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

楊獵

1

秦濤與肖亞婧定在10月6日舉行婚禮。秦濤的父母查過皇歷，這天是“宜婚嫁”的好日子。又恰逢“國慶”長假的前兩日，婚禮熱鬧到再晚，婚禮的籌辦者再累，第二天仍可以好好地休整一天。即便那些早有出游計劃的嘉賓，只要不是太遠(yuǎn)的行程，6號這天基本上都該返回了。所以這樣的黃道吉日舉辦婚禮的“準(zhǔn)夫婦”格外多，置辦酒席必然得早早預(yù)約。秦濤過完正月就去“凱悅”預(yù)訂酒席，結(jié)果還是告知三處可供舉辦婚宴的場地早被人捷足先登了，幸好秦濤父親秦苗根憶起有個老同學(xué)在“雷迪森”當(dāng)部門經(jīng)理，趕緊跑去聯(lián)系，總算“雷迪森”的一個大宴會廳眼下處于修葺階段，要到10月1日正式對外營業(yè)。秦苗根當(dāng)即付下60桌酒席的訂金。

如今的婚禮越來越講究，越辦越氣派。尤其在大中城市，都是獨生子女，父母這一輩結(jié)婚時大多比較寒酸，更有心將子女的婚禮辦得隆重奢華些。這不算過分，結(jié)婚是人生最重大的儀式，不像過生日每年都有，又延續(xù)了中國人的傳統(tǒng)習(xí)俗，同時在西方社會婚禮也是盛行的。因此不管思想守舊的還是前衛(wèi)的父母，已然沒有幾個會同意不辦婚禮的“結(jié)婚”了。既然辦了，就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熱熱鬧鬧，為新人將來老的時候留下一個歡樂溫馨的回憶。這樣的回憶其實也是人生的一筆財富，年代愈久愈顯珍貴，就如收藏古玩字畫一般。只不過對婚禮場景的回憶不是經(jīng)濟上的價值而是情趣上的享受，不是大眾“共享”而是專為夫妻“同樂”的，難怪時下許多中老年夫妻都紛紛去照相館補照婚紗照，辦什么“金婚”“銀婚”慶典。從這一系列的緣由來說，花再多的錢辦好一場人生“唯一”的婚禮也是值的。某些年輕人或許尚未意識到，但他們的四個長輩卻替他們想到了，于是經(jīng)濟拮據(jù)的也好，寬裕的更不用說，都自然而然竭盡全力地要為孩子們早早地籌劃了。

秦家的經(jīng)濟屬偏富一類，秦苗根是房產(chǎn)公司辦公室主任，妻子在醫(yī)院任總護士長，都算小有頭臉的人物，所以他們一開始就將進行婚禮酒宴的場地定位在五星級酒店。對于有些身份或錢財?shù)募彝碚f，辦成一個什么規(guī)格的婚禮，還關(guān)乎著主人家的臉面。

按照這個城市約定俗成的慣例，操辦婚禮的事由男方家庭主導(dǎo)，女方家庭只須需要時配合一下便行。秦苗根自然當(dāng)仁不讓，他組織過多次新房奠基或竣工儀式，對“儀式”的過程再熟悉不過了。當(dāng)然婚禮更為考究更需周密，婚禮是否達到喜慶、排場、風(fēng)光，除了酒店的“星級”、酒水的豐盛外，聘請誰擔(dān)當(dāng)司儀這一角色甚為關(guān)鍵，是該場婚禮上不上檔次的另一個重要標(biāo)志。秦苗根托了許多朋友，七轉(zhuǎn)八拐地終于聯(lián)系上了市電視臺“娛樂大派送”欄目的主持人阿斗。阿斗在本市司儀界被坊間公認(rèn)二號名角。秦苗根趕緊與阿斗簽下合約，以一場五萬元的報酬成交。而一號名角的身價也是五萬，但10月6號這天，別人即便捧上十萬來請，他也不敢見錢眼開，因為一位副市長的公子早就圈定他了。

離婚禮尚存半個月光景，阿斗給秦苗根傳來一份婚禮儀式的策劃草案與流程表，征詢東家意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要東家提供或配合的。譬如嘉賓猜謎猜中的獎品；一對新人戀愛過程中的經(jīng)典趣事；還有雙方家長喜歡用怎樣的形式登臺亮相，雙方父母與一對新人需要怎樣的親情互動，由誰代表家長致辭等等。阿斗要秦苗根將這些事宜一一落實好，然后他們在婚禮的當(dāng)天下午進行一次彩排。

