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中的不同軌跡
——評戴厚英《人啊，人！》中的知識分子形象

劉晰（安徽財貿(mào)職業(yè)學(xué)院旅游管理系，安徽合肥230601）

迷失中的不同軌跡
——評戴厚英《人啊，人！》中的知識分子形象

劉晰
（安徽財貿(mào)職業(yè)學(xué)院旅游管理系，安徽合肥230601）

戴厚英在小說《人啊，人！》中結(jié)合自己的經(jīng)歷與感受塑造了豐富的知識分子形象，他們都是五六十年代的大學(xué)生，在文革中遭遇了各種各樣的不幸，經(jīng)歷著對信仰和對人性的迷失。文革之后，這一群人分化成不同的類型，走出了不同的人生軌跡。透過這些形象，戴厚英用自己的話語表達了對知識分子獨特的審視與理解：知識分子的命運雖受歷史因素的支配，而他們自身的人格操守也同樣左右著他們的命運的軌跡。

戴厚英；《人啊，人！》；知識分子；迷失

一、引言

戴厚英的小說《人啊，人！》發(fā)表于1980年，集中描寫了一群經(jīng)歷文革的知識分子，他們都是五六十年代的大學(xué)生，在文革中遭遇了各種各樣的不幸，經(jīng)歷著對信仰和對人性的迷失。文革之后，這一群人分化成不同的類型，走出了不同的人生軌跡。透過這些形象，戴厚英用自己的話語表達了對知識分子獨特的審視與理解，她想“像蘇聯(lián)早期作家阿·托爾斯泰一樣，寫出中國知識分子的‘苦難的歷程’。”[1]200

二、迷失中的猶疑者：孫悅

作為知識分子的戴厚英，在親歷了“文革”那個特殊的歷史時期后，對知識分子在不同社會處境和精神心靈面前的自我否定與壓抑，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猶疑徘徊有深刻的認識。正如她自己所說的“獨特的感受、見解來自獨特的生活經(jīng)歷和見聞，來自獨特的反省和思索?！盵2]在《人啊，人！》中，主人公孫悅就是這樣一位迷失中的猶疑者。她是C城大學(xué)中文系的黨委書記，有著堅定的共產(chǎn)主義信仰，善良、熱情有正義感，然而在對待感情和信仰上她又有著盲目的忠誠與虛榮，這些導(dǎo)致了她既堅強又脆弱，既堅定又猶疑，她在這一系列的矛盾中迷失并時常左右搖擺。

以孫悅為中心的一系列感情都是猶疑的。對前夫趙振環(huán)，正如她自己清醒后所分析的那樣：

當(dāng)我答應(yīng)與你結(jié)合的時候，只有友誼和感激，并無愛情，你從來不像荊夫那樣吸引過我，激蕩過我。你只是使我感到習(xí)慣和親切。我十分明白，我渴望、也應(yīng)該和荊夫結(jié)合，但我卻嫁給了你。[3]345

“我渴望、也應(yīng)該”“但我卻……”孫悅在對待趙振環(huán)時候，回避了自己的真實感受，回避了兩人之間是否有愛情，回避真正激蕩自己的何荊夫的追求，選擇她認為應(yīng)該做的：堅持兩人的戀情，嫁給他。而這一切皆因為她不愿意承擔(dān)“忘恩負義、朝秦暮楚的罪名”。對于孫悅，及當(dāng)時的社會輿論看來，放棄青梅竹馬的趙振環(huán)，就是忘記了十幾年來趙對自己的恩義，選擇何荊夫，即是對趙的背叛，是做出對不起趙的事情。由趙而何更是朝秦暮楚的反復(fù)無常。她所懼怕的是這種行為背后所面對的社會壓力，亦她所言的罪名。她不自覺的一開始就“以義代情”。

可是心不會欺騙心，孫悅喜歡何荊夫，反而因為這種壓抑更加強烈。這種曲折的感情，勢必低回，也因深埋反而更濃郁。后來與何荊夫越走越近的時候，因為女兒憾憾渴望父親，她又要再次壓抑自己的感情，把何荊夫作為永遠的朋友、同志。壓制、流露、壓制、爆發(fā)，她的情感就走著這樣一條回環(huán)往復(fù)的路。對感情的壓抑，總是導(dǎo)致她客觀行動與主觀愿望的相悖，想要關(guān)心，想要溝通與碰撞心靈，反而冷冰冰的傳達官話；想要在一起，想要追上去，反而遠遠的張望；想要接受，想要表達愛情，反而失去了言語。恩、義、理，在她這里總是戰(zhàn)勝個人情感、欲望，甚至扭曲了真實的自我。

