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航
(淮北師范大學(xué) 歷史與社會學(xué)院, 安徽 淮北 23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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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澄之南明史記載的認識與實踐
吳航
(淮北師范大學(xué) 歷史與社會學(xué)院, 安徽 淮北 235000)
摘要:錢澄之親歷明清鼎革之變,積極參與南明抗清斗爭。對于記載這段“痛史”,他重視史料來源及口述者的身份,又博取史料,參互考證,強調(diào)求真核實的史學(xué)認識,形成對于私家南明史記載的一些有價值的看法。他保存南明歷史的途徑有三:一是“以詩存史”,通過詩篇記載時事,二是撰著、增訂“當(dāng)代史”著作《所知錄》,三是試圖在地方政府主修的地方志中載入抗清節(jié)烈人物的事跡,但因涉及清廷歷史禁忌,未被采納。
關(guān)鍵詞:錢澄之;南明歷史;記載
近年來,學(xué)術(shù)界關(guān)于錢澄之的研究,取得了重大進展,尤側(cè)重于其文學(xué)、詩學(xué)、易學(xué)、楚辭學(xué)等方面。至錢氏史學(xué),向來比較注意其南明史撰述《所知錄》。事實上,翻檢《田間文集》前三卷所收史論25篇,是為研究錢氏史學(xué)的基本材料。此外,他在康熙初年參與《建寧府志》的修纂工作;晚年流寓蘇州時,又與徐秉義商訂經(jīng)史,徐氏撰就《明末忠烈紀(jì)實》,與有力焉[1]480-481;又佐徐乾學(xué)次子徐炯箋注《五代史》[1]809。然他從中年到晚年,更專注于保存和記載南明歷史的學(xué)術(shù)工作。
一、錢澄之在明末清初的政治活動
錢澄之,原名錢秉鐙,字幼光,江南桐城(今安徽樅陽縣)人。明末諸生。少時頗有正氣,敢于當(dāng)面倡言詆排閹黨官吏。目睹危機四伏,以經(jīng)濟自負,屢上疏言時政得失,不為重視。錢氏與同里方以智交好,并得方父孔炤的垂青。崇禎五年(1632)冬,桐城舉中江社[2],錢氏參與其事,得以結(jié)識諸多文人學(xué)士[3]407。然鄉(xiāng)人閹黨阮大鋮實為中江社幕后主使,錢氏不知其情而入社[4]。值方以智東游歸,始知就里,堅辭不赴,遂與之結(jié)怨。崇禎十四年(1641),錢氏授經(jīng)南京。后屢試不售而棄去科舉,“益肆志于詩酒山水”,為錢棅(禮部尚書錢士升長子)約為同學(xué),南游吳越之間。時社事鼎盛,復(fù)社、幾社名流陳子龍、夏允彝、徐孚遠、魏學(xué)渠等雅重之,遂結(jié)云龍社,以接武東林。
崇禎十七年(1644)四月,錢氏在南京得知明亡消息。不久,弘光政權(quán)肇立南京,阮大鋮得勢,大興“鉤黨”之獄。錢、阮早年不睦,故名在刊章之列,被迫亡命嘉興,隱匿于錢士升居所。其妻無依,攜子?xùn)|來。次年三月,左良玉揮兵南下,黨禍?zhǔn)冀狻2痪?,弘光政?quán)覆亡,南京、杭州相繼失守。六月,三吳兵起,錢棅舉義抗清,錢氏舉家參其軍。八月中旬,抗清失敗,退至震澤時,錢棅為炮火擊中死亡。錢氏妻方氏、次子、幼女皆死,只好帶領(lǐng)長子南逃福建[3]564-568。時唐王朱聿鍵在福州重建明朝政權(quán),以當(dāng)年為隆武元年。冬,錢氏被授為吉安司理,不得達,改授延平府司理。次年秋,隆武政權(quán)又亡,延平被清兵攻破,錢氏與長子相失。紛亂搶攘之際,錢氏只好潛隱于福建山中。至永歷二年(順治五年,1648),錢氏得知長子在肇慶,便間道入粵,投奔永歷政權(quán)[3]570-574。
