受程度,采用了歸化為主的策略處理漢語文化詞,舍去了原文的形式,傳遞了原文的基本意義。請看以下幾例。
(1) 程因為生性活潑,有地下班長之稱,給小黎黎留下不淺的印象。(麥家2009:41)②
Cheng had a remarkably lively character and was much admired by his fellow students; he had made a deep impression on Young Lillie. (47)③
(7) 有一次,珍弟上廁所忘記鎖門,我不知道又進去。可把我嚇一大跳。這件事成了我向他發(fā)難的導火線,我跟父親和母親強烈要求讓他回學校去住。(Milbusn 2014:44)
One day, Zhendi forgot to lock the door of the lavatory and I walked in, not realizing that it was already occupied. That really wasn’t acceptable. As far as I was concerned, that was the last straw and now I wanted him out of our house. (52)
例1中,“地下班長”是說程在班級中有號召力,有領袖氣質,招同學們喜歡。如果將其直譯為“underground monitor”,無疑是給目標語讀者增加了一個閱讀負擔。米歐敏采取歸化的策略,名詞“化”動詞“admired by...”,直驅“其意”,舍形取意,讓先前陌生之事物為人熟悉,消除了“異域”之面紗。例2中,小黎黎的長女容先生回憶起小時候珍弟住在他們家,她很不喜歡珍弟的生活習慣。一次廁所不鎖門事件,引發(fā)了她的強烈不滿,成為她情緒爆發(fā)的直接“導火線”。米歐敏在處理“導火線”一詞上可謂惟妙惟肖。中文的“導火線”轉變?yōu)橛⑽牡摹皌he last straw④”,譯者在這里采取了文化意象上的歸化替代法,沒有“因語文習慣的差異而露出生硬牽強的痕跡”(錢鐘書1981:9),也保留了原文的風味,提升了譯文的文學性,是原作的藝術再造,實現(xiàn)了深層意義上的對等。米歐敏的靈活翻譯還體現(xiàn)在對同一個詞的不同譯法上:
(7) 有人對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提出質疑,這是首先刺激我寫作本篇的第一記鞭子。(195)
In fact, there have been some people who have raised suspicions about the veracity of this story. Their suspicions provoked me to write this final part. (236)
(8) 有人對容金珍后來的生活和事情表示出極大的關注,這是鼓勵我采寫此篇的第二鞭。(197)
The second reason for me to write this final section was that some people have shown great interest in finding out about what happened to Rong Jinzhen after he returned to Unit 701. This has served as encouragement for me. (238)
文學翻譯旨在傳神,而非僅僅傳意?!霸谖铱磥恚g要使讀者愉快,得到美的享受,仿佛是原作者在用譯語寫作(許淵沖1999:72)。”用譯語寫作也就是再創(chuàng)作。“鞭子”在中文里有“鞭策、激勵”的隱含意,古代中國人驅駟馬一車時,經(jīng)常會手持長鞭刺激馬前奔。例3和例4中的兩個鞭子指的是兩種激發(fā)“我”寫下容金珍故事的因素,第一鞭是別人對“我”的質疑刺激了“我”,第二鞭是好的結果鼓舞了“我”。一個是名詞“化”動,譯做“provoke”,譯出了“我”當時的不服氣,及迫于證明作品真實性的焦灼心態(tài),譯出了隱含其中的感情色彩;一個是中性詞“化”褒義,譯做“encouragement”,譯出了我當時的喜悅之情。相比“whip”,一動(provoke)一名(encouragement)實則為一次完美“再創(chuàng)作”,使英語讀者得以領悟其中的美。在漢語熟語的處理上,米歐敏也有自己的“創(chuàng)作”:
(5) 如果說女人的肚子確系大頭鬼造的孽,那么長兄長嫂實質上也是此孽種嫡親的舅公舅婆。但如此道明,無異于脫褲子放屁,自找麻煩。(15)