其次，在對待信仰上，孫悅的信仰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集中體現(xiàn)在對奚流毫無條件的擁護與支持上。奚流就是她用整個心靈捧著的一句雕像。在文革中暴露出奚流與陳玉立不堪的感情后，她在道德上對奚流產(chǎn)生懷疑，覺得“自己也被奚流變成了一條狗，完全喪失了人格”，[3]13可是她保奚的立場從未改變，懷疑、氣郁但是她總是用種種的理由說服自己去堅信。她的信仰是從一片空白中首先接受忠誠，然后再去了解信仰的內(nèi)容。她描寫老師的無產(chǎn)階級情感教育，在糞坑邊吃飯，她真實的感受是惡心，可她用“我看不見”咒語努力說服自己不吐出來，這也是對自我的扭曲，掩耳盜鈴式的把無知與盲從看做光榮與堅定。忠誠高于一切，情感的支持高于理智的理解是她信仰的第一要求。她的信仰故此盲目且無畏，堅定且脆弱。這與封建時候?qū)实鄣挠拗液纹湎嗨啤？恐拔铱床灰姷闹湔Z”孫悅說服自己一切都是光明的，說服自己堅持信仰，堅持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在長久的時間里她總是在懷疑中猶疑、徘徊，明辨是非，卻總因為要忠誠而無能為力。

孫悅正是這樣一個符合大潮流思潮，為了社會公認的“天理”，過度壓抑本我、導(dǎo)致自我分裂的典型知識分子形象。作者透過孫悅傳達了自己對這一類型的知識分子的認識：知識分子身上的封建奴性意識嚴(yán)重拘囿了他們，使得他們在強大的政治話語面前一味的否定自己，并且“把精神枷鎖當(dāng)作美麗的項圈去炫耀”。[3]358戴厚英通過對歷史與現(xiàn)實及知識分子自身尖銳的批判，以啟蒙的話語表達了作者的意圖，即知識分子的精神回歸，不僅要抗?fàn)幫庠诘纳鐣⒄蔚闹萍s，而且要掙脫內(nèi)在精神的自我矛盾與撕纏。

三、迷失中的放逐者：許恒忠、游若水

在戴厚英創(chuàng)作的知識分子形象中有一批悲劣型的知識分子，他們心胸狹窄、工于心計、權(quán)欲熏心。這些人的卑劣是社會原因與自身私欲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在政治運動反反復(fù)復(fù)的批斗中，在不斷地改造與被改造中，他們迷失了自我，人性遭到異化。許恒忠、游若水是這樣一種知識分子，他們頭腦聰明，有一定的知識修養(yǎng)，能辨明是非，洞察一切，但是沒有原則，總是追隨權(quán)利主流，極易妥協(xié)，甚至為了自己利益不惜顛倒是非，他們集中體現(xiàn)了知識分子的軟弱性。

許恒忠在文革的一天無意間聽到領(lǐng)導(dǎo)的談話而去大字報前涂抹自己的名字，被前來采訪的校報編輯誤以為反對何荊夫人道主義思想，進而校領(lǐng)導(dǎo)談話，進入政治中，他自己總結(jié)道：“政治斗爭中的正確與錯誤，在于機會，而不在于一個人是否真誠”[3]115。他造反，也是因為從高干家庭出身的同學(xué)家里知道劉少奇確實保不住了的消息。政治，在他不過是一場投機運動。對感情，孫悅幫他照顧小鯤，他就想利用孫悅的善良和同情為自己找一個妻子，冒進的試試，可以就行，不可以也沒關(guān)系，他也就尷尬一下。最后他選擇十幾天后和一個富婆結(jié)婚，婚姻于他，也不過是一場交易。所有的交易他都是不用太付出真心真情的，只要實惠，他就可以幸福，正如小說中總結(jié)的那樣：

飄逸的庸俗。敏感的麻木。洞察一切的愚昧。一往無前的退縮。沒有追求的愛情。沒有愛情的幸福。許恒忠身上和所有的人一樣，有著無數(shù)個對立的統(tǒng)一。而最高的統(tǒng)一點是兩個字：實惠。[3]340

許恒忠身上知識分子應(yīng)有的正義感雖并沒有完全消失，但是他從不讓這種正義感出頭，所有在他都是洞若觀火卻甘心被愚昧的?！拔覀兒伪厝ヅ瞿莻€釘子”，正義感在自保的前提下退縮，一往無前的退縮。同時他又不虔誠的信奉著老莊哲學(xué)，于己無關(guān)則高高掛起，一副超然于世外的飄逸姿態(tài)；于己有關(guān)則事事計較，一副庸庸碌碌的小市民形象。這是一個熟透了的小市民式的知識分子，他在盡量的將自己身上知識分子特有的正義感放逐，盡量的接近世俗世界。

