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蒼生，也為了良心

范慶鋒

2015年2月19日晚上，我正在看“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習近平19日在北京主持召開黨的新聞輿論工作座談會并發(fā)表重要講話”的有關新聞，一個同仁打電話給我，小心翼翼地告訴說，前新華社著名記者、《胡耀邦與平反冤假錯案》一書作者戴煌先生今天（2月19日）16時13分在京去世了。

同仁告訴說，他是從微信朋友圈看到的。

我不太相信這個消息是真的。

一是我向來認為，微信朋友圈的東西有很多都是為了招徠閱讀量而杜撰的。二來更為重要的是，就在下午四點左右，一個負責我新書《白紙黑字——一個新聞記者和眾多高官的恩恩怨怨》和戴煌老師聯(lián)系寫序的朋友還在我辦公室討論怎么提早拿到戴煌老師給我寫的序。而且，分手后，朋友還一再說，晚上到家后就同戴煌老師的女兒聯(lián)系，或者抽時間去北京找戴煌老師。

不料想，這個噩耗確是真的。

我打電話給下午見面的朋友，他告訴說，正要告訴我這個消息。

說起和戴煌老師的結(jié)識，在我的新書《白紙黑字》里面曾有些許記述。先是通過《建國以來最大的一起迫害記者事件》這篇由戴煌老師撰寫的稿件在電話上有所交往——當年，戴煌老師的這篇報道差一點由我首個編發(fā)，并首次在我服務的媒體上刊出。但是，就在稿件送往印刷廠上機付印前，因為某種原因，稿件被撤換了。當天，我把這篇稿件轉(zhuǎn)給了《北京青年報》現(xiàn)社長張延平先生，是張延平首先把戴煌老師的稿件在《北京青年報》上刊發(fā)了出來，拉開了新聞記者自身維權的序幕，也改變了一個記者的命運。

此后，相隔多年后的2000年的夏天，我有幸在北京新華社的一個一室一廳的戴煌老師家見到了戴煌老師，同戴煌老師做了深入的交談，并合影留念。再其后，我又兩次見過戴煌老師，其中一次仍在新華社戴煌老師的家里，另一次則是在遠在北京郊外戴煌老師女兒的家中。

2014年年末，是我被組織上調(diào)整到某雜志社任職的第二個年末，我的有關新聞業(yè)務的專著《做有思想的媒體》出版，不知道哪來的沖動，我突發(fā)奇想，想把自己新聞從業(yè)中遇到的和一些高官之間因為新聞而引發(fā)的恩恩怨怨寫一本書——《白紙黑字——一個新聞記者和眾多高官的恩恩怨怨》。一發(fā)而不可收，我從最初一天寫一個章節(jié)，迫不及待地到一天寫五個章節(jié)而在短短一個禮拜中，完成了七八萬字的寫作。

《白紙黑字》殺青后，我反復修改了六遍，為的是書中每一個字都不失真，每一個事件的記述都要經(jīng)得起當事人和時間或者說的大些要經(jīng)得起歷史的檢驗。

此后，《白紙黑字》一書的第六遍修改稿給《時代報告》雜志的編輯征求意見，后在《時代報告》雜志上連載刊出，每期刊發(fā)一章，到今天已經(jīng)刊出了十四章。

《白紙黑字》在《時代報告》連載后，看到拙作的不少朋友打電話詢問書什么時候能夠出版，我都回答他們說要再沉淀一下。

2015年夏天，一個和戴煌老師有更多交往的朋友到辦公室找我，談及出書一事，我對他說，這本書我想請戴煌老師作序。他自告奮勇說，他負責和戴煌老師聯(lián)系。

此后，沒有幾天，朋友打電話說，已經(jīng)和戴煌老師聯(lián)系好了，讓把書稿寄給戴煌老師。恰巧這個時候，有一個新聞同仁要到北京去。為了表示對戴煌老師的尊重，我托同仁到北京后抽時間把書稿親自交給戴煌老師。不湊巧的是，同仁到達北京的當天，戴煌老師因病住院，治療了一段時間后正辦理出院手續(xù)，同仁電話打給戴煌老師的女兒，戴煌老師的女兒讓同仁把書稿寄給她。同仁照做了，不料想，時隔半年多后，我沒有拿到戴煌老師作的序，而聽到的則是他老人家辭世的消息。

盡管戴煌老師辭世的消息已被證實，但我還是一時手足無措，只是下意識地到微博上去發(fā)戴煌老師辭世的消息，想把這個噩耗告訴更多的人。

“新書把這段寫進去吧，以紀念老人家”，微友的評論驚醒了我。是呀，我應該把今天下午發(fā)生的事情記錄下來，對戴煌老師也是一種紀念。

就在今天上午，和戴煌老師更為熟識的那位朋友打電話給我，說是要到我辦公室去找我，當時我正在外面辦事，就順口說下午辦公室見吧。

下午三點多、將近四點的樣子，朋友來到了我辦公室，我把《白紙黑字》的樣書遞給他，朋友把樣書翻了幾遍，然后就緊緊地攥在了手里，并提及戴煌老師寫序的事。朋友說，春節(jié)前戴煌老師再次因病住進了醫(yī)院，估計一時半會兒序是拿不回來了。并說，他會等戴煌老師病情好轉(zhuǎn)時想辦法讓把序?qū)懞?。我對朋友說，如果戴煌老師實在寫不了，就請戴煌老師寫幾個字也行。