If it was indeed the Killer that had got this woman pregnant, then Mr and Mrs Rong were indisputably the baby’s aunt and uncle, but that didn’t mean that they were going to like it. (18)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由于中西方文化歷史淵源的不同,產(chǎn)生了漢語和英語在語言表達上的差異。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漢語中形成了許多成語、俗語及歇后語,譯者如果想向英語讀者形象傳遞這些表達,就要做到“翻譯必須像伯樂相馬,要‘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而忘其外’”(傅敏2010:118)?!懊撗澴臃牌ā笔菨h語熟語,比喻做不必要的、多余的事情。例5中,小黎黎帶著容家在外頭的“野孩子”去見長兄長嫂,不受待見。如果再表明這個孩子與他們的血緣關系,那就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沒必要,還會惹得他們不開心??紤]到中西文化之間的差異,英語中并沒有與該熟語形式和意義完全相符的表達,米歐敏只將熟語的深層意義譯出,明白曉暢,減輕了目標語讀者的負擔,增強了譯文的可讀性。想讀者所想,譯讀者想讀,這是米歐敏譯本在英語世界得到有效傳播的主要原因。
2. 文化轉換,妙手偶譯
翻譯文化學派的代表人物蘇姍·巴斯內特(Susan Bassnett)和安德烈·勒菲弗爾(André Lefevere)特別強調文化在翻譯中的地位和翻譯對于文化的意義,認為“翻譯的基本單位不再是單詞,不是單個的句子,甚至不是篇章,而是文化”(Bassnett & Lefevere 2001:8)。眾所周知,不同民族有著不同的文化,不同文化之間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既有各自的個性又有普遍的共性。正是這個共性為一種文化與另一種文化進行交流與翻譯提供了主要的可行性依據(jù)和基礎。而不同文化所具有的個性或特性則構成了進行這種交流的障礙,譯者要克服這種難題,需要有自身的文化自覺和社會擔當,對個性或特性的文化進行適當?shù)霓D換,使譯作在審美意象、思維和視角上與原作保持相似性的同時,為目標語讀者喜聞樂見。請看下面米歐敏對“真人”一詞的處理:
(6) 在真人不能屈尊親臨的情況之下,這幾乎是唯一的出路。(4)
If Mohammed won’t go to the mountain, then the mountain will have to come to Mohammed. (4)
童明曾將翻譯比喻成譯者在原文與譯文之間的旅行,原文是譯者的家園,“原文的神韻(包括原文代表的文化和語言)是譯者寄情懷在心的家園。譯者離開家園是帶根旅行,最后,在另一個語言文化里再現(xiàn)故國風貌”(童明2013:118)。“真人”一詞源于《黃帝內經(jīng)·素問·上古天真論第一篇》:“上古有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陰陽,呼吸精氣,獨立守神,肌肉若一,故能壽敝天地,無有終時,此其道生?!敝袊澜桃卜Q“真人”為“天尊”——洞悉宇宙和人生本原,真真正正覺醒、覺悟的人。穆罕默德(Mohammed)代表伊斯蘭教的先知,是西方人心目中的“真人”。美國學者邁克爾·哈特((Michael Hart)曾做過歷史上最具影響力100人的排名,穆罕默德領居榜首。例6中,“真人”指的是西洋來的年輕小伙子的祖父,他的釋夢、易夢之術高明,已經(jīng)是很多人望其項背的境界。米歐敏將其轉換成“Mohammed”,克服了文化缺失的障礙,另取新意,譯出目標語讀者易接受的譯本,可謂妙譯偶得。這樣的翻譯還有很多:
(7) 克死她是替天行道,為人除惡,叫他鬼是有些埋怨了他,那么以后就喊他大頭蟲好了,反正肯定不會是一條龍的。(21)
Calling the poor little thing the Grim Reaper does seem a little unfair. In the future we can call him Duckling, though it is hardly likely that he is going to grow into a swan. (26)
(8) 對主人是說:“不知道?!睂ζ腿耸橇R:“鬼知道!”(38)
To his masters he said: ‘I don’t know.’ To the junior servants he said: ‘Who the fuck knows!’ (44)