秦苗根至此才想到了一個棘手的問題，肖亞婧的父母是離異的，那這出戲想演圓滿就有難度了。離異的雙方肯不肯為女兒配合一下呢？否則的話，本應(yīng)是一場完美喜慶的婚禮，會因為女方父母的不和諧而留下莫大的缺憾，就像一張漂亮的臉蛋上留下一條蚯蚓狀的疤痕一樣。秦苗根決定找肖亞婧商談一次，請她務(wù)必做做父母親的工作。

2

肖亞婧是隨父親肖振東的，母親錢媛屬于凈身出門，把唯一的一套住房讓給了肖振東，女兒自然要跟父親生活了。在這方面肖振東沒有異議，論起來他還占了些許便宜。如今的房價多高，他們這套五十多平方米的住房起碼值一百萬，就是說錢嬡為了與他離婚放棄了五十萬。女兒不像兒子，要有住房方能討得媳婦。女兒過幾年就可以出嫁了。但肖振東對錢媛依然耿耿于懷，是她早早地讓他戴上了綠帽子，如此的窩囊氣和羞辱能用金錢補得回來嗎？何況是她堅持要求離婚，撲向早勾搭上的男人懷抱，她還想惦念住房？做夢去吧。肖振東這輩子都不會原諒前妻。

秦苗根與肖亞婧談過后，肖亞婧感覺到了秦家人對婚禮氣氛的高度看重，她也清楚是為了他們年輕人的面子和開心。這猶如一場雙人舞表演賽，需要靠兩家的協(xié)作來完成。秦濤家對婚禮出錢又出力，作為女方，難道連配合一下都推三阻四？肖亞婧心中頗責(zé)怪自己，許多方面的細(xì)節(jié)都與父親或母親聊過，唯獨沒有提及讓父母與秦濤的父母一起，共同來祝福她與秦濤喜結(jié)良緣。

沒有提及的原因是肖亞婧的潛意識里，根本想象不到父親母親還會默契地站在一起。別說公開的場合，就是單獨將他們約到一起說說話都難。父親是怨恨母親，怨恨她的寡廉鮮恥、無情無義，母親是輕蔑父親，便不屑與他再有任何形式的瓜葛。肖亞婧清楚地記得，7年前自己剛結(jié)束完高考，父親就把母親硬逼著他辦離婚的事跟她說了，父親憤憤道：她早想走了，怕影響你復(fù)習(xí)功課才拖到今天，你一考完，她就迫不及待地去找那男人。從這天起，父親母親就沒再碰過面。

現(xiàn)在，她必須說服父母，為了他們唯一的女兒，就權(quán)當(dāng)演一回戲也要給予積極的配合。

不可能，她來我走。肖亞婧還未說到關(guān)鍵處，肖振東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老鼠一樣躥了起來。

肖亞婧忍不住數(shù)落父親：爸，你們雖然離婚了，總不是仇人吧，非得水火不相容似的。

我不想看見她。肖振東咬牙切齒道。

肖亞婧只好耐心地向父親闡述男家對這場婚禮的重視程度，說他們?yōu)檎堃粋€能搞活氣氛的司儀就花了五萬元，而且還托了許多關(guān)系，目的還不是為了把婚禮辦得隆重體面。我們總不該讓他們掃興吧？

肖振東對毛腳女婿及未來親家均非常滿意，考慮到女兒及親家的感受，他堅硬的意識稍許松動了。他說，我和她已經(jīng)離婚，再站在一起算什么？既不算朋友也不是兄妹，我們自己可以不在乎，別人看著都會別扭。

肖亞婧早料到父親會拋出這個借口，她不慌不忙道，爸，你這就錯了。我和秦濤是婚禮的主角，你和媽有沒關(guān)系不要緊，但你倆與主角有關(guān)系，你是我的親爸，她是我的親媽。這是世上最深厚的關(guān)系，誰看著會別扭？

