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全
(江西師范大學 政法學院,江西 南昌 330022)
董仲舒和奧古斯丁本體比較管窺
趙 全
(江西師范大學 政法學院,江西 南昌 330022)
董仲舒與奧古斯丁的本體——天與上帝存在許多相通相異之處。相通之處,在于兩者都運用了理性的思辨方法,將本體劃分為三個結構;而相異之處,則是董仲舒強調人的行為,天只是以人事為依歸出現(xiàn),而天人關系在“天人感應”中達到圓融,因此董仲舒的“天”是一個融通的大而化之的存在,并沒有強烈的本體結構;奧古斯丁則是將上帝看做人的根本,而不是相反,因此,奧古斯丁更突出地構建了上帝的三位一體的本體結構。兩者的比較體現(xiàn)了中西方思想的不同路徑,即中國的思想是人文色彩的形上路徑,不具備嚴格的本體論思維,西方則是神本色彩的本體路徑,具備強烈的本體思辨特色。
董仲舒;奧古斯??;本體;天;上帝
本體問題是哲學的重要問題,因為哲學化的歷史需要在萬物流變的歷史過程中找出不變的“道”,因此,就需要為歷史過程尋找形而上的理論基礎,形而上的思辨歸結到底,就需要為歷史找出本體支撐。在中西歷史哲學的各種理論中,第一個富有形而上思辨體系的當屬中國的董仲舒與西方的奧古斯丁,而這兩個歷史哲學體系,無不以本體論的創(chuàng)新而著稱于世,本文就力圖比較這兩者的本體,以豐富這方面的研究。
董仲舒的本體,一般的主流觀點認為是“天”,而“天”的含義,一般認為有三個層次,正如金春峰先生在《漢代思想史》中說的:“(董仲舒)講的天,有三方面的意義,即神靈之天、道德之天和自然之天。這三個方面,他企圖把它們加以統(tǒng)一,構造成一個體系。”[1]147,而且這三個層次的劃分,有歷史淵源,“多是董仲舒繼承古代觀念而沿襲使用?!盵2]105同時,董仲舒對三個層次的處理,在于使它們統(tǒng)一起來,成為一個整體,并且為天人感應的大一統(tǒng)理論作形而上的論述。
首先,作為神靈之天,正如《中國儒學史》兩漢卷所言:“所謂神明之天,與傳統(tǒng)以天為百神之大者不同,董仲舒所謂天的神明之處在于天道無形而有賞罰之用?!盵2]105而這種“賞罰之用”也就體現(xiàn)為災異的現(xiàn)象?!洞呵锓甭丁樊斨袑懙溃骸疤斓刂镉胁怀V冋?,謂之異,小者謂之災。災常先至而異乃隨之。……凡災異之本,盡生于國家之失?!盵3]259因為“失”表現(xiàn)的就是人世錯誤,于是,在“國家之失”這個層次上定義災異懲罰,凸顯了“天”作為神靈之天而具備的道德意義。綜而言之,董仲舒在神靈之天層次上的創(chuàng)新——天人感應,凸顯了“天”的道德層次。
其次,作為道德之天,學術界的觀點普遍認為,董仲舒將人事的道德歸諸于“天”,《春秋繁露》當中有言:“今善善惡惡,好榮憎辱,非人能自生,此天施之在人者也?!盵3]63而進一步考慮人性善惡與天的關系,董仲舒則在傳統(tǒng)“天人合一”基礎上,對傳統(tǒng)儒學的思孟學派的人性本善說進行了修正,綜合了孟子與荀子的人性論,得出了性善情惡論,并且性情都是受于天:“人之誠,有貪有仁。仁貪之氣,兩在于身。身之名,取諸天。天兩有陰陽之施,身亦兩有貪仁之性。”[3]295-296這里,人的善惡貪仁都是在于天的陰陽,因此,在道德之天的極點處,就出現(xiàn)了先秦陰陽家的影子。于是,天的自然層面就呼之欲出了。
最后,是自然之天,董仲舒將“天”的構造,訴諸于陰陽二氣,“天道之常,一陰一陽?!盵3]341并且“將陰陽二氣作為溝通天人的中介?!盵2]107于是在“陽者天之德也,陰者天之刑也”[3]341的認知基礎上,將人的善惡與天之陰陽類比,從而得出了“物故以類相召”[3]359的結論,而完成天人感應的學說。
值得一提的是,“天”作為本體而具備的三個層次并不截然分開,而是水乳交融。在天人感應當中,人的行為與天的陰陽二氣感應而產生祥瑞或者災異,這同時就是天作為百神之大者對人世的賞罰。于是,三個層次的“天”就在天人感應中融合為一。而這樣的“天”同時就出現(xiàn)了自己的對立面,正如有的學者指出的:“本來前提是被動的人命受之于天,在經過一系列邏輯推導后,董仲舒的實際結論是:人能夠通過合適的方法來主動反作用于天。”[2]116所以,在董仲舒這里,人是具備主動性的。