一個負責任的譯者既是翻譯中的仆人,又不是唯文是從的仆人。優(yōu)秀的譯者能夠充分發(fā)揮自身的主觀能動性,保持良好的文化自覺和翻譯自覺,對個性文化中的意象詞進行改寫處理,“而改寫即操控,其積極方面是通過引進新概念、新的文學體裁和新的表達手段等,促進文學和社會的演進”(Lefevere 2004: 18)?!肮怼庇小皭骸薄ⅰ俺蟆钡暮x,《說文解字》中云:“人所歸為鬼。從人,像鬼頭。鬼陰氣賊害,從厶。”例7和例8中,前一個“鬼”是人們對小時候的容金珍的稱呼,容家人一開始很不待見他,因為他克死了容家的才女。后一個“鬼”是一句口頭禪,“鬼知道”即沒人知道。米歐敏采取不同的策略處理兩個“鬼”,前一個“大頭鬼”譯成名詞“Grim Reaper(死神)”,后一個“鬼知道”譯成英語中的口頭禪“Who the fuck knows”??此聘淖兞嗽猓瑢崉t是出于對目標語讀者的考慮,“鬼”在中國人心目中的形象等同于西方人眼里的“死神”;“鬼知道”暗含說話人的蔑視語氣,“the fuck”無疑補足了這一味道。
例7中,“大頭蟲”和“龍”兩個詞突出人們對容金珍的討厭情緒,容家人不愿意為他取一個容姓名字,而是直接取了一個綽號,大家都叫他“大頭蟲”。容金珍從小頭大身小,長得像一條蟲,人們歧視他,喊他“大頭蟲”,認為他永遠成不了“龍”。漢語有成語“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容金珍變不成龍指的也就是這個意思,即成不了大氣候?!癉uckling”和“swan”兩個詞正應了西方童話故事里的“丑小鴨變白天鵝”,意思是不顯眼的東西長大了也沒多大出息,正暗合了中國文化里的“望子成龍”。米歐敏的這一處理策略實在是高明之舉,可謂一箭雙雕,既譯出了表層的瞧不起語氣,也傳遞了深層文化內涵。類似的處理可謂不勝枚舉:
(8) 在開頭幾年,學堂有點西洋鏡的感覺,凡是到該城池來的人,都忍不住要去學堂走走,看看,飽飽眼福,跟逛窯子一樣的。(7)
For the first few years of its existence, the academy was treated somewhat like a peepshow. Anyone who had business take them to the provincial capital would make time to visit the academy and have a look, to enjoy the spectacle. They behaved just as if they were taking a walk through a red-light district. (8)
(9) 幾年來,701破譯處的秀才們一直為它苦苦折磨著,奮斗著,拼搏著,夢想著,但結果似乎只是讓人越來越畏懼而不敢碰它。(135)
For the last couple of years, the geniuses in Unit 701’s cryptography division had been wracking their brains over it; they had worked so hard, suffered so much, thought about it day and night, waking and sleeping; apparently the only result was that people were getting more and more scared to even touch it. (164)
(10) 副局長在下面的威望有點差,尤其是搞業(yè)務的人都煩他,他們都慫恿容金珍別理他,要不就是隨便寫幾句敷衍了事。(139)
The deputy division chief did not have many friends among his subordinates. The people in the cryptography division loathed him and so they all told Rong Jinzhen not to pay any attention to the man — just write a couple of lines and draw a line under the whole thing. (169)
東西方文化植根于不同的土壤,漢語中總有一些詞匯在英文里缺乏對應,這無疑給譯者設置了不小的難題?!八蟹g實際上都是對原作的改寫……它能使一位作者或一部或一系列作品的形象在另一種文化中得到成功的表現(xiàn),可以把那位作者或那些作品提高到超越其始源文化之界限的境地(Munday 2012:128)。”改寫是對原語文本的熟練操縱,是基于文化缺失層面的又一創(chuàng)造?!肮涓G子”是到妓院嫖娼的底層表述。例8的情節(jié)是容家創(chuàng)辦了黎黎學堂,首次破天荒地把女子招入學堂,是真正的驚世駭俗。當時的人們看學堂有點西洋鏡的感覺,很新鮮,卻又看得小心翼翼,因為在那個封建世道里,女子不允許公開上學堂。如果“上頭人”知道了這件事,會將學堂夷為平地。