讓我再想想。肖振東抓抓自己稀疏的頭發(fā)，一副面臨生死抉擇的模樣。

爸，求你了，就定下來吧。我還得去做我媽的思想工作呢。肖亞婧捧著肖振東的手臂，一邊搖著一邊懇求。

望著女兒期待的目光，肖振東的心軟了，他勉強地點了下頭，旋即又想到什么地說，等一下，小婧，你媽同意的話，你讓她自己來找我協(xié)商這件事。

肖亞婧皺了下眉，哭笑不得地說，爸，何必呢。

肖振東毫不妥協(xié)地說，你不懂，我不讓她先找我的話，她以為是我變著法子想借你結(jié)婚的機會親近她了。

肖亞婧了解父親，做任何決定瞻前顧后，拿不出一點男人的氣魄，這也是母親會離開他的諸多原因之一。看來這已是父親能承受的底線了，否則他被某種情緒一糾結(jié)又會變卦的。父親離婚后性情變得越來越捉摸不定了。她無奈地點點頭，趕緊去找母親落實。

3

雖然跟父親生活在一起，肖亞婧母女的感情并沒有疏淡，尤其做母親的，多少還帶點兒愧疚，對女兒也就更多了些憐恤。此次女兒出嫁，母親傾其全力，為女兒購置稱心如意又拿得出手的嫁妝，陪女兒女婿拍婚紗照，對女兒反復(fù)叮嚀嫁進男家后該注意的人情世故。她總想用這樣那樣的關(guān)愛體貼來彌補自己因離婚對女兒造成的傷害。

當(dāng)肖亞婧與錢媛商量，要她與父親一道，見證并祝福他們的婚姻時，錢媛下意識的反應(yīng)也與肖振東相差無幾。她頭搖得撥浪鼓似地說，不行不行，我跟他已是陌路人了，怎么好意思站在一起？肖亞婧只得把在父親那里擺的道理在母親這里復(fù)述一邊，見母親仍不為所動，她上前摟住母親的身體，撒嬌般地?fù)u著說，媽，七年之前你早想離開爸了，為了我能安心復(fù)習(xí)考試，你忍了下來，是不是？現(xiàn)在你姑且再為我一回吧。

媽現(xiàn)在的情況跟那時大不一樣了。錢媛憐惜地拍拍女兒的肩頭說，眼神中蒙上了一層不易察覺的陰霾。

肖亞婧似乎找不到說詞了，她松開母親，捋了捋掛下來的劉海，心情變得十分郁悶。母親為了顧及另一個男人的感受，就不再肯為自己的女兒著想了。肖亞婧僵著臉，作最后的爭取。她說，媽，看在女兒從未求過你的份上，別拒絕了好不好？

錢媛的心不由地一凜，女兒說這番話可能沒經(jīng)多少考慮，純粹是著急了就冒了出來。可她聽了，身心卻被深深地震撼了下，像平靜的夜空驀地炸出一聲驚雷。是啊，這么多年了，女兒才頭一回主動求她做什么，又是為結(jié)婚這件終身大事，她竟然拒絕女兒，她還算個母親嗎？錢媛一時間十分自責(zé)，她想哪怕因此受到肖家兄妹的冷眼指責(zé)又怎樣？哪怕因此與黃伯俊鬧些不愉快也再所不惜。錢媛果斷地點了下頭。

爸要你……先找他協(xié)商這件事。肖亞婧斟酌著措辭。他要面子，怕你誤會他。

錢媛鼻孔里“哼”了聲，說，真是奇談怪論，只要跟你敲定不就行了？他哪來那么多面子。按說應(yīng)該他先來跟我溝通，假如我主動了，被你大伯、兩個姑媽知道，他們一定會對我冷嘲熱諷，嘰嘰嘟嘟的，以為是我厚著臉皮要跟肖振東站在一塊扮演好母親。

媽，這你不必?fù)?dān)心，我會跟他們解釋清楚的。肖亞婧頭都大了，不就兩個離了婚的人站在一起嗎？怎么都會有這般那般的顧忌。我爸是怎樣的性格你最了解了，畢竟是你先離開他的。媽，你就心胸寬廣點吧。

錢媛不由自主地睨了眼女兒，嗅出了女兒心中郁積的怨氣，便伸出手慈愛地攬住她的肩頭說，好好好，媽就心胸寬廣些吧。說完錢媛又想到什么似的趕緊補充道，小婧，你先別急著答復(fù)秦濤家，媽還要征求一下你黃叔的意見。

啊！肖亞婧叫了起來，那，那他不同意怎么辦？

錢媛拍拍女兒的手，安慰道，媽會想辦法說服他的。

錢媛對肖振東兄妹的顧慮僅是表面上的，他們認(rèn)為她應(yīng)諾這件事是替女兒著想最好，非得誤會她欲借機充當(dāng)好母親她也無需計較，婚禮一結(jié)束，她就與肖家沒關(guān)系了。