游若水相對許恒忠是更下一層了，他被學(xué)生漫畫成一個沒有腦袋削了肩胛的A字形人?！拔业念^腦從來不產(chǎn)生思想，所以，我隨時準(zhǔn)備反戈一擊”[3]314。奚流讓他寫反對何荊夫出書的意見書，他本身是贊成何荊夫出書的，可是因為奚流是自己的上司，不得不寫。他清楚其中的輕重利害，這一系列斗爭中的內(nèi)幕，所以他不斷的斟酌用詞以確保自己最小程度成為內(nèi)幕的犧牲者，成為可能的批判對象。同時，在寫的時候他又準(zhǔn)備好反對奚流可能用到的材料，隨時準(zhǔn)備聲明自己是被動的，隨時準(zhǔn)備抖出內(nèi)幕用奚流挽回自己。不能不承認，游若水一類知識分子的頭腦是清醒是聰明的，他對事實清楚了解，是是非非也能辨別清晰，但是他更知道站在哪一方對自己當(dāng)下更有利?！翱h官不如現(xiàn)管”，他知道自己的選擇是短視的，可是他不顧，他有自己對付未來的辦法——隨時反戈一擊。沒有原則，自私自利，因為這份聰明危害更加大。他是突出的無行文人，道德敗壞且不以為恥。

小說中還記敘了游若水的一個夢。在夢中，為了附和領(lǐng)導(dǎo)，給領(lǐng)導(dǎo)的頭腦以位置，他把自己的脖子折斷扭曲了，同時跳上黨委書記奚流、出版社頭目老張、傅部長、奚流夫人陳玉立等的頭，這種夢的象征形象的表現(xiàn)了游若水這類知識分子的另一特點，對權(quán)力的膜拜。他完全喪失自我，甘心淪為權(quán)利的工具，甘為權(quán)利驅(qū)使。權(quán)利不會永遠停留在某一個人手中，他的肩膀也就隨時準(zhǔn)備安上當(dāng)權(quán)者的頭顱，他時刻準(zhǔn)備追隨在權(quán)利的尾后，聽從它的調(diào)遣。相對于知識分子這個身份，更確切的稱他為政客，無德政客更為恰切。

五六十年代的大學(xué)生出生的知識分子們經(jīng)歷了太多的運動，在眾多運動中，有識者暢所欲言反而被打擊，混亂的局面讓許多人心有余悸草木皆兵，不敢再這樣“大轟大嗡”。許恒忠、游若水他們在這樣的政治語境中退縮、妥協(xié)，并在不同程度上放逐自我，放逐了作為知識分子所應(yīng)承擔(dān)的社會責(zé)任與獨立尊嚴(yán)，糾纏在個人利益得失之中。知識分子不過是他們曾經(jīng)擁有的稱呼，虛有其名，并無其實。他們的內(nèi)核已被抽空，靈魂已經(jīng)被扭曲。

四、迷失中的追求者：何荊夫

出于知識分子的立場，戴厚英也創(chuàng)作出一系列的理想化的知識分子形象。他們能夠守護自己的精神家園、追求真理，能站在人性的立場對自己所處的時代進行文化審視與批判。何荊夫就是該書中塑造的最為理想的知識分子形象，幾乎集所有優(yōu)秀品格于一身，近乎完美。他清醒、自信自尊有很鮮明的自我意識，他心胸寬廣，責(zé)任感強，富于正義感，又有強烈的懷疑與批判精神。他“以一顆不屈的心在苦苦掙扎，或隱或顯地體現(xiàn)出一個有思考力與判斷力的知識分子的智慧與深刻?！盵4]

表現(xiàn)在感情上主要是對孫悅個人的認識和對孫悅的愛情。他認識到兩個孫悅，一個熱情自然、天真幼稚，一個沉靜練達，又有些矯揉造作。熱情自然、天真幼稚的孫悅是他大學(xué)時候認識的本真的孫悅，他愛的是這個孫悅。沉靜練達，有些矯揉造作的孫悅是后來變化的孫悅，更多的是作為黨委書記的孫悅，他不喜歡被扭曲的這一個孫悅。他愛孫悅，欣賞她的美麗善良、熱情天真，理解她對理想的執(zhí)著與堅持，他愛的是本真的孫悅，尤其是她對理想的信仰。在感情上他自尊自愛，追求的是平等的相愛，不是同情也不是犧牲。