米歐敏采取文化替換的策略,將“逛窯子”譯為“走過紅燈區(qū)(a walk through a red-light district)”,乍一看是“誤譯”,實則將人們的那種“畏懼卻又不自覺”的感覺完美呈現(xiàn)。例9中,“秀才”指當時的國家破譯處701中的解碼員,他們是經(jīng)過特別訓練的國家人才。但在英語文化里,沒有對應“秀才”的學歷,米歐敏在這里巧妙利用文化替換的策略,將“秀才們”處理成“geniuses”,掃除了目標語讀者的閱讀障礙。例10中,“威望有點差”是上級副局長對下級員工的領導、帶動能力差,很少能讓下級心服口服。米歐敏在將其譯成英語時,將上級對下級的“威望”處理成“有朋友(have friends)”,傳達出了“威望”的深層含義:與下級的關系處理得好。
3. 刪繁就簡,淡化隔閡
東西方思維方式不同,由此產(chǎn)生的漢英兩種語言的表達方式也不同。翻譯的本質是不同思維形式的轉換,在翻譯過程中,應按照譯入語民族思維方式的特點,來進行翻譯以符合譯入語的表達習慣。正如葛浩文(2014:38)所講:“作者不為譯者而寫,譯者不為作者而譯,譯者為讀者而譯?!蔽膶W翻譯是一門藝術,是譯者靈性的發(fā)揮。著名美國漢學家、翻譯家葛浩文采取異化與歸化相結合的方法,使得莫言的英譯本跨越了中西文化心理與敘述模式差異的隱形門檻,莫言由此進入西方主流閱讀環(huán)境??梢哉f,葛浩文對莫言文學作品的翻譯,跨越了時空,延續(xù)了原作生命。葛浩文自己曾說:“我的責任就是要忠實地再造(reproduce)作者的意思(確切地說,是我個人對作者意思的闡釋),而不一定是作者之所寫(同上)?!弊g者處在讀者的立場上,為讀者而譯,譯出真我,而不用刻意去迎合作者,譯出讀者需要的、喜聞樂見的就是好的。米歐敏信奉譯作對原作的忠實與順暢,同時,又反對字句死板對應或是一味迎合作者,而是主張靈活處理,為讀者譯,淡化原文與讀者的隔閡。
(11) 我問選拔的情況如何,他似乎不是太滿意,說:矮子里選高個,將就。(103)
I asked him how the selection process had gone, but he didn’t seem very satisfied — he muttered something about picking the tallest out of a group of dwarves. (125)
“矮子里選高個”是一句歇后語,指的是從現(xiàn)有的并不出色的人群中選擇最佳者。結果可以說是將就。例11中,米歐敏本著目標語讀者的閱讀習慣,靈活處理,省略了“將就”一詞的翻譯?!皃ick the tallest out of a group of dwarves”形象具體,結果怎么樣,讀者會一目了然?!拔膶W翻譯不是詞句的形式對應,而是語言信息與美感信息的整體吸納與再造(朱振武2012:8)?!焙玫姆g是要忠實于原文,但不能是愚忠,要是譯者對原文整體把握上的再造。米歐敏的翻譯看似脫離了原文的神韻,實則是譯者為了達到目標語讀者的閱讀效果,不得不采取的靈活變通。
(12) 洋先生思忖,冠名得先要有姓,姓什么?照理他該姓林,但這有點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意思,是倒人胃口的。(21)
Mr Auslander thought about the matter and decided that before choosing a proper name for the baby, they would have to deal with the issue of a surname. What was the baby’s surname? Of course, he ought to be called Lin, but to put it mildly that surname now had unfortunate connotations for everyone. (26)
漢語常以“洋”字表示外來事物,例如“洋火”、“洋槍”、“洋人”等等。例12,“洋先生”指的是外國來的先生,算是尊稱。譯12中的Mr Auslander是米歐敏對“洋先生”一詞的再創(chuàng)造,乍一看,“Auslander”很像一個外國人的名字,符合英語國家的稱謂法;仔細一查詞典,Auslander有自身的意思是指“外國人”。而且,英語中以Mr + 姓來稱呼對方是尊稱的一種。我們不得不承認,米歐敏的譯法實在是“一石二鳥”的妙譯,不僅譯出了小說的時代氣息,也淡化了中西方文明的隔閡。關于翻譯的本質,西方經(jīng)典美學曾這樣認為:
“藝術是模仿(mimesis)。翻譯的藝術何嘗不是模仿。文藝復興時期的詩人彼特拉克(Petrarch)在給薄伽丘(Boccaccio)的一封信里說:藝術模仿所追求的相似應該是神似(spiritual likeness),就像兒子和父親之間,通常相貌有所不同,但父子的神態(tài)舉止,卻同出一轍(童明2013:119)?!?/p>