在內(nèi)心，黃伯俊才是錢媛真正猶豫、矛盾的主因。

去年11月，黃伯俊的女兒結(jié)婚，之前講好黃伯俊與前妻去臺上和親家一起答謝親朋好友的光臨。錢媛不便反對，然內(nèi)心總是酸唧唧的，她對黃伯俊說，你女兒的婚禮我不參加行嗎？黃伯俊猜到她的心思，說，那怎么行？這種場合你不到，別人以為我們有隔閡了。你一定不參加的話，我寧愿讓前妻的哥哥代表我上臺。錢媛沒再表態(tài)，這是個極敏感的話題，稍有不慎就會彼此產(chǎn)生疙瘩。后來錢媛還是被黃伯俊拖了去參加了，但她沒看到兩家父母為一對新人祝福的感人場面，她清楚是黃伯俊將女兒婚禮中的這一環(huán)節(jié)取消了，只是由雙方父親代表家長上臺說了些祝賀、勉勵與感謝之類的話。

錢媛理解黃伯俊硬拉她參加女兒婚禮的原因，那是做給他父母及幾個弟妹看的。他們家都不贊成他拋下前妻追求有夫之婦的她。幾年過去了，他們家里人依然不承認(rèn)她，還常常攛掇黃伯俊與前妻復(fù)婚。黃伯俊很清楚，錢媛不陪他出席女兒的婚禮，他勢必遭到前妻求和的目光及家里人的集體討伐。

自己的情況與黃伯俊略有不同，錢媛心想。起碼她的家人沒有譴責(zé)她與肖振東離婚，那么，只要黃伯俊不出席小婧的婚禮，她上臺與肖振東挨在一起，便不會有太多尷尬的場面。而黃伯俊眼不見則心不煩，避免了酸唧唧的心態(tài)。本來，特意謝絕黃伯俊參加小婧的婚禮顯然不妥，正好他醫(yī)院要在“國慶”這幾天組織專家級旅游團赴海南旅游療養(yǎng)。他不出席小婧的婚禮便有了完美的借口。

正是基于如此的考量，錢媛才敢安慰女兒她能說服黃叔的。

果然，錢媛將這些情況一攤開，黃伯俊當(dāng)即表示了理解與接受，戲言他原本還想不開欲賺加班工資的，如此一來，既能迫使自己難得休閑放松幾日，又可以避免她的尷尬為難。一舉兩得。呵呵。

錢媛終于松了一口氣，黃伯俊畢竟是通情達理的男人，不然她怎么會那么在乎他呢。

4

錢媛沒有跑到肖振東跟前，而是通過電話表述了她希望與他作為父母的身份一同上臺為小婧新婚祝福。肖振東倒也沒計較形式，只要能說明是錢媛主動的就行。

肖亞婧馬上將父母答應(yīng)配合的信息通過秦濤傳達給了他父母。秦苗根于是整整開了一晚上夜車，像構(gòu)思電影腳本一樣地設(shè)計了一套雙方父母如何通過紅地毯恩愛地登臺亮相，這是寓意父母的恩愛是剛踏入婚姻的子女最好的榜樣。在設(shè)計到這段場景時，秦苗根是考慮到了親家的特殊情況，讓一對離了婚的父母手牽手地作恩愛狀出現(xiàn)在賓客面前是否欠妥？轉(zhuǎn)念一想，這無非是為了儀式的需要，在他們心中只要把它當(dāng)作一場表演秀便不存在妥不妥的問題。然后是雙方父母各自講述一段自己與子女最難忘的親情故事，此乃象征父母之情永遠(yuǎn)是兒女不能忘懷的，這對于小婧父母而言不至于為難。最后是四位家長分別與一對新人熱情相擁，表達父母最誠摯最美好的祝福。致辭自然由他這個多年擔(dān)任辦公室主任的男方家長了。翌日一早，秦苗根便將各類所需資料連同自己的得意之作傳給阿斗。司儀猶如總導(dǎo)演，必須早些掌握各個環(huán)節(jié)與項目的具體內(nèi)容。