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人的這種主動性,就在于人的意志行為選擇善惡,關于這一點,董仲舒所提倡的是“原心定罪”的“春秋決獄”:“《春秋》之義,許止父病,進藥于其父而卒。君子原心,赦而不誅?!盵4]2868所以,這是一種“動機倫理”,而善惡的標準就是動機,動機則來源于天,這樣人的主動性就體現(xiàn)為人是否以天的仁德作為自己行事的準則,而不考慮實際的效果。這里凸顯的是人的自由與絕對善惡。
對于董仲舒的“天”的討論到這里似乎就結束了,但是,學術界關于董仲舒的“天”還有一段公案,那就是董仲舒的“天”是可言說層面的存在還是超越層面的存在?有的學者認為董仲舒所言的“天”是可言說的存在,而不是彼岸的超越存在?!笆紫龋谔旎蛘呱竦亩ㄐ陨?,董仲舒說:‘天者,百神之大君也。’董仲舒用一個肯定的語氣干脆利落地給‘天’一個界說。從言說方式上,‘天’是可說可道的,也就是并沒有溢出可把握的范圍?!盵5]而另一些學者則不這么認為,他們寫道:“天本身是絕對的形而上存在,沒有任何形象”。[2]107
那么,“天”究竟是什么樣的存在呢?筆者認為董仲舒的“天”并不是單純可說可道的、可把握的存在,因為在《春秋繁露》當中有這樣的語句:“天意難見也,其道難理?!盵3]467同樣,“天”也不是絕對的形而上存在,而是與人世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因為董仲舒學說的目的就是“觀天之志”[3]467,而手段就是“明陰陽、入出、實虛之處”[3]467,于是,在作為陰陽自然之天的層次上把握“神靈之天”,這樣一來,“天”就呈現(xiàn)為一種與人世關聯(lián)而非絕對的形而上存在,人能且只能把握感應于人事的“天”。
綜而言之,董仲舒的本體——天,是統(tǒng)一歷史上的神靈、道德、自然的三個層次的存在,而且在這種架構下,天人關系就被表述為“天人感應”,于是在將陰陽道德化后,人的行為感應陰陽之氣,從而出現(xiàn)祥瑞災異而達到神靈之天對人世的獎懲賞罰?!疤臁彼坪蹙统尸F(xiàn)為一種與人世關聯(lián)而非絕對的形而上存在,但是,人只能把握能夠感應于人事的“天”,于是,對于真實的“天意”“天道”則是“難見”“難理”。所以,董仲舒就持一種二元論傾向:既使得天為人事所感應,又保證天的絕對地位。這是一種試圖用人的理性穿透形而上存在的嘗試,是一種類似西方“信仰尋求理解”的嘗試。
西方的奧古斯丁在論上帝的三位一體時,與董仲舒可資對比者多。首先,奧古斯丁認為上帝是三位一體的;與董仲舒的“天”之三個層次一樣,奧古斯丁的上帝論的三位一體也是有歷史淵源的。
在奧古斯丁時代,圣父與圣子、圣神的三個位格的概念已經初步成型,并且三者的關系也成為爭論的主題。也就是說,如何表述這個關系,成為認信信仰的前提,在這場爭論結束的時候,尼西亞大公會議聽取了眾多教父的意見,形成尼西亞信經。然而,圣父與圣子、圣神的關系在人的理性中不能明了地理解,更精確地說,就是上帝的三位一體結構如何得到理解,是奧古斯丁面臨的問題。
奧古斯丁面對此問題的時候,不同于中國的董仲舒。董仲舒面臨的問題是統(tǒng)一“天”的三個層次,而奧古斯丁則是要解決上帝至一與三個位格分裂的矛盾。在解決這個問題的時候,正如有學者指出,奧古斯丁開辟了不同于神秘主義路線的神哲學路線,并由此而對上帝的三位一體作出了理性詮釋。[6]
