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國真與余秀華詩歌之比較

摘 要：大眾文化時代，文學生態(tài)發(fā)生了重大變化，詩歌由“廟堂之高”降至“江湖之遠”，2015年“余秀華熱”與“汪國真之死”打破了詩壇的慣有沉寂，成為年度不可忽視的文化現(xiàn)象。置身在大眾文化影響下的不同階段，兩位詩人在抒情主體，語體風格及在與美國詩人艾米莉·狄金森詩歌對比方面有著顯著不同，他們獨特的審美追求及藝術(shù)特質(zhì)，對現(xiàn)代新詩的探索做出了有益的嘗試。

關(guān)鍵詞：汪國真 余秀華 抒情主體 語體風格 艾米莉·狄金森

大眾文化時代我們已然習慣于詩壇的沉寂，而“余秀華熱”與“汪國真之死”打破了詩壇的沉寂，引起了評論家和公眾的廣泛關(guān)注，成為2015年不可忽視的文化現(xiàn)象。汪國真和余秀華兩位詩人在不同時期對讀者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汪國真引發(fā)讀者讀詩熱潮之時正值第三代詩人以先鋒姿態(tài)把持詩壇話語權(quán)的年代，“青春詩人”汪國真之死宣告了一個轉(zhuǎn)型期詩歌審美時代的落幕，象征著依靠閱讀文學文本來獲得美感和心理調(diào)適時代的終結(jié)，也象征著依靠手抄閱讀和傳統(tǒng)紙面閱讀傳播大眾文化時代的故去；余秀華從默默無聞的業(yè)余詩歌作者到紅遍中國的知名詩人，可以說具有了“新生”的意義。余秀華走紅表明，大眾文化時代，社會底層解構(gòu)中心成為可能，大眾“造星”的時代已經(jīng)來臨。汪國真和余秀華兩位詩人在大眾文化影響下的不同階段，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表現(xiàn)出獨特的審美追求及藝術(shù)特質(zhì)。

一、抒情主體的“我們”與“我”

“抒情主體作為詩歌中的一個因子，是詩歌情感指歸的標志之一。從數(shù)的角度來考察，抒情主體可分為復數(shù)和單數(shù)。作為抒情主體的復數(shù)和單數(shù)的差別是顯而易見的，即使同為復數(shù)或單數(shù)，其內(nèi)涵也可能是迥然有異的。一般說來，單數(shù)抒情的主體更多地指向個體情感的抒發(fā)，而復數(shù)的抒情主體則更多地指向群體關(guān)懷。”{1}汪國真詩歌與余秀華詩歌在抒情主體表達感情方面有著明顯不同。汪詩無關(guān)政治，將視角投向民間，善用“我們”表達一代青年人對崇高理想和美好明天的期盼和渴望，他為一代青年人代言，與他們共同感召青春時代的到來，字里行間流露出一份溫情。如：“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明天/明天不再遙遠/當為了一神圣的期待/甚至可以獻出一切/我們已不需要/在發(fā)什么誓言”（《為了明天》）。

余秀華的詩歌具有獨特的民間氣息，誠如《詩刊》編輯劉年所言：“她的詩，放在中國女詩人的詩歌中，就像把殺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閨秀里一樣醒目——別人穿戴整齊，涂著脂粉，噴著香水，白紙黑字，聞不出一點汗味，唯獨她煙熏火燎、泥沙俱下，字與字之間，還有明顯的血污?！眥2}她的詩強調(diào)了抒情主體“我”的存在，詩歌往往以自我的生活圈子為中心，書寫人生感受，這種感受一方面突出苦難不幸的遭際。如《我養(yǎng)的狗，叫小巫》所寫：“他揪著我的頭發(fā)，把我往墻上磕的時候/小巫不停地搖著尾巴/對于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我們走到了外婆屋后/才想起，她已經(jīng)死去多年?！苯K日陪伴自己的狗、死去多年曾給予作者關(guān)愛的外婆與對作者施與虐待的丈夫形成鮮明的反差，苦難與無助浸潤詩中。另一方面她也在勞苦背后提取詩意，如《一只水蜘蛛游過池塘》：“我停下來，鐮刀握在手里，草靜止在黃昏/——我是說一只水蜘蛛剛剛下水的時候我就看見了/它向?qū)Π队蝿?，迅速，沒有一點遲疑/水面沒有一絲波紋，它如同扒在一塊玻璃上/嵌進了天空，云朵，樹影的玻璃。”詩人將割草時發(fā)現(xiàn)水蜘蛛劃過水面的場景融入詩中。此外，抒情主體“我”也在女性意識的覺醒下流露出對美好愛情的想象。“為了愛你，我學著溫柔，把一些情話慢慢熬/盡管我還是想抱著你，或者跳起來吻你”（《美好之事》），“只是一想到你，我就小了，輕了/如一顆狗尾草懷抱永恒的陌生搖晃”（《今夜，我特別想你》）。