孰料，三天后，肖亞婧急匆匆地找到秦苗根，滿臉為難狀地說，伯父，真不好意思，我爸他，他說不想與我媽一起上臺了。

秦苗根皺了皺眉，說，那怎么辦，這個環(huán)節(jié)少了你爸就進行不下去了。

肖亞婧說，伯父，一定要有這環(huán)節(jié)的話，能不能讓我小姑和小姑父代替。反正多數(shù)客人是不認(rèn)識我爸媽的。

我和濤濤母子是知情者，要我們把你小姑夫婦當(dāng)親家對待會很別扭，像真的在演戲一樣。再說有親生父母在，為何要別人替代？弄不好還會出洋相影響了整場婚禮的吉祥氣氛。秦苗根說話的語氣中明顯流露出不快。他最痛恨說話不算數(shù)的人，又非三歲小孩，之前應(yīng)該考慮成熟再作決定的。如此一來，他精心設(shè)計的一場完美婚禮就大打折扣了。

肖亞婧聽出了未來公公的不悅。她也對父親頗惱火，為了一個八字都沒一撇的女人，不顧大局橫生枝節(jié)，委實使她在秦濤家人面前直不起腰來。春節(jié)去秦濤的親戚家吃飯，她就察覺出某些親戚對她的輕蔑，認(rèn)為秦濤家的綜合優(yōu)勢要遠(yuǎn)勝于她的家庭。她只能羞怯地笑笑，心里也承認(rèn)秦濤家的親戚說的并非妄言。

小婧，要么我去做做你爸的工作，大家都是當(dāng)父親的，溝通起來方便些。秦苗根還不死心。

肖亞婧十分不愿自己的父母與秦濤的父母多交往，尤其早就下崗的父親，明顯要比大公司任主任的秦濤父親矮一大截，如此的比較多了，會使她在秦濤面前也變得沒有底氣。早幾年她和秦濤在外地讀大學(xué)，秦濤是多么重視順從她，把她看作“格格”似的。畢業(yè)返回家鄉(xiāng)后，秦濤便兀自優(yōu)越起來，尤其正式進入談婚論嫁，不僅秦濤愈來愈自信，她自己也莫明其妙地丟了當(dāng)“格格”的底氣。肖亞婧后來悟出，原來戀愛是兩個人的事，而婚姻卻是兩個家庭的事。

伯父，你工作這么忙，還是我再想想辦法，看能不能說動我爸。肖亞婧想了想說

秦苗根意味地望了她一眼，漠然地說，那就這樣。再試試吧。

肖亞婧想到了小姑，父親的那個女友是小姑介紹的，也是小姑的老同學(xué)。讓小姑去做父親或那女人的工作，估計有些作用。

肖亞婧跑到小姑那里，直截了當(dāng)?shù)匕炎约旱木骄痴f了，要小姑替她想想辦法。小姑說，也難怪，你爸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愿跟他交往下去的女人，就怕不注意又落空了。而你爸上臺與你媽挨在一起，是容易引起外人的誤會。我同學(xué)昨天跟我提起過，她準(zhǔn)備與你爸一起參加你的婚禮。

父親離婚的頭幾年，別人給他介紹過許多女人，他看都不看。父親對母親還是相當(dāng)留戀和在乎的，他心里憋屈，他已經(jīng)容忍了母親的紅杏出墻，睜一眼閉一眼地讓母親常常背著他與那個醫(yī)生幽會，希望起碼不使他們的婚姻破裂?？赡赣H終究義無反顧地走了。直到近兩年，父親才像突然走出母親的陰影，答應(yīng)與一些女人見面，問題是父親方方面面的條件越來越糟，許多女人連見個面都算恩賜他了。

想到父親的可憐，肖亞婧又有些體諒他了。她對小姑說，小姑，你別去勸我爸了，最好能說動你老同學(xué)，讓她跟我爸說些寬心的話，然后贊同與我媽一起上臺完成我的婚禮儀式。

小姑理解地點點頭，說我盡量爭取吧。

5

父親的女友還算通情達理，馬上對小姑保證她一定說服父親登臺為女兒祝福。肖亞婧聽了小姑的回復(fù)后總算安心下來。這樣既不影響父親與那女人的發(fā)展，又可以遂了秦濤父母的心愿，可謂皆大歡喜。

婚禮的前一天中午，肖亞婧正在單位給幾個小姐妹打電話，落實第二天婚禮上的一些安排，這時，錢媛臉色通紅、急急匆匆地撞了進來。肖亞婧一見母親這副模樣，心不由地一緊：母親莫非也要臨陣變卦？