在面對三位一體問題的時候,首先要處理的就是尼西亞大公會議確定的“Una essentia tres personae”的信仰范式。具體而言,就是如何用理性理解上帝是簡質的至一,但是卻有三個位格。要解決這個問題,就需要更深入地探討三個位格的關系。而奧古斯丁從古希臘傳統(tǒng)的“pros ti”或者拉丁傳統(tǒng)的“relatio”出發(fā),也即是從“關系”范疇出發(fā),論證了圣父與圣子的關系,也就是說,圣父并不是在自身的意義上被認為是上帝的一個位格,而是在與圣子的關系上是圣父;圣子也不是在自身意義上是圣子,而是在與圣父的關系上是圣子。于是三個位格就不是一種分離的狀態(tài)和外部聯(lián)系的狀態(tài),而是互相處于一種內部圓滿聯(lián)系的狀態(tài)之中,每一個位格都是以其它位格為前提與基礎,于是,三個位格就是上帝的一。
進一步分析,因為“關系”不是偶性,于是,上帝的三個位格就不是在偶性的基礎上理解,而是在不變的關系中理解,這樣,奧古斯丁的關系存在的觀點,解決了本質與偶性兩個傾向的迷誤,即位格不能夠在本質的意義上認為是單獨的神,由此產生多神論;另一方面也不能夠在偶性的意義中理解,由此產生形式論。
但是,古希臘的“pros ti”傳統(tǒng)并沒有明確位格間是什么關系,于是,并沒有標識出上帝的三位一體至一性的具體路徑,那么,這個標識就寄托于“persona”上。
在拉丁語中,“persona”與古希臘語“prosopon”一樣,都有“面具”的意思,但是,根據(jù)現(xiàn)階段學者對于羅馬法的研究,在羅馬法中,“persona”更多的體現(xiàn)為“人格”,也就是一種權利義務的抽象承載者。所以,“persona”就具有通約為至一性的可能。所以,當說到“Una essentia tres personae”的時候,上帝是至一的,也就是說,只擁有一個本質,但是,卻擁有三個位格,而每個位格都是關系的存在,并且是不同的抽象權利義務的承載者(存在方式的顯現(xiàn)不同),也就是說,三者的區(qū)分僅僅是一種存在方式顯現(xiàn)的不同,與羅馬法中的人格的區(qū)分一樣。
所以,通過奧古斯丁論證上帝而產生的觀點,我們可以明白,奧古斯丁并不像德爾圖良那樣簡單排斥理性,而是在信仰與理性的張力中,以信仰尋求理解為依歸。但是,奧古斯丁畢竟是一位神學家,因此,當理性無法窮盡信仰的地方,奧古斯丁則堅決選擇信仰。因此,奧古斯丁寫道:“如果你理解,上帝就不存在了。”[6]這是與中國的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的“天意難見也,其道難理”[3]467是一樣的,也是在用理性論證上帝之后,表達出了對于至高者的絕對性。
行文至此,我們可以說,奧古斯丁面對的問題是如何理解尼西亞大公會議確定的上帝三位一體:上帝既是至一,同時又具有三個位格。在解決這個問題的時候,奧古斯丁首先認為上帝是一個獨一者,并不以人事為依歸,其次,他利用了古希臘哲學的“關系”范疇,將三位一體論證為在關系模態(tài)中存在,同時通過羅馬法精神中的“人格”概念,將三個位格定義為類似于“人格”的抽象存在。所以,奧古斯丁也是用理性穿透上帝,是“信仰尋求理解”;但是又表現(xiàn)了上帝的絕對性,即上帝不能被完全理解。
通過上文的論述,我們可以知道,董仲舒與奧古斯丁都對歷史上的本體論作出了處理,董仲舒是統(tǒng)一歷史上的“天”的三個層次,并且以人事為依歸,構建了一個本體論系統(tǒng);而奧古斯丁則是面對歷史上的困境——上帝至一與三個位格的矛盾,作出解答,運用的是希臘哲學中的“關系”范疇的模態(tài)形式,解決三個位格的關系。兩者雖然處理的具體問題不同,但是都對于本體的絕對性作出了論述,并且都是用人類的理性去解決形而上的存在問題,是“信仰尋求理解”的嘗試。
但是,兩者也是存在分歧的,董仲舒的本體論的落腳點和目的是在于人事,因此,其本體論就引申出了“天人感應”學說以及相關倫理學問題;但是奧古斯丁的本體論是在于解決對上帝的信仰問題,因此其論證其本體論的時候,并不牽扯人事的道德倫理,而只是純粹的形上本體研究。因此,董仲舒的本體論更具有形而上的人事規(guī)約效應,而奧古斯丁的本體論則更具有思辨的色彩。
這樣的本體論構建,也產生了東西方不同的思維路徑,也即東方的思維路徑在于以人事道德為切入口與歸結點,是具有人文色彩的形上路徑,而不具備嚴格的本體論思辨思維;西方的思維路徑在于以獨一存在為解釋對象,是神本色彩濃厚的本體思維,因而其本體論對于人事道德則鮮有涉及,是具有嚴格思辨色彩的思維路徑。