永歷三年(順治六年,1649)十二月二十四日,錢氏參加了永歷朝廷舉辦的科舉考試,授翰林院庶吉士官[5]100-101。次年秋,澄之西上桂林。及十月,清兵長驅(qū)直入,永歷帝奔南寧,錢氏遂與永歷行朝相失,被迫剃發(fā)易服,法號西頑,潛伏于山中。至永歷五年(順治八年,1651)冬,錢氏披緇與長子返歸桐城。順治十六年(1659)前后,錢氏返俗,改名錢澄之,字飲光,號田間,以遺民身份隱居田園,著述不輟。晚年因長子死于盜賊,迫于生計,不得不頻繁出游于南京、武昌、北京、蘇州等地,交接故交新貴。
明朝社稷雖被農(nóng)民軍傾覆,但滿族統(tǒng)治者以“夷族”乘機入主中原,定鼎北京。隨后建立的弘光、魯監(jiān)國、隆武、永歷諸南明王朝,在清軍的強大攻勢下,逐一土崩瓦解。清廷建立了以滿族統(tǒng)治者為核心的聯(lián)合專政。按照顧炎武的說法:“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盵6]756-757在漢族士大夫?qū)W者眼里,大順政權(quán)傾覆明朝社稷,是“易姓改號”,“亡國”之舉;而滿族入主中原,則是“被發(fā)左衽”,“亡天下”。此一時期,“亡國”與“亡天下”,兼而有之,與中國歷史上的宋元之際相似。所以,當(dāng)時學(xué)者往往以“天崩地裂”“天崩地坼”加以形容。對漢族士大夫來說,這種歷史記憶是難以抹去的。因此,他們本著“國可亡史不可滅”的學(xué)術(shù)傳統(tǒng),勇于保存這一段歷史。
二、求真核實的史學(xué)認識
在激烈的社會動蕩之后,明遺民學(xué)者對親身經(jīng)歷的這段“痛史”,自覺擔(dān)當(dāng)了記載“當(dāng)代史”的重任。有人明確提出:“士君子生當(dāng)亂世,有志纂修,當(dāng)先紀(jì)亡而后紀(jì)存,不能以《春秋》紀(jì)之,當(dāng)以《詩》紀(jì)之?!盵7]這些幸存的遺民人士,或以詩篇記錄歷史,或以私史保存歷史,以秉筆直書或客觀再現(xiàn)明清鼎革之變?yōu)樽鲎谥肌?/p>
歷史記載首先遇到的是如何求真的實際問題。錢氏慎重史事,推崇韓愈記載史事之范例,說:“韓退之讀李翰所為《張巡傳》,以不為許遠立傳,又不載雷萬春事首尾為恨。及聞張籍述于嵩所言,遂據(jù)之,因詳書巡、遠及南霽云事于傳后;已,記嵩始末而終以‘張籍曰’,則以言之所自來與傳其言者之人皆可信也。昌黎不敢作史,即此見其慎重史事,亦即此可以為后世野史之法矣?!盵3]212-214所謂“慎重史事”,根本在于去偽存真,尤其是重視口說史料的來源和口述者的身份。
按照作者(或口述者)與史料的關(guān)系,史料可分為所見、所聞、所傳聞。錢氏重視口說史料,但對道聽途說尤注重辨析。順治十一年(1654)九月,錢氏訪方以智于南京高座寺,聽崇禎帝宦官敘述方以智往事,為文記之:
順治甲午年,方密之以智既為僧,閉關(guān)高座寺。余往看之,寓報恩寺,坐賣卜周勿齋肆中,有老僧與同坐,故中官也,問余,知為桐城人,因曰:“桐城有一方以智,尚在乎?昔于內(nèi)廷供事,烈皇一日御經(jīng)筵回,天顏不懌,忽嘆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缡钦咴??!显唬骸蘼勑逻M士中,有一方以智。其父方孔照亦以巡撫湖廣,與陳某同罪下獄。聞以智懷有血疏,日日于朝門外候百官過,叩頭呼號,求為上達。此亦是人子?!杂?,又嘆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磶讜r,釋孔照而辟某。孔照之得生由此,外廷豈知之乎?”余聞其語,隨到竹關(guān)說與以智。以智伏地哭失聲,北向九叩頭謝恩。甲午秋月事也。[3]494-495
