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自責的“低沉”
——評蹇先艾的現(xiàn)代小說創(chuàng)作

高瑩瑩，陳一軍

(陜西理工學(xué)院 文學(xué)院，陜西 漢中 72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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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自責的“低沉”
——評蹇先艾的現(xiàn)代小說創(chuàng)作

高瑩瑩，陳一軍

(陜西理工學(xué)院 文學(xué)院，陜西 漢中 723000)

蹇先艾在新中國成立以后多次談?wù)撍夥徘皠?chuàng)作的小說，很為它們的“低沉”自責，這大抵是由于解放后時代風(fēng)潮的壓迫，并非蹇先艾現(xiàn)代小說的詬病之處。文章認為，“低沉”不但不是蹇先艾現(xiàn)代小說的缺點，恰恰是它們的優(yōu)點和可貴之處，也正是這種“低沉”凸顯了蹇先艾品格的誠實、感情的沉痛和胸懷的寬廣，成就了蹇先艾現(xiàn)代小說綿密凝重的審美風(fēng)格。

蹇先艾；現(xiàn)代小說；低沉；痛切；小人物；書寫“國難”

新中國成立以后，蹇先艾多次談?wù)撍夥徘皠?chuàng)作的小說，說它們“有一個嚴重的缺點”，所寫故事“多數(shù)是令人憤懣和悲痛的，因此調(diào)子就往往顯得有些低沉，使人讀后感到沉悶和壓抑……”并頗為此自責。了解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社會歷史的人們都能理解，蹇先艾說這話是迫于當時時代風(fēng)潮的壓力，在當時，調(diào)子“低沉”的作品確實是要被“詬病”。然而，現(xiàn)在閱讀蹇先艾解放前期創(chuàng)作的小說感受就頗為不同：發(fā)現(xiàn)“低沉”不僅不是蹇先艾第一階段小說創(chuàng)作的“缺點”，反而是其優(yōu)點更是可貴之處。蹇先艾在其作品中忠實地表現(xiàn)了那個多災(zāi)多難的時代，讓讀者能夠思索和品位人生的苦難。這即是蹇先艾“低沉”敘事的審美效果。

一

評論蹇先艾的小說創(chuàng)作，最好是從他書寫貴州的文字開始。魯迅當年就很看重蹇先艾小說所表現(xiàn)的貴州習(xí)俗。的確，就算蹇先艾在北京寫作、在異地漂泊，鄉(xiāng)土還是最能引領(lǐng)他的盼顧的。這既是由于他希望自己的創(chuàng)作能獨辟天地的自覺考慮，又是他不能割舍的家鄉(xiāng)情感所致?！兜郊业耐砩稀窇?yīng)該寄寓了他數(shù)年飄零在外、一朝歸家所體驗的滄桑和痛楚。這種情感體驗便如酵母一樣膨脹覆蓋了蹇先艾的心靈。作為破落的舊家子弟，他便痛悼起故家的風(fēng)物來，由此奠定了日后蹇先艾小說創(chuàng)作的情感基調(diào)。由于舊家的敗落，他被拋進了日后零落的生活，作為接受新思潮的青年，他開始同情起被擠壓在社會底層的窮苦人們。而且他也以拳拳心靈對待那些窮苦的命運，“他軟弱的不忍之心”便常常凄然地波動。

于是在蹇先艾的小說中，貴州的風(fēng)物便永久地染上了憂郁的色彩。貴州是多山的地區(qū)，層層疊疊的山嶺逶迤綿延，遙遙與天海相接，川黔交界地帶峰崖并峙，深壑相爭，幽幽的竹林帶出那一個個被山壑分隔的村鎮(zhèn)，次第可見“金黃色的稻田被風(fēng)吹著，掀起了很自然的波浪”。若在今日，這是人們游樂的好去處，但在當時，在蹇先艾的眼里，卻是反襯窮人可憐命運的對象，或者干脆成為制造窮人苦難的罪手。