的確,翻譯一般就是模仿,沒有一對一的對等,譯者只能把握好原作的神韻,譯出原汁原味的味道。例12中的“哪壺不開提哪壺”是漢語俗語,表示說話丟涼腔,說不該說的話,這在西方文化里缺少對應的習語表達。例12,米歐敏憑借對中國文化的了解,直接譯成俗語的本意“unfortunate connotations for everyone(得罪所有人的意思)”。此舉消除了文化隔閡,譯出了讀者所想要的,不失為不錯的靈活處理。
(13) 這不啻是一把尚方寶劍,正是靠著它,我們家后來再沒有遇到任何麻煩。(116)
We treasured that letter! Thanks to it, we never had any trouble afterwards. (141)
“尚方寶劍”一詞源于中國古代帝王社會,尚方寶劍象征著一種特權力量。例13的情節(jié)是,文化大革命時期,容金珍是國家特別邀請的機密解碼員,容家因此受到特別保護。當時的省軍區(qū)和省革委會聯(lián)合下發(fā)的大紅頭文件就像一把“尚方寶劍”,保住了容家人的安全。此處,米歐敏沒有選擇字句死板對應的翻譯方法,而是采取刪譯的策略,譯出真我,淡化了目標語讀者與原文之間的隔閡?!皌reasure”一詞既保留了原文的深層意義,也弱化了特權力量。
4. 巧增釋義,畫龍點睛
“任何類型的翻譯都不可能完全被文字牽著走,跳脫原文文字的束縛是不可缺少的,所以從這個意義來說,翻譯活動中不可能沒有釋義(葉子南2012:114)?!弊匀唬疤撛奈淖值氖`”,就不可能不有所創(chuàng)作,翻譯中,譯者對譯文增加的釋義也是一種“再創(chuàng)作”。譯者在文學翻譯中免不了會遇到中西方詞匯對等缺失的現(xiàn)象,如何既傳達原文意思,又不失原文神韻是對譯者最大的挑戰(zhàn)。譯文處理得好無疑是會加分不少,處理得不好則會使原文失色不少。一定程度上,譯者在保留譯文信達的同時,有所靈活處理,對讀者不熟悉的詞匯進行增釋是必要的,因為這樣做不僅達到了文化交際的目的,也將譯者的作用淋漓盡致得展現(xiàn)出來。
(14) 因為只有一只手,程在當老師期間就被人叫做一把手,如今當了校長,可謂是名副其實的一把手了。(41)
Because of his handicap, when he first became a teacher, everyone called him One-Arm. Now that he was the headmaster, people still called him One-Arm, because he had single-handedly made the school what it was. (48)
“一把手”是領導班子中居于首位的負責人。例14中的“一把手”有“雙關”的意思隱含其中,一方面程因為參軍打仗,只剩下左臂,所以人稱“一把手”;另一方面程因參軍有功當上了水西門高級小學的校長,是名副其實的頭領,所以是“一把手”。米歐敏采取增譯的手法,第一個“一把手”譯做“One-Arm”,譯出了第一層意思;第二個“一把手”譯做“single-handedly made the school”,譯出了第二層的隱含雙關意義,使得目標語讀者更能領悟中國的文化。
(15) 他看書很快,也很怪,有些書他拿在手上翻幾頁就丟掉了,有人因此說他是用鼻子看書的,一度還有人喊他叫聞書先生。(88)
He read them very quickly and in a very strange way-some books he would pick up, flick through a few pages and then put them straight back again. Some people imagined that he was actually reading the books from cover to cover in that time and so they called him Little Tuk, after the H.C. Anderson character who learns his lessons by putting his schoolbooks under his pillow at night. (106)
漢語里,那些會讀書、看書快的人叫“聞書先生”,他們受到戲謔說是“用鼻子看的”。小杜克(Little Tuk)是安徒生童話故事里的人物,他是一個樂于助人、善良的小孩子,愛讀書,卻因為家里窮沒錢點燈,所以晚上無法看書。他聽說將書放在枕下,有助于將書中的內容記到腦子里。結果,他的善心被上帝看在眼里,果真,在上帝的幫助下,一夜時間,他把整本地理教材內容全都記住了。在例15中,米歐敏巧用釋義,將中國文化里的“聞書先生”對應到西方的“小杜克(Little Tuk)”,并對其加以解釋,克服了“聞書先生”在讀者中的障礙,使得譯文更具可讀性。