錢氏以口述者老僧原系崇禎帝宦官,所述又是老僧親見親聞,故既訴之方氏,又以專文記之。足見他重視親歷者的口說資料及其價值。
錢氏所著南明史撰述,以“所知”為名,更直接地體現(xiàn)他慎重記載歷史的史學(xué)思想。他在編纂此書時,注意區(qū)別親見與傳聞。如記載隆武朝史事,“閩立國僅一年,某以乙酉冬十月始到行在。既補外吏,不悉朝事;又終日奉檄馳驅(qū),無因得閱邸鈔。茲編凡福州十月以前事,皆得諸聞?wù)咭?。至于延平行政、贛州用兵,亦祗記其所親見者而已”。記載永歷朝史事,“粵事自戊子秋九月過嶺到肇,忝列班行,略有見聞,隨即紀(jì)錄。茲編凡戊子以前,皆本諸劉客生之《日記》也。于湖南戰(zhàn)功多不甚悉,亦因其所記者而已。辛卯春,滯梧州村中,略加編輯。夏四月,始離粵地。去南日遠,間有傳聞,不敢深以為信,亦不敢記也”[6]11-12。因此,《所知錄》頗為并世學(xué)者所推重,黃宗羲贊許為“考信不誣”[8],陸元輔亦給予“文直事核”的高度評價。
在重視史料來源之同時,錢氏還注重博取史料,參互考證,歸于一是。康熙二十一年(1682)秋,陸元輔自蘇州寄書錢氏,希望為其《爭光集》作序。錢氏因未睹其書,復(fù)信勉以“博訪四方親經(jīng)喪亡之士”,“參以故老之見聞”,多方征集史料,以成信史。他在信中指出:“甲申以后,國凡數(shù)變,死者遍東南,人不能盡知;即有知之者,足下亦未必盡知人所知,有不知,則足下書已成,后將以之為據(jù),其所遺者即終不為世知矣。雖后此有人能補其遺,而于足下闡幽之志終未慊也。”事實上,明清鼎革之際,吏民慘遭荼毒,死者眾多,大致有兩種情況:一是“期死而死者”,“罵賊而預(yù)辦死者”,二是“不期死而死者”,“倉卒無所逃避而死者”。他以崇禎八年(1635)以后農(nóng)民軍攻打桐城、隆武二年(1646)清軍攻破贛州諸死者為例,雖“等死耳,而所以死不等”,主張尤須分辨真贗。因為“死后表章褒恤各有差等”,“大抵子弟門生有氣力、能文章者在世,其死也必傳,傳亦甚烈;不則僅紀(jì)其死耳,未知其所以死也;又甚,則死亦未有紀(jì)之者矣”。這樣一來,“世之期死死者未必傳,而不期死死者之請恤建坊者比比,而為之紀(jì)載者,復(fù)增飾其事,氣節(jié)凜然可觀;至于期死死者,雖或傳之,其激烈或反未能及也。……所載者不足信,后將與并載者俱不信矣”。據(jù)此,他提出對明清之際死節(jié)、死難之“幸而傳者,又未可一概論也”,要“核其實”,有所分別。錢氏之所以如此,“欲于死后求其所以死而分別之,非有苛于死者也,惟悲夫烈烈而死與碌碌而死者之死無以異也。松柏摧矣,而與眾芳之蕪沒同嗟,則松柏不足嗟矣。干將亡矣,而與牛刀之缺折并惜,則干將不受惜矣。是故幽光不闡,非徒與草木同腐之為幽也,以烈烈與碌碌者一例,其光猶之幽也。”也就是說,只有通過深入考實、嚴(yán)肅求真,才能達到名副其實的“闡幽”,表彰抗清人物的忠節(jié)行為。在信的結(jié)尾處,他希望陸氏“廣搜詳考,不厭過慎,然后敢為之序言,附以不朽也”[3]83-85。
及陸氏書成,他撰《序》重申道:“喪亂以來,死而不傳者多矣,其傳者未必盡可信也。以不可信者與可信者一例并載,后有識者,將并可信者疑之;即不之疑,而使烈烈而死與求生不得而死者概稱忠義,雜明珠于魚目,其光猶之幽也。故吾謂,此事必且需之歲時,博訪四方親知灼見之士,其言之足信者,而又審焉,然后載之于書?!盵3]214-215可見,注重求真核實,才能保證歷史記載接近真實,這是“闡幽發(fā)微”,表彰抗節(jié)人物的基礎(chǔ)。