二

關(guān)照窮人、小人物是蹇先艾現(xiàn)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心，魯迅在《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小說二集》的《導(dǎo)言》中就強調(diào)了蹇先艾小說的“簡樸”：“他所描寫的……(是)幾個平常人，一些瑣屑事?！薄端帷肥銓憫K遭沉水的駱毛和他衰老的母親?！对谫F州道上》展示出迭遭不幸的老趙的命運?！兜芥?zhèn)溪去》的孫大哥同樣是可憐可嘆，眼巴巴看王老板娘想擁有自己的一個家?！渡匠堑娘L(fēng)波》里的湖南班是一幫難逃漂泊命運的災(zāi)民。至于“我”一度反感至極的“鹽巴客”，實在是由于“我”不了解他們的苦的緣故，其實他們是苦得不能再苦的人?！渡摹肥銓懥艘粋€弱女子被送進妓院，身心倍受煎熬。《趕馱馬的老人》講述了一個“連老虎狼都不怕了”的可憐老人，因為他餓，因為他家里的女人還在指望他，他已經(jīng)被逼上了絕境，便也無所畏懼了。安癩殼是《乞丐》的主人公，他的老婆被軍閥擄走，女兒也被迫賣給別人做婢女，痛苦在啃噬他的心，迷離中他卻被巡警射殺。在《福興酒店》中，可憐的師范生褚淵和酒家女招弟都做了惡勢力的犧牲品?！毒髲姷呐恕分械摹盎鹛棵贰逼畲笊┎恢滥堋熬髲姟钡绞裁磿r候，因為她的命運完全掌握在別人手里，她的生路不知道會不會哪一天被東家截斷。朱二正陷落在“躊躇”的泥濘中，家庭的困頓難煞了他。憨直的張德桂面對狡猾的武區(qū)長，他的死便永遠成了一個“謎”。鶴群夫婦遭房主壓迫，被“遷居”折磨著?？蓱z的候聰之，逃難中兒子被沖散，妻子被拖死……卻只得到學(xué)?！巴省钡某爸S，他只能做一個痛苦的“孤獨者”……

蹇先艾對他筆下的這些小人物懷著深切的同情，他以綿密的筆觸，誠實地表達這些人物的痛楚：駱毛的那種無奈，老趙的那種卑微，王海棠的那種驚懼，鹽巴客的那種悲怨，孫大哥可憐的妄想，安癩殼錐心的痛悔，褚淵的幽怨和招弟的無助，朱二的難心，素蘭的怨恨與苦痛，侯聰之的孤獨，松喜先生的不平和求告……在掀開這些人物靈魂的時候，他也感同身受，因為他也歷經(jīng)痛苦?？梢婂肯劝≌f創(chuàng)作的突出特點：就是用情的真誠和善良。正是這種心態(tài)，使蹇先艾在寫作時對他筆下的小人物給予的主要是同情，少了批判，不同于魯迅筆下的孔乙己和華老栓。這雖然制約了對這些人物刻畫的深邃的穿透性，但是卻能深切感受到作者那份厚實的情感投入，讓我們在憐惜那些小人物苦難的同時，去思索造成災(zāi)難的原因。

三

在蹇先艾的筆下，當時的社會已變得十分可怕，像一頭野獸對窮苦人張開了血盆大口，完全成了“小人物”生活的否定力量，只管一味地對他們進行傷害和摧殘。將駱毛沉水的是依仗曹營長勢力的紳糧周德高；置老趙于不幸的是石牛欄的保長黃榮發(fā)和匪兵；王老板娘的丈夫是讓“抓丁”折磨死的；《山城的風(fēng)波》里的湖南班，是水災(zāi)毀壞了他們的廬舍，他們不得不“到各處賣藝來糊口”，在清縣他們想安穩(wěn)下來，卻遭到縣長兒子厲營長的凌辱和破壞，無奈只有繼續(xù)飄泊；“鹽巴客”是被軍閥兵推下懸崖摔傷的；趕馱馬的老人在幾十年中“把家鄉(xiāng)的各種苦工都嘗遍了，到處受到有錢人的壓迫和欺負，結(jié)果還是找不到一條生路”；“安癩殼”本來有妻有女，可在逃荒路上老婆被軍閥擄走，女兒被迫賣給有錢人做了婢女，自己只有流落街頭乞討；福興酒店的“酒家女”招弟本有所愛，卻被軍閥盯上，只能任其擺布；被喚做“火炭梅”的祁大嫂，被可惡的有錢有勢的東家置于可憐的境地，不知道她能硬撐多久；朱二因為他的藥材生意被混蛋政府斷送，面對重疾的妻子和孩子，他憂心如焚；天真的張德桂被狡猾的武區(qū)長謀害；紅沙溝和櫻桃堡的窮苦百姓，因為鹽商囤積居奇，他們生活的地界鬧起了鹽災(zāi)，他們活著比死了還難受……