果不其然，錢媛面露愧色地對女兒說，小婧，婚禮上親情互動的環(huán)節(jié)，媽考慮來考慮去，還是不參與的好。真對不起你了，媽有許多的無奈，希望你不要恨媽。

肖亞婧眼前陡地一暗，好像室內(nèi)一下子拉上了窗簾一般。她的手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下，話筒滑脫在桌子上，錢媛見狀趕緊上前抓過她懸在半空又痙攣不已的手掌。

為什么？肖亞婧問，聲音不像是從她自己的喉嚨里發(fā)出的。

是，是你黃叔，他堅決反對我與你爸站在一起。

他不是去海南旅游了？

他剛打電話給我，我們在電話里爭論了半天。錢媛頹靡地松開女兒的手，一屁股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黃伯俊一向有紳士風(fēng)度，脾氣較好，可這回的語氣態(tài)度卻非常不近人情，也許他從未感覺到她有不得體或使他難堪的事吧。錢媛遲緩地擱下手機，腦海里始終解釋不了他怎么會對她說出如此決絕的狠話來。

黃伯俊在電話里對她說，我剛知道，你那親家母原來是我們醫(yī)院的護士長，她兒子的婚禮邀了許多醫(yī)院的同事，黃靜也在邀請之列。錢媛一聽懵了，她真不清楚未來親家母是哪家醫(yī)院的，經(jīng)黃伯俊一提，她只好承認(rèn)自己之前沒了解這么具體。黃伯俊說，本來也無所謂，只是你這一上臺與你前夫緊挨著為小孩祝福，以后我不被同事取笑才怪，別忘了醫(yī)院許多人認(rèn)識你，你說鬧不鬧心？錢媛心想，黃伯俊擔(dān)心同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來自他妹妹黃靜，黃靜也是這家醫(yī)院的醫(yī)生，若黃靜回家添油加醋地一渲染，他父母及弟妹必然要對他一番圍剿。錢媛小心翼翼地說，伯俊，可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小婧，小婧肯定跟他們敲定了。黃伯俊稍稍停頓了下說，你把原因跟小婧講清楚，她會理解的，不理解也沒辦法，你把責(zé)任推我身上吧。錢媛急了，道，可是，我……我覺得會讓小婧很難堪很傷心的，她對我說男家十分在乎這次婚禮的儀式，我，我……錢媛說不下去了。黃伯俊明顯惱了，說，去年我女兒結(jié)婚，不也出現(xiàn)這樣尷尬的事嗎，為了照顧你的感受，我跟親家商量，把那環(huán)節(jié)拿掉了，親家盡管有些遺憾，但還是尊重了我的意愿。錢媛想到自己女兒在男家的地位，女方家境與男方家境的懸殊，加上她這個做母親的平日又沒時間關(guān)心女兒，在如此重要的當(dāng)口，她豈能忍心讓女兒失望難受。她用討好的口吻說，伯俊，我女兒的情況與你女兒稍有不同，我做母親的也覺欠她太多，我，我還是想遂了她心愿，希望你不要介意。黃伯俊一聽，口氣立馬粗硬起來，說，我怎能不介意？那種場合我見過多次，你和前夫挨在一起，還得做出親熱恩愛狀。那些同事以后跟我一描繪，你說讓我這老臉往哪擱？如果你還在乎我倆的關(guān)系，就別跑上臺去，否則說明你根本不在乎我，那我們到此為止。你看著辦吧。黃伯俊說完把電話掛了。

錢媛仿佛一個松了線的木偶，癱倒在身后的臺階上。

小婧，媽這一把年紀(jì)，再不愿折騰了，請你理解媽。錢媛病怏怏地對女兒說，你跟秦濤好生商量一下，央求他父母把那個走過場的環(huán)節(jié)省略了，媽會上臺來祝福你和秦濤白頭到老，永遠(yuǎn)幸福。

還能說什么呢。望著母親憂怯無助的神情，肖亞婧抹了把早已濕潤的眼眶，不知替母親還是替自己感到悲哀。

小時候，肖亞婧記得爸媽是較恩愛的，不知何時起，父親的臉色開始陰暗了，常常指桑罵槐地講些怪話。直到父母離婚后，母親才告訴肖亞婧，她早跟一個為她治病的大夫好上了。他們彼此欣賞，她自然更迷戀他，除了他受人尊重的職業(yè)外，長得也比父親高大健壯，還挺有錢。而父親告訴肖亞婧的則是另一個版本，父親說母親厚顏無恥，利用看病的機會勾搭醫(yī)生，造成醫(yī)生不得不與前妻離婚。