對其他人他也是論事不論人，雖然奚流曾經(jīng)和現(xiàn)在都對他進行迫害、壓制，他還是勸奚流的兒子奚望看在父子情意上要多關(guān)心奚流。在許恒忠的言論自由被奚流壓制時候，也不計前嫌為許爭取權(quán)利。而對情敵趙振環(huán)，他更是克服內(nèi)心嫉妒的蝕咬，本著幫助懺悔者的人道主義精神，留下他并幫助他與孫悅見面。為了尊重孫悅的選擇和憾憾的幸福，他又痛苦的放棄他追求了半生即將得到的愛情。他的愛建立在寬容、理智與理解上，充滿自尊自愛與對人的尊重。

在是非判斷上，大學(xué)時期他就勇于為小謝鳴不平，遭遇打擊被開除學(xué)籍后流浪大江南北，他始終不放棄思考研究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的關(guān)系。對歷史對權(quán)威他都有敢于懷疑的精神，不盲從不盲信。對歷史他有這樣的不信任感：

歷史和現(xiàn)實，理論和實踐，迷信和科學(xué)，虛偽和真實，你和我，人和畜，統(tǒng)統(tǒng)被倒在一只坩堝里。再拼命攪和，加上作料，倒進顏料。然后撈起一句叫你嘗嘗，你能說清酸甜苦辣？然而你卻可以說色味俱全。[3]286他清醒的認識歷史的色彩斑駁，他追求真理，追求美，并不因為人們一時對真理對美的否定而改變自己的觀點，放棄自己的追求。正如他所言“我珍藏歷史，為的是把它交付未來”。整本書中幾乎只有他一個人在文革中沒有被扭曲，沒有放棄自己的理想追求，堅信真理不會被埋沒。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瘋狂的時候他選擇了遠離，他堅信自我的價值，在長城上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在人間大地上尋找真理。平反以后，他選擇在C城大學(xué)圖書館中工作，大量閱讀馬克思主義著作，把自己實踐得來的認識與理論結(jié)合起來。擁有知識，擁有智慧，與前幾種的知識分子相比他更加可貴的是擁有獨立的自我意識，擁有對自我對周圍所有人真正的尊重。何荊夫身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自尊自信自愛的自我意識，正是知識分子應(yīng)有的人格操守。他以身作則的書寫著大寫的人，大寫的知識分子。

結(jié)語

戴厚英在《人啊，人》中充分結(jié)合自己的經(jīng)歷與感受塑造了豐富的知識分子形象系列，正如古蒂曾指出的：“戴厚英的小說從最早的《詩人之死》和《人啊，人！》……可以說都是她的個人生活和精神歷程的如實寫照?！盵5]93這些形象滲透了作者對知識分子的認識與理解，作為相同歷史事件的親歷者，她在歷史性的社會緯度上審視著知識分子所走過的道路并展示了她對知識分子社會處境、精神心靈和前途出路的思考。小說中不止一次的感慨，“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所走的道路多么不同！”作者通過同一年代中不同的知識分子形象告訴讀者，知識分子的嬗變并非僅僅由外界環(huán)境決定，還關(guān)乎知識分子本身的人格操守。孫悅們、許恒忠們、游若水們、何荊夫們，都是一個時代的產(chǎn)物，許和游固然是每代知識分子中不可避免的角色，可是更多的是孫，更多何，他們擔(dān)當(dāng)著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頭腦，不斷的思考進取，自覺主動的承擔(dān)起興國興民的責(zé)任。

[1]戴厚英.自傳·書信[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

[2]徐海鷹.一個富有理想色彩的形象[N].文匯報，1981-11-14 （3）.

[3]戴厚英.人啊，人！[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0.

[4]林珊.獨具特色的審視——戴厚英筆下知識分子的精神歷程[J].華僑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1（1）.

[5]古蒂.自傳·女性意識·理解——戴厚英論[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9.

Different Trajectories in the Lostness

LIU Xi
（Anhui Finance and Trade Vocational College,Anhui Hefei,230601）

In the novel Man! Ah,Man! ,Dai Houying creates rich images of intellectuals combined with her own experiences and feelings.The characters were college students in nineteen fifties and sixties,and suffered a variety of misfortune,experiencing faith and lost humanity during the Cultural Revolution.After the Cultural Revolution,this group of people were differentiated into different types with different life trajectories.Through these images,Dai Houying expresses her unique review and understanding for intellectuals: although the fate of intellectuals is controlled by historical factors,the fate of their trajectories is also controlled by their own personal integrity.

Dai Houying,Man! Ah,Man! ,intellectual,lostness

I207.4

A

1674-8891（2016）01-0112-03

2016-01-19

劉晰（1980.6-），女，安徽巢湖人。安徽財貿(mào)職業(yè)學(xué)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外文學(xué)比較。

羅瑞寧

教育教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