官紳兵商沆瀣一氣，成了魚肉弱小的銳鋒利刀。在這樣的社會里，窮苦弱小的人們怎么活下去？天災(zāi)與人禍勾連，將他們牢牢縛住，蹇先艾這些書寫“小人物”悲苦命運的“低沉”小說，就這樣撕開了那個社會的面皮，讓我們看清了它腐爛的內(nèi)臟，這本身即成為一種有力的批判。蹇先艾執(zhí)著于書寫“灰色”的“低沉”，無疑是對窮苦人的苦難看得太重，想讓窮苦人早一天擺脫苦難，這是真正知識者的心靈。

四

20世紀30年代，瘋狂的日本帝國一步步吞噬著我們的國家，把我們的民族拖進了慘烈的民族戰(zhàn)爭，蹇先艾這位真誠的作家開始以赤子心腸擁抱“國難”，集中筆墨來為“國難”創(chuàng)作，焦點依然主要集中在“小人物”的身上。

“國難期間”，北方的一些大學(xué)生，如晏肇祺、邢道隱、傅華齋、蒯子琴之流依舊沉醉于酒足飯飽，調(diào)情取樂之中。已經(jīng)出逃過幾次的項司長，在國難真正來臨，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的時刻，偏偏拖沓不走，原來是他嬌縱的夫人不肯走，舍不下項公館，以至延誤了時機，最后只得躲進北平東城保衛(wèi)界一家豪華的外國飯店。這個國家的蠹蟲，腦子里沒有絲毫國家民族的概念。曾經(jīng)留學(xué)美國的傅教授，青年時代是五四運動的骨干，卻蛻化得自私保守、專制虛偽、耽于玩樂，而且阻撓自己的女兒參加學(xué)生的愛國運動，墮落成為庸俗市儈。至于《春酌》里的那一幫大發(fā)國難財?shù)纳倘?，他們正因“國難”為他們提供了投機發(fā)財?shù)牧紮C而幸喜不已。更可悲的是，作為社會“良心”的知識者也加入了這個行列，并且還在繼續(xù)加入……在貴州的一個縣城，候聰之因為總是講“打日本”而被人嘲諷，甚至被縣長趕下講臺；“國難”已經(jīng)成為人們打趣和調(diào)笑的對象；遭遇災(zāi)難的人已經(jīng)被人淡忘，只有“孤獨地”咀嚼自己的痛苦。

同以前的小說一樣，蹇先艾在“國難期間”創(chuàng)作的基本調(diào)子也是“低沉”的，他著意表現(xiàn)“國難期間”的消極面。在他的眼里，“國難”成了一面耀眼的鏡子，清晰照射出國人的丑陋和痼疾。他之所以揭開我們民族的這些“瘡疤”，恐怕是要它在“國難”面前、在鮮血洗禮中滌蕩掉污穢，變得更加健康和美好。