三、對私家野史的看法
錢氏閱及并世學(xué)人所作記載明清鼎革史事的多種私家野史,如劉客生《日記》、鄒漪《明季遺聞》、曹溶《明人小傳》、汪蛟《滇南日記》、徐秉義《明末忠烈紀(jì)實》、陸元輔《爭光集》,以及方以智《兩粵新書》、方其義《乙酉記略》[9]。較之清朝官方記載,他更傾向于野史記載的真實性,曾說:“吾閱歷世變既久,嘗以為史家之言不足深信,則庶幾野史猶有直道存焉。惟是野史者流,其言皆得諸傳聞,既無情賄之弊,亦無恩怨之私,徒率其公道,無所忌諱,故其言當(dāng)可信也。”但野史亦有不足,其作者“大抵草茅孤憤之士,見聞尠淺,又不能深達事體,察其情偽,有聞悉紀(jì),往往至于失實。集數(shù)家之言,大有徑庭,則野史亦多不足信者”[3]212,故野史亦未必皆可信之書。
順治十六年(1659),他目睹坊間流傳野史《明季遺聞》記載荒謬,不勝憤慨,賦詩寫懷。其詩云:
史家稱實錄,孔子贊闕文。所以信后世,豈不貴其真。不見韓退之,有論不敢伸。天刑與人禍,言之悸心神。斯人愍不畏,謬妄撰《遺聞》。甲申殉國變,烈哉數(shù)名臣。此外安足道,表章必有因。又如賣國者,丹書著國門。公論豈能廢,曲筆乃為原。皆言此書出,意實由斯人。南渡政多端,綱領(lǐng)略不存。所載諸讜論,當(dāng)時未一陳。乃知紀(jì)失實,總以循交親。至于閩粵事,有若夢中言。年月既錯亂,爵里亦紛紜。是非與功罪,顛倒難具論。聞有華小吏,遭斥懷怒嗔。私意撰偽書,詆誣無不云。儼然編野史,小人語是遵。此事吾親見,紀(jì)錄亦未湮。奈何當(dāng)吾世,親見是非翻?!哆z聞》頗流布,人圖耳目新。耳目既以惑,后世何所循?安得有識者,一見輒為焚??蛔鞔嗽姡囊詫憻┰?。[10]101*按:詩名《偶見坊間有近刻〈遺聞〉一書,悖謬特甚,不勝憤惋,遂成此詩》,在《田間詩集》卷五;本卷舊題《江上集》,原注“己亥”,即順治十六年。
按《明季遺聞》,舊題“江左鄒漪流綺輯”,卷首《自序》署曰“順治丁酉孟夏梁溪鄒漪流綺題”*按:鄒漪《明季遺聞自序》,所引之本不署年月。此參見謝國楨《增訂晚明史籍考》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50—452頁。。丁酉即順治十四年(1657),與錢氏所稱“近刻《遺聞》”相符。詩有“甲申殉國變,烈哉數(shù)名臣。此外安足道,表章必有因”之句,蓋指襄城伯李國楨降“賊”自縊而“謬稱節(jié)義”[11]1796-1797。全祖望指出:“鄒氏《明季遺聞》穢誣不堪,其為張縉彥、李明睿、王燮,各曲筆增飾,是思以只手掩天下目也。”[11]1819且《明季遺聞》記隆武、永歷時事,始乙酉八月,迄庚寅十二月,僅為書一卷,鄒漪自稱“南渡事多不備,止記耳目所及”[12]。故錢氏譏為“至于閩粵事,有若夢中言”。由于作者的不同動機和階級屬性,野史之作往往失實亂真,混淆視聽。錢氏有見及此,秉持謹慎態(tài)度,給予實事求是的批評。
與之相對,錢氏尤重視親歷事變之人的南明史撰述,認為這些撰述大多記錄親見親聞,保存了寶貴的“當(dāng)代史”資料。如汪蛟《滇南日記》一書,他明確指出:
今日野史,即異時正史所據(jù)。惟存心虛公忠厚者,能為此事。不虛則中有成見,而其言不信;不公則意有偏私,而其言不信;不忠則情實不核,而其言不信;不厚則求人過刻,而其言不信。惟足下之盛德,足以具有四者,故弟以為《日記》出自足下之手,必可據(jù)也。主上以神宗之嫡孫,稱號十有六載,天命雖移,人心猶系,雖僻處天隅,實正統(tǒng)所在也。憚狐聚一日不遷,則正統(tǒng)一日在周;崖門舟一日不覆,則正統(tǒng)一日在宋。足下《日記》正未可以偏方小史視之也。譬之故家遭難,第宅已為他人所有,子孫僅存,寄身籧廬,無知識者以宅內(nèi)為主人,而有知識者終以籧廬中為主人嫡派之所在也。足下《日記》,不過籧廬中語,異時重之,固有勝于金匱石室之藏者。[13]395