坦率地講，肖亞婧也認(rèn)為父親高攀了母親。父親長得矮小，個性懦弱，收入微薄。母親職業(yè)倒屬一般，是煤氣站的開票員，不過母親長得標(biāo)致，尤其身材，穿著工裝別人發(fā)現(xiàn)不了，而肖亞婧是見過母親裸體的，那是可以讓男人神魂顛倒的魔鬼體形。母親追求虛榮與享樂，趁魅力尚存時為自己謀取幸福。對于母親的自私與絕情，肖亞婧內(nèi)心是矛盾的，有時怨懟，有時茫然，偶爾還會替母親擔(dān)憂，因為醫(yī)生至今沒正式與母親辦法定手續(xù)。所以母親對黃叔一直是謹(jǐn)言慎行恭順容讓，隨著年齡增長，這種心態(tài)愈顯強烈。

6

肖亞婧聽從母親的話，首先找秦濤協(xié)商，達成一致后再讓秦濤去跟他父母講，如此效果會好一點，自己也不必像犯了錯的小學(xué)生那樣在公婆面前低眉順眼，難以啟齒。

婚禮明天就進行了，你媽怎么……說變就變了？秦濤聽了肖亞婧的一番話甚是不解，以他自身的體會，如今的父母為子女的事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惜，區(qū)區(qū)上臺來為女兒新婚助個興祝個福，在她的父母那里竟這般艱難。

肖亞婧不可能將母親曲里拐彎的緣由細(xì)敘出來，這太丟人。以前秦濤曾提到她父母離異的事，她隨意地胡謅了句：他們性格不合就分開了。家丑不可外揚，在男友面前更應(yīng)如此，道理很簡單，他了解了她的家丑，就會輕蔑她這個家庭成員。肖亞婧肚子里已醞釀過多次，該用什么借口來應(yīng)付秦濤的責(zé)問，她溫婉一笑道，秦濤，我媽聽別人說，離異的父母最好別在子女的婚禮上佯裝恩愛，為剛結(jié)婚的新人起榜樣作用。這樣的話，下一輩的婚姻也會變得不牢固的。

迷信，絕對的迷信。秦濤聽了跳將起來，稍后又想到什么似地說，哎，不對，我奶奶總算迷信了，我爸告訴她婚禮上的一些內(nèi)容，她也沒提到你媽所說的那些禁忌。

肖亞婧當(dāng)即啞然了。那借口純屬她自己杜撰出來的，是否有出處有依據(jù)她一概不知，難怪像個氣球一般被秦濤用手指輕輕一戳便破了。秦濤奶奶是夠迷信的，叮囑她和濤濤結(jié)婚前一天千萬別見面。顯然她與秦濤都不是迷信之人，那她對母親的“迷信”論調(diào)怎么不予反駁？還如圣旨似地?zé)o條件遵從。肖亞婧感到自己臉上微微發(fā)燙，為掩飾尷尬，她忙說，反正我媽是聽別人這么說的，至于有沒道理誰也講不清。

道聽途說。小婧，你趕快跟你媽澄清，那是連迷信都不夠格的胡說八道，然后恭請她老人家上臺為女兒，還有我這個越看越歡喜的女婿祝福。秦濤說著說著油腔滑調(diào)起來。

肖亞婧沒被他逗樂，她的心情好沉好煩，她必須首先說服秦濤，讓他堅定地站到自己的同個陣營，如此方能促使他父母心甘情愿地放棄那個環(huán)節(jié)?？伤也怀鼋z毫理由來說服秦濤，她臉上急得冒出了點點汗珠。

小婧，記得奶奶說過，結(jié)婚前一天我們最好別見面。你還是回去吧，早點休息，明天會挺累的。秦濤溫柔關(guān)切地說。

秦濤，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我就馬上回去。肖亞婧黔驢技窮了，急得只好耍賴。

什么事？秦濤一臉困惑地瞅著肖亞婧。

你去跟你爸媽商量商量，那個親情互動的環(huán)節(jié)還是省略吧。我爸我媽都不太愿意，畢竟他們離婚了。

怎么又是這件事，早先為何答應(yīng)下來，是忽悠我們？秦濤抓抓自己的頭發(fā)，明顯有些煩了。我是無所謂，但我爸媽非常在乎婚禮的熱鬧氣氛，我們不應(yīng)該掃他們的興。