蹇先艾國難期間的小說創(chuàng)作也閃現(xiàn)了幾個可敬的性格。比如，生活困苦不堪也不當亡國奴的松喜，與傅教授對著干的愛國女兒，深明大義的苦難的王臘妹，還有《兩個老朋友》中念念不忘國恥的月波老人和李壽明老人。這打破了蹇先艾國難期間小說創(chuàng)作的單一性，不過這些創(chuàng)作主要在于表現(xiàn)這些善良的個性在“國難期間”的艱難和苦楚，并沒有使創(chuàng)作出現(xiàn)輕快的調(diào)子。由于蹇先艾國難期間的小說創(chuàng)作依然基本聚焦在小人物身上，這樣就使他對“國難”的書寫與此前書敘寫可憐窮苦人的小說在“色調(diào)”和“角色”上取得了一致性。

五

綜上所述，蹇先艾的現(xiàn)代小說創(chuàng)作基本上表現(xiàn)為一種“歧化”選擇，他過于專注表現(xiàn)生活的苦難或丑陋的面目，他的現(xiàn)代小說是那個時代“負面”的書寫，追尋原由，根本在于蹇先艾生活的那個時代。在這樣的時代書寫“苦難”自然順理成章。不過中國偌大，即使在苦難歲月也有安寧的角落，作家也可以藉此表現(xiàn)相對輕悠的生活，如廢名的《竹林的故事》，沈從文的《邊城》。但是蹇先艾卻固執(zhí)于“苦難”的書寫，這跟他的生活境遇是密不可分的。他從事“拉散車”的教職工作，“每到日落黃昏”才“氣喘吁吁地”“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使他成為煩愁的蕓蕓眾生的一員，感受著生活的苦難，而他的師承又給予其創(chuàng)作“低沉”的調(diào)子。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繼承了魯迅小說的批判和否定的精神，也如他很喜歡的契訶夫的小說一樣專注于發(fā)掘生活外表下隱藏的悲慘的東西。并且，蹇先艾在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繼承了契訶夫、魯迅等表現(xiàn)“小人物”的習(xí)慣和同情的人道主義情懷，尤其是蹇先艾的人道主義精神還表現(xiàn)出自己對“貧苦人”平視的感同身受的同情和關(guān)懷?！渡睢贰盾P躇》體貼入微的敘事。《松喜先生》表現(xiàn)了一家旗人困苦不堪的生活，盡管苦難的日子折磨著他們，他們卻不愿做亡國奴。蹇先艾對他們寄予了深切的同情，替他們喊出了“漢滿蒙回藏是應(yīng)當一律平等的”呼聲。可見，蹇先艾的人道主義情懷是廣闊的，是具有現(xiàn)代民族意識的。因此，秉性忠厚的蹇先艾在創(chuàng)作時自然不會有輕松的心態(tài)，只有負重前行。

[1]蹇先艾.蹇先艾短篇小說選·后記[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1981.

[2]魯迅.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小說二集·導(dǎo)言[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35.

[3]蹇先艾.我與文學(xué)[A].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蹇先艾代表作：水葬[C].北京：華夏出版社，1999.

[4]楊義.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6.

責任編輯：魏樂嬌

The “Low-spirit” Needing no Self-accusation——On Jian Xian’ai’s Novels

GAO Ying-ying，CHEN Yi-jun

(Shaanxi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Hanzhong 723001， China)

Jian Xian’ai talked about his novels written before liberation many times after the founding of New China. He criticized those stories for their “l(fā)ow-spirit” flavor. It is argued in this research that this be the result of the anxiety of times rather than the shortcomings of the novels themselves. The “l(fā)ow-spirit” feature should not be the defect but be the values for the “l(fā)ow-spirit” tune shows the writer’s honesty and emotion. It actually makes Jian Xian’ai’s aesthetic style of his modern novels.

Jian Xian’ai； modern novels；low-spirit；poignancy； unimportant roles； recording the national calamity

2015-12-29

陜西理工大學(xué)研究生創(chuàng)新基金項目，項目編號：SLGYCX1514。

高瑩瑩(1988-)，女，安徽五河人，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研究； 陳一軍(1970-)，男，甘肅通渭人，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研究。

1004—5856(2016)11—0094—03

I207.4

A

10.3969/j.issn.1004-5856.2016.11.022