此書具有重要價值,而汪氏“不甚秘惜,容易示人”,錢氏擔(dān)心“恐笥無別本,一有遺失,后欲追記,未免缺如”,勸他倍加珍重此書??上羰现畷?,今不知尚在天壤間否。
至于鑒別野史真贗,錢氏認為要搞清楚史料來源與作者(或口述者)的身份、經(jīng)歷的關(guān)系,“夫欲信其書,必先信其言之所自來,與夫傳其言者之人。其言之出于道路無心之口,足信也;言之出于親戚知交有意為表彰者,不足信也。其人生平直諒、無所假借者,其言足信也;輕聽好夸,喜以私意是非人者,其言不足信也”[3]213。所謂的鑒別,是基于作者與傳主的親疏關(guān)系,以及作者的作史態(tài)度。他進而指出,僅僅取材“家傳及郡邑志書”而成的私家野史,“至不足據(jù)”。這種認識來自于他參修地方志的史學(xué)實踐。他說:“自喪亂以來,死事者多矣,然而其死甚不等:有慷慨誓死,百折不回而死者;有從容自盡,既貸以不死,而必欲死者;亦有求生無路,不得已而死者。若一以家傳、志書為據(jù),豈盡得其實哉?則真能死者,或反泯滅無傳;傳之,亦不能詳且盡。蓋由其人素?zé)o名位,而知其事者又不能作為文章,足以為之傳也。其傳之詳且善者,類必其子弟有氣力,能表揚其親,而門生賓客多有文筆,復(fù)為過情之褒,因而失其實者比比。”最后總結(jié)道:“后之史家,但據(jù)其所傳之文為之紀(jì)載,毋怪乎實之不傳,而傳者之未必實也。吾蓋以今之家傳志書,而逆知后世之史不足信,因以不信前世之史也?!盵3]212-213
基于以上認識,錢氏為徐秉義《明末忠烈紀(jì)實》、陸元輔《爭光集》撰序時,充分肯定二書在“當(dāng)代史”記載上的紀(jì)實、闡幽之功和學(xué)術(shù)成就,“蓋一主于紀(jì)實,一主于闡幽,命名不同,其所以為誠一也,二書當(dāng)并傳。后有史家取據(jù)于斯二者,亦可以為一代之信史矣”[3]215。他稱《明末忠烈紀(jì)實》,“于先朝死事者,自崇禎二年以來,廣搜紀(jì)錄,一無避忌,其中有此然而彼不然者,有一事而彼此互異同者,或有僅存其名而年月未詳,本末不載,于是,遍詢海內(nèi)親知灼見之士,識其言之足可深信者,審之又審,然后據(jù)實以書。猶恐未核也,乃仿編年之體,書某年因某事某死。其死之情事歷歷有聞于世者,則為小傳以紀(jì)之,如列傳焉。至有傳聞異辭、事涉可疑者,亦不忍竟沒,別為存疑,附諸傳后,以俟后之人有如于嵩者,更出其說以相訂也。其肆力可謂勤,用心可謂厚矣”[3]213-214。稱陸氏《爭光集》,“廣搜博采,多方裒集……皆采輯舊聞,詢諸遺老,亦或有得自道路之口者。或一人而數(shù)見,或一事而異詞,兼收并載,不敢擅易一字,慮失真焉;不敢以己意去取,寧存疑焉。故其書卷帙繁復(fù),蓋惟恐有一事之偶遺,一人之失傳也”[3]215。充分肯定了他們保存明清鼎革之史的良苦用心。
四、保存南明歷史的途徑
錢氏保存南明歷史的途徑,大概有三。其一,“以詩存史”,通過詩文來記載和反映時事*參見許曉燕《錢澄之閩粵桂詩歌研究》,安徽大學(xué)2007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郗曉莉《錢澄之及其〈藏山閣詩存〉研究》,暨南大學(xué)2008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楊年豐《錢澄之文學(xué)研究》,蘇州大學(xué)2010年博士學(xué)位論文。。其《藏山閣詩存》含《生還集》七卷、《行朝集》三卷、《失路吟》一卷,俱是錢氏隆武、永歷時期賦詠時事之篇什。