二、語體風格的通俗散化與含蓄凝練

汪國真與余秀華在語體風格方面存在顯著差異。汪國真詩句語言通俗，句與句邏輯關(guān)系明確，常用因果、并列或轉(zhuǎn)折關(guān)系連接句與句、節(jié)與節(jié)間的文義。如《熱愛生命》：“我不去想是否能夠成功/既然選擇了遠方/便只顧風雨兼程//我不去想能否贏得愛情/既然鐘情于玫瑰/就勇敢地吐露真誠//我不去想身后會不會襲來寒風冷雨/既然目標是地平線/留給世界的只能是背影”。選取的前三節(jié)，節(jié)與節(jié)之間是并列關(guān)系，節(jié)內(nèi)部“既然……就”構(gòu)成因果關(guān)系，從“成功”“愛情”“奮斗”三個角度表達出生命的意義在于過程和經(jīng)歷，不存在所指的漂移和閱讀理解的障礙，且情感表達上詩人往往采取先鋪陳情感后升華哲理的方式，少了詩歌的率性靈動，多了人工的刻意，如《山高路遠》最后一節(jié)：“如果遠方呼喊我/我就走向遠方/如果大山召喚我/我就走向大山/雙腳磨破/干脆再讓夕陽涂抹小路/雙手劃爛/索性就讓荊棘變成杜鵑/沒有比腳更長的路/沒有比人更高的山”。遠方和大山的呼喊喻指未來的召喚，夕陽涂抹小路和雙手劃爛代表追求過程之艱難，最后將前面集聚的情感提升為“沒有比腳更長的路/沒有比人更高的山”，告訴我們追求者自己的主動性可以化解任何難關(guān)的道理。余秀華詩歌注重內(nèi)在的凝練，思緒的跳躍，造成陌生化的效果，如《我愛你》第一和第二節(jié)：“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一塊陳皮/茶葉輪換著喝：菊花，茉莉，玫瑰，檸檬/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帶//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內(nèi)心的雪/它們過于潔白過于接近春天”?！瓣柟夂玫臅r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一塊陳皮”，“我一次次按住內(nèi)心的雪，它們過于潔白過于接近春天”，語句凝練，且句與句之間省略了邏輯關(guān)系，閱讀理解難度增加，像其他詩文中“提心吊膽的春天”“冤枉的時辰”“奢侈的悲傷”“煙草年華”等組詞搭配超越常規(guī)，經(jīng)過提煉，含蓄費解。

三、形似與神似艾米莉·狄金森

美國19世紀傳奇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沒有受過高深教育，自學成才，對詩歌執(zhí)著癡愛，一生寡居，終身未嫁，生前只有7首詩歌發(fā)表，死后1775首詩作被發(fā)掘，她默默無聞，直到1890年《狄金森詩集》出版才被公眾熟知。在當代美國詩壇，她被視為現(xiàn)代派先驅(qū)和意象派鼻祖。汪國真說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受李商隱、李清照、普希金和狄金森的影響，旅美學者沈睿認為余秀華是中國的艾米莉·狄金森，她在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序言中評價說：“我覺得余秀華是中國的艾米莉·狄金森：出奇的想象，語言的打擊力量，與中國大部分詩人相比，余秀華的詩歌是純粹的詩歌，是生命的詩歌，而不是充滿華麗裝飾的客廳。她的詩歌是語言的流星雨，燦爛得你目瞪口呆，感情的深度打中你，讓你的心疼痛?！眥3}