除此之外,米歐敏還對文中個別中國文化詞做了腳注處理,不失為一種傳播中國文化的好策略,但“腳注作為對譯文主體的補充,不應占用過多空間,還應留給讀者想象的空間”(朱振武、唐春蕾2015:109)。因此,英譯本中僅出現(xiàn)三處腳注注釋說明的情況,這里僅舉一例。對“冷宮”的解釋是“The Cold Palace refers to the area within the Forbidden City to which members of the imperial family would be confined if they displeased the emperor”,“冷宮”不只是“冷的宮殿”,還是關押不受皇帝待見的妃子的地方。為避免目標語讀者誤讀中國文化,譯者特使用此注釋說明。米歐敏譯本中的腳注不僅僅限定于對文本語言層面的補償,而是補充和擴展原文本的文化信息,從而消除英語讀者對中國文化的陌生感,有利于他們對文本中所表現(xiàn)的原語文化的理解和接受,縮短了目標語讀者與原語文化的距離。
米歐敏將麥家的作品《解密》推出國門,可以說是無意之舉。她與中國的一些主動譯出作品的譯者不同,不會為了中國文學的復興,而“背負讓中國當代文學獲得認同的焦慮和渴望”(吳赟、顧憶青2012:93),她在翻譯過程中,較多考慮的是目標市場的接受程度,所以產(chǎn)生的譯本有自然流暢的表達美感,大大增強了譯本在目標語讀者中的流通與接受。但是,仔細對照米歐敏的英譯與麥家的原作,我們還會發(fā)現(xiàn),米歐敏的英譯本是盡可能忠實于原文的,只是在個別地方,為了更好地傳遞原文的效果,采取了靈活處理的策略。
在中國文學文化走出去的過程中,眾多西方當代翻譯家的翻譯策略給了我們一些啟示。英國新生代翻譯家藍詩玲(Julia Lovell, 1975~ )本著“忠實性再創(chuàng)造”的翻譯觀,傾向于用歸化的手段,消解原語文本中西方讀者不能理解的意象,以減少譯文中的閱讀障礙。但藍詩玲在處理有中國特色的方言詞匯以及傳遞中國傳統(tǒng)文化時,采用了異化策略,如對《馬橋詞典》的翻譯。助推莫言獲諾貝爾獎的美國著名漢學家葛浩文,采取歸異同修的策略。在遇到帶有濃厚地方文化特色的方言俚語、典故和歇后語時,基本上都采取了異化手法,有時候異化到讓人震驚;在處理小說的標題與文化意象詞時,又喜歡“既創(chuàng)造又忠實”,以歸化為主,擺脫原文的束縛,對原文進行整合處理。美國著名漢學家羅鵬(Carlos Rojas, 1970~ )更是有另辟蹊徑的翻譯策略——“創(chuàng)造新詞”,他翻譯的《受活》英譯本獲得好評如潮。那么,中國文化走出去應該偏向于異化的“西式中餐”還是歸化的“中式快餐”?答案不言而喻。事實上,“任何外國文學要在西方(尤其是以美國為重心)的英文市場打開局面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季進2008:77)。因此,中國文化在走出去的初期,中國文學在以英美國家為主導的英文市場處于邊緣地位,譯者往往考慮更多的是如何在翻譯時迎合目的語讀者,采取的是歸化式的創(chuàng)造性重構策略,如霍克思(David Hawkes, 1923~2009)的英譯本《紅樓夢》。但是,隨著中國國際地位的提高,世界越來越多地開始了解中國文化,對中國文化產(chǎn)生了強烈的興趣和好奇,楊譯《紅樓夢》的“異化”與“忠實”也會“被越來越多的英語讀者所認同和接受,在翻譯史上贏得其位置”(許鈞2015:117),這也說明“當下中國文學文化原汁原味地走出去已經(jīng)具備了一定的社會語境和國際條件”(朱振武2015:15)。
誠然,面對中國文學作品譯入與譯出的巨大差異,要真正將中國文學推向世界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譯者需要認清形勢,保持良好的文化自覺,“認知、理解和詮釋自己的民族文化歷史,聯(lián)系現(xiàn)實,尊重并吸收他種文化的經(jīng)驗和長處,與他種文化共同建構新的文化語境”(樂黛云2007:8)。在翻譯和推廣中國當代文學作品時,既要關注西方讀者的閱讀習慣,吸納他國之長, 也要注意保留中國文學中的陌生感、民族性及其背后所蘊藉的文化基因和審美方式,讓西方讀者體會中國文化的美學特征,從而綻放中華文化的獨特魅力,促進更多原汁原味的中國文化走向西方,融入世界。
附注
① 2015年5月20日《香港文匯報》報道。2014年6月,繼《解密》英文全本出世,西語世界最大的出版集團——西班牙行星集團出版了《解密》西文版,首印量上來就是三萬冊,還給了麥家12.5%的版稅,這是不錯的待遇。同時,《解密》西文版三萬冊的首印量,不到一年時間已經(jīng)全部銷售一空。在阿根廷更是登上暢銷書榜首,上市兩個月就告售罄,墨西哥也在加印第二版。
② 下文中例句均出自麥家(2009),隨文標明頁碼,不再一一注明。