永歷三年(順治六年,1649)七月,錢氏刻《生還集》,“斷自弘光元年乙酉,迄永歷二年戊子冬止,約計四載,共得詩若干篇,為六卷……其間遭遇之刊壈,行役之崎嶇,以至山川之勝概,風(fēng)俗之殊態(tài),天時人事之變移,一覽可見。披斯集者,以作予年譜可也。詩史云乎哉!”[13]399-400又說:“仆昔流離閩中,以吟詠紀(jì)事,凡所傳聞,即為詩志之,有《哀江南》《續(xù)哀》《廣哀》及《悲贛州》諸雜詩,俱錄入《生還集》。已,在嶺外,復(fù)值亂亡,親見死事諸君子,皆系以詩,亦散見《兩粵集》中?!盵3]83錢氏親歷喪亂,顛沛流離之際,將親見親聞載諸詩篇,感時傷事,憫惜生民,表彰節(jié)烈,是對這段“痛史”的真實記錄,具有深刻的“詩史”精神。
其二,試圖在清朝地方政府修纂的地方志中載入抗清人物的歷史事跡。
康熙五年(1666),錢氏來游福建,為建寧府推官、同鄉(xiāng)好友姚文燮推薦,助建寧知府修纂《建寧府志》。至易代之際建寧籍抗清人物,錢氏從“教忠作孝”、維護綱常名教的角度,希望于《節(jié)義傳》中立傳表彰,但因涉清朝忌諱,不被地方官吏認可。他致書姚氏稱:
《節(jié)義傳》,風(fēng)教所關(guān),而當(dāng)事于丙戌死事諸君子頗有忌諱,禁勿書。漢世祖與隈囂書云:“足下與吾相去絕遠,本非吾亂臣賊子,當(dāng)時欲為君所為者甚眾,但事定,宜自審去取耳。”夫囂與世祖同時舉事,尚不目以亂賊,豈有本其故物,一姓繼起,而謂之偽朝?忠于故主,守死不屈,而比之叛逆?古帝王于天下初附,未嘗不錄降者之功,而聽不降者之死;天下既定之后,則必以死事者為忠臣,降者為失節(jié):所以教忠也。不當(dāng)國家鼎革之秋,則忠臣義士之節(jié)不見。今禁丙戌死事者不得名《節(jié)義》,則節(jié)義將以何事見,當(dāng)于何時成乎?當(dāng)事既諱,各縣亦不肯采訪以聞,無從記載。[3]74-78
信中重點列舉了隆武抗清死節(jié)人物黃大鵬、鄭為虹、揭重熙、謝宮錦、陳有祚等,希望表彰此等“忠臣義士”。
在當(dāng)時嚴(yán)厲的歷史禁忌下,為如實記載抗清人物的事跡,他甚至選擇權(quán)宜之計,“此事附諸《節(jié)義傳》末,雙行細字,以為別紀(jì),寧足諱乎!”[3]76但這一提議亦未被認可,錢氏為之扼腕嘆息,賦詩抒發(fā)心中憤懣。其一云:“死事前朝彥,于今載不妨。自來非改革,胡以別忠良?正朔相承在,殘疆未盡亡。如何同逆命,一概沒幽光。”其二:“戊子城屠日,銖鋤豈記名。即應(yīng)諱國事,何至匿家聲。士隱疑無罪,女貞合共旌。幽芳不許闡,難解此人情?!盵10]304他后來亦稱:“近丙、丁間再游閩,為建寧當(dāng)事屬修郡志,各縣以節(jié)義上者寥寥;問之,則當(dāng)事不欲以丙戌秋死難者入志。仆力爭之,僅存數(shù)人,猶是仆所熟知數(shù)人而已?!盵3]84
錢氏所修《建寧府志》50卷,有清康熙五年(1666)劉芳標(biāo)抄本,藏日本帝室圖書寮。是書第35卷《人物志四·忠烈》,于明清之際死節(jié)諸人,僅錄及黃大鵬一人。在記載上詳前略后,至述其南明行跡,僅有“乙酉秋,巡仙霞關(guān),與鄭為虹同死于浦城”16字。第43卷《人物志十二·寓賢》末,錄金堡、林增志、劉景瑗3人,皆只字不提其南明抗清事跡。[14]