艾米莉·狄金森的痕跡在兩位詩人詩中都有不同的表現(xiàn)，狄金森對汪國真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詩歌形式上，“狄金森的詩大多不超過20行，最長的一首也僅50行，而且詩人用詞節(jié)約，每行字數(shù)不多，所以狄金森的詩不僅行數(shù)少，而且每行都很短”{4}。汪國真詩歌一般兩到三節(jié)，每節(jié)至少兩個字，最多18個字，一般不超過30行。

“意象的鮮明、想象的奇特是狄金森詩歌的另外一個特點”，“狄金森詩歌中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她用詞極為考究，每一個措辭都是經(jīng)過反復斟酌、再三揣摩的”。{5}雖然余秀華在采訪時說自己不認識艾米莉·狄金森，但想象的奇特、用詞的凝練與狄金森神似?！拔沂谴┻^槍林彈雨去睡你/我是把無數(shù)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我是無數(shù)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睡你”的過程要穿過槍林彈雨，把無數(shù)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讓無數(shù)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充滿了奇特的想象?！拔铱匆娒恳粋€我在晚風里搖曳/此刻，我的飄逸之態(tài)是一種形式主義的對抗/我追趕不上我的心了，它極盡漂泊的溫暖和嚴寒/最終被一具小小的軀體降服。漏風的軀體/也漏雨”（《在黃昏》）。這里詩人將自己一分為二，想象新奇獨特，其中一個是現(xiàn)實的“我”，另一個是在黃昏的風中尋找詩意想象的“我”，現(xiàn)實中的“我”身體殘疾，想象中的“我”能敏銳感知冷暖中的詩意。而《橫店村的下午》中，“我用分取的光陰湊足了半輩子/母親用這些零碎湊足了一頭白發(fā)”，“湊足”一詞很形象也很有力量，將苦難歲月的凝滯融到了這個詞里。“時光落在村莊里，我不過是義無反顧地捧著/如捧一塊玉/身邊響起的都是瓦碎之音”（《2014》）。詩人捧著時光這塊玉與身邊的人摔時光這片瓦形成了對比，她并非與他人一起在時光下蹉跎歲月，“義無反顧”突出了詩人內(nèi)心的堅忍和不甘時光流逝的心理感受。狄金森常年過著孤獨的隱居生活，她“把詩歌當成了宣泄內(nèi)心感觸的出口。從某種意義上說，狄金森的詩歌創(chuàng)作保全了她獨立的人格，也為她提供了釋放內(nèi)心壓抑的途徑”{6}。對余秀華而言，肢體先天殘疾，生活艱辛無助，婚姻痛苦不幸都帶來了無盡苦惱，在詩歌創(chuàng)作才能未被外界發(fā)掘時，她只將詩歌視為溫暖心靈的藥方，“在詩歌里愛著，痛著，追逐著，喜悅著，也有許多許多失落——詩歌把我生命所有的情緒都聯(lián)系起來了，再沒有任何一件事情讓我如此付出，堅持，感恩，期待，所以我感謝詩歌能來到我的生命，呈現(xiàn)我，也隱匿我”，“詩歌一直在清潔我，悲憫我”。{7}無論是狄金森還是余秀華，詩歌給不同國度，不同世紀的詩人帶去慰藉，詩歌創(chuàng)作都發(fā)揮了文學的治療功能。

總之，汪國真和余秀華在抒情主體、語體風格及在與美國詩人艾米莉·狄金森詩歌對比方面有著顯著不同，這種不同豐富了新詩創(chuàng)作在當代的實踐，也溫暖了讀者的心靈與生活。

{1} 叢鑫：《論“歸來者”詩與“朦朧詩”抒情主體的差異》，《沈陽建筑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1期，第100頁。

{2} http：//www.infzm.com/content/107700？efxh3

{3} 沈睿：《余秀華：讓我疼痛的詩歌》，余秀華：《月光落在左手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5頁。

{4}{5}{6} 蒲隆、劉曉暉：《艾米莉·狄金森：謎一樣的詩》，《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1期，第30頁，第31頁，第30頁。

{7} 余秀華：《月光落在左手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21—222頁。

基金項目：忻州師范學院青年基金項目《文學場的邊緣話語》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QN201419

作 者：劉彪，忻州師范學院中文系助教，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文化、民間文學

編 輯：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