③ 下文英文譯文均出自Milburn(2014),隨文標明頁碼,不再一一注明。
④ “the last straw”是一個比喻,出自英語諺語It was the last straw that broke the camel’s back(駱駝負載過重時,最后一根稻草也會壓斷其脊梁)”。這則諺語曾出現(xiàn)在英國作家狄更斯的《董貝父子》中,他寫過“As the last straw breaks the laden camel’s back”這樣的語句,指的是“每個人的忍耐度都是有限的,超過了可能的范圍,即使很小的量,也會把事情搞壞?!?/p>
參考文獻
Bassnett, S. & A. Lefevere. 2001.ConstructingCultures:EssaysonLiteraryTranslation[C].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s Education Press.
Lefevere, A. 2004.Translation,RewritingandtheManipulationofLiteraryFame[M].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s Education Press.
Milburn, O. 2014.Decoded:ANovel[M]. London: Penguin Group.
Munday, J. 2012.IntroducingTranslationStudies[M]. London: Routledge.
傅敏.2010.傅雷談藝錄[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葛浩文. 2014. 作者與譯者:交相發(fā)明又不無脆弱的關系——在常熟理工學院“東吳講堂”上的講演[J].東吳學術(3):32-38.
黃友義. 2009.翻譯是橋梁也可能是屏障[N].人民日報(11-17):11.
季進. 2008. 當代文學:評論與翻譯——王德威訪談錄[J].當代作家評論(5):68-78.
麥家.2009.麥家文集:解密[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
錢鐘書.1981.林紓的翻譯[M].北京:商務印書館.
童明. 2013.“創(chuàng)作是父性的,翻譯是母性的”:木心《魏瑪早春》譯后[J].中國翻譯(1):117-23.
汪慶華. 2015.傳播學視域下中國文化走出去與翻譯策略選擇——以《紅樓夢》英譯為例[J].外語教學(3):100- 4.
吳赟、顧憶青. 2012.困境與出路:中國當代文學譯介探討[J].中國外語(5):90-95.
謝天振.1999.譯介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
許鈞、穆雷.2009.翻譯學概論[M].北京:譯林出版社.
許鈞. 2015.譯入與譯出:困惑、問題與思考[J].中國圖書評論(4):111-7.
許淵沖.1999.再創(chuàng)作與翻譯風格[J].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3):72-76.
葉子南. 2012. 翻譯還是釋義——再談文學翻譯[J].中國翻譯(1):113-6.
樂黛云. 2007. 比較文學研究的現(xiàn)狀和前瞻[J].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6):1-13.
朱振武. 2012. 文學翻譯的良心與操守[N].解放日報(04-22):8.
朱振武、唐春蕾. 2015.走出國門的魯迅與中國文學走出國門[J].外國語文(5):108-15.
朱振武. 2015.他鄉(xiāng)的歸化與異化[J].外國文藝(4):5-16.
(責任編輯楊麗)
[中圖分類號]H31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8921-(2016)01-0078-06
作者簡介:陳月紅,美國德州大學達拉斯分校博士、三峽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翻譯研究、生態(tài)批評。電子郵件:chyh525@hotmail.com
代晨,三峽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翻譯研究與實踐。電子郵件:deliasunshine@sina.com
*本文為朱振武的上海市本級科研項目“英語文學與翻譯學”的子項目“英美漢學家研究”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