不是還有其他那么多精彩項目么，少一項又不會影響婚禮的熱鬧歡快？肖亞婧似乎找到了理由。

小婧，你知道我爸媽都是極要面子的人。特別是我爸我媽單位里有許多同事要來參加婚禮，他們就我一個兒子，肯定想弄得完美體面些。

是啊，酒席60桌，50桌歸男方的親朋好友，其中有30桌是秦濤父母單位的同事。這是肖亞婧早知道的，她沮喪地閉了閉眼睛，在心里咕噥道：我該怎么辦呢？

秦濤并不關(guān)心她的苦衷，繼續(xù)道，我爸特意叫了三個攝像師，說要從不同角度拍攝那個感人的親情互動場面，他還跟下屬和好友開玩笑說，等他們手牽手地登臺亮相時，都得使勁兒地鼓掌，第二天獎勵每人一包煙或一盒巧克力。

秦濤說得興起，有點眉飛色舞了，肖亞婧的臉色卻漸漸灰暗下來，她暗忖，秦濤說是無所謂，心里也必定巴望著有這些環(huán)節(jié)給父母撐臉盡興?？磥?，她欲得到他的理解并支持顯然癡心妄想了。明天，母親若執(zhí)意不肯配合，塌了秦家人的臺，掃了秦家人的興，秦濤父母會有什么臉色她無從揣度，秦濤會怎樣抱怨她也不敢猜測。就她自己而言，明鏡似的，日后在秦家，她會因此每每涌出一種莫名的愧疚來，仿佛她在什么時候欠下了秦家一筆無法還清的債似的。

肖亞婧旋即朝母親的住處奔去，她要與母親擺一擺彼此的利害關(guān)系。

母女倆第一回針尖對麥芒地爭執(zhí)起來。

媽，你明天必須與我爸一起登臺。肖亞婧鐵青著臉，開門見山道。

錢媛愣怔了下，隨后便有些生氣道，小婧，你怎能用這種口氣跟媽講話。

你為了自己的虛榮與享樂扔下我們父女，過去也就過去了。但現(xiàn)在，你連之前承諾過的配合都不肯兌現(xiàn)，讓我有多難堪多自卑。你，你還有什么資格當(dāng)母親？肖亞婧一鼓作氣地說完。她心里明白`，一旦等母親拋出諸多無奈的事由來，她肯定會心軟妥協(xié)，可她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

錢媛下意識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想證明此刻是否在做夢。女兒一向乖巧懂事，從不對長輩責(zé)難或頂撞。她的大腦一時間像電腦死機一樣不會運轉(zhuǎn)了。

等到電腦重新開啟時，錢媛的臉色變得十分僵硬，像之前被糨糊涂了一層似的。她不慍不溫地說，媽不是跟你說了，是你黃叔堅決阻止我，假若我一意孤行，媽和他的關(guān)系就到頭了。但媽不愿看到這樣的結(jié)果。

那我的結(jié)果呢，媽有沒為我想過？肖亞婧的眼睛不爭氣地流出了淚水來。我敗了秦濤全家人的興，你知道嗎？

我知道，是讓你為難了，說不定他們還會給你臉色看。但媽認(rèn)為這只是婚禮的這段時間，過些日子大家也就忘了。而我不一樣，我一旦失去了你黃叔就永遠(yuǎn)找不回來了。錢媛一臉苦澀道。

媽，黃叔假如真的喜歡你，就不應(yīng)該干涉你為女兒做任何事。如果不在乎你，這種人走就走了，不值得珍惜。肖亞婧的心里馬上轉(zhuǎn)向了對“黃叔”的怨恨。

錢媛緘口了，女兒的話可謂一針見血，將她的心狠狠地刺痛了下，她心里頓時翻江倒海的。少頃，她喃喃地自言自語道，他走了，我去哪里呢？

肖亞婧驀地激動起來，將堵在喉嚨口的一番話不管不顧地吐了出來：媽，黃叔走了你還可以回到爸這里來，爸肯定愿意接納你。如果失去了我這個女兒，你就再不可能有其他女兒了。你想想吧。

肖亞婧說完轉(zhuǎn)身走了，留下目瞪口呆的錢媛一個人矗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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