朋友緊緊攥著樣書，一直沒有放下，臨走時對我說，能不能把樣書先給他。我猶豫了一下，因為書稿還沒有最終定型，但看朋友那真誠的樣，我不忍心傷他，就答應他，讓他把僅有的兩本樣書中的一本拿走了。

此前，這位朋友也曾提及讓其他幾位名家作序，但我堅持，還是想要戴煌老師作序為好。

不料想，就在我倆反復討論怎樣才能讓戴煌老師把序作了的時刻，我所尊敬的戴煌老師已經(jīng)和我天人永隔了！

我為什么要堅持讓戴煌老師為我的新書《白紙黑字》作序？

我踏入新聞工作行當之初，就把法拉奇、范長江、鄒韜奮、穆青等作為了榜樣，并矢志要像他們一樣做一個好記者。但要做一個好記者并不容易——一個好記者不僅要忠誠于黨的新聞事業(yè)，還要忠實地成為人民的代言人。而要成為一個忠實地人民代言人，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甚至要為此失去個人很多的東西。我說這些，沒有過失去個人東西經(jīng)歷的新聞工作者是根本體會不到的。

我為什么要堅持讓戴煌老師為我的新書《白紙黑字》作序？

除了我矢志要做一個好記者，戴煌老師也可以成為我的一個榜樣外，還在于戴煌老師對個人得失的坦然相對。

盡管先前電話中已經(jīng)和戴煌老師相識，但直到真正見到戴煌老師后，我才對新聞工作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心存國脈與民瘼，身外榮辱皆不驚。盡管我一直把這作為我從事新聞工作的座右銘，但真正把個人榮辱置身之外，還是和戴煌老師見面后才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和戴煌老師見面之前，因為我對某些權勢者的輿論監(jiān)督，我一度受到不公平的待遇——雖然我并不在意，但我有時也不免會為自己受到的不公平而發(fā)些牢騷。

在新華社分給戴煌老師的一室一廳的家里，我和戴煌老師有了面對面的交流。面對一個耄耋之年的前輩，只見他行走已經(jīng)不便，但他談起胡耀邦平反冤假錯案，談及建國以來最大迫害記者案，談及維護底層百姓合法權益……錚錚之言若洪鐘般響于耳間。

那時，我在想，面前這個錚錚之言的老者，有幾人知道他起伏跌宕的人生經(jīng)歷？

新四軍、戰(zhàn)地記者、淮海戰(zhàn)役、渡江戰(zhàn)役、朝鮮戰(zhàn)爭、右派、勞改、判刑、入獄21年……這些關鍵詞構成了戴煌一生。

在戴煌從戰(zhàn)地一線發(fā)回的諸多報道中，最廣為人知的是志愿軍戰(zhàn)士羅盛教冰窟窿里舍身救朝鮮少年的事跡。這篇通訊隨即被選入中國小學語文課本。曾經(jīng)激勵了一代甚至更多代的人，成為學習的榜樣。

1957年，戴煌被打成右派。在戴煌被判刑流放期間，戴煌當時的妻子選擇了離婚。

……

有著如此人生經(jīng)歷的人，在自己恢復工作后，作為名記者，有著高級職稱，在新華社卻只住在一個一室一廳的房子里——比起那些現(xiàn)在動輒就幾百平米房子住著的某些人，可謂十分地不公。但他并沒有計較個人的得失，而是初心不改，在耄耋之年每年仍要接待很多找到家里的訪民，替他們轉(zhuǎn)交材料，為他們的不幸奔走，甚至親自陪著他們?nèi)ド显L，或為他們聯(lián)系記者、律師，以求申冤，以求公道。

和面前這位老人相比，我所受的那些小小的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

于是，戴煌老師留存在了我的心中，以致于新書《白紙黑字》完成后，他就成了我希望作序的首選人。

然而，這一愿望恐怕永遠就成了愿望而不能實現(xiàn)。

漫畫家丁聰先生在他去世前曾經(jīng)說過，“悄悄地來，悄悄地走，來時沒有預期，走時無有牽掛。人生的價值只問生前做了什么，死后的哀榮都是過眼的云煙。簡單的真理，幾人領會得來。生前要做事，就要執(zhí)著：打擊，不怕；戴帽，不怕。敢說，敢罵，敢哭，敢笑，為了蒼生，也為了良心”。

在我想為戴煌老師寫些什么的時候，想起了丁聰先生說的這些話，而這些話，送給戴煌老師不是正合適不過嗎？

戴煌老師，您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