[1] 金春峰.漢代思想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
[2] 許抗生,聶保平,聶清.中國儒學史:兩漢卷[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
[3] 蘇輿.春秋繁露義證[M].北京:中華書局,2002.
[4] 李昉.太平御覽[M].北京:中華書局,1960.
[5] 朱麗霞.董仲舒天人之學非宗教性之審視[J].西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6).
[6] 徐龍飛.形上之路:“Una essentia tres personae”[J].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22(5).
Brief Probe into Comparing the Ontology of Dong Zhongshu with That of Augustine
ZHAO Quan
The ontology of Dong Zhongshu and Augustine——heaven and God have many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The similarity lies in that they both use rational method to divide the ontology into three structures. The difference is that Dong Zhongshu emphasizes human’s behaviors, and the heaven is just the reflection of human’s behaviors, the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eaven and human comes to harmony through the theory of "correspondence between man and universe". So Dong Zhongshu's heaven is the existence which is lack of the element of noumenon. But Augustine takes the God as the origin of human. Therefore, Augustine constructed the Trinity of God to express his ontology. The comparison between them reflects the different paths of Chinese and Western thoughts, that is, the Chinese thought is the metaphysical path, and doesn’t have a strict ontological thinking, while the western thought has a strong feature of ontology.
Dong Zhongshu; Augustine; ontology; heaven; God
2015-11-26
趙全(1989-),男,江西九江人,江西師范大學政法學院外國哲學專業(yè)2013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西方社會歷史觀。
B08
A
1671-8275(2016)01-0020-03
張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