康熙十一年(1672),錢氏北上京師,途經(jīng)江陰,當(dāng)?shù)毓賳T欲聘修地方志,因有“忌諱”,不能如實記載抗清人物事跡,只好作罷。他致書陸元輔有云:“壬子冬入都,過江陰,江陰令苦留修志。仆問曰:‘志肯載乙酉秋守城事乎?’曰:‘不可?!驮唬骸岵恢缙葜泻矂?,城破之日,一門七命自盡,血書在壁,今屋毀壁立,每陰雨,字血逾鮮。如此忠赤,能使其終于湮沒不彰乎?名教攸關(guān),鬼神可畏,仆未敢聞命也?!燹o去。由是觀之,吾人耳目既隘,地方居官者復(fù)以此事為忌,人傳者益少,則吾人之所得知者蓋亦寡矣?!盵3]84可見,清朝歷史忌諱深重,中央政府既無松動的政治趨向,下級官吏也不敢私自征入地方志書。錢氏試圖在地方志中表彰抗節(jié)人物的想法難以實現(xiàn),迫使他繼續(xù)增訂《所知錄》。
其三,撰著、增訂“當(dāng)代史”著作《所知錄》以保存南明歷史。
其中《隆武紀(jì)年》一卷,《永歷紀(jì)年》三卷,以編年體紀(jì)唐、桂二王事跡。唐王始末粗具,桂王則盡四年。此書有四卷、六卷兩種系統(tǒng)。四卷本為《隆武紀(jì)年》一卷、《永歷紀(jì)年》三卷,缺錄大部分詩作,成于順治八年(1651)春,為初刊本;六卷本則在前四卷基礎(chǔ)上,增以《南渡三疑案》《阮大鋮本末小紀(jì)》兩卷,蓋作者在康熙二十年(1681)前后據(jù)行世野史事略增補,并錄入早年大量詩作,成為此書定本。[15]
《所知錄》在體例上有所創(chuàng)新,記載南明史事之同時,又系以錢氏歷仕隆武、永歷二朝時賦詠篇什。錢氏自稱:“某平生好吟,每有感觸,輒托諸篇章。閩中舟車之暇,亦間為之。粵則閑曹無事,莫可發(fā)抒,每有紀(jì)事,必系以詩?;驘o紀(jì)而但有詩,或紀(jì)不能詳而詩轉(zhuǎn)詳者,故詩不得不存也。刪者甚多,亦存其紀(jì)事之大者而已?!盵5]11-12對此,有些人不能理解,認為有乖史體。晚清南明史專家傅以禮所作的解說,道出了錢氏難以言喻的苦衷:“至注中分系詩篇,人亦疑其有乖史體,故傳本多刪削者。不知錢氏本擅詞章,所附各什,尤有關(guān)系。祗以身丁改步,恐涉嫌諱,未便據(jù)事直書,不得已托諸詩歌,藉補紀(jì)所未備。觀例言所稱,‘或無紀(jì)但有詩,或紀(jì)不能詳而詩稿轉(zhuǎn)詳’等語,即知其苦心所在。烏得以尋常史例繩之!”[16]此書編年紀(jì)事之下,系以當(dāng)日賦詠詩篇,珠聯(lián)璧合,相得益彰,儼然有“詩史互證”的特點,堪稱此書之一大特色。在具體編排上,“有大書,有分注,注內(nèi)散附詩文,又有綴后各條,則另行一行以別之”,雖以編年記事,然更似具綱目之形。此等變通更能反映當(dāng)時錯綜復(fù)雜的歷史形勢,展現(xiàn)真實的歷史環(huán)境?!拔牟荒茉?,詩轉(zhuǎn)詳之”,是錢氏南明史撰述的優(yōu)點之一,是對傳統(tǒng)編年綱目史書體例的變通和創(chuàng)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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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仇海燕
作者簡介:吳航(1978-),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明清史、中國史學(xué)史、中國歷史文獻學(xué)研究。
中圖分類號:K092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7-8444(2016)03-0350-06
收稿日期:2016-0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